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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云外月高照

2015-05-14天真无邪

飞魔幻B 2015年3期
关键词:皇后公主孩子

兰妃产子那天,皇后梁诗敏大病一场。没有人透露一点消息出去,妃子生产而主母重病,这向宫中所有虎视眈眈的眼睛透露了一个危险的讯息,皇帝高照陪了兰妃一个晚上,天蒙蒙亮时赶去皇后宫中,值夜的婢女谎称她仍在休息,高照只当她仍跟自己赌气,无奈之下只有吩咐宫人好生照料,匆匆赶去朝堂。

他彻夜未眠,几乎精疲力竭,却仍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她会原谅他的无能为力。

兰妃抱着公主向诗敏请安的第一天,她不说免礼,也不让跪安,眼睁睁就让这个刚出月子的女人在地上跪了三个时辰,高照听闻风声从上书房匆匆赶来,径直越过兰妃到诗敏面前,满面赔笑,问她身体可好,同时若无其事地示意跟来的宫人将公主从兰妃怀中抱走。

面对他过于殷勤的提问,诗敏应之以冷冷一笑,在众人瞠目注视下拂袖离开。待她一走,高照立刻沉下脸,冰冷的目光从兰妃带来的婢女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定在泫然欲泣的兰妃脸上,袖子朝她重重一振,冷笑道:“今天皇后宫里的事,要是有一点半点传到朝堂上去,寡人要你们提着脑袋来见。”

公主满月那日宫中办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家宴,高照三令五申务必低调进行,甚至只来得及给公主取了个闺名,便叫人匆匆散了席。后宫几个私下议论,陛下这番举止,不像生了个女儿,倒像办了件见不得人的事,当然有人替兰妃不平。兰妃性子不是温顺,而是太过逆来顺受,她被选为妃子前就是诗敏的贴身婢女,眼下生了公主也还知道替旧主子说话:“皇后膝下无子,心里太苦。”

高照匆匆赶去诗敏的寝宫,刚进内殿就被其中情形吓了一跳,屋中遍地狼藉,破裂的织锦斜搭桌椅,杯碗瓷器碎了一地,几个侍女正跪在地上默默收拾,不妨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进来,愣了片刻,忙不迭起身行礼,他快步穿过那些惊慌失措的宫女,径直往屏风后去找他的妻。

她似乎已经熟睡,此刻着白色中单侧躺在云锦上,他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想要为她掖好被角,却不料她微微一动,徐徐转过身,这才发现了他的默立。

他等待她说些什么,或哭诉或怒斥或者扬手命他滚出这里,那样至少他能够令他稍微觉得安心,而她只是静静地打量他,他的冠,他的衣,他的手和足——他跟别的女人有了一个孩子,他刚刚从那个孩子的满月宴上下来。如果这都不能杀了一个女人,还有什么能够?他艰难地唤她:“敏敏……”

她的目光让他霎时心神俱裂。

兰妃再也没有出现在诗敏面前,可万事总有意外,某日乳保带公主出去游园,中途因事被兰妃叫去听差,将公主暂时交给几个宫女照看,没过多久就遇到诗敏出来赏花。因为高照刻意隐瞒,宫里少有人知道皇后对公主的态度,难得那天她心情好,强行要来孩子抱在手中逗乐,照看公主的那两位原本就存了巴结皇后的心,见二人相处和乐,乐得轻松自在,溜去池边树影下丢骰子玩儿。

当高照听到兰妃同乳保的哭诉,赶来寻女时见到的,是让他几乎魂飞魄散的一幕。诗敏抱着公主坐在池边石凳上,公主努力爬行,身体大幅度前倾,嘴里咿咿呀呀叫着,小身子已经坐到了诗敏膝盖上,浑然不知危险就在面前,而诗敏漠然垂首,不施以援手。

高照目眦欲裂,全身筋骨因用力咯咯作响,拼尽力气不使自己惊叫出声,他从背后慢慢靠近诗敏,温言唤她小字敏敏,在她回首的瞬间一把箍住她跟她怀中的孩子,她身体一抖,高照立刻安慰道:“别怕别怕……”他抬着孩子的腋下从诗敏怀中缓缓抽走,抱给匆匆过来的乳保,又微笑着紧挨诗敏坐下,沐着冬日暖阳,以一种轻快的语气谈起四季更迭,他时刻关注诗敏的情绪,但凡她流露出一点不耐或厌烦的痕迹,高照立刻不动声色地转换话题,他小心翼翼地讨她欢心。乳保抱着公主悄然走回兰妃身边,意外发现自己主子呆呆地望着帝后的背影,眼中有莹然泪意。

高照年近三十膝下依旧无子,即便这是一位公主,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子嗣,他爱她不逊于爱护自己的眼珠。可这又能怎样,他的女儿险些被那个女人伤害,他对这件事的唯一态度是将公主交给其他妃子抚养。女儿被抱走那天她跪在地上求他网开一面,高照不为所动,兰妃心如锥血,她不求荣华富贵,只要女儿在她视线范围内,可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生父连这点愿望都无法替自己实现,这打击令她终于丧失理智,扬袖指着中宫的方向声泪俱下地质问:“她生不出孩子,关我什么事,皇上为什么要折磨我们母女不得安生。”

高照勃然大怒,当着众人的面一脚将她踢开:“贱人,她你也配说得!”众人色变,拦的拦拉的拉争相来劝,高照双腮颤动,恨意犹且不平,转头望见桌上一套茶具,扬手狠狠掷在她脚边,碎片四溅,惊得公主在乳保怀中哇哇大哭,才终于唤回他濒临失控的理智。他微微喘着气,冷漠地扫一眼伏在地上痛哭的兰妃,转身大步走开,走了也不知道多久,举头望见远处露出一角的宫殿,他惘然止步,问身后大内总管周数:“皇后没有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被人欺侮?”

周数从他还在苠国当质子时就陪伴左右,亲眼见这对青年男女从当初的患难与共走到如今举案齐眉,他们经历过生离、疾病以及战乱,他们遭遇过世间最居心叵测的政治,最诡谲的朝局,他们也曾被抛弃,被故意掠过,也被视而不见,幸运的是在最落魄的年纪,他们始终拥有彼此。周数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万事看清,命已由心,却忽然感慨万千,因为他发现:命运中的劫难和喜悦,幸和不幸终于在那一天狭路相逢,居心叵测地等待着这一对年轻人。

第二天高照找来宗册名单,一一过目后挑中一个十岁的男孩。那天下午他牵着这个孩子的手出现在敏敏面前,微笑着轻推男孩的肩膀,鼓励他,男孩迟疑地上前,按入宫前父母对自己的要求,以及刚刚高照吩咐的那样,他过去,温顺地半跪在诗敏身边,向她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清楚地叫她:“皇后。”

高照以皇子的方式赐男孩单名为琰,不动声色地向所有人表明态度,皇后即便暂时没有属于自己的儿子,但这并不代表她抚养的孩子不会成为下一任储君。兰妃听闻此事默默流了一夜的泪,伺候公主的乳保私底下劝她:“陛下再看重那个孩子有什么用,亲不过小公主是陛下的亲骨肉,尊贵的皇室血脉,哪里是旁人可以比的。”兰妃抬袖拭泪,别开脸道:“你懂什么?”

高照对高琰的宠爱不逊于任何一个父亲对儿子,他竭尽全力去关心这个孩子,却无法克制时而低落的心情——这不是他心目中理想儿子的人选,高琰太安静,超出一个十岁小孩该有的限额,对孤立无援的诗敏来讲,一个能言善辩甚至巧舌如簧的皇子才能真正帮到她。

而最让他感觉痛苦的是,这并不是他跟诗敏的骨肉。

他忧心如焚。

几日后宝贵人传出有妊的消息,高照第一反应跑去诗敏宫中。跟他预想中的情形截然不同,殿中静无人声,青烟自兽嘴中悠然溢出,他不自觉放轻脚步,终于在被风吹起的帷幔背后发现他的皇后,她背对自己坐在廊下石阶上,庭中剑声飒飒,舞剑的高琰首先看见他,一愣,然后垂下手中的剑朝他跪下。

诗敏悠悠回首,不语不笑,又回过头对高琰道:“你练得很好,去玩吧。”

得她嘉奖高琰脸上有一瞬喜色,但很快收敛,恭谨地再度施礼,倒退着离开二人视线。他试图说点什么:“敏敏,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发誓,只要有一个男婴出世,我便会立即将其过继到你的名下,你将会是他唯一的母亲,从此往后,我将不会有其他的孩子。”

她漠然看着前方虚空一点。他厌恶此刻的自己,他更厌恶自己不得不努力寻找说服她回心转意的说辞:“你是苠国丞相之女,如果你迟迟没有诞下子嗣,大臣们会以这个为借口逼我立别的女人为后……”

他心如刀割,只觉得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清脆巴掌,他尚且痛不欲生,遑论敏敏,他的敏敏,他连让她受冻都不忍,却开始逼她面对一场又一场的奇耻大辱……他曾发誓回国后便视她为生命的唯一,可现实永远比想象恶意。

她看着他,毫不避讳地挑衅:“如果我让你杀了那个宝贵人呢?”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定定落在她脸上,应声就答:“好。”他立时起身去取适才高琰走前悬在壁上的宝剑,出门前却被诗敏从身后叫住:“站住。”

他冷静地回头,目光如寒星,宝剑的锋芒折射映入眼底。她一笑:“放心,我不会害你的孩子。”

他心灰欲死。

宝贵人身子骨素来就弱,孩子养到三个月时到底没有保住,在一场暴风雨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没了,醒来已是花谢叶残,了无春意,高照乍听这消息也没什么反应,吩咐来人照顾宝贵人后便如常上朝,上朝归来第一件事便去诗敏宫中,却意外听到自小公主诞生来的第一记笑声。他也终于知道他的儿子并非不善言辞,而是视说话的对象而定。

高琰绘声绘色地向诗敏描述齐国各地风物,北方劲雪南方软风,江南处处不冻的河流,某年他随父亲去塞外,鹅毛大雪在空中悠然飘舞,纤尘毕现,而背后残阳硕大如血,在一个孩子眼中那雪仿佛也被镀上金色。

她神往地听,很有兴趣地追问若干细节,高琰据实一一回答,神态自若倒不像对待一个长辈。高照转身走开。

周数问他要去哪儿。

这个问题让高照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儿,他不知道除了诗敏,哪里还可以属于他,周数怜悯地看着高照,像看一个由他照顾长大的孩子,温声建议:“您去看看宝贵人吧。”

迎接高照的是一个绝望女人的哀号,她披头散发冲过来抱住高照的腿,声嘶力竭恳求他为自己做主,他亲自弯腰扶起宝贵人,罕见的温和态度给了这个女人错误的暗示,她从高照怀中仰起头,目光切切如刀剑,咬牙哭诉:“是皇后,是皇后要害我。”

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个笑:“是皇后要害你?”

那笑让她感到恐惧,但恐惧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兰妃刚刚就来看过她,拉着她的手抹了好一会儿泪,说起自己好不容易才得一个公主,却见不了一面,话里话外没有一个字提及皇后,可宫中除了她分明没有别的女人会如此忌惮接连出生的皇子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宝贵人不是蠢,而是太蠢,她越是蠢,别的人才越有可乘之机。

兰妃的提示让她断断续续想起出事那天,她在赏花时见到皇后的养子高琰,他跑得又急又快,怀中好像抱着什么东西,差点就撞到自己,当时她并不当回事,可回去当夜她就小产了,她泣求高照为自己主持公道。

他从善如流地应下,让周数请皇后过来一趟,周数心知肚明,不一会儿诗敏牵着高琰的手就到了,想是之前周数已经交代过刚刚发生的闹剧,她神色颇平静,垂目扫了一眼披头散发厉声干号的宝贵人:“你说是我让琰儿害你腹中胎儿?”

她瑟缩了一下,只是默默地流泪。诗敏扬起嘴角:“皇上该怎么定我的罪?”

连思索都无,他立即下达心中早已成形的处置:“信口雌黄,一派胡言,诋毁皇后你该当何罪?来人,把她拖下去。”

高照再没看过宝贵人一眼,任她厉声哀号被人拖拽着离开帝后的视线。诗敏冷笑,牵着高琰的手转身就走。高照几步追上前,终于在门口花径拦住她跟高琰,他的手还没碰到她的肩就被她一把甩开,厉声道:“别碰我。”

怒火终成燎原,他沉下脸:“敏敏,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去?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无法理解我?”

他冒天下大不韪,只是为了让她的处境变得安全,她可以恨他,为什么她却不懂他?高照想一万次有一万次心碎神伤,我为你做的这些,为什么你始终视而不见?

诗敏笑了起来:“怎么理解你?像别的女人那样,容忍他在外花天酒地,容忍他刚从别的女人床上下来再欣然献上我的身体?高照,你错看我了。”

她的眼中泪意盈然,却始终不肯掉一滴下来。一腔怒火就在那双眼里化成汩汩酸泉,在心底潸潸替她流下去。他一阵动容,伸手想要将她揽入自己怀中,诗敏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怀抱,再抬头时已不见刚才凄绝哀伤的表情:“你的妾孕育你骨肉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对我来说都像凌迟,我恨她,我恨你,我恨你的女儿……”她充满放肆意味的笑灼痛他眼睛,刹那之间他只觉得心如死灰,一切都已无须多说,当事已至此。

她冷冷道:“你希望我像寻常的妻子那样豁达,宽容地接纳那些妾生的孩子,高照,我没有那么无私,我没有容人之量,我甚至想过杀了你的女儿。”

他脸色一变:“敏敏……你不会的。”

她挑衅地笑:“我说过的,高照,你错看了我。”

那一夜他把周数都撵走了,一个人宿在上书房,齐国这样大,齐宫这样冷,却容不下一个他。他睡得不好,战乱别离已经离他很远很远,可那一晚,铁马冰河依旧入梦来,他梦见,苠国都城的春天,少女如花笑靥,问站在树下舞剑的少年:“你的剑饮过多少人的血?”

这话相当放肆,而她的表情却意外地天真无邪,她睁大眼睛等待他回答。他引剑回鞘,冷面驱逐她:“走开,否则我不介意你成为第一个。”

她没有被吓走,她一次次地来,她来做什么?他不过是别国质子,被他胆小懦弱的父皇送来苠国,身边只跟了一个老仆周数。活着不过受制于人,跟个囚犯有什么区别,他拒绝以自己的身份为那些苠国贵戚提供乐趣,所以他的态度格外恶劣。

她没有被他这句话冒犯,一笑,细细打量他手中的剑,他的脸,他的发,目光一寸寸移动,很多年过去,她看人的样子始终没变。女孩接连又问了数个问题,他闭紧嘴巴,拒不回答,她并不觉得恼,笑了笑,也就走开了。

她来过两三次,均是独行,高照从她不俗的衣饰上大致能猜到她的身份。某一日她来得有点狼狈,有人一路跟着她,叫着敏敏,大概是女孩的名字,高照认得声音的主人,苠国小公子苠成,带着讨好的笑来牵敏敏的手,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苠成犹不自知,一味傻笑,也对一旁冷眼旁观的高照笑:“你好啊!”

他克制心底厌弃的一声冷笑。

“书抄完了?”敏敏问。

他忙不迭点头,笑得像条养熟了的狗,恨不得全身摇动让对方摸摸自己的头:“抄完了。”

她的神态冷漠,语气冰冷,却不由自主地抽出腋下的手绢抹他额角的墨迹还有汗水,话里有一种她不自知的亲昵:“服侍你的宫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我看敏敏出来,我也跟出来了。”

“被你父皇看见了,又得连累我挨骂。”两个孩子一问一答,手拉着手渐渐走远。

高照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只是厌弃那一刻他心里一闪而过的某种希冀,这让十八岁的高照觉得可耻。

入冬以后天变得更冷,他们宫室分得的煤不足以过冬,宫中又多欺软怕硬的鼠辈。第二天苠成大驾光临,带来大夫还有大量红炭,他不得不低头向他表达谢意,苠成笑得明朗:“是敏敏跟我说的。”

他心中嗡的一下,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她姓梁,叫诗敏,是宰相之女。

据说她聪颖过人,过目不忘,尤被苠王赏识。

据说她三岁识字,五岁学诗,勇气谋略远胜男子。

据说她是苠成未过门的妻子,只待及笄就可成亲。

高照知道得越多,他就越沉默。世间诸事原来早在相遇之前就已规定好结局,难以更改,难以琢磨,任何一场相遇其实都没有独特意义,天意从来高难问,才令人觉得这一生多么无辜。

他找到她,在她将满十五的前夕,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偏远花苑。那一刻他终于正视自己的软弱,他走向敏敏。

她抬头见是他,倒笑了,因为他很直接地问:“怎么不来了?”

“我要嫁人。”

“苠成那个呆子?”

她不喜自己童年好友被如此侮辱,反驳:“他不是呆,他只是单纯。”

高照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听见敏敏幽幽道:“他是好人,嫁给他不是坏的选择,人人都这么说……可是……”

可是什么,他只敢在心中问,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声音清又静,暗了又明,像是春天行踪不定的花:“我给自己定了一百天,如果一百天到了,我忘了他,那我就不来找他。”

才十五岁,那样小,却已经定好了一生的主意。

他努力将不动声色贯穿到底,却在敏敏伸手握住他的瞬间全盘崩溃,鼻腔痛得要命,泪眼蒙眬里,她用一双泫然的泪眼望着自己。

她的决定震惊地不仅是她的父亲,还有苠国上下。而她一意孤行,带着很少的行李从家中搬去他的宫室,梁相勃然大怒,见她去意已决公然表示跟她断绝父女关系,没有人为她送别,迎接她的只有一个老仆周数。他在门口接过她的行李,将她紧紧抱住。

他开始顾惜自己的命。

在苠国当人质的三年中,再没有人服侍这个千金小姐,诗敏学会洗衣做饭,双手冻得通红,他在偏殿开垦一片空地,养了几只鸡,种了一棵树,夏天的时候他们坐在树下赏月吹风,冬天最冷的时候她扑进他怀中,缩成一团,嘴里嚷嚷道:“快来温暖你的敏敏。”

他想温暖她啊!睡梦中他伸出手,满握一把虚空,醒后的高照转了个身,任由眼泪疯狂滑下两腮。

朦胧中察觉有人为自己盖被,高照翻身坐起,不妨来人竟然是兰妃,见他清醒惊慌失措跪下行礼,他语气淡漠地问她来做什么。

她悄然答:“臣妾来看看陛下睡得可好……”他不耐烦听那些温存话,挥手命她退下,兰妃不知哪来一股勇气,猛地直身,泪眼迷蒙地望定他:“皇后不爱您,但我爱您!”高照先是有些吃惊,继而哈哈大笑,笑得兰妃眼泪簌簌往下掉,他开口,语气神态宛如对一个孩童,指着自己鼻尖问她:“你为什么爱我?因为我是齐国的大王?如果我是个朝不保夕的质子呢,就算你,就算一个丫头也不会看我一眼。”

兰妃凄然道:“谁爱上谁,谁不就成了谁的债?陛下欠了皇后,我欠了陛下,前生没有还尽,拖到这一世……”

他一震,忽然苦苦一笑,亲自伸手扶兰妃从地上起来。那一晚以及将来的许多夜晚,他宿在兰妃房内。

所有的眼睛都不怀好意地关注着诗敏的动静,高照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涉足中宫,这在她为后的历史中从未发生过。貌似平静的后宫如一条缓慢流淌的深水,没有一个能够窥见其下暗藏的真相。

苠成突如其来的造访,向这面深潭投入第一颗石子儿。当年高照得蒙他诸多关照,又因为诗敏这一层关系,离开苠国后就再没联系过彼此,这些年苠成迟迟未娶妻,路过齐国边境忽然想到昔年旧交所以拐来看看,这是苠成的借口——高照不傻。

他不动声色地招待他,以美酒以佳肴,整个晚上苠成都心不在焉,几次想说什么,几次被高照的酒挡了回去,到最后他几乎已经醉了,当诗敏出现的那瞬间,苠成以为自己真的醉了。

他看见她从殿外飘然走进,如一朵夜游的牡丹,姿态婀娜。她硬被高照从后宫请来这里,所以素面朝天,她没有注意角落一道落魄的目光断断续续追随着自己。

高照咽下胸口翻滚的浊浪,拉着愤怒的诗敏逼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向苠成呈出最欢愉的笑:“快忘了,你和敏敏上一次见面,快有十年了吧?”

九年零六十二天,苠成在心里回答,真是久,久到他不想回头再想一遍,没有敏敏的十年,他就这样一天天挨过来。他专注地看着诗敏,不肯漏过她面上任何细节,当年她掉头走开,他从来没有怨过她,诗敏说得不差,他是个好人,好人多半被辜负。

她的视野中水意淋漓,连同那人的声音,苠成语气寻常,只是话多有停顿:“你爹很好,姊妹兄弟都很好……他们很想你……”

高照环着诗敏的手一寸寸收紧,手背青筋暴起。她用手死死捂住唇,背过身,不让他看见自己滂沱泪意。苠成望着她的侧脸,只贪恋有多一句话要说给她听,只贪恋这一刻再长一点,在苠国那些年,她陪在另一个男人身边,身边连个使唤的下人都没有,稍微有点品阶的内妇都可以肆意侮辱失势的她。苠成看不下去,替她出头,来找她,傻乎乎地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那一天她没有答应,这也注定从此往后的人生,不过是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开自己。苠成终于讲不下去,因为高照冷冷的一句:“送客。”

他霍然起身,捏住诗敏的手腕避入内室。

他将诗敏抛上中宫的床,惊动偏院看书的高琰以最快速度冲进内殿。从苠国回到齐国,他很少再有机会这样清晰地感受那些怒火,它们如此分明地在四肢百骸冲撞,不惜性命地熊熊燃烧。他还能冷静地命令跟来的周数拉走这个孩子,十二岁的高琰忽然叫了一声陛下,一声高过一声,焦灼痛苦,绝望不安,周数以蛮力拖走他。

一道紫色的电光沉闷地劈过,狂风吹起纱幔,密集的雷声接踵而至,间或闪过的光亮中他的眼睛通红,耳垂也红,他的世界充斥着一片妖异的红,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地间只有隆隆雨声,气势磅礴地打在青瓦红墙上。

他终于不觉得孤独。

雨后的中宫静得可以听见廊下一串水珠砸在白玉阶,水汽四泻。他从背后搂着诗敏,间或一个小吻,吻在她颈后一块细腻肌肤上,一腔怒火均已化成满腔柔情,江山社稷和子嗣,他通通都不要了。他的话断续细碎,都来自肺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面对无数个我不爱的女人,我必须强迫自己忍受,她们有了孩子才可以救你免于朝臣悠悠众口,她们有了孩子你才可以安全地待在我身边……敏敏,我不可以眼睁睁看着你成为众矢之的……”

“恶心。”

怒火仿佛只用一瞬就烧到了他的心口,他扼住她的下巴硬逼她转身跟自己对视。身体每一块骨头都在激烈颤抖,引发的剧痛宛如千万根针齐齐插入身体,他重复那两个字:“恶心?”他怒而扬袖指着门口,“我告诉你什么才是恶心,是你这十年待在我的身边,却对远在千里以外姓苠的念念不忘;是你已经成为我的妻子,却还在花园跟他拉拉扯扯,是哪怕我们靠得最近,拥抱再亲密,你的心里还存有其他男人,这才是恶心!”

高照恨意勃发,逼近她,再发问:“谁不恶心,苠成吗?对,他爱你,可你能保证他一生永不纳妾,你能保证不会有接二连三的孩子冒出来叫你母亲。敏敏,只要是个男人,他可以爱你一个女人,却绝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

“那我也认了!”她含泪道。

这句话终于切实地刺到高照,他气喘吁吁地盯着她,霍然起身离开。在殿外遇见跪在阶下的高琰,目光如炬地盯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垂于身体两侧的拳头缓缓收紧。

高照恨这个地方,恨这个儿子,恨这样的眼神,恨他跟那个女人过分相似的神情,他冷笑一声:“你不是我的儿子,你心里最好清楚这件事!”

他再也没有来过中宫。

他将时间用在与兰妃、公主相处,至少在这里他感觉自己被需要。公主大了,被娇养得很不像话,性格跋扈目中无人。宫人都怕她,除了对她视而不见的高琰,某天在御花园里遇见,两岁的小人儿非逼他跪下磕头,高琰一言不发,径自走开,公主大发娇嗔叫人按住他,几个壮硕的内侍蜂拥而上,半大少年缠打着倒在地上。混乱局势里,公主硬要冲进去看这个少年怎么被人狠狠地揍,脚一滑,人往后一仰,脑袋磕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这一下倒不算厉害,只是兰妃得知后反应过激,大哭大闹,一方是皇后养子,一方是皇帝独女,主子不发话所有人都难以定夺。高照亲自去探望小姑娘,她病歪歪地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了眼睛和眉毛,气呼呼地说:“爹偏心。”

那样小小一个人,这样活生生,会说话会哭会笑,却不是她的孩子。他心里难过到极点,沉默了很长时间。兰妃在背后看着这对父女,她知道这个男人又想起了谁,在他每一次静默地眺望自己女儿睡颜时,她知道他想起了谁。

兰妃恨他,甚至恨自己,她不该有非分之想,她不该妄图把他从皇后手里抢走,哪怕明知道他不会爱她,选择她也只是因为她是皇后的婢女,服侍诗敏近十年之久,知根知底,就算自己生了皇子,也不会刁难他的敏敏。

他的敏敏,他自己没发觉,自然有人替他记在心里。他习惯在皇后的闺名前加上这两个字,他的,这是他的,他说给每一个人听,自欺欺人得可笑,天真荒诞得心酸,他向谁宣誓自己的心,没有一个是他的敌人,而他仍旧惶惶不可终日。

高照盯着小姑娘喝完了药,给她盖好小被子。

公主在当夜暴毙,送来的药里被人下了毒。

兰妃哀号的声音在深夜齐宫骤然升起,哀转凄绝,如一只断翅的雁,自九天急速跌入深渊。

六:

他放下公主已经冷透的身体,取下书房壁上的宝剑,直奔诗敏宫殿。周数等一干奴仆气喘吁吁跟在他背后,他持剑闯进去的时候高琰正跪在她面前,见他闯入豁然起身,挡在诗敏面前。

他的眼睛赤红,浑身发抖,而手中宝剑一寸不乱,稳稳对准他的皇后。

周数大骇,抱着他腿大声劝:“您伤害皇后,就是在伤害您自己,您心里再明白不过了,您别这么做……”高琰一起跪下,直身凛然道:“陛下,不是娘,娘不会这样做。”

谁会想到,他第一次改口称呼诗敏为母亲,是在这样的境地。

这是一个相当怪异的情形,至少在高照看来,他的大内总管和他的儿子分别站在距离诗敏最近的两侧,将她拦在身后,而他却像一个陌生人,遥遥对峙在自己妻子的面前。

她还是那样美,他们少年相识患难与共,算起来也有十年之久,而她的容貌似乎没有多少改变,连上苍都怜惜美人不肯时光轻贱。她静静地看着他,目中哀意无限。

完了,他知道,他的人生有那么长的一段路,最苦的日子都过去了,可他知道已经完了。

他掉头走开,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忘记了她,忘得干干净净,十年都这样轻易过去,遑论十月。某一日他宿在兰妃那里,半夜被外面激烈的争执声惊醒,躺在身边睡意尚浓的兰妃问是谁。

忘掉她曾拼尽全力,而重回心底不过一瞬,周数在门口惶急地大叫:“皇后,皇后难产。”

他愣了一下,然后一跃而起,在奔往中宫的路上他忘记了很多事,比如他的鞋子他的衣服,却清晰地想起另外一些事,比如他有多么多么思念她。

他思念她,如倦鸟思念归林,如落日依恋远山。

他没有等到他的敏敏。

当高照赶去中宫时,他听到一阵落魄的哀号,他的眼睛没有捕捉到想要的姑娘,他却看见他儿子高琰跪在门口,面冲天宇,无声泪流。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个过路人,亲眼见证别人欢乐悲喜。到死陪在诗敏身边的人不是他,是周数和高琰。她陪伴他走过人生最苦的那几年,可到死时却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陪她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冬至了,从诗敏如今的中宫到曾经的东宫有不短的路程,他走走停停,雪大起来,落得无声无息,在枝上,在屋檐,在他的发,触到肌肤却立刻消融成水珠,沿面颊滚下时几乎像他的泪。

这一段行程他并不觉得孤独,恍惚中似乎总有人陪伴着他,他努力睁大眼睛,认真辨认,看清了,终于看清,是十五岁的诗敏,披着一件大红色斗篷,巧笑倩兮,他们目光的每一次相撞,她都在对自己盈盈笑,轻声问:“你冷不冷?”

他冷啊!

高照向虚幻的影子伸出自己的手,那一瞬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再次被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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