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他们， 好电影在初心澄明的地方

制片人杨城（左）和李睿珺导演在威尼斯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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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城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制片人之一。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曾任天画画天影业有限公司总经理、制片人，现任劳雷影业副总经理、制片人。亦是中国历史最久的独立电影节“中国独立影像展”的现任策展人和艺术电影推广机构“后窗放映”的联合发起人。曾参与制作和推广的电影有《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李睿珺导演）、《有人赞美聪慧，有人则不》（杨瑾导演）、《堂皇游地府》（李珞导演）、《我的春梦》（郝杰导演）等。

我和李睿珺导演相识于2010年夏天。那时我还在北京电影学院读研，经常去我的导师张献民先生的“影弟工作室”转悠。“影弟工作室”位于黄亭子小区一套不到七十平米的两居室，有几次都在那儿见到一个坐在苹果电脑前剪片的人，看不到正脸。任周遭人来人往，他入定了一般安静。我很好奇，偷偷瞟过几次屏幕，记住了一个镜头：在田间，一位老人卧倒在一台拖拉机的车轮之前，阻止了它的前进。

终于有一天，因为正赶上午饭时间，这个人起身，我才看到，那是一张年轻但颇为沉静的脸，与很多独立影像青年的扎眼不同，举止老成。经张献民先生介绍，他叫李睿珺，正在剪自己第二部电影，《老驴头》，当时没明白“老驴头”是指什么。

又过了大约三个月，还是在影弟工作室，因为参与第七届中国独立影像展的选片工作，我和几位前辈一起完整地看了这部电影。原来“老驴头”是指一位老汉，为了保住自己的祖坟，孤独的治理着祖坟周边的沙漠。除了自然的侵袭，他还需要面对蛮横的村官、冷漠的儿子。影片的最后，春天来了，老驴头却去世了。为了利益，儿子们争抢着为他操办了一场热闹的葬礼。这部电影的节奏非常缓慢，表现出一种“日暮西山”的干燥的忧郁，但大家都安静地看完了。按经验，这种片子一般都是有两下子的。

果然，在当年十一月举办的中国独立影像展上，《老驴头》夺得等同于最佳影片奖的“最高奖”。评委会的评语说：“影片触及到中国当代所有具有挑战性的生存问题：分崩离析的家庭、日益恶化的自然、生命价值的漠视以及对未来的无望，而影片恰恰从其平凡的视角，焕发出史诗般的气质，老驴头身上所承载的时间，让人感受到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和从严峻的生存现实中升起的尊严”。

这段评语是由评委会主席、著名作家韩东念出。但直到评语念完，李睿珺才被拽进了颁奖现场。原来他没想自己会得奖，一直在隔壁厅看别人的片子。在众人的注视下进门后，他一脸茫然——这让在场的很多人都笑了，也强化了我对他的印象。第二年，《老驴头》又去了法国多维尔亚洲电影节，和李玉导演的《观音山》、陈英雄导演的《挪威的森林》同在主竞赛单元。也是在那时，李睿珺与时任《观音山》制片人和联合编剧的方励先生相识。

01-李睿珺导演在拍摄现场和主演汤龙在一起

02-2009年，李睿珺导演在书店写作《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剧本

03-作曲讨论现场

在《老驴头》夺得中国独立影像展“最高奖”之后，我们有幸在同一个公司（天画画天影业）共事。再后来，从《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我们有了项目上的合作，彼此间的互动也更多，我又见识到他沉静老成之外开朗的一面——他经常把眼角笑出皱纹来。《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的首映是在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在威尼斯，白天，我们西装革履去电影宫参加电影节的各项正式活动，回到酒店，就见他迅速光了膀子，坐到院子里啃鸡爪吃泡面，好不惬意。直到颁奖礼当晚，大家才有一点紧张。虽然广受好评，但片子没有获奖还是遗憾。闭幕酒会上，睿珺端着酒杯，远离人群面对海站了一会。但很快，他就走回来和获得“地平线”单元大奖的王兵导演一起愉快地聊天了。

又过了一年，他给我看《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的剧本。我惊异于它层次的丰富，将天伦之情、回家之旅、民族之殇、环境之思，浑然天成地融合在一起，而那种平静、质朴中蕴含着温暖的“语调”，是一种更直接的力量将我深深打动。因为已经对睿珺的风格十分熟悉，看完剧本，我几乎已经想象出成片会是什么样子。毫不犹豫，我向公司的投资人楼为华先生力推启动这个项目，获得他的首肯。再加上方励先生不吝财力人力的鼎力支持，项目顺利开始。之后的拍摄环节，因为我和方励先生各自为一些客观原因无法去现场，就全赖李睿珺自己挑大梁了。但我们都知道，摸爬滚打一路走来的睿珺能力足以应对，所以并不担心。带着一帮热爱电影的主创，带着自己的家人朋友，睿珺在原定的预算和时间周期内，辛苦但还算顺利地完成了拍摄。

剪辑，也还是睿珺自己操刀。在第一个粗剪版本完成后，方励先生、我、睿珺，一起看了一遍。一番讨论后，方励先生提出要通过增加特效、增强画面和声音的后期制作、请大师级作曲家以及改变结尾对现有版本进行加强。这些都是睿珺和我这种没花过什么大钱的人想象不到的，但的确都非常在点上。这些都完成后，就是现在大家都看到的版本。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在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首映。在东京，趁工作间隙，大家一行十来人来到东京附近的箱根游玩。在当地著名的露天温泉，我们仨泡在同一个池子里，头顶是朗朗星空，偶尔有树叶落入水面，一时像进入了一个幻觉空间。我们一边泡，一边规划起睿珺下一个项目。但我们只聊故事、故事里的情感，不会聊打算请哪位明星演，目标票房又有多少——因为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在“电影”这个语境之下，讨论这些实在说不上有趣。那一刻，对电影的感激，油然而生，因为它，我与更多丰盈纯粹、有创造力的生命相遇，比如，眼前这两位。

东京之后，《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又去了包括柏林在内的十多个国际电影节，现在，它马上就要在国内公映了。做电影的快乐，终于要用卖电影的苦恼来偿还了。因为没有艺术院线，没有分众市场，我们只能把它和主流商业片放到同一个竞技场，它能获得的空间极其有限，且很容易失去一些原本的目标观众。我们没有票房上的野心，但对于电影人而言，花心血做出的好电影，分享的心是急切的。我们也心疼观众，对常人，总吃快餐毕竟不健康。纵然不易，我们三个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不谈坚持、拒绝悲情”。既不快乐，何必坚持？既然做了，甘苦自知，不足与外人道也。睿珺曾和爱人在北大附近租住十平米左右平房数年，条件简陋至极，上厕所都要出门走几分钟。可就是在那几年，他拍了四部长片加一部短片，去了几十个国际电影节（自然也消耗了不少鸡爪和泡面）。那时的他，是在“为电影苦苦坚持”，还是“因电影享受生命”？

答案显然是后者。电影带来的高纯度的精神快乐，总是大于它带来的艰难。现在，《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就要上映了，这是我们选择的把这种快乐分享给更多的观众的方式。其他，就随它去吧。

04-《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日版海报

05-2013年9月23日，正式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