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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迹

2015-05-06胡竹峰

草原 2015年4期
关键词:赵孟頫书法

胡竹峰

鸭头丸 地黄汤

《鸭头丸帖》写道:“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此帖据说是王献之存世的唯一真迹,也有人说是唐人摹本。我宁愿是摹本,这样读帖时能多一份惆怅与罔恋。在艺术上,惆怅与罔恋有时候比欢喜与满足格调来得高。文学中写悲剧的作品明显比写喜剧的艺术价值大,《红楼梦》《金瓶梅》《水浒传》《桃花扇》可以不朽,《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这些才子佳人之类大团圆的东西看过即忘。

这一笔扯远了,只说王献之的书法,他的字风格与其父仿佛,但脱去了王羲之的形骸。从见到的墨迹照片看,王羲之,富中有逸气,毕竟是逸少;王献之,富中有贵气,到底是大令;朝玄虚上说,王献之的字有病气。

王献之多病,其杂帖常常提到药。鸭头丸是种药,医书上说主治水肿,面赤烦渴,面目肢体悉肿,腹胀喘急,小便涩少。他另一名帖《地黄汤帖》提到的地黄汤也是味药:

新妇服地黄汤来,似减。眠食尚未佳。忧悬不去新。君等前所论事,想必及。谢生未还,可尔。进退不可解,吾当书问也。

地黄汤是妇人药,地黄丸多为男人服用。

今人谈到书法,第一想到的就是碑帖。碑和帖原是两个概念。歌功颂德、立传、纪事的文字,镌刻后立于某纪念处的称碑。关于帖,欧阳修做过定义:“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欧阳修倒无意中点出了晋人法帖比魏碑、唐楷、宋书的高明所在——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也就是家常。

晋人法帖是油盐柴米之间留下的一些片段,魏碑当然好,唐楷也不坏,但太刻意了,远远不及晋人随便。宋以后,书的味道减弱,法的规矩增加,艺术上规矩越多,成就越小。晋人法帖有平淡生活中流露出来的气息。寄给友人的短信,随手写下的便条,不必正襟危坐地对待,也没有装裱悬挂的念头,笔墨间方有真性情的流露,唯其不经意,愈见真性情。

前些时读蒋勋文章,说有回台静农先生拿出王献之的《鸭头丸帖》说:“就这么两行,也不见怎么好。”第一次见今人批评王献之,觉得新奇,所以记住了。唐太宗曾说王献之有“翰墨之病”,大约不无道理。

我自己更喜欢《地黄汤帖》,比《鸭头丸帖》多一份摇曳,沉着中有轩昂,整幅字看下来,能读出节奏感。

王献之的书法我不喜欢,也不喜欢他的为人。《世说新语》录有一段往事说王家失火,其兄徽之吓得鞋都不穿,奔逃而出。献之面色不变,让仆人扶着走出来。我初读此则笔记感到好玩,现在觉得做作太甚,顿生嫌恶。

王献之的书法视角是家常的(如果视角可以用家常来形容的话),因为家常,弥漫其中的人间烟火味虽足,我还是觉得亲切。不像唐宋后人,唐宋人的书法当然好,但他们的书法里有刻意的成分(《祭侄稿》除外)。到了明清,笔墨在宣纸上几乎成表演了,话剧表演,明清的书法家都是话剧演员,尽管他们演技那么好,但毕竟站在舞台上。

演话剧当然好玩,过日子更不易。把日子过好,何其难哉!在当下,我越发迷恋晋人法帖。鸭头丸虽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还是韵味无穷。

鸭头丸绝迹,摇头丸横行。

瘗鹤铭

闲来理书,书箱里翻出《红楼梦》来。一翻就翻到“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一节。曹雪芹的笔墨至此快到尽头了,大观园的故事露出残景。曹雪芹写残景,犹带明朗气,像盛夏西天晚霞。高鹗的续书,狗尾都称不上,顶多是条井绳。六七岁的光景,被蛇咬过,至今看不完《红楼梦》后四十回。

《红楼梦》的续书,见过不下十种,只有张之的《红楼梦新补》读完了。张先生的新补,新颖别致,清香扑鼻,读得人禁不住击节称赏。张之了不起的地方是推翻前人续作,融会贯通,另起炉灶,写元妃赐婚、黛玉泪尽而逝、贾府抄没一败涂地、荣宁子孙树倒猢狲散、贾兰贾菌中举、宝玉宝钗家计艰难、王熙凤被休含恨自尽、宝玉躲避穆侯举荐而悬崖撒手、史湘云怜产妇沿街乞讨、宝玉遣婢、生计所迫卖画打更等事情,叙来洋洋洒洒,又惊心动魄、满腹辛酸。张之遣词描红,多得曹公笔法,可谓续书翘楚。我这么说的意思是,今人未必不如古人。

前几天和诸荣会闲聊,谈起《瘗鹤铭》,他说古今那么多人学《瘗鹤铭》,无人得其宏旨,只有徐悲鸿入神了。见过不少徐悲鸿的书法,人云亦云说受益于康有为。荣会老兄法眼,一语道破天机,让我受用。

《瘗鹤铭》的瘗字,才认识不久。有个阶段把瘗字读成糜字,有个阶段把瘗字读成病字。病鹤成汤,瘗鹤成铭,想当然耳。当年乡下物资紧俏,鸡鸭鹅之类的家禽病了,舍不得扔掉,赶紧杀了炖汤。

“瘗鹤铭”三字组合,视觉上有压迫意味。但《瘗鹤铭》的书法却舒朗,像中年儒士着家居服散步,况味几近李斯当年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

《瘗鹤铭》残石,字体松散夸张,横竖画向四周开张。黄庭坚认为“其胜乃不可貌”,誉为大字之祖。曹士冕则推崇其“笔法之妙,书家冠冕”。《东洲草堂金石跋》说它:“自来书律,意合篆分,派兼南北。”我不以为然。某人家养的鹤死了,埋了它并写了铭文,是有些玩笑成分的,一个煞有介事的玩笑而已。《瘗鹤铭》文词戏谑不乏豁达,可贵处在于游戏,在于家常,内容有机趣,也就是心情。

鹤寿不知其纪也,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奚夺余仙鹤之遽也。乃裹以玄黄之巾,藏乎兹山之下,仙家无隐晦之志,我等故立石旌事篆铭不朽词曰:

相此胎禽,浮丘之真,山阴降迹,华表留声。西竹法理,幸丹岁辰。真唯仿佛,事亦微冥。鸣语化解,仙鹤去莘,左取曹国,右割荆门,后荡洪流,前固重局,余欲无言,尔也何明?宜直示之,惟将进宁,爰集真侣,瘗尔作铭。

鹤是珍禽,浮丘公曾著《相鹤经》。雷门大鼓,白鹤飞去不再声闻千里;丁令威成仙后化成仙鹤,在华表上停留显形。这些事幽微迷茫,难以分辨。而你化解身形,将往何方?在焦山西侧筑起你的坟茔,这里是安宁之地。坟后有鼓荡的长江洪流,坟前的焦山就是重重墓门。左方是遥远的曹国,右方是险峻的荆门。茅山北面是凉爽干燥之地,地势胜过华亭的风水。于是我邀集了几位朋友,在此埋葬你,并写下这篇铭文。

《瘗鹤铭》作者不传,有人说是陶弘景,还有说是王瓒,有人说是顾况……还有人说是王羲之。如果是王羲之的话,我倾向青年王羲之,时间在坦腹东床之前,《瘗鹤铭》里有青年人的烂漫之心。

说到王羲之,索性绕远一点。

王羲之书法有一个遵古时期和创新阶段,《姨母帖》之类几乎是古法用笔,《瘗鹤铭》也是古法用笔。到《丧乱帖》以及《兰亭序》,则用了新法。

不少古人喜欢鹤,梅妻鹤子是美谈。近日读《瘗鹤铭》,想起今年春天结伴和朋友一家去孔雀园玩,见到几只长腿白鹤,并不见佳,如呆鸟。

上阳台

卖掉一组文章,价格不错,稿费到账了,够大半年日常开销。一个文人,只能写文章不行,还得要卖文章。没有“闲来写幅青山卖”的本事,只好写点散文随笔。卖散文随笔,糊口是可以了,但养不起家。文人好做,日子难过。

前些时,妻子给我梳头,说后脑边白发又多了几根,不禁想起张恨水的诗来:

鸳鸯蝴蝶派或然,孤军奋战廿余年。

卖文卖得头将白,未用人间造孽钱。

卖啊,伐薪烧炭是卖,撒网打鱼是卖,大棚蔬菜还是卖,这是买卖的社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

却说卖掉文章,得了钱财,于是心定。今天刚好懒得读书了,上灯时分,搬一把椅子在阳台上坐着,养神。晚饭刚吃过,睡觉太早,在阳台上东张西望,一看看出闲情来,莫非闲情就是这样生的,要么无事生非,要么无事生情?情生于心,索性抒发一下,好久不曾抒情了。

前不久读一篇写张伯驹的文章,说他收藏了李白的《上阳台帖》,记得书中还附有此帖照片。恰好此时正在阳台上,触情生情,于是翻箱倒柜地找,终于找到了。

《上阳台帖》,是目前所知李白唯一传世手迹,书文写“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帖上留有乾隆楷书“青莲逸翰”四字,正文右上宋徽宗以瘦金书题“唐李太白上阳台”。如果没有明文说是李白所写,我定然也如黄庭坚所说:“观其稿书,大类其诗,弥使人远想慨然。”

近来沉迷书法,每天读帖习字,以我有限的知识看,《上阳台帖》中李白的书法大有无法之法。通篇看来,李白的书法倒可以说得法于自然,或者说得法于酒,下笔放逸飞舞,不尊唐时法度,自言自书,得无营之神妙。如果记得没错,我背唐诗是从李白开始的:

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今晚天空有云,抬头无月,恰好也是农历十八,巧合了李白当年上阳台的日子。只是没有低头思故乡,因为我在故乡。

灵气飞之

灵气飞之,不是说灵气飞走了,而是灵气飞了起来。有灵气不难,让灵气飞起来,却非国手莫能为也。昨夜,在单位写完文章《水无声》起身回家。寒冬腊月,走回家去,凉气侵体,但觉得精神浑浊,读了片刻《灵飞经》,春回大地了。

我好晚上读书,中国古书里有夜气,经史子集皆不例外,即便佶屈聱牙如韩愈、怒气冲天似龚自珍者,字里行间也有白日去后的清凉。这个观点不知可有人提过。话说到这个份上,索性引申开来:

日本随笔适合清晨,露水未干的时光,翻翻《枕草子》之类,可去宿气。俄国小说适合上午,早餐结束,脑聪目明,正好有精力对付《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之类大部头。《浮士德》《荷马史诗》《神曲》《罗摩衍那》,中午读最好,昏昏欲睡,人书恍惚,人非人,书非书,最易得道。大小仲马、斯蒂文森、马克·吐温、拉伯雷,适合下午,尤其是夏天,精彩绝妙,能消酷暑。

我读帖,多在晚上。中国书法基本就是黑与白的艺术。在灯下,黑的是夜,白的是光,斯时斯景,能切合古人落墨之气氛。我看书法,推崇气息;我看绘画,讲究韵味;我看散文,追求个性。这大约是很文人的习惯。李渔看女人,不重姿色,独看其态。何谓态?笠翁解释说:“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这话可作我书法气息、绘画韵味、散文个性之脚注。

有一年李渔出门,途遇骤雨,躲至一路边亭里,很多踏青的女子也来避雨。其中一位三十出头的白衣贫妇,站在亭檐下,因为亭中已经插不下脚了。避雨的人,都忙着抖落身上的水珠,她一人任其自然,反正檐下雨滴不止,抖也无用,已经不堪,何必狼狈。过一会儿雨停了,其他人相继离开,白衣女迟疑不去,果然,雨又下起来了,她两步就返回了亭中,其他人跑回来,这次却只能立于亭外受淋了,白衣女反替她们拂去衣服上的雨水,没有现今公交车上争得座位人的得意之色。李渔评论白衣女说: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态,其后之故动,似以徜徉而生态。其养也,出之无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机之自起自伏耳。

之所以落墨旁逸,是因为我从《灵飞经》读出女子之态,纵览草草,体态婀娜,局部细看,肤若凝脂。此女子没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艳,却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美。

据说《灵飞经》的书者是钟绍京,近来考证说另一件唐人书作《转轮圣王经》也出自钟绍京之手。钟绍京真成精了,不是精怪的精,而是精神的精。把小楷写得如此精神抖擞,前溯洪荒无古人,后至今日无来者。

《秋寒》《肚痛》

书名号是有意加的,这两天忙,没有大把时间读书。不读书,写文章用用书名号也是好的,过屠门而大嚼,聊且快意。一天阅读三四个小时,在我看来,才叫读书才算读书。

如果是这样,删掉书名号:秋寒肚痛。哦,秋寒入体,肚子痛也。如果是这样,颠倒一下顺序:肚痛秋寒。肚子痛也,因为秋寒。秋天来了,时间真快,现在时间更快,快得新年要来了,今天是腊月十九,再过几天,就除夕了。

《秋寒》《肚痛》,并列关系,实则是《秋寒帖》《肚痛帖》,它们都是张旭的手迹。

尤其喜欢《肚痛帖》,我好名不是叶公好龙。朋友送我《九尾龟》《海上花列传》,不喜欢这两本书的名字,谢绝了。朋友说那改送你《绿野仙踪》《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茶烟歇》,他知道都是我喜欢的书,他不知道我喜欢的程度超出他想象太多,也谢绝了。朋友不悦,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大概会觉得我这个人难处。太喜欢的东西,还是自己掏钱,买,也是一份情怀,含了尊重。

“肚痛帖”三个字真好,大俗大雅,一半是尘土,一半是清风,一半是生活,一半是艺术,反正一见到这名字就喜欢。谁知道,比名字更好的是书法——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

“如何为计”后面还有三个字,有人释文为“非临床”,拿不准,存疑。“忽肚痛”三字,张旭写得比较规矩,字与字之间不相连接。第四字始,上下映带,缠绵相连,每行一笔到底,越写越快,越写越奇,越写越狂。想必是肚子痛极,走笔显得颠味十足,将草书的情境发挥到了极致。醉也书,痛也书,醉书不稀奇,痛书太少见。

张旭早有书名,做常熟尉时,有个老叟好打官司,每次递状纸让他批判。次数多了,张旭很生气,老叟说:“爱公妙墨,欲家藏之,无他也。”这个传说几近六朝之风,我喜欢。

《肚痛帖》是张旭的代表作之一,但没有落款,风格即人,风格在那里,落款倒显得俗了。《肚痛帖》中所录大黄汤者,是传统汤剂,今存古药方十种。张旭所指应该是《圣济总录》中的一味:

【药物组成】大黄(锉,炒)一两,芍药一两,赤茯苓(去黑皮)一两,大麻仁半升。

【方剂主治】乳石发动,热结,小便淋涩,小腹痛。

小时候经常肚痛,祖母会炒焦茶,将骨头、大米、茶叶之类在铁锅里干炒至糊,加水煮开即可。祖母仙去多年,如今焦茶被午时茶取代了。

我习字是从颜真卿开始的,临写《多宝塔碑》。颜真卿师从张旭,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好认古人为父,但为服倒是真的,张旭为我所服。

《秋寒帖》,没看到,暂不谈。

枫林晚

今年的霜叶落了,落在刚刚过去的深秋,停车坐爱枫林晚一类的雅事只有留待明日。明日何其多,今日何其少,明日也未必会因为喜爱傍晚枫林的景色停下车来,还要说留待明日,自欺欺人耳。写作有时候是自欺欺人的事业,俨然秘戏,我偏要掀开被子。小时候喜欢赖床,日上三竿还不起来,祖母没办法,只好掀被子。被子掀了,看你怎么睡。

我没有停车坐爱枫林晚的经历,却有飞车掠过枫林晚的体会。有一年从北方回来,正是黄昏光景,也不知身在何处,似醒非醒之际,转头朝向窗外,一下子醒了。我看见炊烟一翅冲天,一根根竖起,接通天地。红墙灰瓦的民居掩映在枫林中,枫叶尽红,村庄被染红了。正当入神时,火车进了隧道,不遂人愿。

人生有太多的不遂人愿。譬如写“停车坐爱枫林晚”的杜牧,童年欢欢乐乐,岂料好景不长,成人后家道中衰,以致到“食野蒿藿,寒无夜烛”的迫境。后来政治上不得志,只好浪荡青楼,诗酒生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张好好诗卷》是杜牧为昔时乐伎今日卖酒女的张好好所书。

我不学无术,今年初才知道世有《张好好诗卷》。此法帖,书欲成舞,深得六朝风韵。初看,风满袍,细看,衣衫旧,再看,风吹布袍衣衫摇。

前些时读今人一书论集,作者说杜牧《张好好诗卷》“还只是名人字画,书法水平一般”。宋《宣和书谱》却云:“作行草,气格雄健,与其文章相表里,大抵书法至唐,自欧、虞、薛振起衰陋,故一时词人墨客,落笔便有佳处,况如杜牧等辈耶!”

乱世中,友朋飘零,偶遇当年旧人,风姿绰约的俏佳丽已沦为卖酒东城的“当垆”女,然不幸中还有大幸,杜牧起码比崔护走运。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去年看见的那个脸若桃花的女子,今日已坟草青青,天人相隔。桃花依旧开在春风里,又能怎么样,入眼只是惆怅。“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白鸡梦后三百岁,洒酒浇君同所欢。”(李白语)时间之刀总是无情。

杜牧晚年,知大限将至,自撰墓志铭后闭门在家,搜罗生前文章,付之一炬,仅留十之二三。不吐不快,吐了更不快,不快还要吐,吐了付火炉。

我看《张好好诗卷》,分明有郁郁之气。据说杜牧死后,张好好闻之悲痛欲绝,瞒了家人到长安祭拜,自尽于坟前。乱世间的情谊何其珍贵,况且还是诗人与乐伎之间,愈发让人低回。

枫林晚,晚枫林,枫林叶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水无声

从书柜里翻书,看见黄复彩先生送的一摞字帖,有赵孟頫《赤壁赋》,取出来读到半夜。我字写得不怎么样,师友们却赠来那么多笔墨纸砚以及碑帖之类文玩,是鼓励也是鞭策。

赵孟頫的名字小学三年级就知道,不过我不念赵孟頫,有时念赵梦兆,有时念赵梦页。那年头农村经常停电,梦兆也是对的,就想有灯照我读书;那年头书籍紧缺,梦页也无可厚非,就想有书供我乱读。

一见赵孟頫,脑际水粼粼。篆隶行楷草,松雪样样精。也的确样样精,赵孟頫传世作品多,正行草隶皆非凡品,不好说哪一件是代表作,像陆游的诗,近万首,整体水平都很高。松雪是赵孟頫的号,他又号水精宫道人。

时人因赵孟頫降元,品节有亏,薄其人遂薄其书。

赵孟頫仕元生涯如笼中鸟,无人理解的哀怨,外界的指责,内心的压抑,让他最终选择了潜心艺术。不可能居庙堂之高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更不可能回到前朝,与其扭曲地活着,不如在诗酒书画中隐逸。

在艺术上,赵孟頫是自负的,或者说是自信的。我看《赤壁赋》,可见书法家神采奕奕的流观顾盼,分明藏着一份自得。米芾也是自负的,或者说是自信的,但他的自负自信中有小富即安的自以为是,赵孟頫则是深宅大院的富足殷殷。与赵孟頫相比,米元章是暴发户。不知何故,米芾的字让我觉得暴发户气息颇足,这么说并没有损他的意思,笑贫不笑娼,毕竟人家腰缠万贯,赚够了骑鹤下扬州的本钱,自然也名士风流。

赵孟頫在书法上是复古派,篆书学习《石鼓》《诅楚》,隶书学习梁鹄、钟繇,行草从二王一路下来,楷书深得《洛神赋》玉版十三行的法度,很多人对其书艺评价不高,觉得前人痕迹太浓。中国艺术,不管是小说、散文、诗歌、绘画、戏剧,还是书法,都讲究一个师承。

任何大师,身上都重叠有一代代先贤的影子。赵孟頫师承广泛,但已走出前人的影子,或者说在前人的影子中揉进了属于自己的色彩,所以虞集才赞扬他“饱十七帖而变其形”。

赵孟頫苦心孤诣的继承,比杨维桢、郑板桥等人信马由缰的创新,更具腕力与胸襟,也更有难度。赵孟頫是描摹虎豹,杨郑等人则是画录鬼魅,虎豹有态,掺不得假;鬼魅无形,反正谁也没见过,信笔草草,就说自出胸襟好了。

观赵孟頫的字,一派浑厚饱满,绝无机巧之寒相,正是困窘处格局犹在,多难时品格不变,我对他怀有冰清玉洁的好感。水流无声,任人扔果皮,扔纸屑,扔破衣旧

絮……

骑一匹马

八大的书法,下笔多变,万变不离其宗——马鬃。我看八大的书法,就像骑马奔驰一般,马跑得飞快,风吹起马鬃。看着八大的书法,心生喜悦,仿佛策马散心。

王羲之的书法是骑龙,偶尔也骑一骑流水或行云。

颜真卿的书法是骑虎,学颜真卿书法者往往骑虎难下。木心先生说:“骑虎难下,虎也怨。谈虎色变,虎也惊。”

米芾的书法是骑四不像,《封神演义》上姜子牙的坐骑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谓之四不像。

苏东坡的书法是骑鹿,有人指鹿为猪,不怪他眼拙,造化未到耳。造化不是机缘,机缘天注定,造化要修。

郑板桥的书法是骑驴,骑驴颠簸在路上,骑驴颠簸在石板路上,骑驴颠簸在雨后的石板路上。

八大的书法,骑一匹骏马左右上下,骑一匹老马迎向晚霞,骑一匹瘦马独寻梅花,骑一匹病马浪迹天涯。这些比喻的意思是说八大的书法里有不同滋味。真正一味的是董其昌的书法和文徵明的书法。董其昌与文徵明是瓜果与蔬菜。近年居家长食素。我老家说人不好惹,就说他不是吃素的。

和尚吃素,慈悲为怀。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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