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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现代

2015-04-30于娟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4期
关键词:娜娜

张晓丽想有一辆轿车——北京现代,纯白色的,如她的白大衣,洁净如雪。

在市里车行看到白色北京现代那一刻起,便喜欢上了,不单是款式和颜色,关键“北京现代”四个字足以让她心动。北京——祖国的首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与前沿,现代则是时尚的符号,无可挑剔。但买车的想法也可以说是愿望吧,起初是朦胧的,潜意识的,像土地下萌动发芽的种子,从表面看了无声息,因仅仅是愿望而已。

突然有一天,买车的想法如春天的小苗破土而出,且势不可挡。说起来是张晓丽的同事于娜娜注入了春风催又生的催化剂,尽管于娜娜至今毫无所知。那是打春不久,北方乍暖还寒,无丁点绿意,四处弥散着荒凉,冷风针一样刺在脸上,戴着帽子口罩的张晓丽急匆匆走进医院大门。这时,身后的喇叭声迫使她躲到旁边,一辆白色的奥迪傲慢地从她身边驶过去。好车!真酷!张晓丽眼睛一亮,不由加快脚步跟了过去。没想到,翩翩走下车的是科里的护士于娜娜。只见于娜娜挎着白色皮包,一个华丽回身,将遥控器对着车轻轻一按,“啪”,车门关上了,动作洒脱飘逸,于娜娜将车钥匙在指尖旋转,很高调的样子。正值上班高峰,几个同事围过来,这个看看车体,那位摸摸车门,更有好奇者蹲下身子,看底盘,瞅轱辘,然后起身围车转了转说:“好车,名车就是不一样,这漆,这光泽度,讲究,气派。”车尾的张晓丽没吭声,她明显感觉于娜娜的眼神透着洋洋得意,还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甚至不可一世。对这一方面,张晓丽异常敏感,那种轻蔑与不敬哪怕细得像窗缝的一丝风,扎到她脸上也像刀割似的,她默默走开了。

晚饭时,张晓丽对大刚说:“我们科里的于娜娜新买了台奥迪,白色的,老带劲了,打眼一看就是好车,医院里的人羡慕坏了。人家前几天还开着皇冠,那车九成新,有钱人换车咋像换件衣服那么容易啊,真让人羡慕嫉妒恨。”

“不就是台车嘛,至于嘛,又是嫉妒,又是恨的。”大刚咬口馒头虚着眼睛说。

“哎!哎!你说得倒轻巧,那现在就买一台给我看看啊。”

“呵呵,我不就那么一说吗,又急了!有话好好说,先吃饭,慢慢聊嘛,慢慢聊。”大刚不温不火的样子,让对面张晓丽的火气不但没消,反倒噌噌往上窜,竟一下冒出了嗓子眼。她将手中的筷子摔到餐桌上,起身冲着大刚喊道:“有啥聊的,你是装糊涂还是咋的,跟你明说吧,我们医院一多半都开车上班了,连退休回聘的老头儿都开车,年轻的就甭提了,私家车稀松平常,我差啥啊,连台车都混不上,整天弄得矮人一头似的……”说着说着张晓丽委屈的泪水淌了出来。

大刚离开餐桌,拎起毛巾急忙给老婆擦眼泪,“哎呀呀,儿子都上大学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我老婆啥也不差。”接着转身倒了杯水端到张晓丽跟前,然后坐到张晓丽身边的沙发上说,老婆,你也是读过书的,不是我打横不让你买车,关键车在咱家不实用。想想看,你到单位慢走也就十分钟工夫,我走到学校半小时足够。再说,走路上班等于锻炼身体了,专家说了,步行是最好的锻炼身体的方式,这一举两得的好事花钱也买不到啊。不瞒你说,我哥们赵强去年买了辆车,每天开车上班,开始觉得挺牛,挺爽,可没出半年,血压、血糖,还有那个叫血,血什么来着,高了,人胖胖的。”大刚眼珠向上转动,似乎在寻找答案。

张晓丽抢白道:“血脂,还医院家属呢,这点医学常识都不知道。”

“对,血脂,是血脂,这三项指标一路飙升,人像气球一样胖起来。这不前些日子心脏病犯了,大夫说了,让他多走路,多运动,最好少开车,如果不听话,心脏得搭桥,才45岁啊,媳妇。”大刚见张晓丽没理他,便话锋一转,“看你我,每天迈着这11轮大卡,一步一个脚窝窝,走到学校,五脏六腑气血充盈,骨头节也活动开了,可以卯足了精神给学生上课,那效果才叫棒,我教的学生成绩之所以突出,秘方在此。一晃鄙人走了二十多年,接了二十多年地气,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大刚拍着胸脯,自鸣得意。

知夫莫过妻。平心而论,要论模范丈夫,当初中历史老师的大刚当之无愧。大刚不带班,在学校,除了上好每天的几节课,似乎无所他求,争名夺利、争强好胜的事找不到他,自然活得简单快活。平日家里杂七杂八的事都由大刚来打理,张晓丽成了家里的甩手掌柜。前几年,儿子强强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大刚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陪读,买菜、做饭、洗衣大刚几乎全包了,从没见大刚抱怨过。乐天派的大刚生活中仿佛没有愁事儿,都四十好几的人了,眼神依旧那么清澈,那么干净,整天笑呵呵的。因而强强跟爸爸特别铁,有啥心里话一股脑儿端给老爸,爷俩像好朋友。强强的同学很是羡慕,这样的爹毕竟少之又少。晚上强强做卷子,大刚索性坐在儿子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书,《道德经》《论语》《黄帝内经》等好多国学方面的书,大刚硬是一字字、一行行、一页页读下来,还在书上画了许多横道啊、圆圈啊,并在旁边做了注解。几个月下来,硬是将枯燥绕嘴的《道德经》倒背如流。强强心里特敬佩老爸,因此在学习上很是用功,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其实,张晓丽也挺佩服大刚身上的那股韧劲。可张晓丽还是觉得大刚的精神头真的用错了地方,假如用到和校领导搞关系上,也不至于至今还是个平平的历史老师,尽管大刚教学方法独特,教出的学生成绩优秀,全校上下有目共睹。

强强去南方重点大学读书,松绑的大刚便将更多的时间扎在书堆里,他读的书如超市的商品,多而杂,历史、哲学、宗教、国学,还有文学等,不过历史书多一些,偌大个书柜塞得满满当当不算,且床头码了厚厚几摞。那天,张晓丽见大刚捧本小说《红高粱》看得聚精会神,她一把抢过去扔到沙发上说:“电视剧天天演,不比你看书强百倍,净瞎耽误工夫。”大刚捡起书抚平,轻轻放到茶几上说:“媳妇,读书和看电视剧感觉完全不同,要不你试试?若想知地道《红高粱》的滋味,就得亲自尝一尝,那才叫解渴。”说着大刚将书举到张晓丽眼前。

“我整天忙得要命,哪有那闲工夫。”张晓丽把书扒拉到一边。大刚捡起书,摇摇头说:“可怜的精神美餐,即便你拿了大奖,可人家不认你啊!”

前些日子,大刚同事说的一件事儿,让大刚难受了好几天。讲的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教授去世后,儿子来老爹家把值钱的划拉个遍,最后指着书柜里的万余册书说:“咳,这老爷子,买什么不行,整这么多破玩意儿,得瞎多少钱啊,真是老糊涂了。”老教授的朋友舍不得那些书给当废品卖掉,索性雇辆车把书捐给了图书馆。不过,大刚心里明镜似的,现在人忙升职,忙赚钱,忙孩子,还要忙还房贷、车贷,总之一个字:累。一日三餐都懒得做,哪来的闲工夫去读书。即便想放松一下,掏出手机上网、刷微信,各种信息扑面而来应接不暇,谁还有心思捧本书读啊。

嫁给大刚二十多年,张晓丽一直搞不懂,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的书,大刚却视为心肝宝贝,命根子似的谁也不让动。一次,张晓丽打扫卫生时将床头桌的书归置到床底下。大刚发现书不见了,仿佛丢了魂儿,赶紧转身冲着客厅的张晓丽喊道:“媳妇,你把我的书弄哪儿了,快给我。”语气不容置疑。张晓丽不耐烦地冲着大刚嚷:“书!书!书比你老婆儿子还亲,眼睛整天盯在那些破书上,外面的世界都变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全是骗人的。黄金屋我不敢奢望,能有台北京现代就行。大刚摇摇头说:“你这是偷换概念。媳妇,咱不要因为别人而乱了自己的心,那会累心、累神的。人本是人,何必刻意去做别人眼中的人。再说,一个人的身价哪能凭一辆车就抬起来了,简直贻笑大方。”

张晓丽摊开双手说:“亲爱的灵魂工程师,请赐教一个抬身价的秘方。”

“呦,想一口吃个胖子啊!天下哪有这样的事,要说抬身价的秘方,一句两句哪说得清楚,不过也没那么神秘,说白了,厚德载物,总得人品好、德性好、良心正吧。不过,这可是内在的,要像熬人参鸡汤那样,小火,慢慢熬,滋味才能出来。”

在张晓丽看来,大刚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可表面东西实在夺抢眼球啊。就说站前广场南面那座楼房吧,年纪大的都清楚,那楼房是五十年代盖的,以往叫红星招待所,现在改叫红星宾馆,因年代久远失修,外面墙体灰暗斑驳脱落,不知房顶哪来的气场竟长出一颗杨树,一米左右高,女人手脖那么粗,在风中倔强地挣扎着,许是长错了地方,反倒凸显楼房的苍凉与衰败,与附近的酒店比起来,一个为天鹅,一个为落汤鸡。落汤鸡生意一直很萧条,长年入不抵出,无奈只得将红星宾馆承包出去。承包的头儿脑瓜活泛,先在墙体外面刷了酱红色涂料,并错落有致地镶了银白色的花边,里面也花了很多心思装饰了一番。改头换面后的红星宾馆看上去像个新娘子,很抢眼,也很招摇,之后天天客满,钞票哗哗往里流,老板乐得满脸花。人家住宿也就一两天,多说三五天,只要感觉环境好就住下来,谁会探究楼房的年代啊质量啊,又不是考古的。当下快餐时代,外表是极具诱惑力的。张晓丽觉得应该给大刚洗洗脑子了,她说:“老公,去年你妈去北京做手术,你送主刀医生的人参不是用精美木盒装的吗,还说得选人形的,长得越像人越好!你咋不买大堆的,还实惠,反正不都是个吃吗?”

“嘿嘿!那不是送人,得有档次,好看吗?”大刚脸红了,挠挠头说。

“原来你也懂这个理啊!档次咋来的,难道不靠包装吗?”大刚被问得哑口无言。

张晓丽挺赞同这句话,人这一辈子,需要的不多,想要的太多,所以活得累。生活中太多的东西并不真正需要,比如私家车。山城可谓弹丸之地,市内坐公交满城转也没多长时间,因此轿车的实用价值一目了然,可说不清何时起,私家车成了地位和身份的招牌,如果结婚有房没车,也会引来讶异的目光。大家都有了,如果你没有,就会觉得少了什么,无形中矮别人一头,你说你混得风生水起,连台车都买不起,傻子才会信啊?如此,张晓丽自然不甘心:自己有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人长得不赖,又不缺胳膊不少腿,凭什么落在别人后面,越这么想,拥有的欲望越强烈,且像火苗烧心烧肺般焦灼不安,仿佛着了魔,买车的想法在心头荡来荡去,越荡越高,满脑袋都是北京现代,吃饭没味,睡觉不香,做事毫无心绪。

见张晓丽魂不守舍的样子,大刚边喝茶边慢悠悠地说:“人啊,一旦攀比起来,就打开了潘多拉盒子,魔鬼附身啊。”

“净说风凉话,还一套一套的,知道你读书多,有啥了不起,现在谁还看重这个,得看你有没有赚大钱的本事。”

“钱是要赚的,书也是要读的,读书可以让你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活得深情些,也可以让你在假面具充斥的世界里活得真实些。”见张晓丽直撇嘴,大刚便哄着说:“媳妇,咱不去跟别人比行吗?因为咱是平民百姓根本比不起,也伤不起。做事千万别跟风,要动脑子,要有自己的主见,大小你也是个知识分子,好好过咱的小日子。”

“大刚,买车和过日子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你想,咱有了车,周日咱带上好吃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美啊!再说,开车参加朋友聚会多牛啊,还有面子,这日子不就锦上添花了吗?”张晓丽一脸的憧憬。

话说到这分儿,大刚便动了心,媳妇喜欢车,喜欢得没着没落,按说媳妇的要求并不过分,如今满大街开名车的大部分是年轻女人。再说,难得有一样东西让媳妇如此喜欢。于是,大刚上网搜索北京现代的性能、发动机型号、排气量等相关信息。还独自去了车行,实体店的北京现代的确不错,媳妇蛮有眼力的嘛。两天后,大刚和张晓丽去银行办了贷款购车手续,好在买车贷款的手续不繁琐,一会儿便万事俱备,只等提车了。

白色的北京现代稳稳地停在车库里,驾驶位上的张晓丽神采飞扬,冲着大刚圆敦敦的脸使劲亲了两口,说“好老公,你真够意思,我太喜欢这车了,瞧好吧。”终于成为有车一族,终于可以开车上班,终于挣回了面子,想起这些,张晓丽心里格外敞亮。

早上,阳光透过淡紫色的窗帘倾泻到客厅的沙发和地板上,静怡而温馨。见大刚睡得正香,张晓丽蹑手蹑脚下楼。虽说小区一楼全是车库,可还是车满为患,连房山头的空地也被车占领了。张晓丽小心翼翼,前拱后倒,左拐右转,总算驶出了小区。发动了车子……

正在刷牙的大刚见媳妇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拎着豆浆油条兴冲冲往餐厅走。自买了车,张晓丽像打了鸡血,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张晓丽叫大刚一同吃早餐。将碗里的豆浆油条一扫而光后,张晓丽瞄了眼腕上的手表,快七点了。她随手拽了张餐巾纸擦擦嘴,穿过客厅,奔卫生间漱口。“老公,不赶趟了,我得走了,你刷碗吧。”张晓丽一边对着客厅的穿衣镜系纱巾一边说。大刚没吭声,心想,至于嘛,离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大刚在餐桌前喝两口豆浆,嚼一口油条,再两口豆浆,再嚼一口油条,就这么慢慢悠悠地喝着嚼着,还颇有节奏,仿佛在品满汉全席。大刚一脸陶醉的吃相,使晓丽很无奈,没辙,天生的自我陶醉型,慢性子,你就磨叽吧。“咣当”一声,门带上了。

发动车子的张晓丽突然觉得家距单位太近,一踩油门,放屁工夫就到了,根本不过瘾。再则,最好在上班高峰时将车开进医院,好让同事们看看。于是张晓丽掉转车头,朝医院相反的方向驶去,汇入了车流的北京现代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白蛙。

东北的秋风很给力。这不,到了十月,硬是把山城大路两边绿莹莹的树叶吹成了金灿灿的黄色,片片叶子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天空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柔美而不失热烈。

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龙,除了黑白灰,还有咖啡、乳白、鲜红、绛紫色,远远望去,像飘动的彩带。开着白色北京现代的张晓丽,身穿乳白色风衣,下身为黑色体型裤,脚踏高腰皮靴,戴着墨镜,很酷派,也很抢眼。如走在路上,回头率肯定很高。洁白的车体如车的主人,光可鉴人,车窗明净,毕竟新车嘛。与道路两边凌乱的脚步,公交车上挤成肉饼的乘客,尤其蹬三轮车的行人比起来,张晓丽松萌生一种优越感,有车没车真不一样啊,有车一族的生活质量就是不同,行走的空间既独立安静,又洁净浪漫,柔软的乳白色坐垫,靠近前窗那只白色毛绒绒的小兔子正跳着街舞,车内萦绕着萨克斯曲《昨日重现》。此刻,张晓丽感觉自己的生活上了档次。这种感觉让她心里很舒坦,也很得意,自然神清气爽,两眼泛亮。

张晓丽暗中得意,若不是自己捍卫目标,据理力争说服了大刚,现在恐怕还得一步步量着上班。此刻,张晓丽突然明白了,去年朋友阿丽买辆新车,叫上张晓丽出去兜风。路上,张晓丽糊涂了,前面没有车,阿丽却滴滴滴一个劲按喇叭,然后笑呵呵地减慢车速,待车开到一个女人身边,阿丽摇下车窗,探出头去说:“姐姐,这是干啥去啊,顺道捎你一轱辘啊。”一副热情有余的样子。女人一楞神,“哎呀,这不是阿丽吗,新买的车啊,真带劲,得老多钱吧?”女人问。

“不算多,也就四十多万。”

“啊!一屁股坐四十万。”女人惊愕地瞪大双眼。

随后朝张晓丽摆摆手说:“麻溜走吧,我这就到家了。”见张晓丽一脸的迷茫,阿丽笑笑说:“她是我前夫的姐姐,我让她看看,离开那个窝囊的男人,我活得多么风光。”

张晓丽打算绕到新华站后,再从另一条路驶向医院上班。新华站位于市中心,附近有一个广场,广场不是很大,来这里跳舞、打太极、踢毽子的人还真不少。张晓丽没有晨练的习惯,便安慰自己:权当开车当锻炼了。这么一想,张晓丽的嘴角不自主地翘起来,显得愈加漂亮。

毕业后的张晓丽去了市里一家医院儿科上班,她脑子灵,工作踏实,没几年,便当了护士长,因头皮针扎得稳和准而小有名气。一次,一位难产孕妇几经折腾,几乎喘气的劲都没了,可肚里的孩子还是不肯落地,许是子宫里特别安静温暖,胎儿不愿离开。经验丰富的女医生将一个喇叭状的听筒按在产妇的肚子上,俯身听了一会,果断地冲着产妇的丈夫说:“得马上手术,不然胎儿有危险。”孕妇的丈夫哆哆嗦嗦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忐忑不安中,终于看到护士抱着婴儿冲出手术室,产妇的丈夫赶紧奔过去,“快让我看看,是带把儿的吧?”由于护士脚步未停,孕妇的丈夫根本无法看到孩子的脸,索性尾随着护士直奔儿科抢救室。一位五十多岁女医生查看了婴儿的情况后,立即下医嘱,给出了一套极佳抢救方案。于危重病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尤其对刚刚来到人世的婴儿,他们是父母及双方老人的命根子,分不清哪个是婴儿的奶奶爷爷,哪位是姥姥姥爷,反正四个老人眼巴巴在抢救室门口站着,一脸的焦急与期待。一连串的医嘱需护士执行,且十分危急,刻不容缓,得快速将药物输入婴儿体内。挽救生命仿佛战场打仗,完美的作战方案需要有一支优秀的作战部队冲锋陷阵去完成,否则只能是纸上谈兵。刚离开母体的婴儿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适应,眼睛迟迟没有睁开,脑门的血管细如丝线,若隐若现地藏在头皮下,没有两下子哪敢比量。碰巧晓丽值班,这种情况对她来说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一点也不慌乱,纤细的手指在婴儿蚯蚓状的血管摸摸,操起针柄,果然一针见血,床边的女医生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直到婴儿哇哇地哭出声,一颗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事后,产妇的丈夫将一大包人参送给女医生,说是自己家种的,一点心意。女医生笑笑说:“要谢,你还是谢谢给孩子扎针的护士吧,病看得再好,药再管用,瞪眼扎不上针,也干着急啊。”产妇的丈夫一个劲点头称是。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好多患者就冲着晓丽的功夫针来的。

拥有车的张晓丽又设想了好多个理想的自己:把儿子培养成同龄的佼佼者,以便将来出人头地;丈夫有一官半职,夫贵妻荣嘛;自己虽不能国色天香,但要活得有气场,让人高看一眼。张晓丽认为拥有这些的那个自己才是精彩的。所以,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日子过得精彩一些。张晓丽认为,所谓精彩一些,也不是大富大贵,像住别墅、背几万块钱的名包、一身名牌的土豪相张晓丽也不奢望。只是不想比周遭的人如同事、同学、朋友混得差。

那年秋天,枫叶正红的时候,她去省城参加大专同学聚会。挥手间,二十年的时光如空气般于指缝间溜走,印记却刻在脸上。多年未见,自然是亲切寒暄一番。孩子啊,老公啊,收入啊,职称啊,房子啊,成了聚会的主题。当年张晓丽的上铺,也就是张晓丽铁姐妹王璐,毕业后留在省城一家大医院,这些年,沐浴在处长丈夫的阳光雨露下,活得风生水起,别有滋味,她拉着张晓丽的手说这说那,不出三句,一准带上丈夫,说丈夫整天忙,没时间陪她逛街消费,似乎在抱怨,但眼神分明流露出优越与不屑。虽然张晓丽有些不舒服,可毕竟当年关系密切,且盛情难却,张晓丽还是被王璐带到了家里。推开门,张晓丽惊呆了,偌大的客厅富丽堂皇,有些像宫殿。以往张晓丽在电视剧中看到有钱人家的装饰,以为太夸张,离生活甚远,净扯淡。置身于近三百平米的别墅,张晓丽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惊讶,羡慕,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张晓丽觉得她和王璐的距离一下拉开了,底气顿时被抽走了。

她能说什么呢?说自己的护理业务顶呱呱,说自己针扎得好,患儿的家长多么多么喜欢她,看重她,还送她一个绰号“张一针”,以至于夜里常常去医院给患儿扎针?说老公人品好,待人真诚厚道,学生特别喜欢他?明显的,没人喜欢听,也懒得关心这些,因为这些既没有绚烂的色彩,也没有刺激的画面,根本拿不上台面。张晓丽一点也不怪他们,她清楚,快餐式的生活节奏,致使大家更偏爱飞机、动车一类高速度的交通工具,即使同学聚会,短暂的寒暄、亲热之后,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丈夫、孩子、房子、车子上,要么孩子特别优秀,学习名列前茅,获全国或省奥林匹克奖,钢琴九级以上,要么丈夫统领一方,大权在握,要么住百平米以上的房子,要么开名车。可当年是校花的张晓丽如今样样都不沾,未免底气不足,所以张晓丽始终坐在后面,沉默不语,似乎在躲避什么。

想通过同学聚会的平台得到需要的信息,不是件难事。大家似乎对“成功者”更感兴趣,如当年弃医经商当老板的李宏,现身价几千万,或嫁了个成功老公的王璐,即使她在校时默默无闻,相貌平平,如今也特抢眼球,成了人人仰慕的中心人物。张晓丽感慨岁月真是大浪淘沙,而自己则为一粒沙尘,早已被无情丢弃。

日子在张晓丽的车轱辘底下一寸寸碾过去,买车的兴奋渐渐隐去,生活归于平静,可张晓丽的心却难以安宁。一切皆流,无物永驻。生活不易,全靠演技。张晓丽无非想从别人的眼中寻找自己的存在,可演别人不易,做自己更难。张晓丽是女人,当然免不了在意别人的眼光,认为别人如何看自己比自己看自己重要得多,因此张晓丽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水深火热的。科里的人也许能见证张晓丽表面的风光,却看不到她内心的秘密。按理说,一家三口,八十多平米的房子,足够用,还是正房,三楼,相当不错。当时有句口头禅,领导干部三四楼,张晓丽心里也蛮舒服的,觉得自己享受到领导的待遇了。房子设计也特别合理,两个卧室南北通透,拉开窗帘,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迫不及待地倾泻而来,整个房间明媚而温暖。客厅采光也非常好。关键一点,房子的位子好,处于黄金地段,去学校、菜市场、医院、商场极其方便,而且以往的房子公摊面积相对现在要小好多。一次,张晓丽的同事搬家,近一百平米的房子看上去不比张晓丽家的大多少,张晓丽暗中美得不得了。若不是去王璐家开了眼界,张晓丽还真未有过换房子的打算,也不会背上每月三千元的房贷压力。

跟风反倒成了时尚,令大刚不可思议。他们学校教数学的王老师,本来有两套房子,因喜欢车,将房子卖掉换了台迈腾。老王如获至宝,孙子般疼爱,让黑色的轿车风吹日晒等于剜他的心。可他住的是老房子,既没小区,更谈不上车库。几经周折,终于在离家五百米外的另一个小区,租了个地下车库,租金每月四百元,老王咬咬牙,交了半年租金。方便、快捷本是买车的初衷,谁料想,老王倒比以往早出门,因得去地下车库取车。老王暗叹自己老了还自找麻烦,图个啥?大刚给张晓丽说了王老师的事,还发了一阵感慨:“现在的人动辄将活得累挂在嘴上,其实,并不是生活太刻薄,而是我们太容易被外界的氛围所感染,以至于被他们的眼光所左右,被那些无数穿心掠肺的目光搅乱了心神,又渐渐缚于被自己编织的一团乱麻,活得喘不过气。”见张晓丽没吭声,接着说:“要说人一辈子,也就睁眼闭眼的工夫,为啥还得活给别人看,外人哪会知道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究竟还做了什么,哪会懂得你的心理感受。我觉得,幸福的核心在于我们内在的东西,在于纯洁的灵魂。自己简单了,眼前的世界也就简单,心气也就慢慢顺了。所以呀,要顺从自己的内心,跟随自己的内心去生活。像你老公这般活得自由自在,天天过神仙般日子多美啊。”不求上进,还强词夺理,张晓丽压根没听进去。

的确,与医院院里的奔驰、路虎、奥迪比,张晓丽的北京现代有些逊色,她安慰自己,还有开捷达、奥拓的,更有甚者车轱辘还没有影,比如科室的李娟,家住市里,每天挤公交车,许是晕车,到医院脸色煞白,得趴桌子缓一阵儿才能干活。科里的护士看不惯,有意见。张晓丽也打心眼瞧不起她,心想,天天这一出,家里不差钱,买辆车毛毛雨,开车上班不就结了?张晓丽喜欢往前看,喜欢和比她强的人比,她觉得,只有比才能找到差距,才能往高处走,人的眼睛长在前面,哪有往后看的道理。她盘算着,先开着北京现代,等有钱了,换台奥迪开,感觉一定更爽。

熟悉张晓丽的都知道她性子急,做什么是都要讲究个效率。比方开车,她喜欢加大油门,开足马力,一路狂奔向前,她的飞车可谓活脱脱的北方汉子,很难让人和一清秀女子联系在一起。她将前面的车,视为追逐超越的猎物,所以她不得不加快速度,见一辆辆车被甩在脑后,那成功的快感让张晓丽更加亢奋,她信马由缰,沿着公路不停地追逐,超车,再追逐,再超车。偶尔她感觉腰酸背痛,手臂酸胀,抬眼望去,前面的车非但没减少,且越来越多,因为路口不时有车汇集到大路上。即使这样很累,她也不肯减速。她觉得,生活就得往前看,不断超越他人,超越自己。她感觉自己踩的不是油门,而是踩着现代生活的节点,车轮下不是板油路,而是富足的快车道。幸好大刚没在旁边,不然非跟她急,会断然将她撵到副驾,凡事得有个度,哪能任她使性子。驾车的张晓丽洋洋得意。

“妈呀!”前面传来突兀的急刹车声,张晓丽不由惊叫起来,急忙往右打转向,试图错开前面的车。坏了,眼看着车旁边一老太太突然倒下,张晓丽果断刹车,奔到老太太跟前:“大娘,没事吧?来,我扶您起来。”说着,张晓丽弯下身。“腿不敢动啊,姑娘。”老太太疼得直咧嘴。张晓丽赶紧打通了医院的120急救车,又给大刚打手机。到医院做彩超、照CT、拍CR,折腾了一阵儿,老太太确诊为股骨头骨折,虽然无生命危险,但得手术换股骨头。张晓丽沮丧极了,见大刚过来,一下扑过去,眼泪唰唰淌出来,“大刚,我闯祸了,咋办啊?”大刚楼着张晓丽的肩安慰说:“媳妇,别着急,没事的,有我呐。”之后,张晓丽在惴惴不安、劳累、讨好、殷勤、紧张、焦虑、无奈中熬着,熬得她面无血色,一脸憔悴,仿佛老了许多。幸好,手术很成功,没多久,老太太能下地走路了。老太太没有胡搅蛮缠,很快出院了。即便这样,手术费、医药费、护理费等花销加起来,张晓丽花了六万多。钱是大刚打朋友那借的,张晓丽看着信封里的钱,眼圈红了,说:“老公,都怪我,要是不买车,哪会出这档子事儿。”大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说:“媳妇,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别自责了,过日子得往前看,没有淌不过去的河。”

大刚的话,让张晓丽感觉心里轻松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可想起俩人那点死工资,张晓丽又犯愁了:供儿子上大学,还房贷、车贷,还有轿车的支出,再加六万块钱的外债……一笔笔支出像一块块石头压在心头,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行,得想办法挣钱,四处举债的日子太憋闷,太纠结。”张晓丽对自己说。突然,她眼前一亮,想起了院里的护士出去打针能赚点外快。虽说扎一针的钱不多,可张晓丽懂得积少成多的道理。说干就干,之后,张晓丽不论早晚还是双休日,她都开着北京现代走街窜巷去病人家里扎针。果不然,一个月下来,扎针的收入简直超乎张晓丽想象,如果坚持干下去,不出两年,六万块钱就可以还上了。张晓丽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看到了希望……

过了冬至,山城里的温度如长白山瀑布飞流直下,倾泻至零下三十多度,年老体弱的哪受得了,这不,七十八岁的老李头心脏病又犯了,胸闷气短,说话都费劲,还死活扛着不去医院,眼看年根儿了,儿子急得团团转,好说歹说老李头总算同意在家打针。连续打了十多天,感觉强多了,老李头一个劲夸张晓丽人好,针打得好,还没感觉疼针已扎上了,眼下剩最后两针,就等过年了。张晓丽给老人扎完针,嘱咐老李头的儿子好好看着病人,感觉不好马上打电话,说完抽身下楼,开车拐向南面的路口,去另外一家扎针。

轻车熟路,一针见血,正固定针柄时,手机响了,是老李头儿子打来的,对方怒气冲冲:“你他妈的给老爷子打的什么药,药打了一半,老头现在人事不省,赶快给我过来。”口气焦急蛮横。张晓丽顿感脑袋嗡的一声,血立刻涌到头顶,旋即,双腿的骨头仿佛被抽掉了。她告诉自己要冷静,稍定了定神,便拨通了本院的120急救车,随后起身,向老李头家奔去。

气喘吁吁的张晓丽摸摸老李头脉搏,脉消失了,又举起手电筒对着老李头的眼睛晃晃,无奈瞳孔已散大,对光一点反射也没有,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张晓丽惊恐万分,心缩成一团,一下瘫软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令张晓丽万万没想到的是,腰椎骨折的于娜娜此刻躺在医院的手术室。昨晚于娜娜开奥迪去六十公里外的小镇参加朋友生日聚会,数九寒冬,冰雪将长白山脉的土地封得死死的,即使换上雪地胎,车轱辘也像抹油似的打滑。返回途中,竟飘起鹅毛大雪,能见度不足十米,尽管于娜娜万般小心,可拐弯时还是连车带人滚下山坡。于娜娜试图捂住头上的血,可鲜血顺着于娜娜的手臂淌到雪地上,殷红了一大片,回头见车门坑坑洼洼,如老太太的脸。于娜娜懵了,她哇哇大哭,后悔莫及,悔不该借朋友的奥迪车……

[作者简介]:于娟,女,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短篇小说《霜花》发表于《中国铁路文艺》,曾获铁道部好新闻三等奖,小小说《小沟站轶事》获《沈阳铁道报》冬运征文二等奖,并于《人民铁道》《沈阳铁道报》《通化日报》《铁流》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现为通化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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