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颖浩

当各国都在苦思如何突破低通胀率，寻找刺激经济成长妙方之际，世界上有一个国家，通胀率高达68%，只比被战争撕裂的苏丹与受国际制裁的伊朗好一点，它被彭博社的一篇文章评为是全球经济最糟糕的国家——这就是除了出产石油和世界小姐之外什么都缺乏的南美国家委内瑞拉。

由于油价下跌且国内经济面临崩溃，大量生活物资依赖进口的委内瑞拉最近不得不接受邻国提出的缓解措施：以石油换卫生纸。在这一“商品共享”的计划中，委内瑞拉打算用沥青和原油换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纸巾、汽油和部分机械产品。委内瑞拉国内的商品短缺目前异常严重，3月9日，委内瑞拉在全国各大国有和7大私营销售网点安装了20000台数码指纹机，以“捍卫人民权利不受经济战争侵害，打击囤积、投机、走私行为”。而物资短缺甚至还危及公共服务，3月5日，位于首都的加拉加斯大学医院因为基本医疗物品缺乏而宣布关闭手术室，约100例儿童手术已受此影响。

委内瑞拉的经济社会一片混乱。这样一个原油产量稳居世界前十，甚至还频频援外的国家为什么会出现像纸巾、牙膏、肥皂，乃至医疗器械严重短缺的事呢？

委内瑞拉因油气等资源丰裕，被称作南美洲的“聚宝盆”。从1922年开始，委内瑞拉就开始大量出口石油，在1940年到1970年之间曾是世界最大石油输出国。1973年，委内瑞拉实行了石油国有化，委内瑞拉石油公司（PDVSA）应运而生。2010年，委内瑞拉发现新石油储备，其探明石油储量达到2965亿桶，超越沙特阿拉伯的2670亿桶，成为世界上石油储备最多的国家——占到了世界探明石油储量18%。而委内瑞拉非传统石油储备，像不易开采的重油、油砂油、页岩油等，几乎相当于全球传统石油储备的总量。

石油产业贡献了委内瑞拉三分之一的国民生产总值、大约80%的出口收入，以及96%的财政收入。但石油业一支独大，也使得农业、畜牧业、轻工业等受到冷落，发展严重滞后。由于1983年后国际油价长期走低，加上1989年财政改革失败，委内瑞拉经济一落千丈，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从1990年的5192美元下降到1997年的2858美元，贫困率在1980年到1997年间增加了17.65%。这引发了委内瑞拉民众的强烈不满。就在这种情况下，查韦斯打着“反腐”的口号，获得中下阶层支持，在1998年上了台。

查韦斯初上台时，国内的食品还比较匮乏，且非常依赖进口。为此，查韦斯将很大一部分食品产业国有化。根据委内瑞拉土地和农业部的统计，在过去10年里，该国大豆产量增长了近9倍，大米产量增加了84%，牛奶产量增加了50%。查韦斯还在全国建立了由国家补助的超市网络，通过政府补贴的方式，将一些生活必需品以远低于市价，甚至低于成本的价格，出售给普通人。也正因如此，查韦斯受到本国底层民众的支持。

由于2002年之后国际油价处于上升周期，查韦斯利用既有产能扩大石油出口的决断，显著改变了本国的财政紧缩状况，大大改善了国家面貌。查韦斯“国有化、价格监管和财富再分配”的模式在民生上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根据美国经济政策研究中心的报告，委内瑞拉在2004年到2007年间经济增长率平均高达11.85%。世界银行的统计数据也显示，委内瑞拉的贫困率从查韦斯1998年上台时的50%降到了2012年的30%。2011年，委内瑞拉的基尼系数降到了0.39，这不光在整个拉丁美洲是最低的，就是在整个西半球，也仅次于加拿大。

查韦斯在全国建立了由国家补助的超市网络，通过政府补贴的方式，将一些生活必需品以远低于市价，甚至低于成本的价格，出售给普通人。也正因如此，查韦斯受到本国底层民众的支持

委内瑞拉还实行高福利政策。其是OPEC成员国中社会福利最好的国家之一，国民享受着世界上最便宜的汽油——仅为成本的10%，比水都便宜。英国巴克莱银行此前发布报告称，按照官方汇率计算，委内瑞拉的汽油零售价仅为每加仑0.05美元;若按黑市汇率计算，该国公民仅需为每加仑汽油支付0.01美元。巴克莱预计，这一社会福利让委内瑞拉政府牺牲了近270亿美元的利润，相当于该国12.5%的GDP，以及超过90%的公共部门赤字。

为应对国际油价崩跌，委内瑞拉开启用石油换卫生纸交易。图为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一超市外排队的人群

然而这些高福利实际上是由不断升值的石油的出口创汇换来的。而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PDVSA）就是会为查韦斯“下金蛋”的“母鸡”。委内瑞拉的石油生产和出口全部被PDVSA所控制，这个公司的外汇收入占了委内瑞拉出口总收入的96%，外汇收入的98%，政府收入的一半来自这家公司。

委内瑞拉的石油公司被赋予了沉重的社会责任。委内瑞拉中央大学经济系教授路易斯·奥利维罗斯表示，查韦斯当政14年来，委内瑞拉的石油业一共获得了7000亿美元的净利润，其中62%被用来购买进口商品。因此在查韦斯的第一任期就引发了规模空前的石油工人大罢工。查韦斯在2002年发生的那场政变中短暂下台，当他卷土重来后，就陆续开除了2万多名石油技术工人，并急忙填进技术水平要差得多的工人。

“查韦斯太需要钱了，总想把这只鸡杀了吃肉。他拿走了太多的钱。”委内瑞拉中央大学经济系教授路易斯·奥利维罗斯说道。正因如此，PDVSA在2013年的债务高达400亿美元，而1998年时仅为700万美元。PDVSA根本没钱提高自身的生产效率，产能不足和投入不足形成恶性循环——2013年，PDVSA的总营收为1160亿美元，该公司付出了逾330亿美元来支持政府的社会福利计划以及投资基金，这要比业务方面的投入多出100亿美元。“于是这家公司这么多年来的总产能居然不升反降，1998年时每年还能生产330万桶石油，到2013年却只能生产300万桶，降低了9%，这在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中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

虽然委内瑞拉民众因此得以以低价买到了进口商品，但这妨碍了市场机制正常发挥作用，在政府援手无暇顾及的地方，这些“国家主义”模式的改革的负面效应便逐渐显现出来。

对于很多富油国家来说，“资源诅咒”本来就是一直挥之不去的噩梦，石油工业之外的其他产业的发展往往受到制约。而委内瑞拉还因为政府干预商品价格，人为将价格定得太低，结果导致委内瑞拉许多私人领域的企业家和制造商根本无利可图，他们声称政府实际上是在掠夺他们，变私人产品为公共产品，逼得他们限产、停产。这样一来，委内瑞拉本土日常生活必需品的生产规模缩小，产出下降，国内的生产规模受到了严重抑制。

面对美国的制裁，委内瑞拉召回其驻美国大使馆代办，现任总统马杜罗同时提拔遭美国制裁的官员

另外，查韦斯还对外商投资实行了严格控制，迫使经营多年的外国企业纷纷撤离。正因为此，外国投资占委国民生产总值的比率一直低于1%。外国投资的匮乏，不仅使得国内企业失去了与外商合资合作、发展壮大的机会，丧失了重要的融资渠道，而且使政府不得不全部依靠财政收入和发行国债来应付大社会项目上的巨大资金需求，从而大大增加了财政负担。

同时，查韦斯对外汇实行严格的控制，这使得一般老百姓和企业进口商品变得十分困难。私人领域进口不便，本土生产又不力，这内、外两方面的因素，使得委内瑞拉国内的许多生活必需品出现了严重短缺，而短缺的程度则取决于国际油价的高低。在查韦斯当政14年中，只有5%到10%的产品产自国内，其余全都来自进口，连委内瑞拉人最常吃的黑豆也不能自给自足。

从2000年开始，全球原油价格大幅上升，从2000年的每桶16美元左右上升到2007年的150美元左右，随着金融危机爆发，油价一度崩盘，其后又从2008年开始一路攀升，突破每桶100美元。查韦斯坐享全球油价超级周期带来的红利。而相比之下，马杜罗则倒霉多了，他上台不久就碰上国际油价的大逆转——国际油价从去年6月以来一路暴跌，从约110美元/桶跌到现在50多美元的水平，累计跌幅超过50%。而据委内瑞拉石油矿产部公布的数据，去年3月至今的一年，委内瑞拉出口油价下降了约52%。根据委内瑞拉政府公布的数据，该国在2014的年度原油产量比2012年减少了8%。

委内瑞拉成为OPEC中受油价冲击最大的国家之一。委内瑞拉经济学家路易斯称，如果全球油价持续停留在当前水平上的话，委内瑞拉每年原油出口收入将会减少120亿美元左右。然而，查韦斯并没有给马杜罗留下可观的外汇储备，反而留下了庞大的社会福利体系和债务。委内瑞拉目前的外债规模超过1100亿美元，2015年到期的债务连本带息为110亿美元，以该国目前的外储，哪怕不进口商品，全部拿来还债也只是杯水车薪。

因而，在原油出口收入骤降的情况下，委内瑞拉政府和私人企业将被迫削减原有的进口计划，尤其是私人企业的进口量大幅度减少，进一步加剧市场供应匮乏的问题。今年以来，委内瑞拉的植物油、食糖、牛奶、牛肉等基本食品都依靠进口来弥补国内生产的不足。由于外汇拮据，进口不能满足国内需求，现在，委内瑞拉城乡销售基本食品的商场门口，每天都有居民排长队等候进店购买食品。根据委内瑞拉中央银行的数据，委国的食品短缺指数已由2010年初的约10%涨到了2014年初的26.2%，如今短缺的现象估计更为严重，委内瑞拉央行从去年9月干脆开始停止公布官方经济数据。

为了走出经济危机，有经济学者建议委内瑞拉采取一系列改革，包括大幅修改外汇管制和结束对古巴等国提供石油和天然气补贴（查韦斯曾推动实施“加勒比石油计划”，向“美洲玻利瓦尔联盟”国家提供廉价石油）。但马杜罗却丝毫没有表现出要走这条路的迹象。“我们国家的敌人正开心地搓着手，心里想着这将结束玻利瓦尔革命。”马杜罗针对相关说法在电视讲话中评论道。

“马杜罗很悲剧。”委内瑞拉知名专栏作家、畅销传记《乌戈·查韦斯》合著者阿尔贝托·巴雷拉·蒂斯卡认为，马杜罗只能把国内问题归咎于美国等敌人，因为改弦易辙就意味着承认查韦斯的遗产有问题。

那么，对于马杜罗政府而言，目前最可行有效的应对办法之一是取消汽油补贴，给一升才区区几美分的汽油涨价。同样，给出去的福利要收回来就难了，降低社会福利、提升油价，无疑是在通胀的伤口上撒盐。2014年11月，总统马杜罗公布多项法令，其中包括对奢侈品和烟酒额外征税，但政府不敢轻易提升油价。为渡过难关，只能想办法借更多的债，出售更多的资产，进行更多的价格管制，这形成了恶性循环。

马杜罗在目前似乎没有更切实有效的办法，他现在能做的就是——骂美国人。在稍早前，他曾称自己掌握了白宫某次会议的资料，知道美国正试图通过破坏委内瑞拉食品、电力与燃料供应，使其政府“崩溃”。3月10日，为了“防止美国颠覆委政权，维护国家和平与安全”，马杜罗向国会申请授予其发布法令的特殊权力，并亲自递交了这一名为“和平与主权授权法”的法案。在此前一天，他在他的社交账号上将其称之为“反帝国主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