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英译的标点之美

2015-04-14张智中

井冈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2期

张智中

（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387;天津外国语大学中央文献翻译研究基地，天津 300204）

作为一种符号，标点不仅起着语法的作用，还构成文字内容的一部分，更可起到修辞的作用或者调和音节的作用；标点虽小，却关系到诗歌的神韵。“标点符号不是游离于书面语言之外的装饰品，而是书面语言不可缺少的辅助工具。 ”［1］（P202）因为：“标点符号，不但可以使文章段落分明，断句清晰，而且，它还可以表现各种各样的语气。 ”［2］（P210）散文如此，诗歌亦然。

标点符号的差别，甚至可以导致一首诗风格上的迥异。例如杜牧《清明》一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经过标点改动，七绝可以变成“小令”：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又如，曾见到辛弃疾《青玉案·元夕》最后一句标点符号的不同使用：

版本一：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版本二：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两相比较，可见版本一一逗到底，略显平淡；版本二使用一个冒号、一个顿号，便情趣迥异，文采斐然。可见，标点符号是一首诗歌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不仅关涉到语法，还与诗歌的情韵、语气等息息相关。

诗歌翻译，以创造性为著，而这种创造性，也体现在标点符号的翻译上面。在汉诗英译的过程中，标点符号的创造性运用，常体现在感叹号、冒号、破折号、省略号、连字符、引号、零标点等方面。下面分而述之。

一、感叹号：激忿之情，溢于言表

感叹号表示强烈的感情，汉语如此，英语亦然。在汉诗英译中，常有汉语用逗号或句号，而译文却采用感叹号者。翻译的艺术，乃是变化的艺术——这不仅表现在文字上面，还表现在标点符号的变通上面。例如李绅的《悯农二首（—）》及其英译：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Sympathy for the Peasants(1)

A seed is sown in spring;

A harvest is reaped in autumn.

No land has been lying fallow.

Yet peasants still have to borrow,

Or starve！

— Tr. 龚景浩［3］（P35）

原诗四行，译诗本也可以四行，但却有意将Or starve！单列一行，行尾使用感叹号，更见强调。一个感叹号，表现了诗人发自内心的强烈的激愤之情。

二、冒号：语义显豁，因果分明

冒号之后，往往引出具体的内容，或者解释具体的原因。例如王维的《攲湖》及其英译：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Slanting Lake

A flute sounds on the rimless lake.

At dayfall she sends her husband off.

On the lake he turns his head:

a green mountain folds up white clouds.

—Tr.Tony Barnstone,Willis Barnstone＆Xu Haixin［4］（P48）

译诗的第三行行尾使用冒号，以引出第四行，作为结语——尤其当第四行以景语结束时，情况更是如此。当然，冒号除了用在诗行行尾之外，还可以用在诗行的中间。例如李白《行路难》中的两行及其英译：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I can’t cross Yellow River:ice has stopped its flow;

I can’t climb Mount Taihang:the sky is blind with snow.

— Tr.许渊冲［5］（P320）

两个诗行的中间，分别使用冒号，而且位置大体相同。这就形成了跨行之间的标点符号平行，或曰冒号之间的平行，具有一定的美学效果。

三、破折号：蓄势垫力，抑扬顿挫

破折号可以像冒号一样解释原因，但也可以用来先抑后扬、积攒力量，从而带来蓄势垫力、抑扬顿挫的美学效果。例如王维的《孟城坳》及其英译：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The Mengcheng Col

I’ve got a house in Mengcheng Col where all

But withering willows and wasting trees remain…

Now who’s to come to dwell when I should fall？

— O why should I sigh o’er passing men in vain！

— Tr.王宝童［6］（P221）

译诗第四行行首使用了一个破折号。当然，这个破折号本可省而不用，但是，使用了之后，不仅使得四个诗行之间更趋形式的整齐划一，而且诗的语气上也有了抑扬顿挫之美学效果。再如李白的《萤火》及其英译：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Rain cannot quench thy lantern’s light;

Wind makes it shine more brightly bright;

Once thou fly to heaven afar,

Thou’lt twinkle near the moon — a star！

— Tr.Giles［7］（P182）

译诗第四行的中间，使用了一个破折号。此行若回译汉语，则是：“你将闪烁在月亮旁边——一个星星！”显然，因了破折号，“你”（萤火虫）便与星星画上了等号。如此之标点，堪称妙用。新诗如曾卓的代表作《悬崖边的树》及其英译：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岩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跌进深谷里

却又象是要展翅飞翔……

The Tree at the Cliff

An unknown strange wind

Has blown the tree thither—

To the end of the plain

At the cliff of the deep vale

It listens to the noises of the distant forest

And the songs of the rivulets in the deep dale

It stands there by itself

Looking lonely and stubborn

Its crooked trunk has

Captured the shape of the wind

It seems to be falling into the bottomless vale

While assuming the posture of wings spreading？

— Tr.张智中［8］（P336）

“在新诗中，标点符号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悬崖边的树》第二行尾的破折号，预示着距离之遥：‘平原的尽头’。如果不用破折号，距离就不能显得这样的远。 ”［9］（P73-74）其实，《悬崖边的树》，诗共十二行，只有两处标点，均在行尾。英译注意到了原文中破折号与省略号的美学功能，也就做了如实的转存。

四、省略号：意犹未尽，欲说还休

省略号与破折号一样，几乎不用在汉语古典诗词当中；而其英译，却可以用——不仅可用，更常有妙用。例如王维《杂诗（其二）》及其英译：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Miscellaneous Poems(Second in a Series)

You said you had just come from my hometown,

You should know what’s happening down there.

The winter-plums on my decked-out windowsill,

Were they in flower yet？A few … or nil？

— Tr.龚景浩［3］（P86）

那绮窗前的寒梅，开花了吗？没开？……还是几朵？英译第四行中所使用的省略号，正表达了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的情怯怯、意切切的情态。借助于省略号，译诗也就有了亮点。再看艾青的《礁石》及其两种英译：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英译一：

Reef

One wave after another

Makes its relentless assault.

Each wave falls at its feet,

Dashed to briny foam,and dispersed.

The face and body of the reef,

As if slashed by a knife:

But it stands there still

With a faint smile,gazing out at the sea.— Tr.欧阳桢、彭文兰、玛丽莱·金［10］（P135）英译二：

The Rock

Endlessly,one after the other,

The waves hurl themselves

And shatter into spume at its feet,

And disperse…

Its face and body are scored

With cuts and wounds,

But it stands intact,

Smiling,gazing far out

To sea…

— Tr.庞秉钧、闵福德、高尔登［11］（P119）

“艾青《礁石》全诗八行，也只用两处行尾标点，均为省略号。品读可知，用了标点之后，诗的涵义增强了，美学效果也随之剧增。 ”［9］（P96-97）这种涵义，正是两个省略号所蕴涵的时间的悠久之感和无尽之感。英译一对此没有传译，显然有所损失。英译二悉数照译，终于取得了与原诗相类似的美学效果。

五、连字符：创词造语，浓缩精华

汉语英语，不仅语言有所不同，标点也是相异。例如连字符，便为英语所有、汉语所无。所谓连字符，即将两个单词连接起来，从而生成一个复合单词。此时的单词，有时为英语词典所收录，有时却超出词典之外；创词造语，便由此而来。更有其时，连字符可使语言凝练、表义省简，因曰浓缩精华。例如李白《忆秦娥》中的诗句及其英译：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On Merry-Making Plain,on Mountain-Climbing Day,

She receives no letter from ancient Northwest way.

— Tr.许渊冲［5］（P375）

又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诗句及其英译：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But message-bearing swans can’t fly out of moonlight,

Nor letter-sending fish can leap out of their place.

— Tr.许渊冲［5］（P420）

细察可知，连字符的运用，在上引译诗中还分别形成行内平行结构和跨行上下对称，从而达到简练浓缩和形音俱美的美学效果。

再如清人袁枚《苔》中的两行及其英译：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The grain-like moss will imitate

The peony’s large flower and grow.

— Tr. 许渊冲［12］（P84）

译诗通过grain-like，使得“苔花如米小”诗句的重心由形容词“小”字，转移到了译诗中的名词moss（苔花）一词。重心转移，也是常见的一种翻译技法。于此，重心转移也是由连字符或造词而致的附带效果。再看毛泽东《七律·登庐山》中的两行及其英译：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I wonder where he’s gone,the poet-hermit Tao;

Could he be farming in the Land of Peach Flowers now？

— Tr. 赵甄陶［13］（P63）

和毛泽东《贺新郎·读史》中的诗行及其英译：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Man,to the man-ape,waved goodbye,

Having some stone tools in the age

Which was his early childhood’s stage.

— Tr. 赵甄陶［13］（P120）

“陶令”，即陶渊明，英文以 poet-hermit（诗人兼隐士）出之，乃为点睛之笔、入妙之译。“猿”，以man-ape来译，颇见匠心，又与之前的man形成部分反复，构成所谓同源词语，译文终于耐人品味、出色出彩。通过连字符，译者临时创造了词典上没有收录的英文单词，而这种临时造词的含义，常一目了然，并因极富表达力而使语言变得清新、自然、简洁、有力。

六、引号：直接间接，情韵歧出

引号虽然汉英皆有，但却不为汉语古典诗词所常见。在省略了引号之后，汉诗的语气，是直接？抑或间接？作为读者的译者，有时便有不同的理解，以及不同理解之后的不同英译。换言之，一首没有引号的汉诗，英译后若采用引号，可有不同的引法。而不同的引号用法，自然导致不同的诗之情韵。例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及其四种英译：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英译一：

When I questioned your pupil,under a pinetree,

“My teacher,” he answered,“went for herbs,

But toward which corner of the mountain,

How can I tell,through all these clouds？”

— Tr.Anon.［14］（P110）

英译二：

“Gone to gather herbs.” —

So they say of you.

But in cloud-girt hills,

What am I to do？

— Tr.Hammond［14］（P216）

英译三：

I ask your lad‘neath a pine tree.

“My master’s gone for herbs,”says he.

You hide amid the mountains proud.

I know not where deep in the cloud.

— Tr. 许渊冲［5］（P217）

英译四：

Beneath pine trees I asked your lad nearby;

“My master’s gone for herbs,”was the reply.

“He’s only in this mountain somewhere‘round.

In heavy mists he’s nowhere to be found.”

— Tr.王大濂［15］（P142）

原诗显然存在着“问”与“答”的问题，但是，谁问谁答，以及如何问如何答，诗人没有完全明确的交代——这也正是汉诗朦胧美之所在。英译之时，却必须交代清楚。比较四种英译，可见四种不尽相同之“问”与“答”。

七、零标点：不着一“点”，尽得风流

所谓零标点，即不用标点，这里尤指诗行行尾的不用标点。英语诗行行尾不用标点，往往带来诗歌之跨行。而作为英诗本色的跨行，被用于汉诗英译，正可谓发挥译文语言之优势。例如金昌绪《春怨》及其英译：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Drive orioles off the tree;

Their songs awake poor me

From dreaming of my dear

Far off on the frontier.

— Tr.许渊冲［5］（P385）

译诗中，后三个诗行实际上只是由一个完整的英文句子断开而成，中间未加任何标点符号，形成跨行连续。译诗第一行为铺陈，后三个跨行对首行 “打起黄莺儿”的原因进行解释，形断意连，上下连通，一气贯注，将思妇春梦被扰之后的苦思之情、娇憨之态淋漓尽致地再现出来。综观译诗，每行六个音节，尾韵韵脚为aabb,精工整饬，堪称译中佳品。究其缘由，跨行所起的作用不可谓不大。

再如刘长卿《送灵澈上人》及其英译：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戴夕阳，青山独归远。

To the green temple‘mid bamboos

When evening bell rings,a recluse

Goes back alone.While sunset fills

His hat,he’s lost in the blue hills.

— Tr.许渊冲［12］（P258）

译诗前三行的行尾，均无标点；同时第二行中间用逗号，第三行中间用句号，从而构成英诗之典型跨行。读之，语气一而贯之，不可分而割之。零标点或跨行之美学效果，颇为显著。

汉英标点符号不仅本身存在差异，如英语没有顿号与书名号、汉语则没有连字符等，同一标点符号的使用习惯也存在差异、各自成规，这就为翻译中标点符号的创造性使用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作为文学中的另类的诗歌，标点符号的作用显得尤为突出。“诗歌由于篇幅短小，在表现力上不能不受到这样那样的限制；同时也正由于它受到这样那样的限制，所以不能不在某些方面（包括标点符号的使用）寻求新的突破和开拓。 ”［16］（P70）就汉诗英译而言，标点符号的巧妙变通与运用，常为译诗带来明显的美学效果，并体现了译者的独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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