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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左联”对于革命文学作家的引导与规约

2015-04-02

关键词:革命文学左联郁达夫

张 剑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洛阳471022)

论“左联”对于革命文学作家的引导与规约

张 剑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洛阳471022)

“左联”的成立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对于革命文学作家的一次整合与规范,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左联”成立后,革命文学论争时期较为分散的文学社团被整合进一个组织之内,成为一个“整体”,通过完善的组织机构,中共开始了对于文化工作的组织领导;二是在思想上,“左联”通过批判与自我批判,大众化运动等,成功地削弱了革命文学作家(知识分子)的主体性与批判性;三是通过对于“越界”者的惩罚与规训,“左联”不断“纯化”其成员,从而得以保持其凝聚力与战斗力。

“左联”;革命文学;引导;规约

中国现代文学史多将革命文学论争视为“左联”成立的前奏与“预演”。然而,正如茅盾所言:“一九三○年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就是清算过去两年中‘普罗文学’运动的错误。”[1]如果说在革命文学论争时期,由于中国共产党忙于实际的斗争对于文化领域尚无暇顾及的话,那么随着革命的进一步向前推进,随着中共对于文化工作的逐渐重视,对于知识分子的调整与规范便势在必行。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正是中国共产党对于革命作家从组织到思想观念上进行规约的举措之一。

一、“左联”对于革命文学作家在组织上的整合

关于“左联”的性质,一直有着不小的争论。从名称上看,既然是作家联盟,自然含有统一战线的意思,冯雪峰在《论民主革命的文艺运动》中就持此种观点:“一九二八至一九三六年期间形成的左翼阵线的思想和文艺运动,也还是统一战线的。”[2]而“左联”成立的最初动机,也是为了结束创、太二社与鲁迅之间的论争,团结起来共同推进左翼文学的建设。冯雪峰回忆1919年十月、十一月间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干事兼文委主任的潘汉年找他谈话时说:“他同我谈的话,有两点我是记得很清楚的:一、他说党中央希望创造社、太阳社和鲁迅及在鲁迅影响下的人们联合起来,以这三方面人为基础,成立一个革命文学团体。二、团体名称拟定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看鲁迅有什么意见,‘左翼’两个字用不用,也取决于鲁迅,鲁迅如不同意用这两个字,那就不用。”[3]本着作家间的统一战线的原则,在左联盟员的吸收上,除了原先的创造社、太阳社、我们社、引擎社成员外,也吸收了鲁迅、文学研究会的成员等,甚至还包括1927年就已声明脱离创造社的郁达夫。而对于当时潘汉年与冯雪峰颇感惴惴不安的在名称上的“左翼”二字,鲁迅也表示了认同,认为这样会使旗帜更加鲜明。“左翼”的概念,在当时是含有在政治目标与政治手段上的激进性,因此,“左联”既是作家的一种联盟,也是作家的一种“划线站队”。“左翼”作为作家的一种身份标识,自然与当时的右翼作家甚至是民主主义作家区别开来。因此,也有人对于“左联”的统一战线性质表示怀疑,茅盾就对冯雪峰的观点表示过不同意见:“一九二八——一九三六年的左翼阵线的思想和文艺运动,据我看来,并不是从开始就采取了统一战线的。‘左联’成立时,有一个纲领,这是要求联盟员非接受不可的,这纲领上一方面承认当时的革命任务还没超过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阶段,但另一方面要求联盟员在政治上服从无产阶级的领导,在思想上须是马列主义者。这一纲领,显然不是站在统一战线的原则上订立的。”[4]

茅盾的质疑是很有力的,至少,“左联”在成立过程中确实在某些方面偏离了原先确定的统一战线的宗旨。这跟中共成立“左联”的双重打算有着很大关系。通过“左联”这一文化组织,中共既想联合当时文化界的力量,形成最为广泛的统一战线,又想加强对于作家在组织与思想上的控制。两者之间显然存在着不小的矛盾,因为既然是统一战线,就应该允许各种政治立场与文学派别的作家存在,中共也不能过多加以干预。在双重打算发生矛盾时,中共显然倾向于后者,以加强对于文化工作的领导。

实际上,中国共产党一直就对文化宣传事业高度重视,早在革命文学提倡期间,就在创造社、太阳社内部建立了党小组,并设支部书记。1928年10月,周恩来听说革命文学论争后,就委托李富春去平息论争。在“左联”成立之前,中共已经有过建立作家间的统一战线的想法与尝试。1928年12月30日,“中国著作者协会”成立,这显然是中共中央在提出“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后文学界的一次联合尝试,其性质与其后成立的“左联”相类似。太阳社的刊物《海风周报》上曾经对协会的成立有过报道:“中国著作者协会,经过两个月的筹备,已于1928年12月30日正式成立。于是日下午二时假上海北四川路广肇公学开成立大会。”[5]当时参加中国著作者协会的,有创造社、太阳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等团体,但是由于其时创、太二社与鲁迅的隔阂尚未消除,鲁迅并没有参加这个协会。参加成立大会的有90余人,可真正在宣言上签名的只有42人,除鲁迅外,郁达夫、叶圣陶、茅盾等人都被排除在外,“统一战线”的性质根本没有体现出来。由于浓厚的宗派意识,协会成立后几乎没有展开什么活动就无形中自动解散了。

在中国著作者协会无形解散后,中共并没有放弃对于文化、文学领域进行控制与领导的努力。1929年6月,中共中央在上海召开了“六届二中”全会并通过了《宣传工作决议案》,在决议中强调:“为适应目前群众对于政治与社会科学的兴趣,党必须有计划地充分利用群众的宣传与刊物,以求公开扩大党的政治影响。党应当参加或帮助建立各种公开的书店,学校,通讯社,社会科学研究会,文学研究会,剧团,演说会,辩论会,编译新书刊物等工作。”[6]为了更好地领导文化工作,决议提出成立一个由党中央宣传部直属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旨在“指导全国高级的社会科学团体,杂志,及编辑公开发行的各种刊物书籍。”“文委”的成立,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开始从组织上领导文化工作和无产阶级文学运动。

“左联”以及与其平行的组织“剧联”、“社联”、“美联”等的成立,都是在“文委”的直接组织与领导下进行的。1929年九、十月间,原先在革命文学论争期间非常活跃的一些文学社团创造社、太阳社、我们社等或者被封,或者自行解散,种种迹象表明,文坛在经历过革命文学论争之后将面临着一个新的调整。钱杏邨在回顾1929年的文坛之后说道:“目前的普罗文艺运动的形势又是一变了。所有普罗文艺的社团在高压的环境之下,是更积极的联合一致了。是已经有解散了各个社团的组织成为另外一个大的统一的组织的倾向了。在这个大的组织完成的时候,它必然的是会为中国的普罗文坛开辟一个新的局面的。”[7]实际上,很多文学社团的“自行解散”,除了“高压的环境”的原因外,为即将成立的“左联”做准备也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原因,因为既然建立统一战线,再“各自为战”显然不合时宜。《拓荒者》上报道“左联”成立的消息时,也提及了革命文学社团的解散与“左联”成立的先后关系:“自从创造社被封,太阳社、我们社、引擎社等文学团体自动解散以后,酝酿了很久的左翼作家联盟的组织,因为时机的成熟,已于三月二日正式的成立了。”[8]鉴于中国著作者协会的失败教训,“左联”的筹备工作就从联合鲁迅开始,而且在组建过程中始终对鲁迅的意见表示高度重视,在“左联”盟员的吸收上也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一些党外作家。

通过以上的简单梳理,不难看出中国共产党在建立“左联”过程中的决定作用。“左联”的成立,本身就是对于革命文学时期存在的不良倾向诸如宗派主义等的克服与清除,就是为了加强对于各种庞杂的革命文学社团的领导,从而获得对实际战争之外的“第二条战线”的控制。如果说在革命文学时期,中共中央对于文化工作的意见只能通过党的负责人找支部书记或者个别作家谈话才能传达,革命文学作家显得较为分散、松散的话,那么“左联”时期这样的问题得到了彻底地解决。“左联”内设党团书记、常委会、执委会、秘书处,上受“文委”的直接领导,而“文委”则是中共中央宣传部的下级机关,这种严密的组织结构,使得党的相关政策可以非常流畅地传达到“左联”并很快加以执行。通过“左联”,中国共产党成功地将革命文学论争时期较为分散的文学社团以及论争双方整合进一个组织之内,并从组织结构上加以完善,从而很好地实现了对于文化工作的管理与领导工作。正如周扬所言:“党在‘五四’时期对文艺战线还只有思想的影响,到了‘左联’时期才进行了组织领导,并以自己的成员为核心成立组织,这是党不仅在思想上,而且从组织上领导文艺的开始。”[9]

二、“左联”对于革命文学作家的思想引导

一个组织要想良好运作,除了完整、严密的结构外,还必须建立长效的思想教育机制,以保持成员的凝聚力与向心力。虽然“左联”的组织结构已经在形式上使革命文学作家成为一个“整体”,但是在思想与思维方式上显然还存在着多样性,并不时发生碰撞,这就增加了对于盟员思想进行整合的必要性。

“左联”对于盟员思想进行整合的手段之一,是强调批判与自我批判。“批判”作为一种打倒论敌的手段,在革命文学时期已经广泛地运用,在“左联”成立后仍然得以保留下来。对于一个组织来说,“异端”是永远存在的,批判也是时刻需要的。“左联”成立后关于“民族主义文学”的论争、与“第三种人”的论争,规模或许不及革命文学论争,但其“联合作战”的声势、效果却远甚于前。这种“批判”可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对有着相异的政治立场与文学观念的论敌的打击,二是对于内部成员在思想上的统一。“批判”是一种很好的统一成员思想的方式,对于论敌的批判,即是对于内部成员的警醒。比如说,通过“民族主义文学”、“第三种人”的论争,文学的阶级性、文学与政治的联合在“左联”内部进一步成为其成员文学观念上的共识。

“自我批判”这种方式,是在“左联”成立之后才提出的。潘汉年在《普罗文学运动与自我批判》中认为,在推进左翼文化运动的过程中,“自我批判的工作是急不可缓!”他认为“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最能够接受正确的客观批判,同时,他一定又是自己阵营内检讨工作,坚决执行自我批判的人,毫无彼此与个人情感意气的虚掩。”[10]自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提倡时起到“左联”成立以后,潘汉年一直是党内文化工作的领导。而对于“自我批判”的强调很显然也是一个文化工作的领导者为了统一思想的需要所提出的考虑:“为了要巩固我们的阵线,为了要整齐我们的步伐,为了要克服旧意识的抬头,为了要纠正不正确的倾向,……总之,要使这一个新的文学运动,在中国无产阶级的解放过程的现阶段中完成其宣传与鼓励(广义的)任务,自我批判的工作应当跟着运动理论的展开而加紧执行。”[10]实际上,创造社在革命文学时期对于个人主义、浪漫主义文学的否定,其实质也是一种自我批判,只是由于当时鲁迅、梁实秋、茅盾等论敌的存在,“批判”任务的急迫压倒了“自我批判”,“自我批判”尚未如此鲜明地提上日程。而“左联”成立后,原先的论敌如鲁迅与茅盾已经成为组织的一部分,虽然分歧依然存在,但至少在表面上不会显现出来,而与梁实秋的论争也已日趋缓和。在这种背景下,如何对于成员进行思想上的引导与统一便成为极为紧要的工作。因此,在“左联”成立后,便将“自我批判”作为“左联”的任务之一确定下来:“自己阵营内工作的检讨与批判,将加强我们运动的成果。要防止整个阵营中发生那些不正确的错误倾向的发展,只有坚决实行自我批判,才能够不歪曲我们前进的大道。”[11]在《北斗》创刊号上,也有人强调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需要长时期的生活淘练以及不断的严厉的自我批评,方克有济。”[12]

相对于对异端的批判而言,“自我批判”更为强调主体的自愿、自觉与自律,因为主体只有在思想上真正彻底地接受了某种思想或观念,才有可能依据某种思想与观念对于自身的行为进行反省。对于“自我批判”的强调,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中国共产党对于知识分子出身的革命作家的不信任。早在1923年,陈独秀就指出:“小资产阶级的知识阶级,他本没有经济的基础,其实不能构成一个独立的阶级,因此,他对于任何阶级的政治观念,都摇动不坚固。”[13]邓中夏认为知识阶级“因经济条件之限制,使他富有浪漫、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种种思想,亦不能集中其势力,亦是其大病。”[14]而在革命文学论争之中,创、太二社也接受了对于自身的小资产阶级性质的定位,但他们可以通过“无产阶级意识”的获得来缓解小资产阶级的定性给自己带来的尴尬,即智识阶级也是可以进行革命文学创作的“资格”的:“固然获得了阶级意识的无产者可以创作无产阶级的文学,但是不能说只限于无产阶级,革命的智识分子是没有资格的。”[15]正因为这样,成仿吾才强调“由批判的努力,将布尔乔亚意德沃罗基与旧的表现形式奥伏赫变”,“必有批判的努力,旧的才能奥伏赫变至于新的——才有革命。”[16]虽然创、太二社成员承认自己是小资产阶级,但是他们认为可以通过融入革命、获得无产阶级意识来改正知识分子“先天”的“阶级缺陷”。

然而这必定只是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鲁迅曾看出这种“翻然豹变”的虚妄与不切实际,而政治家更是不认同这种变化,他们更愿意相信知识分子永远的动摇性与妥协性。早在1928年9月,冯雪峰化名“画室”发表《革命与智识阶级》一文,开头就说:“对于智识阶级,和对于别的人一样:革命成为一个可怕的东西。”“革命毫无情面地,将不止夺去了保障你底肉体的物质的材料,它是并要粉碎你底精神的生活的一切凭依。”[17]用“可怕”来形容知识分子对于革命的感受,是能够展现出“革命”的某一侧面的,坚毅如鲁迅者,不也在革命中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了吗?冯雪峰写作此文时,在党内并未担任领导职务,但他的确采取了一种“拟权威”的姿态。在他看来,在中国革命的不同阶段,智识阶级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中国的智识阶级“做工做得最好”的就是“五四”与封建势力斗争的那段时期,而“五卅”之后,“国民主要(次要当然继续与封建势力斗争)是应该生活在工农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中的”,“中国的工农跑上历史的舞台”,中国的革命已经进展到一个新的阶段。在这一阶段中,“智识阶级才仿佛被火焰和刀光所验了似地动摇起来”,不可避免地发生分化。第一类“决然毅然的反过来,毫无痛惜地弃去个人主义的立场,投入社会主义”;第二类“也承受革命,向往革命,但他同时又反顾旧的,依恋旧的”;第三类即只关心自身地位而假革命的投机的智识分子。按照这样的分类,他对革命文学的论争双方都表示了不满。创造社“改变了方向,倾向到革命来”,是可以归为第一类的,但是“他们没有改变向来的狭小的团体主义的精神”,是有“危险性”的。而鲁迅“是配入以上所说的第二种角色的人”的,虽然冯雪峰认为创造社对于鲁迅的批判是不恰当的,但也是从“革命有给与智识阶级的革命追随者以极少限度的闲暇,使他们多多渗透革命的策略与革命的精神的必要”的角度考虑的。对于智识阶级的不满,使冯雪峰得出这样的结论,“革命是只将革命的智识阶级看作‘追随者’的。事实上,在智识阶级这名字还存在的时间,它始终是追随者。”[17]

冯雪峰以一种“拟权威”姿态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发言,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当时中共对于这一问题的看法,也赢得了一些作家和批评家的肯定。李何林在1929年编写《中国文艺论战》时就在序言中表示:“我觉得画室的《革命与知识阶级》,对于这一次中国文艺界所起的波动以及知识阶级在中国革命的现阶段上所处的地位,都下一个持平而中肯的论判,实在是一篇这一次论战的很公正的结语”[18]。“左联”最初就是以革命文学作家为主体成立的,对于这样的一个“问题重重”的知识分子群体,思想上的改造与净化是必不可少的。而要进行思想改造,“自我批判”是一种很好的方式。“自我批判”的目的,并不在于对知识分子所拥有的知识资源的否定,因为作家们所拥有的文学想象力、创作力正是“革命”的宣传所需要的。那么,“自我批判”的深层次动机就在于对知识分子主体性——独立性与批判性的弱化。“五四”时期对于知识分子主体性的高调张扬、那种自信的他者启蒙的方式在这一阶段已经不合时宜,“革命”的意识形态对于知识分子所要求的,是放弃“启蒙导师”的姿态,向无产阶级民众靠齐。即所谓“革命的智识分子,不是自己以其意识去输入于普洛列塔利亚,启发普洛列塔利亚的意识,而是自己受普洛列塔利亚的意识的洗礼,为普洛列塔利亚所自有的阶级意识所征服克化的结果,才在普洛列塔利亚的运动起作用,成为革命的智识分子。”[19]

这种针对知识分子主体性与批判性的改造,在“大众化”运动中达到了一个高潮。“大众化”作为一种方向,在五四时期就有过实践。那时候的“大众”,是以一种平民、庶民、世间普通男女的模糊面貌出现的,是一种有待启蒙的略带贬义的“最大多数的国民”。而“左联”前后的“大众化”所言及的“大众”则指“无产阶级内的大多数人”,已经融入了左翼文学所强调的阶级性范畴[20]。相应地,“左联”之后的“大众化”运动,其落脚点也转移到了对于知识分子主体性的改造上,就是要将五四时期自足自信的理性主体乃至革命文学论争时期知识分子尚存的主体性(如鲁迅)进行进一步的清理。在《北斗》杂志组织的一次关于大众化的讨论中,很多论者都将文学的不普及归结为创作主体问题。比如周扬认为,大众化不是那些“超党派,超阶级”的作家能够完成的,大众化需要“完全新的典型的革命作家:他不是旁观者,而是实际斗争的积极参加者,他不是隔离大众,关起门来写作品,而是一面参加着大众的革命斗争,一面创造着给大众服务的作品,他的立场是阶级的,党派的”[21]。而郑伯奇更是明白表示:“我们认为大众化的任务,实在工农大众中间,造出真正的普洛作家。”“既成作家以及一切知识分子,在今后的普洛文学运动中,只能居于辅助的地位。”[22]这样,通过对于工农的抬高与对于知识分子的贬抑,使知识分子忘记自己的身份,融入到大众之中。瞿秋白当年批评郑伯奇的文章时说:“‘我们’是谁呢?他用‘我们’和大众对立起来。这个‘我们’是在大众之外的。他根本感觉不到这个‘我们’只是大众之中的一部分。这样,所以他就不能够认识自己的错误,不能够消灭‘知识阶级’的身份。”[23]而通过一系列的批判与自我批判运动,通过大众化运动对于知识分子主体性的进一步削弱,“知识阶级”即使没有被“消灭”,也被剥夺了话语权。

三、“左联”对于“越界”者的规训与惩戒

对于一个组织而言,再严密的组织结构与思想引导体系也不能阻止“越界”者的出现。更何况,“左联”最初成立时还有统一战线的考虑,很多并不符合这一组织规定的成员也被吸收了进来。有些人虽然身在“左联”,却时刻感觉到陌生与不自在。在这种情况下,“个性”不可避免地与集团意志发生碰撞,而组织为了“纯化”其成员,也不得不对于其中的“越界”者进行规训与惩戒。

在“左联”的越界者中,有些是从精神气质到性格都与“左联”的规定格格不入的,郁达夫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本来,“左联”成立的发起人中就没有郁达夫,只是碍于鲁迅的提议才勉强吸收郁达夫作为发起人。然而,以郁达夫那种率真耿直的性格而言,加入“左联”实在是一个误会,他的流浪型知识分子的个性特征与“左联”的严格规章制度是很难合拍的。“左联”最初成立时,“左倾”现象非常严重。作为文化组织,“左联”不仅很少关注“文学运动”的开展,反而要求作家频繁地参加政治活动,诸如游行集会、散发传单、张贴标语等。据“左联”成员任钧回忆说:“当时‘左联’成员,每逢革命纪念日,都要参加写(贴)标语、发传单、或搞飞行集会的活动。写(贴)标语还有指标,规定每人或每一小组起码得写(贴)多少条才算完成任务。”[24]这种将“左联”这一群众性的革命文艺团体当作“第二党”的做法自然引起了其中一些成员的不满。以郁达夫率真的性格,当然不可能参加“左联”的这些过于激进的活动。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性格与“左联”工作之间的冲突,他便不再勉强自己,主动给“左联”党团负责人写信辞职,郁达夫后来回忆道“因为我的个性不适合于这些工作的,我对于我自己,认识得很清,决不愿担负一个空名,而不去做实际的事务;所以,左联成立之后,我就在一月之内,对他们公然的宣布了辞职。”[25]郁达夫“自我除名”的举动里面,有着愤激,更有着无奈。此举在“左联”无疑是具有爆炸性效果的,尤其是那些与郁达夫未释前嫌的“左联”成员更是义愤填膺。郁达夫的“我只是一个作家,而不是战士”的话,在“左联”内部引起了很大反响。于是,在1930年11月召开的“左联”第四次全体盟员大会上,郁达夫终于被开除出“左联”,给他带的帽子是“反动投机分子”。在1930年11月22日的中共的机关刊物《红旗日报》上,郑重地刊出了开除郁达夫的消息。

本来,郁达夫已经以“自我除名”的方式脱离了“左联”,“左联”还要郑重地以一种大会表决的方式再“开除”一次,自然是对于其他成员的一次警告,意在杜绝类似现象的发生。然而在“左联”这样一个庞杂的组织中,作为个体的作家的思想的独特性与个性千差万别,想达到完全的统一是很有难度的。郁达夫式的以个性去对抗集体意志的例子在“左联”史上并不是个案,蒋光慈的经历就与他颇为相似。蒋光慈早在1922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革命文学的提倡过程中表现得非常活跃。1928年太阳社成立后,他实际上是太阳社的支柱与领袖人物。1930年3月“左联”成立后,创造社、太阳社的成员几乎全部加入了“左联”,蒋光慈被选为候补常务委员。然而,在革命文学提倡时期表现异常活跃的蒋光慈在“左联”成立之后却处于一种“失语”的尴尬状态,他无法给自己的身份一个准确的定位,也找不到一种恰当的发言方式。如果说在革命文学时期蒋光慈仍然能够以一种“作家”的身份,以一个“作家”应该有的自由度去描写革命、反映革命的话,那么“左联”严密的组织制度,尤其是其时的“左倾”举措并没有给像蒋光慈这样的革命作家预留足够的空间。当时“左联”要求作家必须同时是“战士”,并且要求作家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参加集会游行、贴标语等活动,这显然与蒋光慈自己的“作家”的定位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他这样表达自己的困惑:“党组织说我写作不算工作,要我到南京路上去暴动才算工作,其实我的工作就是写作。”[26]矛盾就这样产生了,蒋光慈经常与“左联”党团成员发生激烈争论,最后,蒋光慈向钱杏邨递交了退党报告。蒋光慈这一举动显然激怒了“左联”领导层,也给自己招来了严厉的处罚。1930年10月20日,中共中央机关报《红旗日报》正式公布了将蒋光慈开除出党的消息,标题为《没落的小资产阶级蒋光赤被共产党开除党籍》,指出“今蒋光慈之所为,完全是看见阶级斗争尖锐,惧怕牺牲,躲避艰苦工作,完全是一种最后的小资产阶级最可耻的行为”,“他已经成了一个没落的小资产阶级,显然已流入反革命的道路”[27]。当时罗列的罪名有好几条,包括不服从组织纪律,贪图版税,靠着丰厚的稿费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其作品《丽莎的哀怨》同情白俄没落的贵族产生了不良的社会影响等等,甚至于蒋光慈的改名(由“光赤”改为“光慈”)也成为其畏惧革命的罪状。蒋光慈只是要求一个作家起码的写作空间,就被以“反革命”罪予以开除。对于一直对党怀着赤诚之心的蒋光慈来说,这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他在被开除党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即病逝于上海。郁达夫在《光慈的晚年》一文中说:“光慈之死,所受的精神上的打击,要比身体上的打击更足以致他的命。”[28]由于与蒋光慈在“左联”问题上境遇的相似,郁达夫对于蒋光慈的精神苦痛与无奈显然有着很深的体会。

像郁达夫、蒋光慈这样早已成名的大作家,一旦在组织制度或者思想观念上偏离了“左联”的规定,就被“左联”以一种公开的方式宣布开除,而对于在革命文学时期才开始崭露头角的一些新兴作家,一旦他们有了什么“过错”,“左联”的处罚只会更加严厉。1931年8月5日,“左联”机关刊物《文学导报》第1卷第2期刊出了开除周全平、叶灵凤、周毓英的通告,对于开除他们三人的理由,通告用了很严厉的措辞。其中开除周全平的理由是他代表“左联”在互济会工作时“有意识的做出了极无耻的反革命的行为”。而所谓的极无耻的反革命行为,当是指周全平在互济会工作时所管理的经费问题,究竟是如“左联”所宣称的周“侵吞”了经费还是经费“失窃”,至今仍是悬案。开除叶灵凤的理由是其在“左联”成立后的半年多时间完全放弃了联盟的工作,“最近据同志们的报告,他竟已屈服了反动势力,向国民党写悔过书,并且实际的为国民党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奔跑,道地的做走狗。”[29]然而,“左联”并没有展示出作为证据的“悔过书”,这只能说是一条没有实据的“罪名”罢了。最大的原因或许就在于叶灵凤在审美追求与作品风格上与左翼文学的巨大差异。而对于周毓英的指责,则与叶灵凤类似,除了指出其脱离组织工作外,还“参加反动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及在日报上公开发表反联盟言论”,已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叛徒”[29]。实际上,周毓英的被开除,跟他与潘汉年的论战有着很大关系。早在“左联”成立之前,周毓英就与时任中共江苏“文委”主席的潘汉年就《现代小说》上所刊文章的评价问题展开了争论。1929年10月由潘汉年等主编的《现代小说》第3卷第1期出版后,时人纷纷惊呼其“左转”的巨大变化,而周毓英却在《乐群月刊》上对于这一期《现代小说》所刊文章进行了火药味十足的批判。潘汉年随后发表《普罗文学运动与自我批判》与《内奸与周毓英》等文,对于周毓英的批判正面进行了回应。本来,周毓英的批判就有着情绪化与非理性的因素,而潘汉年回应中对于周毓英“内奸”的指责又将这种非理性与个人间的恩怨进一步升级,周毓英稍后也回敬了一篇《内奸与潘汉年》[30]。潘汉年与周毓英同属创造社的“小伙计”,资历相当,两人也都是在革命文学提倡过程中逐渐成长的“新兴作家”,因此,两人之间的论战,不过是在“左联”成立前后“新兴作家”由于在身份与地位上的落差而产生的心态失衡的反应罢了。周毓英在论战中耿耿于怀的,也正是“新兴作家”的地位问题,并试图用自己理论上的优势与对于其他作家的批判来彰显自我的存在。周毓英的确对于普罗文学作品评价标准以及普罗文学运动发生有着自己的看法,但仅仅局限在学理讨论的范围内,并非“反联盟言论”,当然也不是什么“内奸”。他的被开除,与潘汉年对其“内奸”的指认,以及潘其时在“左联”内的领导职务是有很大关系的。

不论是郁达夫、蒋光慈,还是周全平、叶灵凤、周毓英,在被开除时都无一例外地被冠以“反动投机分子”、“反革命”、“内奸”等名号,而考其真实原由,却不过是作家的个性与集团意志之间的碰撞或者作家间的私人恩怨。将这些个案串联起来,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左联”为了纯化其成员所做出的努力。“左联”希望保持其成员在组织与思想上的高度统一,任何对于这种“统一”进行挑战的尝试都将受到惩戒。通过组织结构的完善,思想上的引导,以及对于“越界者”的规训与惩戒,“左联”加强了对于革命文学作家的控制,也极大地增强了凝聚力与战斗力。

以上对“左联”成立后在组织层面、思想层面、惩戒机制层面所施行的诸种举措的描述与勾勒,并不是说“左联”是一个高度同质的、威权化的组织。相反,由于顾及“左联”最初的统一战线性质,“左联”对于革命文学作家的引导与规约,并非是通过行政命令的直接方式,而是通过文学批评、文学评奖等文学自身的方式进行间接引导。“左联”虽然有意识地加强对其成员的控制,但成立初期的“左联”并未形成事实上的威权地位,联盟各成员之间也大体能够形成一种自由、平等、对话的良好氛围。当然,由于30年代特有的左倾气候,“左联”的某些举措难免会打上“左”的印记,比如那种只注重集团意志而漠视作家个性的做法,那种对于作家同时也要是“战士”的要求,都是需要在以后的文学运动中深以为戒的。

[1]茅盾.关于“左联”[M]//左联回忆录(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52.

[2]冯雪峰.论民主革命的文艺运动[M]//冯雪峰论文集(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3.

[3]冯雪峰.一九二八至一九三六年间上海左翼文艺运动两条路线斗争的一些零碎参考资料[M]//雪峰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33.

[4]茅盾.也是漫谈而已[J].文联,1946(4).

[5]鲁亚.国内文坛消息[J].海风周报,1929(2).

[6]宣传工作决议案[M]//中共中央文件选集.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3:266.

[7]刚果伦(钱杏邨).一九二九年中国文坛的回顾[J].现代小说,1929(3).

[8]国内外文坛消息[J].拓荒者,19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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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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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219(2015)01-0044-06

2014-03-10

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中国左翼文学范式形成研究(1923-1932)”(14CZW046);2010年洛阳师范学院培育科研项目“20世纪20年代革命文学的兴起与转型研究”(2010-PYJJ-012)。

张剑,男,洛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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