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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贬官潮州出关作》异文校考

2015-03-27郭殿忱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稿本诗题全唐诗

郭殿忱

(北华大学文学院,吉林 132013)

《贬官潮州出关作》不仅彪炳文学史,而且以其政治背景、思想内涵辉耀中国政治思想史、哲学宗教史。正因其重要,自唐迄今,多入选家法眼,校注笺释者代不乏人,致令这首连标题在内才63字的七律,异文竟达20来处。前贤时俊“述而不作”者多,今试结合时代背景、诗作意境、声韵格律诸多方面,对异文之是非优劣给出己断。祈盼读者方家指正。

诗题《贬官潮州出关作》录自《又玄集》[1](影印日本江户昌平坂学问所官板)。

校:《唐诗纪事》[2](以下简称《纪事》)作《次蓝关示侄孙湘》。《全唐诗稿本》(以下简称《稿本》)①钱谦益的《全唐诗稿本》,(清)季振宜递辑,台湾经联出版事业公司景印版,1976年。据《韩文》(明嘉靖南平游居敬刻本)作《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手写题注:“宪宗元和十四年,表乞烧弃佛骨。疏入,贬潮州刺史。”录自《唐诗纪事》。《唐诗别裁集》[3](以下简称《别裁》)诗题同《稿本》,题注:“湘,字清夫。”《全唐诗》[4]诗题亦同《稿本》,题注:“湘,愈侄十二郞之子,登长庆三年进士弟(第)。”

考辨:《又玄集》诗题,缺乏后人津津乐道的“八仙”之一的韩湘子。实则那是神话与本诗题旨无大干涉。《纪事》诗题,缺乏贬官潮州的主题。《稿本》诗题,缺贬所潮州,但手写题注已补充之。《别裁》《全唐诗》诗题虽同《稿本》,但题注稍逊一筹。综合考虑,似以《稿本》诗题并题注为佳。

以下诗句亦据《又玄集》。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校:“阳”,《稿本》《全唐诗》《韩昌黎诗系年集释》[5](以下简称《集释》)皆作“州”。

考辨:两唐书均载“贬为潮州刺史”。据《新唐书·地理志(七)》:“岭南道潮州潮阳郡,县三:海阳、潮阳、程乡。”[6]《中国历代诗歌选》:“潮阳,今广东潮阳县,唐潮州州治所在。”[7]《旧唐书》亦云:“愈至潮阳,上表曰……。”[8]韩愈又有迁潮旅次诗作《题临泷寺》,其中有“潮阳未到吾能说”句,可见“潮州”是属概念的上位词,“潮阳”是种概念的下位词,逻辑上无对错之分。但虑及时代背景,从充实此诗题解角度看,“州”字佳。另从格律角度看,此七律为首句平起(封)平收(天),由于“阳、州”均为平声,故于格律无碍。

本为圣明除弊事,岂将衰朽惜残年?

校:“本”,《韩文考异》①(宋)朱熹撰《韩文考异》,商务印书馆影印本。(以下简称《考异》)《集释》均作“欲”。“明”,《太平广记》②(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校点本。作“朝”。“事”,《诗话总龟》③(宋)阮阅编《诗话总龟》,四部丛刊影印本。(以下简称《总龟》)作“政”。“岂将”,《考异》《稿本》均作“肯将”。《总龟》作“岂于”。“衰朽”,《韩诗举正》④(宋)方崧卿撰《韩诗举正》,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以下简称《举正》作“衰暮”。“惜”,《纪事》作“计”。

考辨:先从格律看,出句应作:仄仄平平平仄仄,本为圣明除弊事,全合律。而欲(仄)朝(平)政(仄)三字亦皆合律。从诗意看,“欲”是想要如何的未来义,可而今已遭贬谪在左迁途中,故“本”字佳,即原来想要之意。“圣朝”指英明之一朝,而“圣明”直指宪宗,且首句已有“朝”字,故“明”字佳。“事”即指迎佛骨之事,‘政’则扩大为全部朝政了,此时获罪之韩愈就事论事尚需胆量,那里还敢“议政”?再看对句应为:平平仄仄仄平平,岂将衰朽惜残年,全合律。而肯(仄)于(平)暮(仄)计(仄)四字亦皆合律。足见古人锤词炼句功夫之精湛。再从意境看,虽有前贤曰“肯,犹岂也”,但终不如“岂”字这个疑问词表意准确。“岂将”也较“岂于”在语气上更有力。“衰朽”是凝固词组,“衰暮”嫌生涩,且“暮年“与“残年”相重复。“计残年”有计算残年和为残年计划二义,不若珍惜余生的“惜残年”语义晓畅且不生歧义。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校:拥,《举正》作“揜”。

考辨:按格律,颈联对句,应为:仄仄平平仄仄平。“拥、揜”皆为上声,均合律。然从意境看,“拥”有“抱”义,较“揜”之“覆蔽”义更形象地展现了蓝关雪景。

知汝远来深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校:“深”,《纪事》《别裁》《集释》均作“应”。《总龟》则作“须”。

考辨:按格律,尾联出句应为:仄仄平平平仄仄,“深、应、须”均为平声,皆合律,从事件背景看,《辑注唐韩昌黎集》⑤(明)蒋之翘辑注《辑注唐韩昌黎集》,明崇祯蒋氏三经藏书刻本。云:“初公南谪时,湘年二十七,滂年十九,皆从公以行。观公《宿曾口示湘诗》及在袁州作《滂墓志》可见。而此诗末句所为远来者,盖公既行而湘始追及于此。而深有意之言,亦不过感叹之意焉耳。”

今按:言湘追及一事,从《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⑥(清)方世举撰《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乾隆卢氏雅雨堂刻本。中可得旁征:“愚按公作《女挐圹铭》云:‘愈黜之潮,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师,迫遣之’。此诗喜湘远来,盖其时仓促,家室不及从,而后乃追及,公尚未知,故以将来归骨,委之于湘,盖年已逾艾,身入瘴乡,九死一生,不觉预计。此时势当考者也。”从中不独知韩湘后追来事,而且后二句又驳前引“亦不过感叹之意焉耳”。《宿曾口示湘诗》有二首,分别有“仰视北斗高,不知路所归”、“茫然失所诣,无路何能还?”真真是“瞻望前路,危机重重”。不作死于贬所的打算而只发此感叹,岂非怪事!这从韩愈获赦返途所作另一诗题里亦可得到证实。预让韩湘收骨殖,绝非故作骇人之语。该长题作:《去岁自刑部侍郞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诗云:

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

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

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惟闻饭一盘。

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

此情此景,不禁让人联想到“好收吾骨瘴江边”绝非妄言。故“深”字佳。行文至些,笔者记起宋代作家对韩愈贬潮州时所表现出的畏死苦穷、汲汲求归等言行的一些评论、指责。受拔高历史人物思潮的影响,一些人反问道:这不是往韩愈身上抹黑吗?全国韩愈研究会会长张清华研究员分析道:“韩愈因一封为君为民除弊事的‘朝奏’,一下子从刑部侍郎,几于处死后而贬偏僻的天涯海角潮州,这是他虽知上《表》冒险,而这样的结果却是他内心始料不及的。故他在委屈里发怨气,在危难中显怯懦。但这只是在他离开长安的路上与到潮之初。到潮,特别是一入政事后,那种无私无畏、勤政为民的高昂气势,是任何被贬官员无法相比的。……他畏死苦穷的怯懦,只是一时的思想情绪,勤政为民才是韩公的本质。若是否认贬潮有怯懦情绪,是不合事实的为贤者讳;若把这种一时的情绪表现,当成韩公的思想实质而指责韩公的思想品格,那是只见一时表象,而不懂韩公。”[9]窃以为这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科学方法。

比勘诸多版本,择善而从,该诗题、序、句似应如下: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宪宗元和十四年,表乞烧弃佛骨。疏入,贬潮州刺史。)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本为圣明除弊事,岂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深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1]韦庄.又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94.

[2]计有功.唐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23.

[3]沈德潜.唐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487.

[4]曹寅.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853.

[5]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097.

[6]欧阳修,宋祁,吕夏卿,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097.

[7]林庚,冯沅君.中国历代诗歌选: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854.

[8]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4:4198.

[9]张清华,张弘韬.论韩愈[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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