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现在大家都觉察到教育出问题了，这是肯定的。纠结难办的是：如何改变教育对孩子们的束缚与戕害？不知道。因为事实上，教育孩子们的大人的脑袋已经坏掉了，教育大人的前辈们的脑子也早就坏掉了。只不过近三十年来大搞经济，脑子就坏掉得更加彻底与浅薄——唯钱是图。

我小时候读书好，成绩不错，就根深蒂固地瞧不起差生。幸而苦难也是一所学校，慢慢就有了新的认识。这才发现，饱读诗书的夫人和小姐往往比丫鬟要差，例如崔莺莺和她的母亲比之红娘;中了状元的陈世美往往比之大字不识的劳动人民董永要差。这才恍然大悟：命运既不可知，知识又怎能改变它？

有了冲水马桶，比粪坑好;有了电灯，比摸黑好;有了拉链，比用绳子扎大裤腰好;拉着拉杆箱出门旅行，比背个大包袱好;有了飞机，比千里迢迢步行好;有了电脑网络，比闭关锁国好。具有常识的判断、智慧的本能、活跃的思维、创新的能力、现实的行动，这才是真实有效的知识。真实有效的知识可以让我们做正确的事情，正确的事情可以让我们生活得更体面、舒适、便捷，文明程度和科技水平更高。而这种知识，只能够来自于没有遭受教育阉割的自我精神。所以，以我们科举制式的读书教育，从马桶到电脑，都不是我们创造的。

现在不考状元胜似状元，名校直接挂钩社会地位、职场职位和赚钱多少。就连现在的学校，尤其是重点名校，也集中了累累社会财富，以至于过去所谓的穷教授，再次成为最肥美的职业之一，教育资源本身就等于金钱了。有史以来最恶性的循环开始了：从课本知识到课本知识，从金钱到金钱，从钻营到钻营。全民投入教育，全民都被教育。除了教师，还有无数功成名就者，也到处讲学或讲课，信口开河，胡乱励志。老师和教授，也有广记博学的，却只是一部肉身词典。人类共同生活中必要的仁义、亲爱、常识、实理，消失了。现在除了金钱，我们几乎一无所有。我也会偶尔出去讲座一两次，很少，都是情非得已实在推不掉了，每次讲之前都很紧张，讲完后也紧张，总想讲好，但总觉得讲不好，总觉得自己也不是个东西。

【原载2014年第19期《特别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