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明

编辑/易可

漫步上海南市老街，一阵馨香袭人，惊回首，墙角数枝蜡梅凛寒初放，风中摇曳，花香传信，龙去蛇来，又将过年啦……抬头望去，老弄堂石库门木窗口已有几串腊肉、风鹅、咸鸡、鱼干挂出，我想，这是有老上海情结的“煮妇”们的杰作，它与百年老屋墙砖的斑驳色彩很谐调，顿觉年味渐浓……

记得20世纪50年代某年春节，我在舅舅家过年，那年头上海小囡穿着新衣裳，吃糖果，剥瓜子，放炮仗，玩扯铃，拎只水果网篮做人客，勿要太开心噢！舅舅家住在离老城隍庙不远处的方浜中路的一条石库门老弄堂里。依稀记得，弄堂口有个老虎灶、小人书摊，还有口长满青苔的老井。听外婆讲，方浜路原来是条弯弯曲曲的小河，通往城外黄浦江，后来填河筑路，这一带沪人蜗居的老屋板房低矮陈旧，是真正的“七十二家房客”！连电线木杆、路灯、石板路、弹格路都是老上海遗留的。

街边有人在磨糯米粉，柴爿炉上炒瓜子、花生，杀鸡宰鸭洗鱼，举目望去，屋檐下挂着风鸡、腊鸭、鳗鲞、羊腿、咸肉、香肠。街边补碗、箍桶、切水笋、磨剪刀、收旧货、卖锡箔、换糖人往来不绝，汇成一章老街过年前奏曲。突然，身边“砰”的一声巨响，一股热浪引得我深深地吸进几口喷香之气，馋哪，那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年糕片、爆米花呀！

那时，糖果、瓜子是过年才能吃到的，暑天吃西瓜、南瓜，那瓜子由我负责清洗后放到晒台上晒干，积少成多，过年一炒，招待来客。因为糖果瓜子水果等小食品本来就不多，放在高脚玻璃盘里，客来亮相，好像迎宾仪仗队，客走撤退，趁大人一转身，我捞几粒香瓜子——嘿，那偷吃的味道真香！我住的老房子附近有爿南货店，某年过年我狠狠心用压岁钱里的一角钱，买了一粒“满堂红”的玻璃纸包高级软糖，来个奢侈尝鲜，藏在棉袄口袋里直到过完年才剥了吃，甜到心里。

话要回过头来说，现在的年轻人对于过年，大概是没有感觉的，和谐社会好日子天天就像在过年，鸡、鸭、鱼、肉、糖果、瓜子、蛋糕，超市里堆成山的美食何止万种？现代人上酒家小聚三六九，小菜一碟，做东的只怕请你不来，因为大人们唯恐吃出“三高”，小孩们就怕吃得像“胖墩”。

从前，上海人家过年吃的油炸肉皮都是“自产自销”，平时买来猪肉切肉丝、肉片，那片珍贵的肉皮第一用处是修理开裂的砧板，用鞋钉在裂处两面一钉，肉皮干后裂缝复原，现在想要在沪上人家里找一块被肉皮修理过的砧板，好像要比古玩市场拣漏还难。从前小年夜，我父亲先把挂在窗口的风干肉皮取下开油锅炸，只见那其貌不扬的肉皮一入油锅便脱胎换骨，像咸鱼一个翻身，立马变成帅哥级人物，膨胀得又白又胖，那是我喜欢吃的砂锅配料中的头等美食！

记忆中的小年夜，弄堂里弥漫着各种美味佳肴混杂的香味，狭窄的公用灶头间里拥挤不堪，家家挑灯夜战进入年夜饭准备的最后冲刺，有蒸米糕、氽爆鱼、包春卷、做蛋饺、烧蹄髈、煮火腿，搓肉圆、制八宝饭，还有杀甲鱼的，最好玩的是隔壁王家伯伯煨焖一只双眼皮黑毛大猪头，说是做最好吃的老上海猪头冻糕，引得邻居一阵哄笑……过年离不开糕，猪油糯米糕蒸热，猪油化开，咬一口，伴着核桃仁又香又甜，享足口福。塔菜肉丝炒年糕碧绿生青，咸鲜，过年最宜。某年过年前，我父亲要我去大世界对面的糕团店买糕，清晨6点赶到那里，嘿！只见排队的人沿着老弄堂里转来兜去望不到尾，排队站到中午才买到3块糖年糕，真高兴。

我思念儿时大年夜，最喜欢吃外婆烧的红烧肉、百页包、肉塞油豆腐、胡葱烤鲫鱼、老上海熏鱼、黄豆芽烧油豆腐，捕自故乡昆山青阳江上的乌青鱼糟后汆汤，还有那红烧肉汁里浸着的切成三角形的硬香豆腐干，暖锅里的蛋饺、肉皮、鱼圆，味道非常好！噢，对了，还有一大砂锅水笋烧肉也不能忘记的，里面的肥肉最鲜糯，入口就化，可以滋润一年来干枯了的味蕾。记得某年年夜饭，我看见平时少见的蜜汁红烧肉，狂喜，贪吃的我，竟然一下子连吃5块，最后，感觉头晕脑胀，败下餐桌，上床睡着了，舅舅戏说，这小囡吃肉“醉”啦！

除夕中午，八仙桌上放着几排酒盅，点上香烛，烧好的酒菜先要祭祖，沪人崇敬先人是一种古老传统。年夜饭，冷盆热炒放满一桌，还有一只紫铜暖锅炭火通红，那些熏鱼、蛋饺、鱼丸、鸡块、肉皮、细粉、黄芽菜随着滚滚汤水微微颤动腾着细浪，引得一桌人胃口大开，吃啊！筷子像雨点，秋风扫落叶，一番饕餮大餐后，夜深了，窗外爆竹声声，家人围着炭炉取暖，聆听着远近不断的鞭炮声，谈笑守夜，舅舅到静安寺烧头香去了……那年头没有电脑、空调、电视机、手机、冰箱、热水器，只有脚炉、手炉、汤婆子、棉袄、棉帽、热水瓶，生活简单，同样快乐。

大年初一，吃完汤圆，几个小孩拿着压岁钱来到老城隍庙九曲桥边玩——哈哈哈！这里人人喜气洋洋，玩的有看西洋镜、耍猴、山东人舞拳头、捏面人、套泥人、剪纸、杂技、变戏法等；吃的有五香豆、盐炒豆、梨膏糖、棒头糖、棉花糖、糖葫芦、小馄饨、肉汤圆、赤豆糕、糖年糕、油豆腐线粉汤、面筋百叶粢饭糕、大饼油条脆麻花、老虎脚爪、酒酿饼，还有小笼包子跟阳春面。

记得那时，有一个大孩子的亲戚是看豫园门的，偷偷放我们几个小囡进去玩，爬上大假山，我们戴着野狐脸，舞着木刀木宝剑，嬉笑追逐，尽兴玩耍……

旧时过年，年味浓浓，至今难以忘怀，过年的快乐滋味尽在上海石库门老屋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