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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声川的契诃夫

2015-04-20温方伊

上海戏剧 2014年5期
关键词:果林赖声川妮娜

温方伊

有人说:“契诃夫的剧本非常难演,只有全世界最好的导演和演员才能排演。”有人说:“契诃夫不会写戏。”不管他会不会写戏,他的戏确实非常难演。他的剧本中充斥着无聊的人,无聊的话,无聊的事……于是当一个导演拿到契诃夫的剧本时,都要面对一个问题——怎样避免无聊?

契诃夫剧本的地位很高,人们从中看到了生活,看到了人的悲哀和滑稽,可剧中大量的独白,无明确指向的对话该怎么呈现在舞台上呢?毕竟,如果剧场中的观众都因无聊而睡了过去,那么剧本有多大的深意也毫无意义了。《海鸥》的首演遭遇了惨败,契诃夫险些因此放弃戏剧写作,然而不久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成功了,《海鸥》从此成为不朽的杰作。那我们是不是能够通过斯坦尼的《〈海鸥〉导演计划》来复制那巨大的成功呢?俄罗斯导演沙彼罗去年在上海导演《万尼亚舅舅》时说:“我们不能照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导演方式重新演出契诃夫的剧本,因为时代不同了,完全按照当年的演出方式,观众是会睡着的。”这条路走不通。他还说了一句话:“戏剧是演给当下的观众看的,为当下的观众服务。”于是我们看到,在沙彼罗导演的《万尼亚舅舅》中,导演在契诃夫的台词中嵌入了大量生活细节,他让演员一直保持着运动状态,通过动作传达潜台词的含义。这些动作不突兀、不刻意,它们与台词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塑造出完整而鲜活的性格。于是,这出一百多年以前的戏剧在当下的舞台上闪闪发光。相较之下,如今有多少戏剧演出,顶着经典剧作的名头,卖着过期的鱼子酱罐头,营养和味道都流失殆尽,但品尝者却仍装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只因“这是著名的鱼子酱啊!肯定是我不懂得怎么吃才会觉得难吃”。

面对当下的观众,赖声川导演找到了自己对抗无聊的导演方式——熟悉的方式。在赖导的《海鸥》中,我们看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舞台手段,比如那个“两年以后”的牌子简直就是“时间愉快地过去了”的翻版。全剧结束后,我听旁边一位观众说第四幕使他想起《暗恋桃花源》的结尾。是的,这台《海鸥》是赖导的《海鸥》,有人说“赖导把喜剧导成了闹剧”,这台剧确实有些“闹”的场面,比如“戏中戏”、宝玲与杜恩(波琳娜与多恩)的对手戏、苏以玲与果林(阿尔卡津娜与特里果林)的对手戏。其中宝玲激动地从杜恩手中抢过花,跳到花上一阵乱踩的场面单独抽出来简直就是“闹剧”场面,甚至到了刻意的程度。可这并不是闹剧。赖声川导演的目标是商业演出,他要卖票,他需要让文化层次不同的观众都能笑出来。这使得他在处理某些场面的时候,刻意用比较夸张的手段达到喜剧效果。让观众笑并不很难,可难得的是,他能使这一切变得合理。观众早已不耐烦“挠痒痒”的笑料,也不再满足于演员在台上卖力地蹦蹦跳跳、装傻卖萌。赖导的《海鸥》十分忠实于原著,他没有加任何的时新笑话和“因地制宜”的俚语。刚听说赖导把故事背景搬到中国上海时,我十分好奇,且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上海的乡下有庄园吗?他会怎么改编?会添加什么“接地气”的桥段吗?看完全剧后,我明白了,赖导并没想把这些角色塑造成上海人,只不过,他们的名字比俄国人短了许多。他们在台上的表演方式,既不像上海人,也不像俄国人,他们是赖声川导演的戏剧人物。第三幕,苏以玲喊着:“啊,你们合起伙来整我是吧!”同时果林喊着:“啊,她不愿意去理解!”他们的叫喊方式立即使我想起了不少赖声川导演的喜剧,这是赖声川风格的《海鸥》。这台戏中的人物都有些神经质,都有些疯狂,经常在一段正常的对话后突然情绪决堤。杜恩医生在第一幕结尾时说:“疯狂啊,太疯狂了。感情如此——难道是湖的魅力吗?”突然地,这满台的情感漫溢的人物似乎都成了这片湖的一部分,成为一个封闭世界的同一类人。他们的举手投足都有些夸张,却在正常地生活着。他们的性格都是完整的,那些导演精心设计的喜剧场面并没有割裂他们的性格。宝玲与医生在一起时总是很“闹”,可她就是被塑造成了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她会时不时突然哭泣,她会喝酒,她总是过于激动地抱怨她的丈夫,观众会被演员说服:“是的,这是她这样的女人可能做出来的事情。”因此,宝玲这样一个戏份不多的角色被塑造得性格鲜明且令人印象深刻。作家果林被塑造成一个“蔫儿货”,他的动作都是软的,身形是软的,语言是软的,他的动作都夸张而略有些猥琐。然而当他谈起自己的创作困扰时,他不再是那个“蔫儿货”,他变得冲动而疯狂,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暂时脱离生活状态的作家,具有强大的精神能量又为自己的能量感到迷茫,强势与脆弱同时流露出来的男人,此时的果林,真正俘获了妮娜。这个人物,也因此变得丰满而动人。

赖导说:“一部戏好不好看不在于情节,而在于细节。”赖导确实懂得如何创造出漂亮的细节。第一幕的“戏中戏”是一段群戏,所有人都在台上,却没有一个人游离到戏外,导演设计了大量细节填充这一段令人迷惑的“戏中戏”。赖导将康丁(特里波列夫)的剧解读为一部拙劣的作品,在场刊中,他说:“康丁不是天才却觉得被埋没,是某一种喜剧,也是某一种更大的悲剧。”于是康丁所写的戏剧台词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场康丁和妮娜的“处女秀”中每个人的态度。我们看到康丁声情并茂地说他的开场白时苏以玲与果林那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妮娜拙劣的表演,小学老师的好奇,管家的不耐烦,杜恩的专注……在妮娜演出时,康丁要做什么呢?他可是马上要爆发的,他难道只是紧张地在台下绕圈吗?那多单调、无趣。赖导对戏中戏做了大量的设计,一个大幕,两盏代表眼睛的红灯笼,一个留声机,一个旋转椅,一个干冰桶……戏剧演出时,康丁像一个舞台监督一样指挥着仆人完成舞美装置的操作,他甚至亲自上阵,嘴里叼着唱片掐着时间换音乐。这一切细节,都为人物服务、为情节服务、又为观众服务。这一段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既不委屈观众,也不委屈人物的精彩的喜剧场面。

不仅是外部细节,在人物情绪转变的细节上,赖导也做得清晰而细腻。第二幕中果林与妮娜的大段对话想必会让许多导演头疼。说是对话,实际上更像是果林的独白。妮娜说了一句话,果林便回了一千多个字。这么长的独白,说的是果林创作的感受,这似乎与情节是脱节的。这段戏很容易演得无聊又不知所云。可赖导把这一段戏导得非常精彩,可以说是全剧中我最喜爱的一个段落。果林的两次去而复转,使他从一个接受仰慕的名人,转变成一个倾诉者,并在倾诉的过程中逐渐失控,从摔帽子、扔鱼竿,疯狂地行走,直到情绪崩溃捂面坐下,他脱掉包裹自己的外衣,最终把自己的脆弱的部分暴露在妮娜面前。妮娜通过对他的同情和坚定的话语展现出母性的一面。二人的关系扭转了。妮娜突然头晕,果林抱住她的头,他们在这短暂的一瞬实现了精神上平等。此时,苏以玲的召唤已经不能拉走果林,湖畔悠扬的音乐响起,妮娜对果林谈起了她的出生与她的童年。天哪,这就是恋爱呀!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对话与互相的理解,他们似乎谈着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实际上,这是一场恋爱的开始,这是两个人打开心房的过程。自此之后,妮娜不再是一个紧张的仰慕者,果林也再也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名人,隔膜被打破,天平被摆正,一个新世界诞生了!这是妮娜的“一场梦”,恋爱的美梦。endprint

于是我们看到了契诃夫。契诃夫笔下人与人之间的无法交流,闲聊中蕴含的爱情,自我的封闭与释放。这部剧是赖声川的,也是契诃夫的。我们在剧中也能看到“契诃夫式的沉默”,能看到《〈海鸥〉导演计划》中的某些设计。赖声川并没有打算做一个叛逆者,他的《海鸥》仍是契诃夫坚持的“喜剧”,仍是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

饰演果林的孙强在《让我牵着你的手……》中饰演契诃夫。在下午与晚上的演出中都担任主要角色,这对演员是个大考验,而他不仅没有疲态,更是将两个角色完成得非常出色。他饰演的契诃夫,淡然、幽默,没有演员常犯的“表演情绪”的错误。在看过太多“朗诵情绪”、“表演台词”的演出后能看到一位能够收敛情绪、表现性格的演员,并且表演的是契诃夫,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在《海鸥》中,他饰演的也是一个作家,也在喋喋不休地谈着他的创作,可在果林身上,几乎看不到他下午才塑造过的契诃夫。他演的是两个“人”,而不是两个“标签”、两个“身份”,且演得舒展自如,令人赞叹!

另一个令我眼前一亮的演员是王鹤鸣,他饰演苏培德(索林)。之前我只看过他在电视剧中塑造的两个不肖子形象——薛蟠和刘禅。许多演员在饰演老人时会故意做出老态,而这些老态是属于“老人”这个标签的,而不是属于角色的。他并没有把索林塑造成一个颤巍巍的虚弱的老头,相反,他饰演了一个向往年轻的、活跃的老人。他没有故意哑着嗓子、颤抖双腿、佝偻着背,选择这些在外部最容易寻找到的呈现方式,然而在第二幕中,苏培德与妮娜兴奋地跳出来时,观众看到的是被妮娜所感染而焕发出青春气息的老人,而不是一个青年人,这不容易。

相较之下,饰演苏以玲的剧雪就显得过于“卖力”。确实,这个角色与她惯常的形象差距很大,她在观众见面会时也坦承她对饰演这个角色缺乏信心。她在台上的表演可以说是脱胎换骨,完全脱离了她以往给观众留下的印象,这点很难得。可遗憾的是,太“过”了,她的肢体、语言都显得极其用力,已经偏离了人物,偏离了一个“人”的正常表达。

这次赖声川导演采用连台戏的方式,下午演《让我牵着你的手……》,晚上演《海鸥》,让观众先接触契诃夫,再接触他的作品。《让我牵着你的手……》由契诃夫与欧嘉的来往书信组成。对于契诃夫与欧嘉的爱情,可以有几种完全不同的表现方式。我们可以说他们的婚姻是由于聚少离多才得以延续,从而嘲弄爱情的脆弱;我们也可以剖析二人的内心,将他们的爱情神话打破;我们也可以歌颂他们的爱情,让他们的文字温暖我们的心灵。编剧卡罗·罗卡摩拉采用的是第三种方式。歌颂爱情的剧目很容易处理得很矫情,幸好这个剧并没有。由于是信件组成的台词,男女主人公的话时不时得不到回应,他们自说自话,表达着自己的心绪。即使当他们在谈论同一件事时,他们也经常无法形成真正的沟通。多像契诃夫笔下的生活啊!他们在信件中称对方“安东”、“我的小狗狗”,可聊的话题多是“又一轮巡演”、“我又回到我‘温暖的西伯利亚”,养宠物、租房子、巡演、写作……细碎、世俗,然而,当契诃夫临终时微笑着,说:“Ich sterbe……(我死了)”我仍然为之动容。不完美的生活也是诗意的。

在享受两场戏剧盛宴后,我发现网络上对这两出戏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些观众与业内人士非常不喜欢这两台演出,甚至骂得一钱不值。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某些风格化的戏剧容易出现这种现象,而赖导的这两台连台戏在我看来算是比较“老实”的。这倒使我想起一个故事。曾经一位教授在俄罗斯观看一版《海鸥》演出,剧中有三个妮娜,有胖有瘦,还穿着比基尼。教授在观剧后对导演说:“这不是契诃夫!”导演回答:“你怎么知道什么是契诃夫呢?只能说这不是你心中的契诃夫。”也许读契诃夫的人都认为自己能理解契诃夫吧。

于是,我只能说,赖声川导演的《让我牵着你的手……》让我看到了我心目中的契诃夫,而《海鸥》是比较接近我想象的《海鸥》。我为能观赏到这两部剧感到欣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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