肖菲儿

两个儿子突然失踪，近十年杳无音讯，是为逃避“虎爸”的苛刻，还是另有原因？2013年4月，一封匿名举报信，揭开了一个父亲望子成龙所引发的悲剧。

在72岁的老太曾花莲残破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就是自家前后一百多米的院子，孩子们因为背书不好，被丈夫体罚，排成一排在烈日下站军姿，直到有哪个孩子抵抗不了昏倒了，另几个才特赦般逃回屋里……

那是段酸楚中带着幸福的日子，虽然丈夫周恒业脾气坏，但至少家里整天都是热闹的，儿女都在身边。而如今，大儿子周律和小女儿周芸婚后很少回来，最让她揪心的是，她的二儿子周平、三儿子周华，离家出走十多年，一点消息也没有……看着原来满满的房间现在空荡荡的，曾花莲总是问丈夫：“孩子们怎么了？怎么都不回来呢？”她哪里知道，无言以对的丈夫心里，埋着一个比天还大的秘密。

曾花莲家住海南省白沙县龙江农场八队，年轻时，她与同村的周恒业结合，共育三子一女。虽然周恒业十分大男子主义，在家只手遮天，但曾花莲还是挺知足。丈夫是村里远近闻名的文化人，还是农场的指导员，要不是那场上山下乡的大运动，恐怕早考上大学了。不过周恒业头脑活，家里孩子虽多，但他总能想到办法，让一家六口不饿肚子。在白沙县龙江农场，人人都知道周恒业对孩子管教是出了名的严格。不但每天都会亲自检查孩子们的功课，还从不让孩子们与村里那些整天野跑的小伙伴玩。一个邻居告诉记者，以前一听到周家大院里传出口号声，就知道周恒业是在体罚儿女，在院里站军姿。而记者在采访周恒业时，发现那一段时光竟是他认为最快乐的日子：“因为有希望，觉得孩子们以后肯定能成材，所以每天无论多累都觉得浑身是劲。”周恒业心里一直有个大学梦，但阴差阳错没有实现，所以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几个儿子身上，但对女儿，反倒没有太多要求。

为了几个儿子，周恒业几乎倾尽所有。记者在走访中了解到，周恒业大儿子周律出生时，他就率先在海口市贷款买了套房子，说是以后要让孩子们到市里去读书。果然，周家的孩子一个个出生后，都就读于海口的小学、初中，成了村里第一家到市里读书的孩子，成了孟母三迁的现代版本。因为儿子们上学的地方离家太远，周家的孩子从小上学就住校，每个周末才能回来一次，平时，周恒业会带着一大堆干粮和零食以及换洗的衣服早早地来到学校门口等着他们。同时，他也要求孩子们必须向他汇报自己在学校的这一周都干了什么，和谁说过话，有没有被老师批评，要列一张详细的清单，随时掌握他们的思想活动。一次，儿子们的学校开家长会，老师找周恒业告状，说周平上课和女生讲话，周恒业没等出校门就抽出皮带追着周平打，抽得皮开肉绽，老师吓得拼命拉着周恒业，从此后再也不敢告状了。但周恒业却觉得无所谓，在他的心里，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不按他说的来，不走他规定的路，就要打。

三个儿子在他的管教下，都变得唯唯诺诺，失去了特有的天真和灵气，学习成绩更是每况愈下，除老大周律外，另外两个男孩周平和周华，都是班上倒数几名的常客。2000年初，老大周律考上了海南科技职业学院，成了村里第一名大学生。周恒业乐得合不拢嘴，在村里大摆了三天的流水席，昭告天下：我周恒业家也出大学生了。

送走了老大，老二老三又成了周恒业的心病，无论他怎么打，两个儿子的成绩就是上不去。2002年7月，二儿子周平高中毕业，高考落榜；第二年7月，三儿子周华差点连高中都没毕业，这大大伤害了周恒业的自尊心，让他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周律毕业后，周恒业要他回家，周律害怕被父亲打，只能乖乖回来。周恒业帮大儿子娶了媳妇，盖了楼房，还安排周律进入了当地农场的机关工作，周律工作努力，很快提了干，看到大儿子一步一步按照自己的脚印走得很踏实，周恒业很是欣慰，觉得这个儿子没白养。大儿子安排好后，他又开始琢磨二儿子周平的人生。周平高考落榜后，通过自考学了会计，还没毕业，周恒业就通过关系将周平安排进他熟悉的连队，但周平一心想离开海南，还在学校和一个福建的女孩谈起了朋友。周恒业知道后怒不可遏，逼着其与女友分手。毕业后，周平被父亲“押”回村里，在一个连队做会计。也许是叛逆心作祟，也许是真的能力不行，周平在业务上总出错，挣的钱都不够扣的，周恒业无奈，又四处托人找关系，帮儿子换到另一个连队，但同样做了没两天，周平再次提出辞职，理由是人际关系难处。就这样换来换去，周恒业前后帮二儿子换了有五六个单位，最终周平都做得不开心。

周恒业很是不满，他老了，折腾不起了，于是决定给周平找个女人拴住他，让他尽快长大，学会有责任感。周恒业给周平介绍了一个女子杨晓梅，但婚后两年，周平就以性格不合为由，和杨晓梅离婚了。还同意让杨晓梅分走周恒业给他买的一套婚房，周恒业怒骂周平是个败家子，狗屁不是。周恒业至今记着儿子当时对他说的话：“虎父犬子，都是拜你所赐。”也许是工作不顺和婚姻失败，也许是再也受不了父亲的责骂，周平在一次与同事拌嘴中，突然神经错乱，后经法医鉴定，他患上了间歇性的精神病。周恒业欲哭无泪。据周恒业后来交代，儿子患病后，他带儿子辗转海南各大医院治疗，可是周平的状态全然没有好转的迹象，这让爱面子的周恒业很难受，他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变成了村民眼中的“傻子”。为了不让周平伤及无辜，周恒业把家里的一间房进行了改造。他请了几个壮汉，砌了一间房子，窗户用钢筋焊死，成了一个铁笼，然后把周平丢进里面。拉屎撒尿全在里面解决，每天让妻子给他送两顿饭。

二儿子废了，周恒业把希望寄托在了三儿子周华身上。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老三，才是他真正头疼的开始。据曾花莲回忆，周恒业在琼中县承包了一块地，种了一片橡胶，很赚钱。而且，他想趁自己还有力气，给三儿子留点家业，于是他让周华到橡胶园来帮忙。没想到周华过去之后，和当地人发生纠纷，闹得不可开交，当地农民经常到他们的橡胶园搞破坏，周恒业无奈，只好把那片橡胶林低价卖出去，又回到白沙县，在隔壁邦溪镇重新包了一片土地种橡胶。

周恒业在退休之前是农场的指导员，所以他对橡胶整套业务都很熟悉，他估算出这片林子前后二十多年，可以获利200多万，足够周华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但周华对种橡胶根本不感兴趣，据当地邻居回忆，橡胶地一年到头，都是年逾七旬的周恒业一个人在忙活。

记者在走访周恒业家邻居时得知，周华不务正业，每天和朋友饮酒作乐，平时对周恒业毕恭毕敬，一喝酒来六亲不认。一次，周华醉酒回家，与父亲大打出手，邻居赶来相劝，见周华指着周恒业大骂：“你敢再打我，老子十倍还给你。”说完，他真的跑到厨房拿了一把刀，吓得周恒业躲到了邻居家。他没想到，曾经在孩子们身上使用过的家暴，在儿子们长大后还到了自己身上，这让他无法接受。孩子的忤逆，让周恒业愤怒又失望，一颗爱子之心慢慢变凉……

2004年4月的一天，周华再一次喝醉酒后，将周恒业赶出家门。几天后，周华不告而别，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曾花莲奇怪地问丈夫：“三儿去哪儿了？”周恒业道：“我给他说了门亲，让老三去东北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去了，省得他在家里搞得鸡犬不宁。”曾花莲告诉记者，起初，她对丈夫的说法并未起疑，只是奇怪儿子走时怎么没跟自己打招呼。但周华自从离开家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连个电话也没留下，她找同村去东北打工的人捎信：“看到我家老三就让他来个电话，就说妈想他。”但两年过去了，去东北打工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没有一个人给这个可怜的母亲带回来过周华的消息。2006年5月的一天，周平跑出了家，将村里一个小孩打伤，周恒业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生意，带着孩子去海南大医院看病，前后共花了近10万块钱。回家后，他捶着儿子的房门痛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了还要受儿子的气，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听到父亲的哭声，周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屋里哈哈大笑、乱蹦乱跳。

两天后，周恒业突然带回家一个土郎中，对妻子说这个郎中是个大师，能治好周平的精神病，曾花莲信以为真，张罗了一桌饭，吃完后看着儿子跟着郎中走了。曾花莲记得，儿子走时，自己殷殷叮咛，但患病的儿子没留下任何话，曾花莲只盼他的病能治好，也就放下了这份思念。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周平这一走，跟弟弟周华一样，再也没有了消息。

时光匆匆，一晃快10年，曾花莲哭瞎了眼睛，也没盼回两个儿子的半点消息。2013年4月的一天，海南龙江派出所民警突然来到曾老太的家里，告诉她两个儿子的事有了些眉目。原来，海南省白沙县公安局龙江派出所教导员林远森在2013年4月，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写信者反映，龙江农场一名老汉，涉嫌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这引起了民警的警觉。随后，他们根据信中所反映的问题在辖区内展开了调查。“查到曾花莲的两个儿子很多年都没有出现，她直到现在还经常向去外地打工的人打听儿子的下落。而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周恒业却坚称三儿子去东北当了上门女婿，二儿子跟郎中看病去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两个大活人一去杳无踪迹，结没结婚，成没成家，还有没有和周围的亲戚朋友联系，家人竟都不知道，这明显不符常理。警方随后查阅了全国人口信息网，发现这两个人没有迁出的记录，这更引起了警方很大的怀疑。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周家的两个儿子已经不是简单地做上门女婿和外出打工那么简单。

一个星期后，写匿名信的人来到派出所，对写得模糊的地名进行了核实，警方发现周平和周华的失踪，与其父亲周恒业有莫大关系。办案民警告诉记者，举报人说周恒业有一次醉酒后亲口说周华和周平已经让他找人解决了。这让办案民警大吃一惊。随后开始调查举报者提到的这个被雇杀人的嫌疑人何斌，并随后对其进行拘传。何斌被抓后，很快就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承认周华和周平两兄弟确实是他杀的，但他是收了别人的1.5万元钱才动的手，而这个雇凶的人，正是两名死者的父亲周恒业。

警方迅速对周恒业进行布控拘传，周恒业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原来，周华的行为，让周恒业深深失望，觉得留着他也是祸害，更担心他将来抢夺家产，唯有除了才能永绝后患。在周华再一次将他赶出门后，周恒业下了狠心。案发前，周恒业预付1万元的定金，请了何斌和胡立伟两个外来务工人员动手杀子。

2004年4月的一天，周恒业叫出儿子，和何斌、胡立伟一起吃饭，之后何斌以上山采草药能卖大钱为由，将周华骗上山。在上山途中，何斌让周华蹲下去看一棵草药，在周华蹲下去后，两名嫌疑人就在后面，用锄头打晕他，后来用镰刀割破了他的喉咙。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周华生命的最后时刻，周恒业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据犯罪嫌疑人何斌交代，他和胡立伟将周华杀害后，就将尸体搬到旁边进行掩埋。

据周恒业交代，结果了三儿子后，他连夜下山，几天都没睡好觉，面对妻子的询问，他更是烦乱不已，只能编个故事将她打发过去。周华死后，周恒业有一段时间对周平极好，然而，周平最终将小孩打伤，害周恒业赔了近十万块钱，这将他心中对儿子仅有的温情也打碎了。据周恒业事后交代，与其让周平这样活着遭罪，连累家人也遭罪，不如死了重新开始，抱着这样的心理，周恒业再次找到上次他雇用杀害周华的其中一名犯罪嫌疑人胡立伟。胡立伟以给周平治病为由，将其骗出。据犯罪嫌疑人胡立伟交代，他带周平到了一个偏僻地方之后，从背后直接拿木棍把周平打死，就地掩埋。案件告破后，警方动用大量警力人工，最终只找到了周华的骸骨。周平的尸骨至今没有找到。2014年4月，海南省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周恒业无期徒刑。海南省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提出抗诉，2014年11月，海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将此案发回重审。

记者联系到武汉大学公益法律援助中心的刘萍律师，她表示周恒业之所以雇凶杀子，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心里接受不了儿子不按自己的安排成长的现实，他就是人们通常说的“虎爸”。“他有很强烈的中国大家长的作风，一方面非常关心小孩，对每个孩子的职业规划，前途，过上什么样的生活，都早有安排，子女必须按照他规划的路来走。另一方面，如果子女忤逆了他的安排，他就会悲愤交加，甚至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我们不能说周恒业是一个十恶不赦、残暴冷血的父亲，相反，他对孩子爱得太深。在他的观念里，爱孩子就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为孩子的未来做好规划、铺好道路，让孩子今后的生活衣食无忧，为此他用心良苦，想尽一切办法为孩子们规划人生。然而当孩子们不接受他的这种安排而变得叛逆，甚至反抗他的时候，周恒业的心理防线全面崩塌。再加上法制观念淡薄，最终选择了用极端的方式来结束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如果他能早点醒悟，明白爱孩子不是将他们抓在手心，不是禁锢他们，悲剧也不会发生了。 □

编辑/张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