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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

2015-03-26李国彬

滇池 2015年3期
关键词:呆子周家母女

李国彬

1

这是新员工上班后的第三个月,周末,倩倩给我发了条短信,说,晚上我们在老米粒茶馆一聚。

我是6点半到的,进了包厢一看,倩倩早到了。

包厢不大,我环顾了一下问,人呢?倩倩指了指自己,一伸舌头,笑了笑。我坐下问,就你一个?倩倩点了点头,又笑了笑。这次,她的笑中有种调皮劲,还有点羞涩。

呵呵呵!你请我?你单独请我?想到倩倩信息上说“晚上我们在老米粒茶馆一聚”中的“我们”,我不大相信地疑惑地问。倩倩歪着头,很来劲地说,是啊!

为什么?

祝你生日快乐!

说着,倩倩将一束鲜花递到了我的手上。我接过花说,闹什么啊,两个月后才有我的生日好不好。倩倩一挥手,大大咧咧地说,不管它!先过着再说。说完她笑了,我也笑了。

过了一会,倩倩忽然歪着头看了我,然后说,赵总,问个事儿。倩倩的神情里有一种神秘和隐约,我想说,你请。结果那声音竟然没有发出来。这让我有些懊恼。这时,倩倩低着头,一边用勺子轻轻地勾那杯子里的咖啡,一边问,你……为什么要录取我啊?

倩倩说这句话时,声音很低,但是带着感情,于是我能闻到她杯中那浓郁的咖啡香,食指也神经质地动了一下。

这次公司选人,倩倩落选了,但是,当我看了她的作文,又和她聊了聊老家的一些情况后,还是录用了她。显然,倩倩今天约我,就是因为这个。

我当然没有回答倩倩的问题。我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就是我省著名的新大地开发区,那一排排厂房,那几栋高耸的大楼和近万名职工都在我的麾下,现在叫1965,而在十三年前,这里还是乡村,是我的故乡,叫高塘。

我就在这里长大,熟悉这里的每一条田埂,能叫出田野里各种植物的名字,包括那些在春天里只黄了或红了几天便姗姗老去的野花。我和倩倩坐在这喝茶的地方,原来是座山岗,是谢青婵和路红莎的家,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这时,我笑了笑,对倩倩说,我们换一个话题吧。跟你聊聊面前的这片土地。有些事很有趣,不耽误你多长时间,等这支蜡烛燃尽了就结束。

倩倩很坏地笑了,因为她早就看出来了,那支蜡烛是塑料的。

下面就是我跟倩倩的聊天内容,后来我把这些内容整理出来了,倩倩离开1965时要了去。

2

这一天指的是1965年10月初。

这一天赵大呆子没怎么说话,杜新兰心里清楚,还是因为昨晚的事。虽说四十刚出头,但是对于杜新兰来说,夫妻那点事已经少了很多。昨个一天,她在外面一直忙到11点才进家门。等洗洗濯濯上了床,人早就散了架。而赵大呆子就不一样了。因为秋收未净,田里还有些遗漏和牵挂,开不了犁铧,赵大呆子有点闲牙,晚上,到了被窝里,便能嗅到杜新兰的肉香,手上自然就难以安分了,但是,他的手向那边伸了几次,都被杜新兰截了。

早晨起来,杜新兰有点愧疚。在农村,娶来女人只要会“三喂”就行,那就是喂床,喂奶,喂猪秧子,可是,自从自己当了高塘大队的大队长,整天在外跑事,骨头连着筋累,这些做得都不好,像昨晚的这种拒绝,也不是一次了。

晚上七点钟的样子,孙会计来了,说是受副队长陈传庚之托,喊大队长和大呆子过去喝酒。原来,前天夜里,陈传庚的家里小丁突然要生了,杜新兰到场后,发现胎位有些拗,不敢上手接生,便吆喝来了几个男人汗,把小杨抬进了县城,这其中也有赵大呆子。今天,为了承情,陈传庚把自己家的那条大花狗给勒屁了,红烫热水地煮了一大锅,支孙会计在庄子里四处跑,请那天晚上帮忙的人来喝狗肉汤。杜新兰从来不沾狗肉锅,肯定是不去的,同时,她也不想让大呆子去,因为她听说酒鬼梁继成也去,但是,见大呆子偷摸地看了自己一眼,她心口一瓤,还是答应了,这多少有些讨好和补过的意思。

赵大呆子是夜里12点左右回家的,到了第二天凌晨一点半左右,事发了。

此时,杜新兰因为腌了两大缸白菜,刚上床不久,忽然听到有人在院墙外喊她,便啊哦一声,算是给了对方一个回应,然后找件衣服披上,忙忙地下床了。

叫门的是为队里看牛铺的杜老头。杜新兰打开门后,问,我叔,这小鸡都叫头遍了,什么事啊?

杜老头向后厢看了看,说,谢青婵出事了。

杜新兰听杜老头这么说,头上的汗粒子立刻就圆了。

3

去年3月中旬,杜新兰去公社参加“四清”会。会议结束后,在山凹子里遇到一对母女。老的约有六十多岁,已经奄奄一息,少的也瘦得跟枯枝一般。说是南京南人,到蚌埠逃荒时迷了路。杜心兰见不得女人饥寒和张皇,便喊来大呆子等,将那老女人抬出了山凹子。这个老女人就是谢青婵,年轻女人是她的女儿叫路红莎。

谢青婵母女来到高塘后,先是吃住在杜新兰家,待气色养得匀称了,杜新兰就把她们安排在队里的那件废旧的炕房里住下了;又听谢青婵说,老家已没有亲人,也不打算回去,杜新兰又为她们落了户,发了工分本。

又过了一个月,这天,谢青婵拉着杜新兰的手道恩情,向杜新兰做了坦白。

在苏州乡下,有一个大村庄叫路家浜子。路家浜子里有个大财主叫路靖堂。这路靖堂不得了,城里有店铺几十片,乡下有良田上百亩。路靖堂靠一根扁担发家,知道他人的艰辛,无论对城里的伙计,还是乡下的佃户,都以宽厚相待,人称何大善人。据说,抗日战争期间,还为新四军送过成车的盘根西林。

苏州城吴衙街上有一个谢姓人家,做丝绸买卖的,做得很大,这谢家有一女儿,人长得漂亮自不用说,还能唱得一口绝调,为苏州城内评弹界的一大才女。一日,谢家女一眼就看上了来苏州城里鉴铺面的路靖堂,然后,不顾家人反对,不用顶红带轿,一杆子跑到乡下,生生做了何大善人的偏房,这便是谢青婵。

解放后,路靖堂因为财产太大,被政府打了脑袋。留下谢青婵母女只以为人死账清,可以有个安逸日子过了,没想到,从1963年开始,农村又斗地主了,娘儿俩便被揪了去,今儿斗,明儿斗,谢青婵终于受不了了,这才带着女儿逃了出来。

谢青婵一直握着杜新兰的手,她在说到这段时,就感到杜新兰的手越来越大,最后便从她的手中胀了出去。

见杜新兰脸色挂起来了,谢青婵说,她大姨,说什么也不能连累你,你就把我揭发了吧,然后再把我们遣送回去。我知道,没处跑,还是回去受吧。现在,我的身体好多了,也够斗一阵子了,如果能熬就熬几天,熬不过去,也值了。

杜小脚的话让杜新兰软了下来,她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然后说,他大姑,我是干部,不能向上级党隐瞒问题。你们的事情我必须要在队委会上通报。

听杜新兰这么说,谢青婵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脸也涨红了,不过,还是一个劲地点头,说,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于是,杜新兰就召开队委会。在征求处理意见时,队委之间分歧很大。有的建议,把谢青婵母女俩连夜撵走,有的建议把谢青婵母女送回原籍,有的要求将她们押送到公社。最后,记分员梁继成发言说,这两年,我们高塘大队只顾抓生产,搞副业,政治工作却迟迟上不去。原因在哪里?原因就在于我们高塘村太安静了。别的大队不是有地主,就有富农,我们高塘都是贫雇农。这哪行啊!现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看到这一点了,为我们送来了斗争对象,我们一定要珍惜啊!我们不珍惜就是违背毛主席的意愿啊!一定要留下!

因为抬出了毛主席,队委们都不吭声了。而梁继成的建议也正合了杜新兰的心愿,于是,她带头表态,支持了梁继成的观点。这样,谢青婵母女就被留在高塘了。

到了1965年初,各地的政治气氛更紧张了,这期间,公社还为高塘派来了社教干部周书记。此后,在如何对待流亡的地主婆及其子女路红莎的问题上,杜新兰和这个高塘大队的实际领导者,和这个决定着自己政治生命的人没少发生冲突,加上陈传庚和梁继成等人跟着搅浑水,扔油桶,两人的关系曾一度达到了冰点。在这种情况下,杜新兰最怕的就是谢青婵母女出事,现在,杜老头在这深更半夜里突然跑来说谢青婵出事了,怎么不让她惊慌。

刘老头告诉杜新兰,大呆子在梁传庚家喝多了,跑到山上炕房里,把路红莎给糟蹋了。

出乎杜老头意料的是,听说赵大呆子把红莎给糟蹋了,杜新兰却出奇的平静,她一边吸着烟,一边呆呆地看着墙角,也不怒,也不悲,也不见害臊样,过了好大一会,她才微笑着问,我叔,这个事除了你,别人可知道?

杜老头想了想,告诉杜新兰,踩着晚上11点多,他在村口碰到过大呆子的,当时梁继成和孙会计都在,两人绑人似的,一左一右地架着大呆子。

听杜老头这么说,杜新兰直直地看着对方。

刘老头估猜着杜新兰的心思,照明里说,不用说,就是陈传庚和梁继成画的圈圈。

杜新兰对杜老头的话没做评论,她的目光滴落在一片黑暗处。又过了一会,她弹落褂襟上的烟灰说,我叔,你先回去吧。又叮咛说,这个事就到我这吧。

杜老头走后,杜新兰又点了一支烟。只是当这支烟点上后,她的手抖了起来。这样捱了一段时间,她出门向岗上走去。

杜新兰是来找谢青婵母女的。开门的是谢青婵,见是杜新兰家,谢青婵很惊讶,问,她大姨啊,这黑灯瞎火的,你怎么摸来了?

杜新兰看了谢青婵一眼。谢青婵的眼肿得透明。杜新兰的心里一阵恐慌,只是胡乱搭了两句,便径直地走到了红莎的床前。

此时,红莎用被蒙着头,在轻轻地抽泣。杜新兰坐下来,轻轻地喊了两声,红莎,红莎。红莎的哭声更大了。

见红莎激动了起来,杜新兰不再招惹,她叹了口气,点上了一支烟,只抽了一口,眼泪便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此时,杜新兰眼泪里的内容丰富得很,有同情,有怨恨,有担心,有伤心,自然也有求情的意思。

谢青婵见杜新兰流泪就走了过来,她紧紧握着杜新兰的手,也流起了泪。

这时,杜新兰说,她大姑,我是把红莎当我自己孩的,这次红莎受大委屈了,我的心也跟绳头子勒的样。我想问问,大呆子到底作了什么孽?

这时,谢青婵不停地摇手,苦苦地说,她大姨,不说了不说了。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她姨夫喝多了。

谢青婵这么说,杜新兰内心一阵感激,她一把握住谢青婵的手,泪水再次流了出来。见杜新兰在不停地抹眼泪,谢青婵也抹起了眼泪,一边抹泪,一边还怕杜新兰过度伤心似的,不停地劝,她大姨,不要,不要……

流了一会泪,杜新兰说,你让红莎好生休养,我跟队里讲一下,为她记个病假工。说到这,杜新兰站了起来,然后从身上摸出一只手帕来。那手帕一层一层地卷着,等揭到底了,杜新兰从中拿出10元钱来,然后轻轻地塞到了红莎的枕头下。

这一幕被谢青婵看见了,谢青婵忙把那钱拿了出来,一边往杜新兰手里塞,一边流着泪说,她大姑,你这样做……叫我心难过……

因为是恩人的关系,平时,谢青婵可从没有用过这种语气和杜新兰说话,现在,杜新兰听谢青婵这么说,又见谢青婵的嘴唇抖得很,忽然感到,这个时候支钱确实有些不妥,就收回了,但是,这钱一收回,心里又不安起来,本来是拉架子走的,这回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坐下来后,便一个劲地叹息。这时,谢青婵忽然说,她大姨放心,人都要讲良心,我娘俩的命都是你给的,就是一把火烧尽了,良心还得在,说什么我们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杜新兰从凌晨一点,一直忙到这小鸡叫了第三场,早已是身心疲惫了,等的就是这句话,现在她等到了。

4

又过去了七八天,杜新兰感到,这个事情像一把老腌菜,只要没有人捞,就算是烂在缸底了,所以,当在县里学习的周书记带来信,要她到公社参加妇干会时,她便安心地去了。

在公社只学了几天,杜新兰的心又乱了起来。一是担心那天晚上,大呆子若是把孽着上了,红莎就可能怀孕,到那时,这丑事就是天大的斗篷也挡不住了。二是大呆子出事的那天晚上,别看她什么都没说,实际上她和杜老头想的一样。大呆子十有八九是被人下了套,其中,陈传庚是支锅烧热水的,梁继成和孙得稻就是推人下锅的。大呆子强奸路红莎的事,三人自然个个清楚,只是现在不说,要把它做成雷子,单要找个得计的时间放响。

好不容易把学习熬过去了,杜新兰便急急地往家走。走到了高塘地界,她遇见了杜老头,此时,杜老头正在泡豆子。

爷俩也是多天没见了,见面后,一个什么都想问,一个什么都想说,于是,就各自找了块土疙瘩坐下,面对面说起了话。

杜老头告诉了杜新兰几件事。一是,杜新兰刚到公社学习不久,陈传庚就去了趟县城,接着,又接连去了几次。第二件事,有天夜了,杜老头起来给牛把尿时,看见梁继成和孙得稻从谢青婵家走了出来,此后,又看到了好几次。第三件事,在杜新兰到公社学习期间,陈传庚和梁继成把谢青婵母女带下岗子,在仓库里召开过两次批斗会。另外,还把谢青婵母女押到江村,参加过批斗交流会。

杜老头的话让杜新兰心里一紧。

这时,杜老头一脸忧愁地说,新兰,这个事你可要警觉一点儿。让你去公社学习可能是调虎离山啊!周书记一直在县里学习,陈传庚频繁地往县里跑,十有八九是去跟那个姓周的碰鼻子的。这个梁继成和小孙去找谢青婵,说不定是去抓你黑材料的。

杜老头分析的和杜新兰想的如出一辙,杜新兰冷笑了两声。

杜老头叹了口气说,新兰,我什么都不怕,我怕的是,那件事还没有落地啊!如果那件事落在了周蹲点手上,事情就大了……

杜老头说的周蹲点就是指去年10月到高塘蹲点、现在还在县里学习未归的周家卫书记。听杜老头这么说,杜新兰脸上的表情也凝重起来。是的,那件事发生后,杜新兰不怕谢青婵,也不怕陈传庚一伙,怕就怕这个周书记。

周家卫,江苏常州人,1939年参加革命,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在部队多次立功,是个著名的战斗英雄。

对于这样一个战斗英雄来村蹲点,杜新兰既感到光荣,也很兴奋。因为,这些年,杜新兰虽然把大队长的担子领了起来,但常常能体会到一个女人的脆弱和不安,加上自己是个文盲,这让她感到非常心虚。平时,公社下发了文件,她都是先让赵红读几遍,然后凭记忆加以背诵、演练,最后再去传达,所以,周家卫的到来,她立刻感到自己的后背踏实多了,两个肩头也轻快了起来。

但是,时隔不久,杜新兰就感到了一种生硬和别扭。

来到高塘后,周家卫只跟当地干部客气了两天,第三天便带领大家学习了毛泽东的《论中国各阶级的分析》。他明确告诉杜新兰等,他到高塘是为了响应党的号召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最高任务是抓阶级斗争,第二才是抓生产。

在社员大会上,杜新兰想多谈点生产,可是,周家卫只要开口就是讲阶级斗争,而且特别会讲,杜老头说,周蹲点一讲阶级斗争,唾沫星子崩得就跟撒绿豆的样。

这些杜新兰都不计较,最让她感到头疼的是,周家卫渐渐地就把目光盯在了谢青婵母女的身上。

那天开队委会,周家卫突然发问,我们高塘有没有阶级斗争对象?

对于向不向周家卫提谢青婵母女的事,杜新兰一直在纠结着,不说肯定不行,这分明是对组织的隐瞒和欺骗。说了又可能要招致批评和误解。尤其是在当前的形势下,杜新兰就更加犹豫了。就这个事,杜新兰和杜老头拉过呱,当时,杜老头一拍巴掌,直说要炸了。杜老头说,当初,梁继成坚持要把谢青婵留下来,你现在知道是什么目的了吧?那就是陈传庚让梁继成出面,为你埋的雷。现在,谈到向不向周家卫汇报谢青婵的事,杜老头态度坚决地说,一定要说,一定要抢在陈传庚他们前面说。杜新兰很认同杜老头的话,但是,找一个什么样时机跟周家卫说,杜新兰还没有想好,没想到,今天周家卫突然把这个事提了出来,这让她感到很被动,也很懊悔,她忙说,我来……汇报一下谢青婵的情况吧。

杜新兰在介绍谢青婵情况时,周家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也显得很烦躁,坐在那不停地搓自己的大拇指。那大拇指非常粗糙,上面开了许多裂。他在搓自己大拇指时,手里还夹着烟,有时烟灰很长了,他也忘了弹,结果连灰带火就落到另一只手上。也不知是被烫了,还是被吓了,这个时候他会浑身一震。

杜新兰在说话时,周家卫插过两次话,一次问,是什么谢?对此,陈传庚做了回答。第二次问的是谢青婵的原籍。这个问题,梁继成做了回答。问过两个问题后,周沉默了很久。

周的态度马上在队委会上有了反应。梁继成、陈传庚等让人不易察觉地互相看了一眼。杜新兰则把刚才周家卫甩过来的那支烟悄悄地放在了一边,此时,她能感受到周家卫的不满和猜忌。

这时,周家卫说话了。他先把手里的烟蒂在鞋底上擦灭,然后一点表情都没有地说,可以肯定地说,我们整个高塘队委是缺乏阶级斗争观念的。在日益高涨的政治运动中掉队了,落伍了。贫下中农把权利交给你们,不仅是要有一口吃的,而且要吃得香,睡得稳。你们把两个流亡地主留在高塘,这是对贫下中农极端不负责任啊!这个问题很严重!周家卫这么说着,用手指笃笃有声地敲击着桌面。那手指看上去真粗大,手指的骨节一个棱一个棱的,如同焊接上去的。

屋里的空气紧张起来,坐在那里的杜新兰本来是架着腿的,现在也拿了下来。从侧面看,感觉她的背好像有些驼了。

这时,周家卫忽然声音很小很神秘地说,现在,各地都在搞三史教育,都在纷纷举办阶级斗争大展览。各地的地主、富农都被看起来了,管起来了。各级党组织都在挖地雷,搞清查,以加强阶级队伍的纯洁性。你们是怎么做的?这个谢青婵流亡之前有没有血债?流亡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在阶级斗争最残酷的时候来到我们高塘?你们擅自接受流亡地主,为什么没及时向公社报告?说到这,他突然问,是谁主张要把这个地主婆留下的?

在座的队委都知道,当初是梁继成提议要把谢青婵母女留下的,现在,梁继成坐在自己的鞋子上,双手抱着膝盖,一声也不吭,扁长扁长的头则直向两个膝盖之间挤,那个样子能让人想到残破的鸡卵。陈传庚则站了起来,他先向周家卫扔了根烟,接着又向其他队委一一扔了根烟,这样就显得他十分坦然,显得他跟这件事相去甚远了。

这时,杜新兰说话了,她首先做了自我检讨,然后把留下谢青婵母女的责任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要求组织对自己处分。

杜新兰对这件事的担当,并没有缓解周家卫的态度,一直到散会,周家卫的脸色都很难看。等到杜新兰等要离开大队部时,他说了一句,这个事我得马上向公社汇报。这时,梁继成尖着嗓门说,对!谢青婵逃亡前到底做过什么一定要查清楚,要不明天我从队里支几块钱,到苏州走一趟,把这个谢青婵上八代下八代都翻一遍。

听说梁继成要到苏州调查,周家卫先是愣愣地看着梁继成,接着突然有力地摆了摆手,算是彻底否决了梁继成的请求。随后,他转身对杜新兰说,老杜,我明天回一趟公社。我回去后,你们要限制谢青婵母女的行动,同时,不要在她们面前提蹲点干部的事。

5

周家卫说是到公社汇报工作,结果半个月也没有回来。

这天上午,赵强回来了。赵强接了杜新兰的诸多优点,为人为事处处圆润,现在已经是公社拖拉机站的副站长了,老站长身体不好,明年一退,赵强马上就能接班。

赵强跟杜新兰谈到了周家卫。赵强告诉杜新兰,周家卫从高塘回到公社后便开始和公社的黄书记闹起了情绪,说高塘太平静,太安逸,想到离公社更远、条件更艰苦、阶级斗争更激烈的地方去锻炼。周家卫的请求让黄书记很纳闷,一时还没松口。

对于这个消息,杜新兰的心里很乱,一方面,她希望周家卫离开高塘,一方面,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和空虚。就在杜新兰纠结成一团的时候,这天上午,周家卫回到高塘了。

周家卫回到高塘后的当天就召开了队委会,在会上,他再次强调了全国的阶级斗争形势。一向稳重而严肃的他,有点激动和喜形于色地说,当前,在全国范围内,特别在农村地区,阶级斗争的野火已燃成一片燎原之势!阶级斗争的形势一片大好啊!说着,他还端出一个小本子向杜新兰等公布了一组数字:仅以中共中央西北局和陕西省委四清的试点单位安贫县为例,经过“四清运动”,共补划地富3271户,相当于原来的1.2倍,连同原地富户,共有5992户,占全县人口的9.2%。运动中被重新戴上四类分子帽子的有348人,新查出的四类分子有4305人,被关、管、斗者3275人,被列入“反革命基础”六种人的有1931人。他说,同志们,当前,阶级阵线更加分明了!我们作为党的干部,务必要和党的利益保持一致,把政治斗争摆在所有工作的最前面,通过狠抓阶级斗争,调动广大社员生产积极性,努力实现增产增收。

周家卫的话刚落音,梁继成就拍起了巴掌,直喊,好!好!好啊!

梁继成一拍巴掌,队委们都跟着拍,满屋子里都是砸老瓦的声音。杜新兰拍巴掌时,心里却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果然,周家卫向队委们甩了一圈子烟后,就开始提到了高塘的阶级斗争,提到了谢青婵母女。周家卫说,关于流亡地主婆谢青婵和地主分子路红莎的去留问题,我和黄书记做了沟通,决定将她们押送到公社,参加“三史教育”学习班。这个请大家讨论。

杜新兰听周家卫这么一说,心里一紧,她知道那个学习班,去那里的人每天都要接受定期训话、集体罚跪和捆打。每天必须参加各种劳动改造。劳动改造的范围遍及全公社,如修路、修桥、盖学校、抬土方等等。

周家卫见没有人表态,他说,那我们举手表决吧。

这时,杜新兰看到,陈传庚正在给梁继成和孙得稻使眼色,杜新兰马上说,周书记,我来说两句。

周家卫点了点头。

杜新兰说,首先,我坚决支持上级党的英明决策。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我们高塘队委有过一个决议。当初,我们准备将谢青婵母女遣送回去时,梁继成同志提了一个非常好的建议,老梁说,这些年,我们高塘村的政治工作上不去,就是因为我们没有斗争对象,现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看到了这点,将地主婆谢青婵送来了,这是在帮我们。老梁,你是这么说的吧?

刚才,梁继成已经领会了陈传庚的眼神,正准备举手表示支持周家卫,这会,没想到杜新兰把自己截在了这条道上,他支吾了一下,说,是,是我说的。

杜新兰接着说,梁继成同志的建议提出后,我们在队委会上做了表决,大家都同意了!陈队长对这个事你有印象吧?还有你们几个。

陈传庚尴尬地笑了笑,算是认了。其他几个队委看了看陈传庚招了,群鱼戏水似的,也都点了头。

这时,杜新兰说,周书记,我代表高塘队委和高塘大队的贫下中农,坚决要求把地主坏分子留下来,让贫下中农们,通过对她们的无情斗争,得到锻炼和成长,在阶级斗争中把我们高塘的产量提上去。

杜新兰的一番慷慨激昂,一下子就把周家卫搁在河中央了,一时间,脸上很不好看。这时,陈传庚把“船”划了过来,他沉吟了一下说,周书记,谢青婵跑不了,我们以后再议,生产上的事向你汇报一下。杜新兰立刻接上,说,对,传庚,你把留秋种的事情跟周书记说一下。

会议改变了方向,开到夜里10点左右散了。

散会后,杜新兰有点兴奋,她感到今天自己是个胜利者,既保住了谢青婵母女,也压制了陈传庚和梁继成,为此,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岗上。

杜新兰到岗上时,杜老头正在草堆上切牛草,两个人见面后,杜新兰就把会上的情况跟杜老头说了。

听了杜新兰叙述后,杜老头说,新兰,老话说,干事不随东,累死一场空。现在是运动啊!在这节骨眼上,你千万不要逞那个能。他们要遣送就遣送,他们要管制就管制,你不跟他们一条腔,就是不在一个立场上。再说了,为了一个谢青婵,你犯不上把政治前途都丢了。陈传庚正躲在背阴处,眼瞪得小斗样,等你栽跟头呐。

接着,杜老头向杜新兰说了一件奇怪的事。

前天,按照周家卫的安排,杜新兰把高塘大队的所有社员都带到了县城广场,参加县里召开的“十一”庆祝大会。杜新兰刚带人离村,周家卫就走进了炕房,足足有一个多小时才出来。周离开炕房后,胡龙家里的去找谢青婵借顶针用,一进门就看到谢青婵和红莎抱在一起哭。

6

第二天傍晚,杜新兰从县生猪收购站刚回到高塘就听到一个消息:谢青婵母女被人带走了。来带谢青蝉母女的是几个年轻人,领头人则是自己的女儿赵红。听到这个消息,杜新兰忙往家走,刚走到村头,就看见赵红和几个男男女女迎面走来,侄子杜耀强也在其中。他们扛着一面硕大的红旗,高声唱着歌,疯疯癫癫的。杜新兰截住他们后,把赵红扯到一边,然后低声问谢青婵的事。赵红告诉杜新兰,上午,周家卫组织召开了一次队委会,因为杜新兰去了县城,赵红应邀参加了会议,据说,赵红参加会议是陈传庚向周家卫建议的,因为赵红是大队共青团书记,她如果列会既可以代表杜新兰,也可以代表共青团。

会上主要传达了公社要在高塘等三个大队之间建设合接大坝的事。公社要求,合接大坝开工之时,要求在工地上开展“三史”演讲,召开忆苦思甜大会,举办阶级斗争教育展览。要求把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全部集中到这个工地上接受劳动改造和集体批斗。在会上,一向很少发言的陈传庚语重心长地对赵红说,现在,党中央一是要我们警惕阶级敌人对干部搞腐蚀拉拢,跟我们夺权,二要和我们争夺下一代。你根正苗红,是我们高塘大队的希望,一定要支持周书记工作啊!陈传庚的话让赵红激动得浑身战栗,眼泪都要掉了下来,她当即表态,一定会紧跟党的脚步,做党的烈性炸药,党指到哪,就打到哪;党要在哪炸,就在哪炸,粉身碎骨也心甘!所以,当周家卫决定将谢青婵母女押到工地时,赵红立刻就把这个任务接了过来。

赵红说到这些时,眉飞色舞的,眼中充满了自豪感和无法遏制的激情。杜新兰却说,小红,他们为什么要在我去县里的时候开这个队委会?为什么要你列席?为什么要你押送谢青婵?他们是在堵我嘴啊!也是在利用你啊!

妈,你想哪去了?赵红说,又严肃地提示,妈,我见不得你和谢青婵走得那么近哦,外面也有议论了。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不能连基本群众也不如啊!

杜新兰被女儿教训了一番,很恼火,她骂,你懂什么,你就知道当大炮,几年墨水算是白喝了!

母亲的责怪和教训让赵红很失望,也很懊恼,这会见杜新兰还要教训自己,她嘟囔一句就跑开了。

这是谢青婵母女被押送到工地后的第十七天,周家卫正在公社参加学习,有人带给他一封信,信上署名是:高塘大队人民群众。信上写道:在社会主义建设如山火一样烧起来的时候,有人和地主坏分子穿连裆裤,偷偷放走了地主婆谢青婵和坏分子路红莎,这是破坏无产阶级专政,破坏阶级斗争,是公然向党的蹲点干部挑战。

看到这份人民来信,周家卫急忙赶到冬修工地。一打听,谢青婵母女果然被人带走了,带走人就是杜新兰。

周家卫立刻就火了,他先是把管制地主的民兵营长训了一番,然后把正在工地上参加劳动的高塘大队队委全部召集到了一起。

会上,周家卫暴跳如雷,一口气给杜新兰戴了七八顶帽子,说杜新兰是背着高塘党委另搞一套,说杜新兰根本就没有阶级立场,说杜新兰正在滑向新生的敌对分子边缘,等等。他说,杜新兰,别以为我离开了高塘耳朵就带走了,别以为你们背着组织胡作非为我就不知道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说着,周家卫把手里一份信在杜新兰眼前晃了晃。周家卫在晃那份信时,眼珠子瞪得很大,杜新兰就感到周家卫的大眼珠子撒得到处都是。此时,杜新兰知道那是人民来信,她表示轻蔑地笑了笑。周家卫最看不得杜新兰在自己面前的那种故作镇定和从容,他认为这不仅是一种蔑视,也是一种挑衅,于是他问,杜新兰,你到底还想不想干了?你不想干有人干,你相信不相信,我马上就能撤了你。说着,他向陈传庚看了一眼。

杜新兰没敢吭声。刚才周家卫说要撤她职时,看了陈传庚一眼,这一眼也被她看见了,也看懂了,她用力将手上的烟拧了。此时,她感受到了一种阴谋和围攻,也感受到了一种孤单。

这时,周家卫又说,杜新兰,你这么做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和谢青婵有交易,和地主穿连裆裤。说到这,他用脚来回蹭着地面。

杜新兰笑了笑说,周书记,你的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吧?你可以讲我无组织无纪律,你可以说我党性不强,工作水平有限,你也可以把我撤了,你这么大的领导不能随便说我跟谁有什么交易啊!我也是贫苦出身,我父亲是因为跟东家打官司被扔在井里的,要说恨地主我比任何人都恨。

说到这,杜新兰脸上的笑容早就没有了,她直视着周家卫时,嘴唇在颤抖,同时,她感到自己忽然想流泪,但是,她克制住了。

杜新兰说话的语气和直视,让周家卫更加严厉起来,他说,你告诉我,阶级斗争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你为什么要把谢青婵母女放走?有何居心?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你这么做是要跟谁唱对台戏?是要做谁的后台和靠山?现在,我正式要求你向党委交代。

听说要杜新兰交代,梁继成来劲了,他连声地小声地喊,孙得稻,快!赶紧找本子记录。

这时,杜新兰反倒平静了,她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然后把自己放掉谢青婵母女的原因说了出来。

谢青婵长期患有子宫脱垂的疾病,到工地后,由于没早没晚地烧饭和劳累,加上连连批斗和下跪,突然严重起来。这种病最严重时会出现子宫外垂,此时,要想让外挂的子宫收缩,需不间断地用热水敷熨才行,但是,工地上根本就不具备这个条件。那天,杜新兰看到谢青婵时,谢青婵正蜷缩在一堆稻草里,裤子上全是血,整个人就剩下一口气了,所以才找到民兵营长,把人带走了,同时,考虑到谢青婵回村后,需要人照料,就把红莎也从工地上带了回来。

周家卫一拍桌子说,杜新兰,这种妇科病算什么,你这不是在跟阶级敌人讲人性嘛?你的立场哪去了,你还想不想干啦?

杜新兰也火了,她说,书记,请你别再给我扣大帽子,你现在就把我撤了吧。我不是干部了,总可以讲人性了吧!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我面前!你不也去看过谢青婵吗?杜新兰的声音突然提高了。

杜新兰此话一出,周家卫明显一怔,他愣愣地看着杜新兰。杜新兰的话也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到了意外,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又马上收了眼光。

场面上立刻静了下来,空气凝固得像是一块一块往下掉,但是,仅仅过了几秒钟,周家卫突然睁着眼睛,不停地晃动着自己一根手指头说,杜新兰同志,我从来就没有和谢青婵接触过,你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你应该知道这种传闻的危险性。我要求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谁提谁负责。说完,丢下所有的人,气冲冲地走了。

这场原本要没完没了的交锋就因为杜新兰的这句话突然结束了,杜新兰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是,她还是为自己做了一个评估,结论是,这一次,自己必定要从大队长的职位上撤下来了,如果周家卫不依不饶地话,那就连党员也得挂上了。可是,这一转眼都过去大几个月了,周家卫再也没有提这个事,自己还照样干着高塘大队的大队长,只是她心里从来就没有安顿过。她总觉得有一场大风暴正在自己的头上堆积和盘旋。

现在,风暴终于来了。

7

杜新兰心里清楚,去年冬修,那份人民来信就是陈传庚写的。只是,一颗炸弹扔了出去,没有炸开而已,如今,大呆子的事出来了,就等于是陈传庚扔出来的第二颗炸弹,他一定会利用周家卫对杜新兰的不满,利用这场强奸案的烈度,引爆这颗炸弹的。

不过,杜新兰也有自己的从容,一,自己是谢青婵母女的救命恩人。二,大呆子事情出来后,谢青婵向自己做过承诺。由此,杜新兰坚信,只要谢青婵不开口,纵然是陈传庚和梁继成急得对头死也没有用。

于是,杜新兰决定去谢青婵那坐坐。

杜新兰出了家门,刚拐进一条巷子,远远的,忽然看到了红莎。此时,红莎正准备进巷子,见是杜新兰,脚下一个转折,又回头走了。

杜新兰纳闷了,过去,红莎看到自己,早早地就笑了,今天为什么要躲?还有,红莎和谢青婵住在岗上,一般是不到村里来的,尤其是周家卫来后,梁继成特地去岗上打了招呼,说,管制了!管制了!从此,娘俩一次也没下过岗子,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村子里。

这几种疑惑,让杜新兰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杜新兰走进谢青婵家时,谢青婵正在煎药,药罐子里咕嘟咕嘟地响着,屋子里到处都是药味。见杜新兰进来,她要站起来,杜新兰忙制止了。杜新兰拉了只草墩子坐下,然后向四处看了看,然后问,他大姑,身子不调干,怎么还下床煨药,红莎不能帮你做嘛?

谢青婵喘着说,红莎借套被针去了。我反正没事,慢慢弄吧?

谢青婵说着,摸索着从挂在门后的一只竹筐里拿出一盒烟来。谢青婵不抽烟,这烟是专门为杜新兰备的,每次杜新兰来,她都要去门后摸一阵子。谢青婵的这种动作,杜新兰已经很熟悉也很习惯了,可是今天,却让杜新兰感到十分踏实。

杜新兰点上谢青婵送过来的烟,开始聊谢青婵的病情。从病情上又聊到了去年冬修。聊到了冬修,自然就要聊到杜新兰如何从工地上解救谢青婵母女的事。谈到这个事,杜新兰谈得较深了些,她把自己为了谢青婵母女如何得罪了周家卫、如何得罪了陈传庚的过程都说了出来。

平时,杜新兰不喜欢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觉得那是要人情,今天,杜新兰讲得很细,说到关键事体,把人名都点了出来。

杜新兰在说这些旧事时,好像也唤醒了谢青婵内心的痛苦,她低着头,不停地向杜新兰表示感激。向杜新兰表示感激时,声音小小的,如同呻吟。

好像跑到岗子上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的,等把这些说完了,杜新兰忽然感到自己没有话了。于是,屋里突然静了下来,两人就这样对面坐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苍白而尴尬的气氛,渐渐的,这种气氛比药味还重了许多。

这时,谢青婵对着自己的拳眼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然后低着头说,她大姨,我知道你今天来的意思。跟你说实话吧,这阶段,梁队委和孙会计来了不下十次,说是遵照公社党委的指示来调查红莎那个事。她们找我谈,我就一句话,没有的事。刚才我跟你撒了谎,红莎不是去借套被针的,梁队委带过话来,说是公社今天来人,要红莎过去谈话。现在,我最怕的就是这丫头……她天生胆小,又亲眼看过他父亲被斗死在戏台子上,又担心我,怕经不住他们吓唬。

听谢青婵这么说,杜新兰又是气愤,又是感激和担心。此时,她手上的烟还剩很长一截,她竟然又点上了一支。

这时,谢青婵又说,她大姨你放心,我都给红莎交代了,我说,人要凭良心,人不凭良心就不如畜生。我说,人是最神明的,脚底下的路,你想叫它长,它就长,你想叫它短,它就短。我还跟红莎说,你大姨因为我们,得罪了许多人,这些人都在想她点子。你大姨不能倒,你大姨要是倒了,我们娘儿俩只有一死。红莎也跟我保证了,打死也不能做对不起她大姨的事。

听谢青婵这么说,杜心兰叹了口气,然后发自内心地说,小鬼做,小鬼受!她大姑,这个事像一根绳子,勒在你娘俩的脖子上,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多难受,如果实在受不了,就不要撑着,大呆子该杀该刮,都是他自己落的。

谢青婵一把握住杜新兰的手,一边小声地哭泣,一边摇着头说,不 !不!她大姨,您千万不能这么说,打死我们也不能那么做。

从谢青婵家回来后,杜新兰不恨陈传庚有夺权的野心,不恨梁继成和孙会计甘愿当陈传庚的一杆枪,更不恨周家卫在这件事上如何讲原则,她只恨一个人,那就是大呆子。

也许是心里想的,背后诅咒的,一日,大呆子突然就生病了。这次病得可不轻,才四十几的人,鬓角都白了,屁股瘦得像两把锥子,嘴唇似乌似紫,两眼深陷着,瘪了的豆荚一般。

尽管杜新兰对大呆子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但是,几个子女却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们的父亲。送大呆子去县医院时,几个孩子都落泪了,连一向只知道打打杀杀、心肝缺半的赵红也哭得手脚通红。这个光景,让杜新兰也没时间记恨了,只顾筹钱看病。

杜新兰刚把大呆子安顿下来,孙会计找来了,说是周书记学习结束了,已从县城回到了高塘,现在有事要找杜新兰。杜新兰忙过去了。 杜新兰走进大队部时,周家卫正在开队委会,杜新兰的一只脚刚迈进屋中,周家卫就说了一声,散会。得了令,参加会议的人便擦着杜新兰的肩,纷纷向外走。

不一会,大队部就剩下了杜新兰和周家卫两人。周家卫先扔了一支烟给杜新兰,待杜新兰把手上的烟点燃之后,他笑眯眯地向杜新兰打听赵大呆子的病情。杜新兰便接周家卫的话,但是,她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周家卫的问候而放松,为此她回答周家卫的话时,显得心不在焉的。

当杜新兰把大呆子的病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后,周家卫的脸色便一层一层地凝结起来,最后,他说,老杜,为了不让你感到组织上做事不透明,也为了不让你误解陈队长他们,我今天开诚布公地给你谈一件事。

综合最近发生的诸多事情,杜新兰知道接下来周家卫要跟自己说什么,想到人已在悬崖边上,她反而平静了。她也面带微笑说,周书记,你说吧,我什么都能接受。

周家卫说,我在县里开会时,收到一份人民来信,信中说,赵大呆子强奸了地主分子路红莎。这个事……呵呵……让我很震惊。因为我见过你家老赵,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当时,我怀疑是不是有人想造谣生事,但不久,我又接连收到了三份人民来信。为了相信贫下中农,也为了对你和你家老赵负责,我安排了相关人员进行了调查,并提审了谢青婵母女。现在结论出来了……情况属实。

说到这,周家卫把一张纸摊开,然后放在了杜新兰面前。此时,杜新兰的脸早就红透了,她瞄了一眼那张纸,却不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只看到落款的位置上有四枚手印。

周家卫看出了杜新兰的心情,他说,这是一份有关赵大呆子强奸路红莎的揭发材料。材料是根据路红莎本人的交代整理出来的,这上面有路红莎的手印,也有谢青婵的手印。另外两枚手印是梁继成和孙得稻的。

梁继成和孙得稻也按了手印?杜新兰不可思议地问,人显得有些激动。

周家卫说,是的!那天晚上,梁继成和孙得稻为了怕赵大呆子出事,一直尾随着赵大呆子。赵大呆子是怎么走进炕房的,又是怎么把路红莎带走的,他们都看到了,赵大呆子对……

杜新兰突然打断周家卫的话,异常愤怒地问,他们什么都看见了,为什么不制止?

周家卫心情沉重地说,是的。我批评了他们,已经让他们写了检讨。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一阵阵羞辱顶着杜新兰,令她想一头撞在墙上,同时,一种被欺骗、被戏弄的感觉在她的血管里急剧地增大、加强、发热,令她想燃烧和爆炸。她一直就认为,那天晚上,赵大呆子是被人设计的,今天终于被证实了。还有谢青婵和路红莎,自己不仅在死亡线上救下了她们,收留了她们,还一直偏袒着她们,照顾着她们,平时,连女人用的草纸都为她们想到了。为了这一对素昧平生的母女,自己在工作中一再被动和受到算计。而赵大呆子的事情出来后,谢青婵曾三番五次地向自己表态和承诺,绝不让自己在这件事上下不来台,绝不能做那种忘恩负义的事,结果还是背叛了自己。

想到这,一种巨大的委屈感和失落感让杜新兰难以自持,她眼里一热,特别想哭,但是,她硬是克制住了。她知道,此时,自己的眼泪不仅对这件事毫无益处,只能加大周家卫对这件事的肯定,到那时,自己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这时,周家卫说,老杜,谈谈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吧。

杜新兰把手上的烟拧灭了,然后又故作镇静地面带微笑地说,周书记,我想向上级党提三点请求,一,接受我的辞职;二,严厉处分我;三,大呆子病情很重,等他可以下床的时候,再把他带走。

说到这,杜新兰的脸上明明带着微笑,一道泪水却从她的眼角迅疾地滑落下来,这把她吓了一跳,忙转过脸去。

屋里又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周家卫说,杜新兰,你先回去,我马上去一趟公社,你晚上十点以后到大队部来。

8

苦撑到晚上十点,杜新兰再次走进了大队部。

大队部只有周家卫一个人,此时,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见杜新兰进来,他站了起来,给杜新兰让了一个座。

还没到齐?杜新兰微笑着问。

周家卫把钢笔套拧上说,我们谈谈吧。说着,像往常一样,扔了一支烟给杜新兰。杜新兰接过周家卫的烟,并没有点,而是坐在那,看着煤油灯的灯芯。

四处的光线极为勉强,煤油灯的灯芯显得很吃力,显得很熬。犹如那灯芯儿,此时,杜新兰的心里也在苦苦地熬着。

这时,周家卫点上烟说,杜新兰,首先谈谈我对你的印象吧。我到高塘蹲点后,你并不是太支持我的工作,这一点是出乎我意料的。但是,我是党的代表,你是村里的带头人,我俩不能拧着来,正因为这点,我没有计较你,不知你有没有感受到。

杜新兰是来接受审判的,周家卫的这把“稀泥”和得让她有点迷惑。

这时,周家卫说,赵大呆子出了这个事后,我非常痛心,也很为你担心,因为这不仅影响你的形象,也要影响高塘大队所有干部的形象,再往高的说,还要影响到全公社的形象,影响到党在广大社员心目中的形象。所以,这份揭发材料,我没有交到公社去。

听到这里,杜新兰两眼直直地看着周家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有了一种强烈的劫后余生的感觉。

这时,周家卫说,但是,贫下中农的呼声很高,这个事总得要有个处理结果是不是?

杜新兰叹了口气,诚挚而有些激动地说,周书记,我不想再给任何人压担子,更不能让书记受牵连。书记对我的关心我领了,上级党怎么处理,我都接受。

周家卫低头想着杜新兰的话,然后拧灭手里的烟,庄重而不失亲切地说,新兰同志,在困难面前,我们不能低头,在敌人面前,我们更不能低头啊!对这个问题,我们一定不能用简单的思考来代替复杂的阶级斗争的思考。一定要牢记,地主分子时刻都在想着以各种形式攻击我党,为我党抹黑,破坏我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碰到这个问题,你只顾自责和迷惑,有没有想过,这份揭发信是阶级敌人蓄意炮制的呐?你有没有想过,阶级敌人就是要通过陷害我党的干部,来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呐?我想到了!你再想想,你要好好想想。

说到这,周家卫目光炯炯地看着杜新兰,还点了两下头。

桌子上的罩子灯突然大了许多,亮了许多,杜新兰这才发现,罩子灯是刚擦过的。

一场死亡审判就这样变成了关心和讨论,这是杜新兰绝对没有想到的,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但是,周家卫点了两下头后,就再也没有说什么,而且,暗示谈话可以结束了,杜新兰只好从大队部走了出来。

这一夜,杜新兰再也没有合上一次眼,天还没亮,她就去了牛铺。她找到了杜老头,把周家卫的话原原本本地向杜老头说了一遍,杜老头想了想,把烟袋锅子向枣木板墩上邦邦地磕了两下,有点兴奋地说,新兰啊,你碰到贵人了!周蹲点是要搭救你啊!

杜新兰当然知道周家卫没有恶意,但是要说是搭救自己,她还真没悟出来。

这时,杜老头说,这就好比你在井里,周家卫是在向你撂绳子啊!他撂给你的是两截绳,就看你怎么接了。

见杜新兰还像塘浑水似的,杜老头就说,谢青婵娘俩不是搞了你的揭发材料吗?你也搞一个材料,把这件事反过来。

反过来?杜新兰越发感到糊涂了。

杜老头说,新兰啊!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唉!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说。

第二天晚上,杜新兰查队刚到家,就看见赵红和侄子杜耀强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赵红写字时还是那个习惯,速度很快,咬牙切齿的,杜老头坐在一边,手里捧着旱烟袋,头伸着看。见杜新兰走进来,杜老头招呼她坐下。

杜新兰坐下后,杜老头说,新兰,接着昨天的话说,周书记爱惜你是人才,要保护你,你可不能不领情啊!昨天,我把你的事说给两个孩子听了……

杜新兰心里一惊,她有点责怪地看着杜老头。因为赵大呆子强奸红莎的事,她没敢在孩子面前露一点口风,她实在是说不出口。她觉得,对于自己的孩子来说,大呆子强奸人家大女孩子跟自己被人家强奸没有任何区别。

杜老头没受杜新兰的影响,他说,两个孩子听说这件事后,肺都气炸了。昨晚忙了一夜,早晨只眯瞪一会,又起来忙了,一直忙到现在。都差不多了吧?杜老头问赵红和杜耀强。

赵红说,妈,我和表兄做了分工,我主要写材料,材料已经写出来了。

杜新兰显得很紧张,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你们是怎么写的?念给我听听啊。

杜老头也迫不及待地说,对,快念给你妈听。

赵红打了一下响指说,第一,告诉人们不要同情像蛇一样的恶人,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时刻提防阶级敌人的反扑和进攻!妈,我这可是指你呐!

杜新兰对这个不感兴趣,杜老头对这个也不感兴趣,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后面呐?

赵红说,二,揭发地主小老婆谢青婵,为了潜伏在人民群众内部,伺机变天,带着地主狗崽子从苏州潜伏到江北,然后阴谋陷害革命干部家属。

说到这,赵红眼睛一红,气愤地说,难怪我爷生这么大的病,现在我都知道了。说到这,她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说,这个地主婆,这个地主狗崽子,我饶不了你们。

这时,杜耀强把一个黑色包裹放到桌子当中,然后从里面拿出几件东西来,其中,有一把匕首、一把菜刀、一把算盘和一个账本。将这些东西拿出来后,杜耀强说,二姑妈,这些都是从谢青婵家搜出来的。

杜新兰不敢相信地看着耀强。这时,杜耀强笑了,说,二姑妈,小红负责写剧本,我负责找道具。

杜新兰显然懂了,她说,这就是说,这些东西不是从谢青婵家找到的,是你们弄的?

杜耀强说,是的,别的村斗地主也是这样干的。

杜老头笑了,说,好!好!

杜老头在连声叫好时,杜新兰却如一块石头丢进了水里,深深地沉默了。这时,赵红有点激愤地说,妈!阶级斗争就是残酷的,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你就别当农夫了,你看陈传庚他们把你欺负的,现在,谢青婵想变天,也把你当突破口了。

杜老头说,新兰,孩子们说得对!这个不敢心软啊!如果你被他们扳倒了,他姑爷要进去,你要下来,怕是党都要开除!你大闺女、大女婿在城里怎么混?赵强在公社拖拉机站正要被提拔成站长,也得泡汤。小红团支部书记还怎么干下去?老奶奶、老爹爹在村里怎么抬头做人?还有,大呆子还在医院,这要是一进去,九死一生啊!到最后,你的家四分五裂了,咧嘴笑的就是陈传庚了。

杜老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在杜新兰心里挖来挖去的,让她难以自持。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外面好黑啊!是那种浓稠的黑。高塘在这黑中像一块焦炭,像一次死亡。

杜新兰为难了。当初,听周家卫说是谢青婵母女交代了这个事情,她的确很愤怒,但是,冷静下来后,她感到谢青婵母女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材料上的手印即使真是谢青婵母女的,那也肯定是受到了逼迫。

就在杜新兰在这雾迷云山地想着时,前厢房传来了敲门声。听到敲门声,杜耀强忙把桌子上的东西收了,赵红则先是高声问了一声,然后向前厢房走去。

不一会,赵红回转了,她告诉杜新兰,敲门的是谢青婵母女。赵红说,妈,找你的,两个人的眼睛都肿得跟桃子样。

杜新兰想了想,扑地一口就将面前的罩子灯吹灭了。

9

揭发谢青婵母女陷害党的干部以及阴谋变天的材料和物证第二天就被杜耀强送到了周家卫手上。

看着揭发材料,又翻了翻包裹,周家卫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点了点头说,好!这很好!很好啊!

此时,杜新兰已经被喊到了大队部,来时,她心里一直在四下里飘着,因为,她对女儿和侄子编排的这个材料一点都不踏实,尤其是那些物证,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就跟闹着玩似的,现在,周家卫的感慨让她很意外,心里也渐渐地平静下来,而周家卫一副亢奋的样子,使她的心里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她忽然觉得,这个事就是真的。于是,谢青婵母女的形象一下子就狰狞了起来。

这时,周家卫告诉杜新兰,材料上报到公社前还要履行一个程序,那就是要开个队委会,让大家统一一下意见。周家卫还希望能把谢青婵母女直接送到公社去管制。杜新兰说,这个听上级党安排。

队委会定在后天晚上开,今天,周家卫要到公社去,他想先把这个事跟黄书记通个气。因为今年,公社有一个上报全县阶级斗争典型教育的名额,他想用谢青婵母女潜伏在高塘、阴谋陷害革命干部的事把这个名额争取下来。

周家卫走后,杜新兰一夜无眠,她知道这个队委会十分重要。因为,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强迫谢青婵母女搞自己材料的就是陈传庚、梁继成之流,其目的,就是想通过把大呆子送进监狱,再顺手把自己扳倒夺权。此时,他们当然不希望事情按照她杜新兰设计的方向发展。在队委会上,如果陈传庚等跟自己撕破脸皮,对揭发谢青婵母女的材料提出质疑,并坚决不同意上报,他周家卫可能也没有办法。

第二天早上,天还花里胡哨的,杜新兰就起床了,然后差赵红去小周家请来了杀猪匠,又请了几个帮手,一声吆喝就把自己家的那头大花猪给放倒了。等整猪卸成了块,杜新兰开始让赵红去请陈传庚和梁继成等来喝杀猪汤。

晚上,陈传庚、梁继成和其他几个队委都来了。因为,大呆子在医院里,杜新兰叫杜老头和赵红来陪陈传庚他们。赵红不喜欢梁继成,不想上桌子,杜老头也说,都是男人汉,一个大闺女不上去也好。杜新兰一向尊敬杜老头,现在,听杜老头这么说,她显得有点不高兴,对赵红说,要看是什么事,我喝一滴酒,从头红到脚丫子,这个时候,你不上去怎么办!杜老头见杜新兰说这个事时,脸上不好看,也就不搭话了。

酒桌上,有了赵红,大家的酒兴似乎更高了。一斤酒没了,再开一瓶,每人临不到说几句话又没了。此时,赵红特别能理解母亲的心,所以闹得特别起劲,划拳、捣杠子、猜火柴头、打通关、穿马褂子,什么都来,还一声表舅,一声表叔,一声表哥,此起彼伏地喊。声音也好,跟糖拌的样。呼喊时还伸出葱嫩的手,跟人家拍拍打打的。赵红的性格尽管刚烈,却是高塘村的一个最漂亮的丫头,她这一喊,别说让一桌子人都酥了,连桌子板凳和各人面前的酒杯子都被喊得见缝了、站不稳当了。这期间,已喝得骨缝对不上的梁继成几次要去摸赵红的大腿,都被陈传庚擒住了手。最后,当赵红醉得瘫倒在桌子下时,他乘去抱赵红的机会,在赵红的胸上,如愿以偿地摸了一把。

当后厢房闹得不可开交时,在前厢主厨的杜新兰很得安慰,她就怕今晚这场酒席闹腾不起来,就怕陈传庚等看破她杀猪的目的,看穿她摆这个酒席的目的。而现在,她感到自己的目的都达到了。所以,等一桌子的人要散了,她又让帮厨的将早已切好的肉用麻绳穿上,一人送了一吊子。

这一夜,赵红吐个不停,杜新兰睡得确实不错。

第二天,队委会准时召开。

会上,周家卫先将揭发谢青婵母女的材料读了一遍,接着,又展示了谢青婵母女准备用来变天的匕首和菜刀等,随即,他向与会人员讲了两点,第一,希望大家对这个揭发材料统一认识,然后报到公社;第二,准备把谢青婵母女押到公社管制。

按照会议程序,周家卫请大家酝酿、表态。

周家卫的话音一落,杜新兰便笑眯眯地向陈传庚等散烟。过去,杜新兰只抽大丰收的,今天她散的烟是玉猫的。

可是,等杜新兰把烟散了一圈后,会场上还是一片寂静。

杜新兰脸红了,这里不仅是因为紧张,还因为尴尬。昨晚上,陈传庚、梁继成喝她的酒时是那么高兴,临走时,每个人的面襟上都油花花的,当自己将一吊猪肉塞到陈传庚手里时,陈传庚说,你看你,这叫我们怎么担当,又吃又拿的。陈传庚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是诚恳的,语气是感恩戴德的。怎么啦!这仅仅过了一晚上就变了,难道自己的那桌酒席,连同自己的那几吊肉真喂了狗,这样,自己家的那头大花猪死得也太惨了。

想到这,杜新兰说话了,她笑着说,在我们队,要说抓阶级斗争,继成是头名,连我这个大队长都感到羞愧。当初,要不是继成坚持,我们真还把地主婆谢青婵放走了。说到这,她吆喝,继成,现在,谢青婵准备搞反革命政变,你同意吗?你先谈谈。

杜新兰提到梁继成时,梁继成好像被吓着了,浑身一抖,听杜新兰要他表态,他笑了笑。那是一种干笑,看上去像是在哭。笑了两声,他看了看坐在框底子上的陈传庚,又笑了笑,接着就不吭声了。

杜新兰马上递上来一个台阶说,继成还没想好是吧?传庚你谈谈吧。你可同意?

陈成庚清了清嗓子,很淡定地说,事嘛就是这么点事,还是先听听他们怎么想的吧。

听陈传庚这么说,梁继成等都把头极力地向裤裆里曳,砍断了一般。此时,杜新兰恨陈传庚既挡箭又发箭,她点上了一支烟。她在点烟时,手抖个不停。

这时,周家卫说话了。周家卫的脸色非常难看,烙糊了的一锅饼样。他一字一顿地说,补充两点,一,目前,阶级斗争到了最为尖锐和白热化的时候,中央要求各级党员干部一定要以阶级斗争为纲,任何人都不能在这个大是大非面前打退堂鼓,都不能丧失斗争的勇气;第二,全县今年有一个阶级斗争典型教育名额,这个名额关系到我们大队乃至关系到全公社的全体干部在阶级斗争中的立场、决心和功绩,不得错过!谁错过谁就是罪人!这一点毫不含糊。大家举手表决吧。

听周家卫这么说,几个队委都把自己的头从裤裆那儿慢慢地抽了回来,然后,先后看了看陈传庚。

这时,陈传庚干咳了一下,笑了笑,显得十分干脆地说,这个事由周书记和杜队长主持,就这样吧。说着,他举起了手。梁继成斜睨了陈传庚一眼,也举起了手,接着,其他队委都一一举起了手。

杜新兰是最后一个举手的,她举手时,轻轻舒了口气。

随即,周家卫表扬了队委会,他热情洋溢地说,这才是一个团结的班子,是一个特别能战斗的班子,是一个阶级斗争立场最为坚定的班子。

陈传庚喜欢在衣袋上挂钢笔,在周家卫夸夸其谈时,杜新兰发现那个一直挂在陈传庚上衣袋里的钢笔不见了。不一会,杜新兰又发现,陈传庚将一张烟盒纸悄悄地递给了梁继成。杜新兰心里一紧。果然,周家卫这边刚结束总结,那边梁继成就要求发言了,他说,我们坚决支持周书记对反动地主谢青婵的处理意见,不过,也请首长能够理解我们广大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不要把谢青婵押到公社,交给我们高塘大队贫下中农管制,这样就会让我们时刻不忘阶级斗争。

周家卫沉吟了一下,脸上虽然不好看,最后还是默许了。

10

杜新兰当然知道陈传庚和梁继成要把谢青婵母女留在高塘的目的,这样,谢青婵母女随时都会成为他们的棋子,只要谢青婵母女在,大呆子强奸这件事就不算完,她杜新兰就得在麦芒里滚。

对此,杜新兰如坐针毡,所以,当周家卫把那份揭露谢青婵的材料和变天罪证报上去后,她天天向村外的那条白花花的大路上看,而且多次出现幻觉:两个穿白衣蓝裤的公安骑着摩托车向村里驶来,然后当众宣布逮捕谢青婵母女的决定。可是,时间都过去一个星期了,公社那边还没有动静。她四处打听后得知,那份材料一直押在公社黄书记手里,不仅如此,黄书记还接到了好几份高塘大队的人民来信。这些人民来信,内容一致,一是揭发杜新兰和反动地主穿连裆裤;二是揭发杜新兰的丈夫和地主女儿通奸。黄书记对这份人民来信很重视,已经和周家卫谈过,并有将这份信转给县委会有关部门的想法。

杜新兰从周家卫那证实了这个传言,此时,杜新兰发现周家卫也显得很烦恼,很无奈,一把两把的,把头皮屑挠得满屋子飞,他说,老杜,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向黄书记做了许多解释,但是,我不过是在烧隔锅火,这最后一把柴,你自己要去添。周家卫生怕杜新兰听不懂自己的话,又说,自古就是,小鬼不催命,阎王不打勾!黄书记就是再信任我,再偏袒你,也经不住衙门口天天有人擂鼓。你最好自己去找黄书记。

杜新兰认了周家卫最后这句话,当即就去了公社。

到了公社后,杜新兰没有见到黄书记,此后,杜新兰接连又去了几次,仍然没有见到,杜新兰就去拖拉机站找儿子。她有些精疲力尽了,他想让赵强把这个事接过去。

在赵强的宿舍,母子俩就谢青婵母女的事做了一次长谈。出乎杜新兰意料的是,赵强早就知道母亲几次来找黄书记的事,他告诉杜新兰,每次杜新兰来,不是黄德政不在,而是黄德政不见。杜新兰脱口而出,他不见我怎么办呐?

赵强知道母亲说这句话的全部含义,他显得很无奈,但是也责备了杜新兰,他说,我爷的事在村里还没消化好,你们就弄个谢青婵的材料,人家一看就知道是糊窗户纸嘛。再说……

说到这,赵强打住了话头,不吭声了。

听赵强的口气,杜新兰感觉到儿子已经知道和认定了大呆子强奸的事,她有点意外,也很绝望,她点上一支烟说,你要说完啊。

赵强压低声音,感慨万千地说,妈,那个揭发材料也太狠些了吧。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又要陷害革命干部,又要政变,这不是说梦话嘛。我知道这肯定是赵红出的活,赵红是疯了……

说到这,赵强又不说了,因为,她看见杜新兰的脸红了一下。

屋子里静落了一会,杜新兰笑了一下说,唉!大强子,你如果能看到陈传庚他们是怎么对付你妈的,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赵强叹了口气。

这时,杜新兰又试图说服赵强说,你爷做了这个孽是该千刀万剐。头等的事,有些人不仅要把你爷弄死,连你妈也要一起埋啊!这还不算,接着就是你,就是你妹妹,还有你大姐一家,二姐一家。

赵强反问,你以为把谢青婵母女解决了,那个事情就埋到地底下了吗?

谈话越来越不投机了,事情当然也交不下去了,杜新兰起身要走了。赵强便送母亲。这一次,赵强把母亲送得很远,这期间两人都不说话,等到他们快要走下山坡时,天上那大堆云块眼见着就要把这娘俩压碎了。这时,赵强站住了,他对杜新兰说,妈,你就不要担心我了。

至此,杜新兰明白,在这件事上,儿子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就算退出自己的阵营了。这让杜新兰有点伤心,但是,她也说不出口。她感到在这件事上,儿子即使不愿意出来拉偏架,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晚上,杜新兰晚饭都没吃就上了床。整个人正在床上扔过来,撂过去的,赵红回来了。赵红是到县医院看赵大呆子的,说是看过就回,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这个问题还没等杜新兰问出口,赵红首先就笑了。

看女儿这么兴奋,杜新兰问,你爷怎么样了?

赵红却神秘而兴奋地说,妈,你猜我在县里碰到谁了?

不知为什么,杜新兰首先想到了黄德政,但是她没敢说出口,直眼看着女儿。

赵红啪地打了个响指,大声地说,我碰到黄书记了!

说到黄书记三个字时,杜新兰发现,赵红兴奋得颧骨都高了。这时,赵红又难捺幸福之情地说,当着好多人的面,黄书记表扬了我,说我政治觉悟高,立场坚定,口才好,还说我有培养潜力,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

杜新兰是见过世面的人,这种话里有几两骨头,几两肉,她心里掰得清清楚楚,不过,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希望,毕竟是公社书记夸自己女儿了,毕竟是自己找了多次都不愿意见面的公社书记夸自己女儿了。她的内心被一种力量充盈着。她坐了起来,点上了一支烟。

这时,赵红说了一件让杜新兰更为兴奋的事。她告诉杜新兰,乘着黄德政高兴,她向黄德政提到了那份由周家卫报上去的揭发材料,同时,还提醒了黄德政,有人想陷害自己的母亲,想夺权。

黄书记怎么说?杜新兰一下子来了精神,她问。

赵红说,当时,黄书记身边有很多人,黄书记把我叫到一边,说明天晚上后薛的文艺宣传队成立,邀请公社领导过去指导,叫我也过去,找机会谈。

听赵红这么说,杜新兰吸了两口烟没有吭声,她的目光盯在墙面上。墙上挂着一盏煤油灯,在煤油灯光下,墙上的那些裂缝儿像是受到了惊吓,四处逃着。作为分管妇女工作的她,耳朵里有太多黄德政的故事,如今,自己的女儿却要向那里去了,这让她怎么说。

这时,赵红高兴地无不显摆地问:妈,你看我跟黄书记怎么谈?

杜新兰轻轻吐出一口烟,然后说,你就那么谈……

这一晚上,赵红一直在唱,杜新兰的两眼却一直睁到天亮。

有心事的日子留不住,说着就是第二天晚上了。天黑了一个时辰后,杜新兰正溺在灯影里发呆气,周家卫来了。

周家卫平时很少来杜新兰家,这个时候来串门真是给杜新兰长骨头、长气。杜新兰很感动,听说周家卫还没有吃饭,刚好锅里烀了一锅芋头,杜新兰就拣软和的摞了一盆,两人坐下来边吃边聊。期间,杜新兰把大门开着,把小煤油灯又换成了罩子灯,这样,村子上来来往往的人就都能看见周书记在杜新兰家吃饭了。

周家卫边小心翼翼地撕芋头皮,边忧心忡忡地说,事情变得复杂了。

杜新兰拣了两个最软的芋头放到周家卫面前,算是做了对话。

这时,周家卫说,有人盯得很紧啊!老杜,你的群众基础可不怎么样啊!

杜新兰笑了笑,然后全然不顾地问,周书记,最近见过黄书记吗?

周家卫说,上午还在一起呐。没等我启话,黄书记就告诉我,他办公桌上的人民来信都堆满了,都是告你的。

杜新兰的头皮一阵发麻。她有些紧张。

周家卫说,我想把这个事情向谢青婵身上引,可是,黄书记说,路归路,桥归桥,既然群众盯着强奸的事不放,我们作为党的干部就不能打马虎眼,要按照群众反映的情况,一件一件地落实,该抓谁就抓谁,够抓一个的,就先抓一个,够抓一群的就先抓一群。黄书记还说,最近这两件事,搅得他很烦,他想一并转到县里算了。

听周家卫这么说,一块烫山芋正在杜新兰的嗓子眼里,这会完全停滞在那里,连烫带喘不过来气,一下子就把杜新兰的眼泪逼了下来。

周家卫只顾低头吃他的芋头,说他的话,丝毫没有发觉杜新兰的状况,他还在说,老杜啊!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往你家跑吗?我只是做给别人看,是在支持你!

杜新兰心里一热,想说我都知道,但没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周家卫说,要加快步伐啊,黄书记真要把那些人民来信交到县里,那就不好看了。你最近有什么打算啊?

杜新兰已经缓过劲来了,她笑了笑说,周书记,感谢你对我的信任。这个事,我不想问了,随它吧。

周家卫说,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接着,两人又聊了些工作上的事,等桌子上堆满了芋头皮,周家卫走了。

周家卫走后,杜新兰就坐在床上等赵红,今晚,她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押在了今晚,都押在了这个宝贝女儿身上了。

凌晨一点左右,杜新兰在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了洗濯声,她一惊,忙问,可是赵红啊?

那边嗯了一声,杜新兰能听出来,这个声音是赵红发出来的,她直起身子,想听赵红会不会跟自己说什么,但是,那边的洗濯声很快就没有了,接着就听到赵红上床的声音。

杜新兰向窗外看了看。窗外拉上了黑幕一般,县城外的铁轨上正在跑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非常清晰。杜新兰觉得这个时候赵红不会再跟自己说什么了,这么想着,就躺下了。可是躺了一会,杜新兰忽然觉得不对劲。她太了解这个女儿的性格了,每次回来,无论早晚,都是大声大语的,往往是,人还没进门,半个庄子都听到了她的声音,今天为什么这么敛气,只嗯了一声,还有,杜新兰感到,这仅有的一“嗯”中,好像有很重的鼻音。

杜新兰心里一抽,忙找到火柴,先是把挂在床里的煤油灯给点亮了,然后披上衣服,去了赵红的房间。

走进赵红房间后,杜新兰又把挂在隔断上的煤油灯也点亮了,这会,她突然看到,赵红用被子把头蒙上了。

赵红的这个动作让杜新兰愣了一下,随即她问,怎么这么晚呐?

赵红又嗯了一声。赵红的这一声嗯,让杜新兰更感到异常了。她走到床前,掀开了蒙住赵红头部的被子。当被子被掀开后,杜新兰发现,赵红的脸上全是眼泪。也就在这当口,赵红又拉过被子将头蒙上了,随即一阵抽泣声从被窝深处传了出来。

杜新兰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她心里似乎很明白,但是又不敢问,于是,她慢慢地坐在了赵红的床上。

这样过了很久,赵红让被子闪出一条缝来,然后语气很镇定地说,你快回去睡觉吧,没事。

赵红说这话时,杜新兰忙去看赵红的脸,但是,由于那灯离得远,没给足够的光,杜新兰什么也没看到。又过了一会儿,杜新兰站了起来,然后慢慢地向中厢走。走到挂灯的地方时,杜新兰正要伸头去吹灯,忽然看到旁边的一只大木盆里有件东西,这东西此时正半浸在水里,看上去皱巴巴的。杜新兰先是用手碰了下那东西,然后把那东西拿了起来。她看清了,是赵红的内裤,已经撕烂了。

11

这个事情发生后,赵红变化很大,沉默多了,说话少了,在家多了,出去少了,还经常睡懒觉。

那天,村子上的人都上工了,赵红还在床上睡着,这时杜新兰走了进来。杜新兰走进赵红的卧室后,坐在赵红的床檐上,点上一支烟抽着,等这支烟抽到半截儿,杜新兰将烟杆子捏扁了,然后将已经掐灭的半截烟又重新放在了烟盒里。

小红!杜新兰说,天天睡也不是个事,你爷的病还一天比一天重了呐,那件事,你……还得问问哦……

赵红没有吭声,接着把头蒙上了。

屋里静了下来,外面,卖货郎的拨浪鼓噪得让人心烦。

又过了一会,杜新兰把赵红的被子掖了掖,然后站起来,慢慢地走出了女儿的房间。

就在杜新兰刚走到中厢时,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阵声响。杜新兰便停下了脚步,站在那听了一会,然后又走开了,她听出来了,赵红起床了。

是的,赵红上午就去了公社,当天晚上没有回来。

第二天上午,赵红回来了,杜新兰正在帮婆婆箩米,她没敢看女儿,吃饭的时候也没敢问。

吃完饭后,赵红一边往堂屋走,一边跟杜新兰说,他约我明天去县里。

杜新兰仍然不敢看女儿,她低着头,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说,好,好,那好。

第二天,赵红去了县城,当夜没回。

接下来的几天,杜新兰一直等着赵红跟自己说话,但是,赵红什么也没跟自己说,而且看上去,人显得很忧郁,脸色也更加憔悴了,像是一朵被人一杆子打落的花。

晚上,几个青年男女来找赵红,邀请赵红参加她们的歌舞剧《绣红旗》的排演。赵红婉拒了。

等几个年轻人走了,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赵红洗濯一番正要睡,杜新兰走了进来。

还是老样子,杜新兰往床框上一坐,点上一支烟就抽上了。赵红则歪着身子,就着墙上的煤油灯在看一本叫《牛虻》的小说。这期间,娘儿俩谁也没说话。不一会,杜新兰就把烟抽完了,她先是在鞋底子将烟火擦灭,然后问:那两天晚上,你都在他那吧?

听杜新兰这么问,赵红两个眼珠子空洞起来,整个人泥塑在那。

杜新兰又问,他怎么说?

赵红扑的一声把灯吹了,然后将书扔到床头的稻毡子里。

屋里暗下来。在黑暗中,杜新兰叹了口气。不一会,赵红也叹了口气,算是和母亲对话了。杜新兰便站起来,一步一步出了赵红的屋子。

第二天,杜新兰去了公社,并很快找到了黄书记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敞着,黄本人不在。杜新兰想,门开着就说明人在,于是,她坐了下来,慢慢地等。同时,将自己这次从家里带来的一个小包裹顺手放在电话机旁。

这时,杨秘书进来了,他问,杜队长,找黄书记吧?

杜新兰忙站起来说,是的,黄书记在吧?

杨秘书明显打了个顿,然后笑着说,我…….我看看。说着,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杨秘书回来了,他满脸带笑地说,杜队长,我帮你打听了,黄书记不在,可能下队了。见杜新兰往门上看,他又说,门是我开的,送电话记录的。

杜新兰说,没事,书记忙,我走了。

说着,杜新兰就走了。

出了公社大院,杜新兰就一直沿着公路走,然后拐上回队里的那条土路。在这条土路上,杜新兰只走了几分钟,就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抽。转眼20分钟下去了,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喊她。她转头一看,喊他的是杨秘书,正骑着自行车飞速而来。

等杨秘书在自己近前下车了,杜新兰站起来,笑眯眯地问,杨秘书,有事吗?

杨秘书笑着道歉说,杜队长,真对不起,我在大院找黄书记时,黄书记正在大礼堂呐,你看,都怪我粗心。黄书记回来后,一听说您来找他,把我狠狠地训了一牌。杜队长,我们回去吧,黄书记要见你。

杜新兰安慰了杨秘书,然后随杨秘书回去了。

杜新兰到了黄德政办公室后,黄德政已经把茶水泡好了。黄德政不抽烟,现在旁边还放上了一包烟,那烟分明是才买来的,锡箔纸铮亮。杜新兰一坐下,黄德政就把一支烟扔了过来。

在杜新兰点烟的时候,黄德政走过来,把门轻轻地带上,然后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满脸带笑地说:杜队长这次来,好像带有煞气啊!

杜新兰将嘴里的烟轻轻地吐了出来,然后笑了笑,一脸无辜地说,煞气?我是个被四处围剿的人,哪有什么煞气。

杜新兰从来就没有看过黄德政抽烟,现在,黄德政竟然也把烟点上了。他把烟点上后,用两个指头捏着,看上去显得很蹩脚。这会,他又笑了笑说,老杜,什么意思啊?跟我搞寨下屯兵是吧?

杜新兰显得极为迷惑地问,黄书记,什么意思啊?

黄德政突然咳嗽起来,然后把烟掐灭,洇在水杯里。眼见着这烟被水湮透了,他忽然换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口气说,杜新兰同志,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啊!首先,我代表公社党委,感谢你对我们的蹲点干部周家卫同志的大力支持,同时,我也代表公社党委对你在两条路线、两个阶级的斗争中表现出来的立场和明锐的洞察力表示赞赏。

杜新兰忙说,黄书记,这都是上级党培养的结果,我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黄德政点了点头说,嗯,你这种高姿态我很欣赏。

说着,黄德政从抽屉里拿出一打信件来,他把这些信件向杜新兰举了举说,新兰同志,在革命的大风大浪里,我们作为党的干部难免会受到一些误解和委屈,这就要看我们如何对待,如何处理了。这些都是反映你问题的人民来信,但是,组织的眼睛是雪亮的,现在我当着你的面把他们全部销毁。

黄德政说着,果然将手中的信一一撕了。

杜新兰感动地说,谢谢组织的信任,谢谢黄书记。

接着,两人谈第二件事,那就是谢青婵母女陷害党的干部和阴谋政变的事。在这件事上,两人的谈话几乎没有任何障碍,因为,他们的谈话基本上统一在了“肯定谢青婵阴谋陷害和报复革命干部”这件事上,而且谈话快结束时,黄德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坚决支持以周家卫和杜新兰为首的高塘大队队委会的工作,立即向县里上报揭发谢青婵母女陷害革命干部及阴谋变天的揭发材料和相关证据。

到此,杜新兰的脸红了,她轻轻地令人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告辞了。当杜新兰快走到门口时,忽然站住了,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黄书记,我来时带了只包裹,就放在电话机旁,走得急,忘了。

黄德政看了看杜新兰,然后点了点头。接着,他慢慢地走到柜子前,用钥匙将柜门打开,把一只黑色包裹拿了出来。是这个吧?黄德政举了举包裹说。杜新兰忙说,是的是的。

离开公社,快到村庄时,杜新兰看到了一条水沟,这是一条死水沟,常有猪在里打滚撒尿,很脏,此时,沟里的泥都是黑的。

杜新兰走到水沟旁,向四处看了看,然后从那只黑色的包裹里掏出一件东西来。

这是一件内裤,是赵红的。

12

1965年大事记(摘自周家卫日记):

12月2日,揭发反动地主谢青婵和地主分子路红莎陷害革命干部,企图变天的材料经过我上报县里。

12月10日,赵红被提拔到公社担任公社团委书记。

12月15日,赵强正式提拔为拖拉机站站长。

12月18日,谢青婵母女作为全县阶级斗争典型被批下来。当日,谢青婵母女接受了两场批斗。

12月20日,接到公社通知,谢青婵母女已经被批捕,定于12月21日上午在大队召开群众大会,现场逮捕。

12月21日晚,谢青婵畏罪投塘自杀,并将女儿红莎反锁在炕房中烧死,可谓丧尽天良,毫无人性。

12月24日,公社大礼堂内锣鼓喧天,庆祝我公社挖出了一个最大的隐藏最深的反革命分子谢青婵母女。

12月26日,杜新兰丈夫大呆子出院,精神很好。

12月27日晚,高塘大队召开忆苦思甜大会和控诉大会,邀请党的女儿、坚定的革命战士杜新兰向贫下中农介绍与反动地主谢青婵母女的斗争经过。杜新兰因病不能参加。

12月28日晨,几个放牛娃在谢青婵的坟上看到了一堆纸灰。突然想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的: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

13

那次在老米粒茶馆的聊天效果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当我说到山岗上的那间炕房烈火熊熊时,倩倩已经泪流满面了。为了让倩倩更为震惊,我一边漫不经心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一边微笑着说,我在家排行老九,那个杜新兰就是我的母亲。

出乎意料的是,我抖出的这个“包袱”并没有使倩倩惊愕万状,她只是轻轻地拭去眼泪,然后将一片火龙果递给我说,赵总,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录取我了。

我欣慰地笑了笑。

三个月前,公司机关准备补充一批管理干部,倩倩参加了考试。在这次录用新人员的考题中有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1965》。结果,倩倩跑题了,当然也落选了,因为,她把1965写成了她个人的家史。在她的家史中自然要提到谢青婵和路红莎以及她们的救命恩人杜新兰……

这时,倩倩说,那个谢青婵就是我的曾祖母,我们喊外老太,那个路红莎就是我外婆。

我点了点头,表明我知道这个关系。

倩倩咬着嘴唇想了一会,然后问我,赵总,你知道我外老太自杀前为什么要烧死我外婆吗?

我说,我理解。

我的这句话立刻把两个人都压在了无限的黑暗里。那是一种多么让人难捱和窒息的黑暗啊!彼此都需要挣扎很久才能逃出和解脱。

倩倩显然比我要陷得更深,逃脱得更慢,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这时,她叹了口气,忽然说,烟炕的那个门从里向外推时,门的上方会出现一个大大的倒“v”字,我外婆就是从那里逃生的。

这是今晚我听到的最令人振奋的一句话,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递了一张纸巾给倩倩,她的眼里有泪花。接下来,我故意容留了一段时间,好让倩倩来消化一下自己的情绪。可倩倩忽然笑了笑说,赵总,1932年,在苏州乡下,有一个大村庄叫路家浜子。路家浜子里有个大财主叫路靖堂。这路大善人手下有个三管家,叫皮套子。有一次,这皮套子为替路大善人收租子,打断了佃户的腿,惹下了官司,于是,路大善人怪罪皮套子不会办事,辞了他。皮套子就去了常熟,不久,参加了新四军。再后来就到了高塘。哦!那路大善人你肯定知道是谁了,可是,你知道这皮套子是谁吗?

他就是周家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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