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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高原星辰

2015-04-03

贵阳文史 2015年2期
关键词:贵州诗歌时代

诗,和诗人们,终究也只能落在朝朝暮暮的时光里,包裹在人们的细节记忆中。花自飘零水自流,曾经的自觉或是无奈,曾经的高峰或是平地,曾经的光华凛然或兀自独步,曾经的优雅华丽或迷离边缘,终了都一样。诗人们都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上世纪50年代后期到60年代前半段,贵州诗歌界活跃着“三廖一张”。这4位诗人是廖公弦、廖国松、廖涛声、张克。他们热烈地歌咏,虔诚地书写,形成了当时的审美主流。他们的诗作多发表于《诗刊》、《人民文学》、《山花》,在贵州赢得了广泛的瞩目,拥有足够的粉丝。

我们念兹在兹的,是我们身处的时代。时代是每个人终生的襁褓。每个个体生命,都在承受、体验宏大的国家和时代的命运,绝对无法超越。时代的清水、浊流都无可避免地将我们冲刷。

“三廖一张”的诗歌现象,有较深的地理、人文、意识形态的规定性,也受诗人们阅读视野、知识结构、文学修养、艺术造诣因素的制约。他们都孜孜以求地经营他们的诗歌王国,他们的诗,又几乎都表现出他们所处年代和所处社会的直接影响。它的出现是时代的,局限的,因而是短暂的。历史大潮创生了它,也淹没了它。

“三廖一张”中,年岁大的张克是1930年的,最小的廖国松是1940年的,他们年纪比我大。廖国松是我老友,60年代初期,他的才气有点儿掩抑不住了,他捕捉细节和形象的能力,受到普遍的夸奖。“红蜻蜓在秧尖吸着水滴,苞谷林飘出泥土的香气”,“一双脚踏陷了灶边泥土,数不尽的围腰磨成破布”等等。这些诗,有他自我的观察,也有跟风应景之作。后面一首就是写城市也要公社化的,这无可避免。《山花》的沈耘老师很器重他,连续给他发了许多诗作在“田园拾掇”、“山乡短笛”栏目里,《来访》、《小病》、《午后》、《七夕》、《鞭声》、《河边》《雨后》、《夜渔》、《笛声》、《雪夜》、《村中》等等。引得我十分羡慕。

《读》,比较能够代表他那批田园诗的风格:蜻蜓在牛角上逗弄清风,泥沼里八哥儿啄着虫虫,放牛娃低着头念些什么?绿蓑衣沉浸在疏疏雨中……呢喃的燕子从田坝飞来,撞歪他头顶圆圆的斗篷,闪现出手中的语文课本,一颗心失落在书页之中……

于今读来,难免稚嫩,可谁能去苛求当时二十出头的青年?何况,在那个年代,廖国松在艺术上有他自身的唯美的追求。特别是对诗歌色彩的选择和追逐,对诗歌音韵美以及山野景致的选择和追逐,都透出清新、洒脱、轻灵,有一种淡淡的超脱绝尘的意味。他在许多诗中一再表现开满“紫色的蚕豆花”的旷野,“月光染白了房上的丝瓜”,“插在白云里的黄色篱笆”浓淡渗渟、诗意郁郁,初具风格。这可能与他以后的绘画有内在关联。

其实,这个时期,天边已有雷声,狂风眼看乍地而起,我们懵然不觉。没多久,廖国松对我说:沈耘说以后不会多发这类田园诗了。

风暴如期而至。狄更斯描述的时代来了,最好、最坏的时代,信仰、怀疑的时代,光明、黑暗的时代。

廖国松到山野去了,当了一名地勘队员,悄然潜行。诗,还在写下去,是隐态的、抽屉的,唱着独自的探求。风暴过去,他在《杜鹃花开》中写道:杜鹃花开,杜鹃花开,到处是花的山,花的谷,花的崖,我们在花海中测量,带回一个花的梦,花的境界……

啊啊,我们的诗人痴心不改!

我大学毕业不久,分配去了兴义。80年代了,一次,来省作协开会,散会后,张克说第二天坐我们的车去兴义,我当然欢迎。张克,关岭人,个子魁梧,我们是一起开会认识的。他说他要去看兴义泥凼石林,然后和云南路南石林作个比较。他那时对旅游很投入。我知道,张克写诗几十年了,《喜雨》、《贵州乡情》、《黄果树观瀑》、《贵州的山》、《脚踏贵州道》都有影响,还有《行云》、《征程集》等诗集问世。他解放初期就在军区《连队生活报》当记者,以后又在《贵州日报》写报道,时日熏染,他有了“行走诗人”印记。

贵阳到兴义350多公里,在北京吉普上,我们一路多谈文学,打发时光。我说:“张老师,我背几首诗你听?”

从大山的底层扬起头来,

沿着山路登上七十二拐;

大自然在测验人的毅力,

将世界的弯路重叠在一块。

我在这里看见劳动人民的意志,

笔直地突破天上的云彩;

一种喜悦豪情顿时闯入胸怀,

我们挥手宣告作大自然的主宰。

哦哦,远近高山大峰都变得低矮,

而人升腾着:上一拐,再上一拐!

“快三十年了,你还记得?”我看见张克的激动状。作为诗人,有什么比读者记得他几十年前的诗更激动、更欣慰呢?

——这是他在50年代末期发在《诗刊》上的《登凉风垭七十二拐》。我因诗的气势而记住了。

我说,你刚从部队下来,写了首“战士回到家乡,一只袖子空荡荡”,遭到非议,说是散布“和平主义”,这有点过了,才少了只胳膊嘛,战争中死的人还少?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你后来写了《采棉姑娘》、《饮马乌江河》,我都记得。

没想到,两年后,我调贵阳和张克在一个单位工作。

张克的诗,政治激情饱满,苍劲沉雄,在新诗与民歌的结合上下了功夫。也有些诗,构思比较平,语言不够精炼,偶有捉襟见肘。

记得刚调来贵阳,我上班是在延安路的一幢大楼的最高一层,得清静。

一天下午,廖公弦和戴明贤不期而至。他们是贵阳文学界泰斗级人物。那时,他们分别是《花溪》杂志主编、副主编。他们叙述了杂志遇到的一点麻烦。我知道《花溪》来路并不平坦,风风雨雨的。两位重量级人物一起来,可见他们很重视。

廖公弦,绥阳人,1956年,他18岁在《贵州文艺》发表了处女作《乡亲!多谢你们的邀请》。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深山笛声》、《望烟雨》、《山中月》、《细雨春风时候》、《那棵阔叶树》、《汗珠》、《秋耕曲》直到《关于长城》、《过虎门》、《海思》等等。我说:让你们做领导,也难为你们了。老廖,你想想,你1957年就写了《壁中的太阳》,就表明了你的立场,说明你很真诚哟!很“正”哟!也很“歌德“哟!

昔日老人们走过这古老的土墙,

总一步一回头把土墙频频回头张望:

这平凡的墙垣有何值得留恋呀,

老人们偏说古墙壁中藏着太阳。

如今擦开墙皮,一排大字闪闪发光,

哦!我的前辈,这就是你们壁中的太阳;

在从前,我还久久地久久地遐想,

原来是红军长征留下的宣传字样。

廖公弦写这首《壁中的太阳》时,年近20,虽说有很深的时代徽印,可把刊物交付给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还有,《山路边》:“姑娘,清早你打哪儿来?挑一担嫩生生的白菜?”“匆匆赶了三十里,来自山边苗家寨。”“哦,新鲜的白菜最好卖,难怪你汗流满面赶上街。”“呀!苗家这担白菜不肯卖,阿妈叫我特地送到娄山来。”“莫非娄山有个好亲友,你对他这般殷情,这么爱?”“好亲友娄山上千百,千千万万把山开……”“担儿闪闪一串笑,像只燕子飞下岩。”

廖公弦的诗,当时被人称做“涧水清流化诗情”,是不为过的。他的诗,的确有一股山寨溪乡的泥土气息和蓊郁的生活色彩。诗中妙语佳句,俯拾皆是。

我接着说,老廖,你写《傍晚后林阳雀叫》那时,你多轻松、诙谐?肯定不是现在这模样。“傍晚出庄来,依依回头看,明月与山民,性格竟一般。”(《山中月》)你写这些诗的时候,心态肯定轻松自在。你那时在诗歌界大有“独钓寒江雪”之势啊,尽可能回到那种状态去吧!老廖微微脸红:“回不去了!……现在眼睛也不行了!”说后面这句话时,有点顾左右而言它了。

又一次,素昧平生的廖涛声从凯里来找我,自我介绍说在黔东南州文联工作。我说不用说了,又是“格老”,又是“火塘”,又是“米酒”,黔东南的大诗人啊,当年你上《诗刊》频率很高啊!《侗村短笛》啊、《劝酒》啊、《苗岭春晓》啊、《都江堰抒情》啊!

“那时年轻!”他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

我还记得他的《春耕》:

汪汪田水,无际无涯,

水面卷起细微的浪花。

水上,插入第一架犁铧,

水下,惊起第一只青蛙。

咯咯、咯咯、咯咯……

声音由近而远。

哗哗、哗哗、哗哗……

声音由小变大。

一声、两声、三声……

霎那间蛙声满田坝。

一处、两处、三处……

霎那间犁头遍地开花。

水上,歌声迎出了朝霞,

水下,蛙声合拍着铧口的步伐。

闹声十里,歌声满坝,

颂公社,歌唱跃进人家。

自然又是那个时代的了。

廖涛声来,是要向我隆重推出云南大学中文系即将毕业的廖小安……

他见我捂着胃和他说话,知道我患了胃溃疡,就推荐了一种黔东南的草药,说他可以找来给我试试……

以后,我没再见到过他,甚至音信渺无。

时间来到90年代,我参与主编了一套贵州文学丛书,第一辑就推出了《廖公弦诗选》、《张克诗选》,考虑文学门类均衡,以及廖国松在小说创作上的新成就,推了本《廖国松小说选》。

曾经在贵州诗歌界活跃过的“三廖一张”现象,并不长久,各领风骚,都拿出了绝活。以后,张克转入传记文学、旅游文学,行色匆匆,足迹遍布贵州山山水水,2000年去世,终年70岁;廖涛声歇笔最早,远离诗歌,转入中草药研究,2005年在凯里去世,终年74岁;廖公弦受任宣传岗位,2003年6月病故,终年66岁,我去景云山向他道别。张廖他们共同的弱项,是精神价值取向的单一化和历史维度的浅显。这不是他们个人功力不逮,而是一种“时代病”。

当年,全国诗风也如此。不用说贺敬之的《三门峡歌》一类:“大笔大字写新篇:社会主义——我们来!”

诗人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投入火热的斗争》、《向困难进军》够主旋律了,一旦写了《望星空》,“……在伟大的宇宙的空间/人生不过是流星般的闪光/在无限的时间的河流里/人生仅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批判如期而至:“表现极端陈腐、极端虚无主义的感情,是‘令人不能容忍的的‘政治性的错误。”

贵州已够“中庸”,还能超然度外?

“三廖一张”中,廖国松艺术涉猎最广,艺术品位上乘。他澄澈深邃的诗风,文辞之潇洒,色泽之浓郁,在“三廖一张”中相对突出。他通晓西方文学,兴趣更多集中在人生的失落感和荒诞性上,对人性最本质的关注并对之作出深沉的反思和批判,使他自身的艺术力量不致下滑,保持了那种相对独立的精神力量。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精彩。“三廖一张”,与早先的艾青、田间、公木,与后来的舒婷、顾城、北岛都不能同日而语,不存在煮酒论英雄。他们,前前后后的诗人,都只是诗歌发展链条中的一个个环节。当然,如果“三廖一张”保有多一些自我,多一些独立运思,多一些自己的声音,多一些精神自由的自觉护持,少被权力话语裹挟,那么,在文本的语境里,无疑会具有较深的内涵。

诗,和诗人们,终究也只能落在朝朝暮暮的时光里,包裹在人们的细节记忆中。花自飘零水自流,曾经的自觉或是无奈,曾经的高峰或是平地,曾经的光华凛然或兀自独步,曾经的优雅华丽或迷离边缘,终了都一样。诗人们都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作为贵州当代诗歌史,“三廖一张”不可遗忘,不可忽略。他们蠕行于诗坛的沙滩,他们的成绩和局限,毕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诗歌创作不需要偶像,但他们让人铭记,让人警醒。

(作者系贵州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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