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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心田播下一棵“苗”

2015-04-20杜竹敏

上海戏剧 2014年6期
关键词:水袖京剧戏剧

杜竹敏

利落的短发,带着学者的谦和与儒雅,一口略带台湾口音的国语。然而,只要一说到自己喜爱的作品和演员,便如同少女般兴奋得两眼放光。这,就是王安祈。在国光剧团“伶人三部曲”最后一部《百年戏楼》演出前,笔者见到了仰慕已久的王安祈,听她将自己与传统、戏曲的情缘娓娓道来。

我心目中的戏曲,绝非放在博物馆橱窗里供人凭吊的“遗产”,而应当是当代舞台上的新兴艺术

王安祈是从小浸润在传统戏曲的旋律中长大的,四五岁时,尚不认得字,已先爱上了戏,成长的道路上,始终有戏相伴。正因为此,在王安祈眼中,戏,应当是“活色生香”,离当代生活很近的。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在她的大学时代,曾经有一位老师在讲授传统戏曲时,将戏曲与“故宫博物院”中的展品相提并论。“我当时就想,她该有多么不喜欢戏啊,怎么会这样呢?”王安祈说,在她看来,进入博物馆的都是“死”掉的东西,与当下生活关联不大。而戏则是和生活相通的。她是那么爱戏,怎甘心让它与生活遥遥相望,一尘不变?在她看来,即使形式是传统的,但内容是可以不断被创作的。

然而,在台湾大学戏剧系的讲坛上,王安祈的观点曾经遭受过“深重的打击”。在给学生讲授京剧传统剧目《御碑亭》的时候,这个曾经在舞台上被无数次演绎的经典,连同梅兰芳大师塑造的令人沉醉的孟月华,竟招来台下年轻学生的笑声一片。“他们觉得这个故事太可笑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也就是这次哄堂大笑让王安祈开始对“传统”有了深刻的反思。之后便有了《王有道休妻》——一出将孟月华的“内心”抽离出来的实验剧。“当时就有人问我,你既然要重新解读,为何不做得彻底一些?让孟月华索性随同在亭内避雨的秀才而去?”王安祈说,这些年来,她和国光剧团做过很多“实验剧”,但“实验”并非有些人所想的那样,是为了颠覆。甚至在王安祈的新编剧目中,“现代性”也从未被标榜。在王安祈看来,将“传统戏曲”与“现代性”对立本身是不合理的。“现代与否,更多时候是剧种的差异。”比如说,相比于京剧,昆曲对于情感与欲望的描写就更为充分,就如同《牡丹亭》写“春”,将少女春心的萌动细腻地呈现,这些,都给王安祈的创作带来很大启发。

说王安祈的作品“现代”,毋宁说她的剧作富有“女性意识”更为合适。当被问及为何她的创作以女性主角为多?这种视角是否有意为之或与自身经历有关时,王安祈给出的答案出人意料的简单:“因为旦角的戏比较好看,而国光剧团又正好有魏海敏这样出色的大青衣。”不过王安祈也说,传统戏曲,尤其是京剧,在过去大多选取的是男性的视角。即便如将旦角艺术推向高峰,把女人演到极致的梅兰芳,他所搬演的,依然是“男人眼中的女人”。“梅派青衣特征显现着梅兰芳在舞台上永远是雍容华贵的,即便孟月华听说自己被丈夫休弃,她的哭泣也是艺术的。然而——”王安祈说,“真正的女性要复杂得多。”在《王有道休妻》中,王安祈对传统故事的结局没有做任何改变。但却真实表现出了一个女性的心态——让她发现被人偷窥时的新奇和欣喜。在被窥视的眼神中,她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存在,而不仅仅是别人的妻子、一个附庸,从而,开启了一段“内心情欲”的冒险。“今天,一个年轻女孩坐在台北的地铁上,如果发现边上有一个男子在偷偷看自己,我相信, 她的心里也一定是愉快的。”

除了国光剧团艺术总监之外,王安祈还曾经担任过台湾清华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如今还在台湾大学戏剧系任教。王安祈坦言自己很喜欢“教师”这个身份,因为这样可以让她始终保持和年轻人的亲密接触,让她了解年轻人的文学体会、艺术追求。随时随地知道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们需要什么?“如果没有《御碑亭》的故事,我或许至今还不知道原来我心目中的经典距离现代人这么远。所以,每天和年轻人在一起是一件好事。”王安祈说,“其实,晚清以降,直至抗战时期,京剧一直是民众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京剧用它所提炼出的人生情绪,感染一代代人,就如同我们今天听蔡琴、周杰伦的歌被感染是一样的。”只是今天,我们有了更多电影、电视剧,更多的选择,让我们离传统越来越远。或许,在王安祈的创作中,一个重要的方向,就是将渐行渐远的京剧拉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

我们所关注的,并非剧种的分野,而是内容的本身,可以说是内容决定形式。我们演的是故事,而非剧种

“伶人三部曲”采取了京剧与歌唱剧、昆曲“混搭”的形式。在一些观众叫好,认为“很新鲜”的同时,也有不少质疑的声音。对此,王安祈显得很坦然:“我创作一出戏,首先是想要告诉观众一个故事,故事需要我们用怎样一种形式,我们便用怎样一种形式。”所以,《孟小冬》里有歌唱剧。而《水袖与胭脂》穿插了大量的昆曲唱段。“很多人觉得《水袖与胭脂》这出戏中的《长生殿》唱段是‘戏中戏,其实不是这样的。它只是当感情推进到这里时,剧中人觉得要唱了。它唱的是剧中人的心情。”王安祈是如此解释《水袖与胭脂》中的唱段铺排的。对于这种创作观念,厦门大学的陈世雄教授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国光所有的,并非剧种意识,而是作品意识。”在王安祈的想法中,一出戏就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作品,只要故事内容需要,它可以援引任何艺术手段。在两岸演出的经验,让王安祈觉得相比于台湾地区,大陆观众对于“形式”的关注度更高。这种差异,在王安祈看来是因为大陆观众的传统底蕴相比于台湾更为深厚,因此对于剧种的观念也就根深蒂固,“正因为大陆的观众更懂戏,所以对于这些问题的反映相比台湾要更强烈一些”。虽然给予大陆观众更高的评价,但王安祈依旧坚持这种打破剧种分野的创作,是当下戏剧所应该坚持的发展方向。因为相比于过去,今天的戏剧,无论是表现内容,还是承担的功能,都与以往有了很大不同。

在国民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的年代,以京剧为代表的传统戏曲曾经承担着“高台教化”的重要作用。而在今天,戏剧的这一类功能已经被大大削弱。也正因为如此,它在一定程度上挣脱束缚,得以展现更为复杂的人性。王安祈以国光剧团的代表剧目《金锁记》举例,这出戏所反映的“恶的风景”,在传统戏里是没有的。王安祈之所以选择了张爱玲的小说作为创作源泉,是因为张爱玲的文笔及传承了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古典白话小说的意蕴,内容又融入了近代都市人的欲望与惶恐,迷茫与痛苦。“这有点像今天的京剧,在形式上它是传统的,内在精神又是当下的。”endprint

文学性是戏剧的灵魂,剧本是创作的基础。戏剧文学创作不同于小说、散文的特性在于,它是动态的

在整个采访过中,王安祈不断强调的一点,是“文学性”对于戏剧创作的重要性。在两岸交流尚不似今天那么频繁、广泛的年代,王安祈对于大陆戏剧创作的了解,基本来源于“文字”。等待《剧本》杂志的出版,几乎成了王安祈每月最大的期盼。在那本杂志上,王安祈读到了许多大陆的新编戏。“那时的我们,都是用一种仰望态度看待大陆戏剧界的创作。”王安祈说,那时候的她,经常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将自己钟爱的唱词,甚至整出戏抄录下来。由于当年台湾的大学并无专门的戏剧系,王安祈的编剧之路是从学习元杂剧开始的。在那个时代,大陆提供的养分对于王安祈他们显得无比宝贵。《白蛇传》、《野猪林》、《春草闯堂》这些老的新编戏至今令王安祈念念不忘。在近年大陆的新编京剧中,王安祈最为推崇的有两部——《曹操与杨修》和《西施归越》。而在王安祈的眼中,两出戏又有些不同。《曹操与杨修》是一个从剧本到二度都相当完美的作品。而《西施归越》这出戏,二度创作相比于剧本本身,要薄弱许多,以至于无法达到最完美的状态。“不过,这已经足够了。”王安祈话锋一转,“《西施归越》的剧本已经让我觉得足够了,即使它在别的方面少许弱一点,也无妨于它成为一个经典的作品。”王安祈的这句话,似乎隐隐透露出她“文本至上”的理念:“剧本写作是一种文学行为、一种创作,它和小说、散文的创作是同样重要的,而却别于小说、散文,它更具有动态性。”

在过去,人们看戏曲,更多欣赏的是表演、唱腔。对于剧本是否合理,文辞是否熨帖往往持比较宽容的态度——尤其对于民间、草根的京剧更是如此。“我们听很多戏里都唱‘一轮明月,它并不指向具体人物,而是一种感情的宣泄。”王安祈说,“但是,一个好的演员,可以凭一句腔,就把这四个字唱到你心里,勾起你心底晦暗的情愫。然而,今天,这样的演员已是可遇而不可求。”王安祈说,一方面是演员的原因,另一方面,真正能领略戏剧唱腔之美的观众,在台湾也并不多,于是,戏剧结构、文辞成为带他们进入戏剧世界最便捷的途径。“今天,我们再不能说,看京剧不能看情节。”对于一出戏,每个人的关注点不尽相同,演员关注表演,音乐工作者关注唱腔,还有对于舞美、灯光、服装,欣赏境界没有高下之分,但文本是其中最具有共通性的。也由此,文本是一出戏的基础。

王安祈说,自己很庆幸周围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台湾戏剧创作的繁荣时期,他们这群人几乎每周都要看戏,都要聚在一起讨论。“当然话题涉及方方面面,但议论最多的,还是文本。”

也许正是这种对于“文学性”的重视,王安祈自己的作品,都具有缜密而连贯的内在逻辑。“我们的这么多新戏,很难从某一出戏挑出一个折子戏来演,甚至曾经有大学生问我,如果让你选择一段五分钟左右的唱段参加CCTV的春节晚会,你会选择哪一段?我说,这还真不好选,而且,我也不希望做这样的选择。因为我们的创作都是完整的。当然我们也会创作一些比较短的,九十分钟左右的小戏,但是,首先它的故事是完整的。”

任何一部作品都是不完整的,都要留一个尾巴,开启下一次的创作。创作,正是这样一个不断洗涤、再生,循环往复的过程。而我们,也在其间不断寻找属于自己的角色

王安祈说,她看《长生殿》,直看到“马嵬埋玉”都没觉得它是一部特别好的作品。直到“闻铃”才稍稍感动。真正觉出《长生殿》的“好”,是在“迎像哭像”,只有当孤独的老皇侧身天地,独对苍茫,痛定思痛地唱出那句“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咳!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时,他才敢真正面对自己。然而,感动之余,王安祈的心头又泛起了深深的遗憾——这样深重的悔恨,杨贵妃却听不到了。于是,她想要让杨贵妃听到唐明皇的忏悔,她想知道杨贵妃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于是,便有了“伶人三部曲”中的《水袖与胭脂》。王安祈说,她知道《长生殿》是洪昇的作品,也明白《白蛇传》的编剧是田汉。但无论是《水袖与胭脂》还是《百年戏楼》,亦或是《孟小冬》,她关注的并非“历史的真实”,而是感情,是借由一个故事一步步去挖掘内心最隐秘的情感。借用贯穿《百年戏楼》始终的那出《白蛇传》,王安祈说自己爱极了“白蛇”这个意向。在她看来,编剧就应该蛇一样,如同蛇一般缱绻纠缠,钻到人的心底,洞悉一切之后,最终吐出一样东西,将人们感受得到却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说出来——这,就是创作。

在王安祈的眼中,“创作”是神秘、难以捉摸的。而它的迷人,也正在于它的难以把握。王安祈说,自己着迷于赖声川的《如梦之梦》,剧中一个“煎蛋”的情节曾经让她连着两三个星期都走不出“梦”。“可是,这个情节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呢?我想了好久才似乎明白了,但依旧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懂了。”王安祈说,也许没有一个观众能够百分之百看懂《如梦之梦》,但它会让你“有所悟”,这种“悟”,并非想明白了之后的了然,而是若有所思。正如《水袖与胭脂》中,祝月公主问梨园仙山中的杨贵妃:“你寻寻觅觅,就是要讨他(唐明皇)个余生凄凉,这就是爱了吗?”杨贵妃若有所思,决定踏入红尘。这是一种遗憾,但可以预见的,它也将开启一个新的故事。“所以,水袖与胭脂的故事可以千年万载唱下去……”

我希望在观众的心田里播下一棵“苗”。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脑海中闪回曾经看到过的舞台场景

王安祈始终把自己的创作视作意见非常纯粹的事——“创作是为了把自己的心事写出来,我和戏之间的心事,这份心事被导演、演员了解,一同分享。”王安祈很感谢自己的团队——国光剧团虽然只有30余个成员,但所幸大家在这些年中已然取得了共识,一直向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着。至于观众,王安祈坦诚地说,自己创作时,不会考虑“如何吸引观众”这个问题,而是等剧目演出时,在剧场里 “等待知音”。当被问到希望自己的创作对观众产生什么影响时,王安祈谦虚地说:“我从不奢望作品能给观众的人生带来什么改变,我只希望,在他们的心田里,播下一棵‘苗”。

“也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当你苦闷、迷茫的时候,你的脑海中会突然浮现出曾经看到过的一个舞台画面,想起一句台词,一个声音,甚至是一种情绪。那个画面,可能与你此刻的生活相似;那种情绪,也许能慰藉你此刻的烦恼。这就足够了。你甚至不必去追问它是京剧或是其他,不必考证这出戏的内容,更不必想起我。有那么一瞬间,曾经的舞台印迹与当下的真实生活叠印,让你若有所思。这,就足够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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