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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的青春

2015-03-26徐兴正

滇池 2015年3期
关键词:布鞋村寨大姐

徐兴正

八九年前,我给大姐、大哥、二姐的女儿每人买了一条裙子,记得是四十五元钱一条。那时,我的工资很低,开支太多,手头十分拮据,给侄女们买这点小礼物,也是早有计划,多次犹豫,最终才下了决心的。三个侄女年龄六至九岁,身为农村小女孩,我想让她们穿上一条漂亮的裙子,留下与同伴不一样的童年记忆。但是,大姐把她认为不合时宜的裙子当一块好看的布料,拆开,修剪,改制,用来抱更小的孩子;大哥没有交代过那条裙子的下落,也许扔了,也许现在还放着;只有二姐,她让孩子穿上了那条裙子。对如此细小的事情,我之所以没有忘记,一则因为自己的境遇,总是不忍耗费哪怕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财物;二则记起孩子们的童年,我常常感到忧伤。

在于心不忍、无比忧伤的时候,我想起的常常是大姐。

没有人比大姐更爱我。这样说,会让我妻子难过,在她看来,她已经足够爱我了,那种爱没有人能超越。但我这样说的意思,不是比较,而是区别。大姐对我这个弟弟的爱,悲苦,无奈,本来爱不了,却耗尽了心力,决绝,孤注一掷。我到县城去上初中那一年,大姐给了我一件棉绒衣服。大姐曾在一个冬天与人结伴去过一趟昭通城,途径县城,感到那里比我们村寨里寒冷多了。那件棉绒衣服,是母亲年轻时从工厂带回来的,胸前还印有“毛家村水库开工纪念”字样。它差不多在一只木箱子里放了二十年,母亲才给大姐穿。大姐穿了好几年,袖口都磨破了。我当时很瘦小,大姐又把袖子剪去一截,用细细的针脚卷好边。我穿上一看,袖长倒是合适了,但腰身过于宽大。大姐打算把它改小一点,但被母亲阻止了。母亲认为,那是一件棉绒衣服,从上面剪去任何一块布料,都很可惜;而且,我再长大一点,穿着就合身了。我上高中时,那件棉绒衣服已经显得太小了。但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大姐其实是个小个子。恰恰相反,因为上初中时,我常穿那件棉绒衣服,它比外衣还大,鼓鼓囊囊的,脚边不时落出一截来,遭到穿戴整齐的同学笑话,以至于,在我的记忆中,大姐非常高大。又因为她排行老大,我也会误认为,她在姐妹中是最高大的。直到2010年秋天,由于大姐在县城上初中的孩子,迷恋上游戏机,对上学失去了兴趣,我和妻子毫无办法,只得叫大姐来一趟,我到车站去接她,似乎才注意到四十多岁的大姐,十分瘦小。

大姐给我做过布鞋,可能比母亲做的还多。做一双布鞋,工序很多,耗时不少。其中的两个步骤,我知道得很清楚。一个步骤是,用适当烧过的玉米芯,当锉,磨魔芋粉,做成糨子,来粘破布,叫“布壳”,晒干后,鞋底鞋帮下料。魔芋伤手,往往导致皮肤中毒,其痒难当。现在想来,如果买得到、买得起一双橡胶手套,做布鞋的所有农村姑娘,就可以免受其苦了。另一个步骤是,草木灰煮麻线,需要把握好灰的用量和火候,否则,麻线就缺乏韧性,又不牢固。布鞋养脚,特别是夏天穿,更好。但布鞋土气,穿着上学,往往被穿皮鞋的同学鄙视。体育课上,教师要求穿运动鞋,布鞋免不了遭受指责。那些年,穿着大姐做的布鞋,我其实很难受。

大姐还给我织过一件毛衣,那时,她刚刚出嫁。

在大姐出嫁之前,她经常代替母亲照料我。得到大姐照料的,当然包括了我们所有兄弟姐妹,但我总觉得,她照料我比其他人更多。2010年秋天,在我家里,大姐对她那迷恋游戏机的孩子说,她幼时非常想上学,但父亲不让她去。为了送大哥去学校,大姐在教室窗外听读过几天,记得几个字。邻村有个姑娘与大姐同岁,得上学,一直上到了大学,分工,住在县城,又调到了昭通。大姐小时候羡慕这个得上学的姑娘。几年前,大姐与回老家的她相遇,进行了一番交谈,大姐心情平静,对自己的生活不存奢望,但希望她的孩子好好上学。与迷恋游戏机的孩子说到这里,大姐眼里泪水打转。那是多大的悲伤和绝望啊!大姐终于把泪水忍了回去。大姐不是有多么坚强,而是她迷信,认为在弟弟家里落泪,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到了现在,大姐还以她那隐忍和疼痛的方式爱着我,尽管她早就庆幸这个弟弟已经通过上学彻底改变了命运。

虽然大姐的手艺非常好,能做最合脚也最漂亮的绣花鞋,但她自己也不喜欢穿布鞋。看低自己的劳动成果,农民有这个秉性。2009年,我还给大姐要了一双剪刀口男式布鞋、一双绣花女式布鞋,送给喜欢这些东西的一位昆明师友,他们夫妇将它们当成了十分珍贵的礼物。这是大姐二十多年前做的。那时,大姐最想穿上的是一双胶鞋。大姐确实穿过一双好看的胶鞋。那双鞋子鞋底很薄,我偷偷试过,当时我八九岁了,脚已经长到了三十八码。其实是一双劣质胶鞋,大姐穿着它,行走在遍布石子的山路上,脚板一定硌得生疼,哪里有布鞋养脚?不过,那双胶鞋就是比我们穿惯了的布鞋好看,鞋帮是蓝色的,鞋带可以打成蝴蝶结,鞋底粘连鞋帮的那一圈是净白色,穿在脚上,走在路上,都很显眼。大姐穿着那双难得的胶鞋,带着我去山坡上篓过一次树叶。每年入秋,山坡上的树木,主要是核桃、油桐,开始落叶,徐家寨子的农民就要去篓树叶,用来垫圈,蓄积来年种植庄稼的草粪。秋冬时节,那里天气很少放晴,露水打湿了山坡上的草木,加之又都是背阴之地,整天晒不干。山坡上带着露水的树叶、枯草,弄脏了大姐的胶鞋,净白的条块显得特别脏。一起被弄脏的还有裤脚,但是大姐不在乎,她只为那双胶鞋难过。胶鞋要柔软一些,穿着在山坡上篓树叶,比布鞋方便。尽管如此,那一次以后,大姐就再也舍不得穿上那双胶鞋到山坡上去了。那双胶鞋上净白的条块最终没能洗干净,这简直让大姐伤心。

少女是最爱美的人群,大姐伤心的也许是她的青春。

当然,这并不是说,大姐少女时代就没有欢乐。

身为长女,大姐身上又天然地继承了父母的勤劳,她很小就参与承担了一家人的生计,帮助亲人,为亲人付出,也会给她带来欢乐吧。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这些年,我也向大姐一样,更多地照顾过亲人,压力很大,苦处颇多,委屈也不少,但也感受到了一种眼睛里涌出热泪的欢乐。这其中也包括了对大姐孩子的照顾。正是如此,我才那样推测大姐。

大姐像那时所有农民的女儿一样安分。两三岁的时候,大姐就很少哭闹了。她总是可以安静地躺在床上,一个人盯着墙壁上高高挂着的一盏桐油灯,等待倦意袭来,然后睡去。醒过来,再盯着桐油灯。那一般是早晨,父母天不亮就出门干活去了。她几乎不尿床,记得住父母的吩咐,只是不小心打翻过便桶。

七八岁时,大姐已经可以独自去赶集了。徐家寨子离集市整整十五公里,这可不是一段轻松的路程,尤其是去的路途,一半多上坡。大姐去赶集是父母安排的,一般是背鸡蛋去买。母亲在一只小篾箩里铺上一层糠,放进十个鸡蛋去,再撒好糠,弄妥帖了,将篾箩系在大姐腰间,送她出门。为什么不多不少就放十个鸡蛋呢?当时,合作社不准多养鸡,十个鸡蛋也要凑上十天半月。“十”是个整数,便于孩子算账,一个八分,十个八角。大姐到集市上卖掉鸡蛋,常常扯一两尺布,或打三四斤盐巴,或买五六封火柴,自己放进篾箩里背回家。几乎没买过肥皂、洗衣粉。徐家寨子出产油茶、油桐,油茶渣,以及油桐壳烧成的灰,含碱,可以泡水洗衣服,甚至洗头发,就把少得可怜的钱省了下来。在路上,赶集的亲戚、乡邻,以及陌生人,遇到大姐,会与她打招呼,夸奖她,投以钦佩的目光。大姐赶集,作为一个固定的形象,被不少熟人记住了,以至于,他们提到我父母的时候,总要加上一句:“他们家有一个背着小篾箩赶集的姑娘。”

大姐较为早慧,赶集途中,不知道她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了什么。我自十三四岁起,在县城上中学的六年里,数十次往返于学校与故乡之间。一天步行百余里路程,有时候还得忍受饥饿,差不多也算作是一种煎熬了。在每一次连续十几个小时的行程中,我总是对目的地,无论是学校,还是故乡,充满了渴望。我一次又一次明白,渴望也会是一种煎熬。我希望自己能熬出来,所以发愤读书。我怀着改变命运的梦想行走在上学路上,我相信,如果梦想实现了,我就可以不那样走路,不再受煎熬了。但大姐呢?从她懂事时起,就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很可能一辈子走不出故乡了。大姐的堂姐们,大多数都订了“娃娃亲”,在附近的村子里找下了婆家,早晚有一天要嫁过去。今后赶集,也许还到同一个地方去。因此,在这样的途中,大姐又会想些什么呢?

年龄稍大,大姐开始给合作社放牛。放牛是有同伴的,大姐的同伴是村寨里一个外姓小姑娘,比她小一点点。这个小姑娘已经与大哥订下“娃娃亲”,是大姐未来的弟媳妇。大姐她们放牛,每天都要带一背篓猪草、干柴回家,但相对于与大人们一起进地里干活来说,还是要清闲些。那时,村寨周边“草山”比现在宽广,可以说百草丰茂,合作社的牛有草吃,容易放牧。所以,给合作社放牛,可能还是遭人嫉妒的派工吧。父亲是生产队长,这样的安排,或许也是照顾自己人。相对清闲的日子持续了几年,在放牛、扯猪草、找干柴之余,大姐无师自通,工于女红。那些年,在我们那里,女红是衡量一个姑娘“本事”的重要一环。大姐女红达到的程度,已经相当有本事了,具备了找下一个好婆家的资本。大姐耽于女红,排解青春,按说也会有快乐,只是这种快乐模糊,迷茫,苦涩,艰深,显得古怪而苍凉,难以体会和把握。母亲并没有为大姐工于女红而喜出望外,因为父亲早已应许了大姐的“娃娃亲”。

大姐订下的“娃娃亲”,对方母亲早逝。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命苦。但这样的意识,并没有激发起大姐对对方的同情心,不幸的是,它转化成了一种轻微的怨恨,无声的责难。对方命苦本是他自己的事,为什么订了“娃娃亲”来连累大姐呢?大姐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凭白无故承受了这一份苦。既然是“娃娃亲”,就由不得大姐,她也只得接受下来。

徐家寨子以及周边村寨订“娃娃亲”,对女方家长来说,确有传统的因素,但最主要的,还是基于临时劳动力的考虑。一旦与徐家寨子这种地方的小姑娘订了“娃娃亲”,农忙时节,或是修房盖屋,对方就有义务到她家里来帮助干活。男方年纪尚小,先由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代劳,长大成人了,就自己去。订了“娃娃亲”,男方家人及其本人,为女方家尽干活义务,时间可能会超过十年。有女儿,女儿多,又及早订了“娃娃亲”,父母就获得了长期支配无偿劳动力的机会。订“娃娃亲”,女方家劳动力得到补益,男方家则等于遭到了损失。女方家长从自身角度出发,常常急于订“娃娃亲”。男方家长当然不情愿,不过又担心错过了中意的小姑娘,耽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也不敢拖延。

但大姐订的“娃娃亲”,情况完全不一样。对方一家,除了父亲,只有姐妹两个。他们村寨,耕地同样遥远,种庄稼的劳动量与徐家寨子差不多,而且还缺柴烧,找柴烧也要翻山越岭,耗时不少。对方又在上学,不仅他们一家帮不了我们家,而且,我们家还想方设法反过来去帮忙。以至于他们家感到乱了规矩,太不应该,既无可奈何,又万分愧疚。父亲答应与这样的人家给大姐订“娃娃亲”,说明他与村寨里大多数父亲还是不一样。父亲年轻时当过工人,算是走出故乡,见过一点世面。回到故乡后,父亲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对知书达理的人家充满了敬畏。与大姐订“娃娃亲”这个男孩子,已经上到小学高年级了,成绩是出了名的拔尖,继续上学就是读书人,将来还是大学生。男孩子的父亲,读过“老章书”,会写毛笔字,能讲书本道理,值得尊重。父亲不是只顾眼前,而是看到了长远。

与大姐订“娃娃亲”的男孩子,直到长大成人,与我们一家有很多接触,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一个瘦弱的“学生”。“学生”也只得讲规矩,到我家来帮忙干农活。寒假,我们这里的农活主要是背草粪进地种洋芋,暑假则是从地里挖洋芋背回家。离村寨最远的洋芋地,超过十公里,背一背篓草粪进地,或者背一背篓洋芋回家,其劳动强度,对一个瘦弱的“学生”来说,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何况,我家背草粪种一千多斤洋芋种,一干就是一个月左右;挖一万多斤洋芋背回家,也要一个月,“学生”至少参加五六天,他回家还要再参加十来天,很难熬出来啊。事实上,正是这种劳动的难熬,催逼了很多农村学生发愤读书,妄图以此改变命运。那时,村寨里几乎没有马匹,往返负重的除了青壮年,还有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也有六七岁的小孩子。“学生”比我大十来岁,当我六七岁投入蚁群一般的搬运大军时,他已十六七岁了。在我的记忆里,行走在连接着村寨与洋芋地的山路上,他沉默寡言,很少说话。我到县城上了中学,到昭通上了师专,也作为“学生”参加这种高强度劳动后,特别是大哥分家、姐妹出嫁,父亲右腿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断卧床不起,只剩下母亲和我,我成为最主要的劳动力后,行走在这样的山路上,我也不愿意多说话。我才进一步明白,负重前行时,不想开口说话,这绝非性格使然,而是为了节省体力。在我的记忆里,“学生”说起话来,声气极小,再加上口齿不清,不容易听明白。这样一来,不是万不得已,我们谁也不肯和他多说话。我还记得,“学生”有一支对我来说是奢侈品的钢笔,随时装在身上。我偶尔会央求他给写一写我所知道的“四言八句”,很多方言他都写不出来,或者勉强在书面语中找到了一个替代词,但念起来就不顺口了。那期间,我大概上到小学二年级了。在我的记忆里,“学生”完全写对的是这样一则“四言八句”:“一个毡包四只角,主家请我来开合。一开天长地久,二开地久天长。三开荣华富贵,四开儿孙满堂。五开五子登科,六开六畜兴旺。七开天上七姊妹,八开神仙吕洞宾。九开乌龙来戏水,十开后代状元郎。”那些年,我们那里男婚女嫁,有一个程序叫“开庚”,男方请“庚书先生”,根据双方生辰订下婚娶之日,写成“庚书”,送至女方家。当然不能只送庚书,一起送去的还有聘礼,一般是布匹、衣物、鞋袜、发饰,发饰主要是一种叫“簪子”的银器,这几乎是必须有的。庚书上还列出了聘礼的清单,庚书及聘礼用一张红色新毯子包裹起来,叫“毡包”,由专人背至女方家门口,被庄重地接过去,摆放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上,然后,叫两名童子来“开毡包”。开毡包的时候,就要念这则“四言八句”。毡包打开,里边还有两个红包,一般分别是六角、八角或者三块六角,用来打发两名童子。之前,我作为一名童子,给一位表姐开过毡包。本来,这则“四言八句”,是两名童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念的,但那名童子不会念,我就一个人包揽下来。那时候,我口齿伶俐,声音响亮,表现得十分出色,深受在场的亲朋好友夸赞。事毕,我把属于自己的那个红包装进兜里,走到父亲身边,父亲还意味深长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那一刻,父亲可能已经把我当一个读书人了。

我的这些记忆,大姐的形象无形中被冲淡了。但实际上,大姐一直是这些记忆的背景和底色。没有大姐的存在,“学生”就不会出现,我就不可能留下这些记忆。表面上,在我们所有家庭成员中,大姐与“学生”的关系最为淡薄。我们谁都会与“学生”说上一两句话,但大姐不说。这是订“娃娃亲”双方的惯例。在劳动、吃饭过程中,我们与“学生”因传递工具、给他添饭等,都会有接触,但大姐完全避免了接触的可能。这同样是惯例。凭大姐的敏感,她逐渐意识到自己与“学生”最终不可能走进婚姻。对于婚姻,无论是与谁的婚姻,大姐并不渴望,因为婚姻并不意味着新的生活。她从出嫁的堂姐身上,已经看到了她们在延续母亲这一代妇女正在过的日子。虽然换了一个村寨,但生活的场景基本上是相同的。不过,婚姻毕竟是命运链条上的一个死扣,不可能随便解开。与自己订“娃娃亲”的是个“学生”,一直是,不像大哥,上到初中二年级就回来了,对方上到了大学,大姐就感到对不住家人,仿佛这样的后果是她造成的。怀着对家人的愧疚,大姐对“学生”就有了恶意,说是恶意,也只停留在一点小的捉弄上。我至今清楚地记得的,是这样两件事情:一次,“学生”与他的堂兄从我们村寨路过,但没有到我家来,他在路边顺手摘了我家桃树上的几个毛桃子,放进一个空背篓里,恰巧被大姐看见了。待他们走到我家对面的山坡上,大姐不说是哪些人,只说她看见他们偷摘我家桃子,教我乱骂他们。我那时大概七八岁,和村寨里所有孩子一样,喜欢骂人。大姐怎么教我,我就怎么骂,直骂得他们在山坡上坐了下来。我继续骂,又骂得“学生”将背篓里的桃子拿出来扔掉。现在回想起来,大姐当时确实过分了。如果我知道他们是“学生”和他的堂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骂。这件事情被母亲知道了,她说大姐“简直不叫人!”大姐什么也没有说,忽然就大声哭了起来。另一件事情是,按照惯例,大姐给“学生”做了布鞋。大姐本来工于女红,看到过“学生”的脚,当能精确估量,做出来的布鞋长短、肥瘦就是合适的。但大姐偏要把布鞋做得短一点、瘦一点,让“学生”穿着足脚、夹脚,抵得脚趾发肿,磨得脚边起血泡。表面上,布鞋不仅合脚,而且好看。按照惯例,除非下雨天,路上泥泞,否则,“学生”到我家来,不穿大姐做给他的布鞋,是不礼貌的,更是不尊重人的,连我父母也会不高兴。这让“学生”苦不堪言。

“学生”上了一年大学,就没到我家来了。尽管我们知道,“学生”假期没有回家,靠打工挣钱读书,但我们清楚,大姐必将面临着被退婚的结局。实际上,大姐希望这个结局早一点明朗,早一点到来。“学生”考上高中那一年,大姐就与家人预料过这样的结局,她倒不是为结局本身担忧,而是不情愿明知结局如此还让对方一拖再拖。母亲却说,“他不会这样不讲良心吧!”我不知道这是母亲对“学生”的判断,还是在宽慰大姐。大姐说,“你们还不相信,你们看着!”后来,我上到初中时也订了“娃娃亲”,刚上高中即提出退婚。这不是讲不讲良心的问题,生于村寨,长于村寨,它给我和“学生”安排的命运,还包括了订下的“娃娃亲”,而我们上学,第一个觉醒的愿望,就是改变这种命运。我们在有幸接受了比较系统、完整的学校教育,成为识字较多、掌握职业技能的人,获得国家分配铁饭碗的机会以后,都不愿意再承担村寨过去安排给我们的命运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类似于徐家寨子、“学生”的村寨这样的地方,这种情况普遍存在。父亲拒绝了大姐首先提出退婚的请求,因为,那样一来,对方就有理由要求退还订婚的礼品,赔偿订下“娃娃亲”以来帮助我家干活的劳务费。而等到由对方提出退婚,我们就什么也不用退还、赔偿。“学生”上到大学三年级,终于给我家来信了。在信中,“学生”非常明确地提出了退婚的要求,并充分阐述了他的理由,第一是“娃娃亲”,双方还不懂事就由父母包办,不符合现在社会提倡的自由婚姻;第二是如果勉强结婚,将长期分居,大姐一个人在家种地,日子更苦;第三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会怎么过,不愿牵累于无辜的大姐。他还十分真诚地表达了对我们一家,特别是对母亲的感激,也表达了对我们一家,主要是对大姐的愧疚。他又说明,早就想提出退婚,但没有勇气,害怕我们一家骂他,如今提出来了,不忍心再耽误大姐的青春,要不然,他一辈子内心不得安宁。他希望我们一家理解并原谅他,虽然这不是他的错。“学生”的来信,终于应验了大姐的预料,父亲在叹了一口气的同时,把它看成了一种屈辱。当时我上小学五年级,与初中二年级辍学回来的大哥一起措辞,给“学生”回信。一字不识的母亲,让大哥念我们写的回信给她听,她要求去掉那些诅咒的话语。我们当着母亲的面,把回信原原本本重抄一遍,再次念给她听时,跳过了几句我们认为恶毒的话。母亲不能准确理解“从此一刀两断”的意思,以为是威胁,要求去掉;我也不懂它的含义,希望大哥再加上一句,我们村寨里骂人的话,“下岩七十二块!”意思是从悬崖上摔死,摔得粉身碎骨,比一刀斩成两段还解恨。大学毕业,“学生”成了一名医生。若干年后,我与他工作、生活在同一个县城,一直都有来往。想起那封回信,还会觉得对不住他。

尽管这个结局不出大姐所预料,她一直希望早一点明朗、到来,但是,这毕竟意味着与“学生”联系在一起、更为美好的未来,抛弃了她。而在被抛弃之前,大姐以耗费自己的青春为代价,毫无选择地等待着这个结局。这不能不说是残酷的!我们的回信寄出去才几天,大姐就采取过一次自杀。若干年后,我明白,大姐并不想真正去死,也不愿意家人为她伤心,但作为一个被抛弃的农村大龄姑娘,她必须这么做一次,来表达她那说不清楚的情绪。我知道,这是一种更大的屈辱!大姐服下少量毒药,发现及时,被抢救了过来。家人、堂姐妹、邻居,围在痛苦不堪的大姐身边,不停地劝说,她流了几天泪水。

一年后,在我复读小学五年级时,经人介绍,大姐与我们村寨山脚下的一个小伙子订了婚。小伙子上到初中一年级辍学,之前也订过“娃娃亲”,但女方提出解除了婚约。我上初中三年级时,大姐结婚了。

婚后,大姐备受生育之苦。习惯性流产几乎要了她的命,也差一点毁掉了她的婚姻。也许是上天可怜她,看在一切苦都受够了的份上,赐福给她,终于让大姐顺利生养了三个孩子。

大姐生于1965年,也就四十五岁,却像母亲一样瘦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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