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可，丁德科

(渭南师范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史记观止·贻笑千古

张大可，丁德科

(渭南师范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一一四、厉王监谤

【题解】 周厉王名胡，是西周后期一个荒暴之君，他有两大特点，第一贪财好利，第二死要面子怕人揭短。他用了两个小人执掌政权，一个叫荣夷公，放手让他主持专利，征收赋税；一个叫卫巫，由他主持特务机构，专门打探消息，捉拿批评朝政的人。

西周是封国制度，土地山川分封给大大小小的诸侯，但大部分名山大川大泽都归周王室所有，百姓原可以樵采刍牧。荣夷公为卿士，成立专利局，不准百姓樵采刍牧，进入王室领地必须先交税。国人纷纷议论，提出批评，卫巫就放出犬牙，四处打听，见到交头接耳、口出怨言的百姓，抓去拷打杀害。国人都不敢讲话，行走路上，互相以目示意，全国一片沉寂，噤若寒蝉。周厉王很高兴，他对召公说：“我有办法对付诽谤朝政的人，小民都不敢讲话了。”召公说：“王啊，小民不敢讲话，不等于没有话。堵塞百姓的口就好比堵塞河川。河流湖泊涨水了，要疏导，而不是筑堤堵塞。一旦河水冲破堤坝，那就是一场大灾难。”周厉王不听。

周公、召公是西周两位执政的世卿，百官和国人的行政长官。周厉王任用荣夷公和卫巫，架空了周、召二公。两公深入下层，了解民情，怨声沸腾。这样过了三年，国人起义，驱逐了周厉王。周厉王逃奔到彘。西周由周、召二公执政，史称共和。十四年后，周厉王太子姬静长大，二公立为周王，这就是周宣王。宣王执政，革除弊政，周朝一度中兴。

【原文】 夷王崩，子厉王胡立。厉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荣夷公。大夫芮良夫*芮良夫：芮伯也。谏厉王曰：“王室甚将卑*卑：衰微。乎?夫荣公好专利*专利：独占利益。而不知大难。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有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何可专也?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其能久乎?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极，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夫王者四句：作为国王，应倡导生产，开发货利，公平地分配于全国上下，使人神百物无不得到王的最大利益，就这样，还要天天提心吊胆惟恐百姓有怨怒呢!怵惕：害怕恐惧。。故《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尔极’*《颂》曰句：引自《诗经·周颂·思文篇》。有文德的后稷，能与上天的德行相配合，使我众民安居立业，没有不是你的大恩大德。克：能。蒸民：众民。。《大雅》曰‘陈锡载周’*《大雅》句：引自《诗经·大雅·文王篇》。文王布锡施利，所以才成就了周家天下。《诗经》作“陈锡哉周”。。是不布利而惧难乎，故能载周以至于今。今王学专利，其可乎?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也。”厉王不听，卒以荣公为卿士，用事。

王行暴虐侈傲，国人谤王。召公*召公：此指召康公后代，名穆公虎。谏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卫巫：卫国的巫人。，使监谤者*监谤者：监察揭发议政的人。，以告则杀之。其谤鲜矣，诸侯不朝。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道路以目：行人以目示意，不敢互相说话。。厉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弭(mǐ)：止。谤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鄣*鄣：堵塞。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水。水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水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列士：上士、中士、下士。献诗：献诗讽谏。，瞽献曲*瞽：盲者，指乐师。古代乐师多由盲者充任。曲：乐曲。，史献书*史献书：太史可以献图书记载古今成败以表达意见。，师箴*师：少师。箴：一种寓有劝谏之义的文章。，瞍赋*瞍：无眸的盲人。赋：不入乐的诗。，朦诵*朦：青光眼，即白内障。诵：讽诵。，百工谏*百工谏：百工技艺之人均可谏诤。，庶人传语*庶人传语：普通平民可以传语转达于上。，近臣*近臣：王的左右之人。尽规：尽规劝之言。尽规，亲戚补察*亲戚补察：宗室大臣，补察过失。，瞽史*瞽史：乐师与太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隰衍沃也*原隰衍沃：宽阔平坦之地叫原，低下潮湿之地叫隰，低下平坦之地叫衍，有河流灌溉之地叫沃。耆艾：指王之师傅。六十曰耆，五十曰艾。，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所以产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王不听。于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相与畔，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彘(zhì)：邑名，在今山西霍县东北。。

——节选自《史记·周本纪》

【译文】 夷王驾崩，其子厉王胡继位。厉王在位三十年，贪财好利，亲近荣夷公。大夫芮良夫劝谏厉王说：“王室将要衰微了吗?荣夷公喜好独占利益而不知道大难将至。利这东西，是百物所生成的，天地所共同拥有的。一旦有人想独占它，它的危害很多呀!天地万物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如何可以独占呢?怨怒的人会很多，然而又没有准备承受大难。用这些来教给王，王你能够长久吗?做人君的应该倡导生产而公平地支配给全国上下，使人神百物无不得到最大的利益。即使如此，尚且天天担心，唯恐百姓有怨怒呢!因此《周颂》说：‘有文德的后稷德行可与天地相配，使我众民安居乐业，无不达到极点。’《大雅》说：‘文王广施恩泽，才成就周的天下。’这难道不是普施财利而警惕灾难吗?所以能够成就周朝，天下传到今天。现今君王你却学习独占利益，这怎么可以呢?匹夫独占利益尚且被称为强盗，王要是也这样做，归附的人就少了。荣公若被任用，周必然要衰败。”厉王不听劝谏，到底还是任用荣公为卿士，主理政事。

厉王的行为暴虐、奢侈、骄傲，国人怨谤议论他的过失。召公劝谏说：“民众不能忍受暴虐了。”厉王发怒，找来卫国的巫人，让他监视议论的人，凡受举报的就被杀掉。国人的怨谤少了，诸侯也不来朝拜。厉王三十四年，统治更加严厉，国人不敢交谈，走在路上以眼光示意。厉王很高兴，对召公说：“我能够制止怨谤，没有人再敢讲话。”召公说：“这是堵塞罢了。防止民众的口，甚于防止水的流动。水被堵塞而冲溃堤坝，伤人必然更多，治民也是这样。所以治水应该开通疏导，治民也应使他们敞开说话。天子听政，让公卿以下到列士都进献讽谏的诗篇，乐师进献乐曲，太史进献图书，少师做箴言劝谏，盲人做讽诵之赋，百工之人均可谏诤，普通平民可以传话给天子，王之左右近臣进规劝之言，宗室大臣补察过失。乐师和太史要时时教诲，师傅等年长者要经常告诫，而后王来斟酌处理，这样行事才不会有违逆。民众有口就像土地有山川，财货用品从这里出来，又如同大地有平原沃野，衣食是从这里出来。口能够抒发言论，政治的美善成败从这里可以看出来。好的实行，坏的防备，这和生产财货衣食的道理一样。民众心中的思虑从口中表达出来，考虑好了就实行它。如果堵塞了他的口，那么能维持多久呢?”厉王不听从，这时全国都不敢讲话，三年后就联合起来反叛，袭击厉王。厉王逃出奔到彘地。

一一五、移花接木

【题解】 专制政体，小人弄权，往往一件生活小事卷起政治大浪，形成汹涌波涛，以至亡国破家。费无忌专宠，移花接木，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原文】 平王二年，使费无忌如秦为太子建取妇。妇好，来，未至，无忌先归，说平王曰：“秦女好，可自娶，为太子更求。”平王听之，卒自娶秦女，生熊珍。更为太子娶。是时伍奢为太子太傅，无忌为少傅。无忌无宠于太子，常谗恶太子建，建时年十五矣，其母蔡女也，无宠于王，王稍益疏外建也。

六年，使太子建居城父*城父：楚北境边邑，在今河南襄城县西。，守边。无忌又日夜谗太子建于王曰：“自无忌入秦女，太子怨，亦不能无望*望：怨望。于王，王少自备焉。且太子居城父，擅兵，外交诸侯，且欲入矣。”平王召其傅伍奢责之。伍奢知无忌谗，乃曰：“王奈何以小臣疏骨肉？”无忌曰：“今不制，后悔也。”于是王遂囚伍奢。乃令司马奋扬召太子建，欲诛之。太子闻之，亡奔宋。

无忌曰：“伍奢有二子，不杀者为楚国患。盍以免其父召之*何不以赦免其父为钓饵，骗召他的两个儿子。盍：何不。，必至。”于是王使使谓奢：“能致二子则生，不能将死。”奢曰：“尚至，胥不至。”王曰：“何也？”奢曰：“尚之为人，廉，死节，慈孝而仁，闻召而免父，必至，不顾其死。胥之为人，智而好谋，勇而矜功，知来必死，必不来。然为楚国忧者必此子。”于是王使人召之，曰：“来，吾免尔父。”伍尚谓伍胥曰：“闻父免而莫奔，不孝也；父戮莫报，无谋也；度能任事，知也。子其行矣，我其归死。”伍尚遂归。伍胥弯弓属矢*弯弓属矢：拉满弓，塔上箭。，出见使者，曰：“父有罪，何以召其子为？”将射，使者还走，遂出奔吴。伍奢闻之，曰：“胥亡，楚国危哉。”楚人遂杀伍奢及尚。

十三年，平王卒。乃立太子珍，是为昭王。

昭王元年，楚众不说费无忌，以其谗亡太子建，杀伍奢子父与郤宛。宛之宗姓伯氏子嚭及子胥皆奔吴，吴兵数侵楚，楚人怨无忌甚。楚令尹子常诛无忌以悦众，众乃喜。

十年冬，吴兵入郢，辱平王之墓，以伍子胥故也。

——节选自《史记·楚世家》

【译文】 平王二年，楚国派费无忌出使到秦国替太子建娶媳妇。这个媳妇美如天仙，来楚国时，走到半路上，费无忌先回到国都，建议平王说：“秦国姑娘美丽极了，可以留下来自己娶，为太子另外再找一个。”平王听从了无忌的话，终于自己娶了秦国姑娘，后来生了儿子熊珍。同时为太子另娶了一个。这时，伍奢做太子太傅，费无忌做太子少傅。费无忌不受太子喜欢，经常在背后说太子建的坏话。太子建当时十五岁，他的母亲是蔡国人，得不到平王的宠爱，所以平王也越来越疏远太子建。

平王六年，派太子建到城父，防守边境。这时，费无忌又夜以继日地在平王面前谗毁太子建，说：“自从我进献了秦国姑娘，太子就怀恨在心，对大王也不是没有怨望，大王应该稍加防备啊！况且太子居守在城父，掌握着军队，同诸侯也有交往，恐怕想进入都城呢！平王因此召见太子太傅伍奢，加以责备。伍奢知道这是费无忌在使坏，就说：“大王怎么能听信小臣的话而疏远了亲骨肉？”费无忌又说：“如今不采取措施，今后一定会后悔的。”于是平王就囚禁了伍奢。又派司马奋扬去城父召回太子建，准备加以杀害。太子建得到消息，就逃到了宋国。

费无忌说：“伍奢有两个儿子，不杀掉他们会成为楚国的祸害。何不以赦免其父为钓饵，骗召他的两个儿子，他们一定会来的。”于是平王派人对伍奢说：“能把你的两个儿子叫来就饶你一命，否则将被处死。”伍奢说：“伍尚会来，伍子胥是不会来的。”平王说：“为什么呢？”伍奢说：“伍尚的为人，正廉，肯舍身求义，性情慈孝仁爱，听说奉命前来可使父亲免遭于难，一定会不顾生死来的。伍子胥的为人，有智有谋，尚勇喜功，知道来了一定会死，一定不肯来。然而给楚国留下忧患的，一定是这个儿子。”于是平王派人去召见伍尚、伍子胥，说：“你们来，可以免你们父亲一死。”伍尚对伍子胥说：“听到父亲可以免死而不赶紧奔赴，这是不孝；如果父亲被杀而不能报仇，这是无谋；能够正确估计形势担负大事的，这才算聪明。你逃走吧，我去受死。”伍尚就上路去见父亲。伍子胥却拉满弓，搭上箭，出门会见使者，说：“父亲有罪，召儿子去干什么？”说着就要用箭射使者，使者转身就跑，伍子胥于是出奔到了吴国。伍奢知道后，说：“伍子胥逃走，楚国危险了。”楚平王终于杀了伍奢及儿子伍尚。

楚平王十三年死，于是太子珍继位，这就是楚昭王。

昭王元年，楚国朝野上下都讨厌费无忌，因为他进谗言使太子建流亡在外，又害死了伍奢、伍尚父子及郤宛。郤宛的宗族伯氏的儿子伯嚭及伍子胥都逃亡在吴国，吴国的军队多次侵犯楚国，楚国人因此更加怨恨费无忌。楚国令尹子常诛杀了费无忌，楚国大众非常高兴。

楚昭王十年，吴兵攻破楚都郢，挖了楚平王的墓，这是为了替伍子胥报仇啊。

一一六、朱公长男

【题解】 朱公长男救弟，载其尸归，包含深厚人情世故，十分有趣。朱公就是越王勾践的兴国大臣范蠡。越王灭吴以后，范蠡功成身退，弃政从商，住到齐国的定陶，经商发财，富敌一国，人称陶朱公。

【原文】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于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死于市：行刑于市，谓犯法处死。。”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溢：通镒，二十四两为镒。，置褐器中，载以一牛车*放置在黑褐色器皿中，载以牛车，不使人注目。。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庄生：姓庄的先生。史失其名。。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

至楚，庄生家负郭*负郭：背靠城墙，即住于城郊。，披藜藋到门*披开满地野草才找到庄生家门。形容居住荒凉。，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不过：不造访。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

庄生虽居穷阎，然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后复归，勿动*庄生对其妻说：“这是陶朱公的金子，好比病人不接近祭物一样，事后还归原主，不要动。”宿诫：即宿戒，古人在祭祀前进行两次斋戒叫宿戒。病人不洁，不参与祭祀，也就不宿戒。此喻朱公之金不洁，不要靠近它。。”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殊无短长：朱公长男认为庄生对其弟的生死即短长(俗语三长两短)，没有什么影响。也。

庄生间时*间时：找机会，得便时。入见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则责于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奈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三钱之府：藏钱的金库。古代钱币分赤、白、黄三种。大赦前封三钱之府，即加强戒备，以免走漏赦令消息，亡命徒趁机盗钱。。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庄生羞为儿子所卖*儿子：小儿，小子。卖：欺骗，摆布。，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杀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

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乘坚驱良：坐坚固的车，骑良马。，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因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节选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译文】 朱公在定陶居住时，又生了个小儿子。等到这个小儿子长大成人时，朱公的第二个儿子杀了人，被关押在楚国。朱公说：“杀人偿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听说富贵人家的儿子不能让他死在刑场上。”于是就打算让小儿子到楚国去看望一下。并为他准备了千镒黄金，都装在一条旧麻袋里，然后用一辆牛车拉着。可是当朱公正要叫小儿子上路时，朱公的大儿子坚决要求让他去楚国，朱公不同意。他的大儿子就说：“一家的长子应该是全家的总管，如今弟弟犯了法，父亲不让我去搭救，却让小弟弟去，说明我是不成器的。”说完就想自杀。他的母亲见此情形，就替他说情：“现在派小儿子前去，不一定能让第二个儿子活着回来，却先白白死了个大儿子，这如何是好?”朱公没有办法，只好让大儿子去楚国，临行前，朱公写了封信让大儿子带给他在楚国的好朋友庄先生，并交代说：“到了那里以后，立即把黄金千镒送到庄先生家里，随他怎样使用，千万不要同他发生什么争议。”朱公长子接受了嘱咐就出发了，暗地里他又多带了几百两金子。

到了楚国，朱公长子见庄先生住在一个靠近城墙的地方，房子周围都长满了野草，生活十分简陋贫困。但是朱公长子还是照父亲的吩咐，呈上了书信，送交了千金。庄先生对他说：“你可以赶快离开了，千万不要在这里停留；如果你弟弟被放出来，也不要问是什么原因。”朱公长子离开庄先生家以后，虽然不再去造访庄先生，但是自己却在楚国留了下来，并用私下带来的几百两金子贿赂楚国有权有势的人。

庄先生虽然家居贫寒，但是廉洁正直的名声却誉满全国，从楚王以下所有的人都把他当作师长来尊敬。当朱公让儿子给他送来黄金时，他并不想真的接受，而是准备在事情办成之后才归还，用以表示信义而已。所以金子送来时，他就对自己的妻子说：“这是陶朱公的金子。好比病人不接近祭物一样，事后要物归原主，不要动。”可是朱公长子不了解庄先生的想法，还认为庄先生对他弟弟的生死没有什么影响。

庄先生找机会进宫见到了楚王，说：“现在某颗星正处在某个位置，对楚国十分不利。”楚王一贯相信庄先生，就问：“现在怎么办呢?”庄先生说：“只有做件对人有恩德的事才能免除灾难。”楚王说：“先生回去吧，我将照你说的去做。”于是楚王就派人先把金库封了起来。这时，楚国那些接受了朱公长子贿赂过的权贵急急忙忙来告诉朱公长子说：“楚王将要发布大赦令了!”朱公长子问：“怎么知道?”权贵说：“每次大王宣布赦令，总是先封闭金库。昨天晚上大王又派人封金库了。”朱公长子认为既然楚要大赦，那么弟弟自然会被释放的，因此再把千金重礼白白送给庄先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所以又去了庄先生家。庄先生大吃一惊说：“你没有离开楚国吗?”朱公长子说：“我本来就没走。当初是为了救弟弟的事，现在弟弟要被赦免了，所以来向您告辞。”庄先生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回那些黄金，就说：“你自己到房间里把黄金拿走吧!”朱公长子马上走进房间拿了黄金就离开了庄先生家，心里还十分得意。庄先生因为被朱公长子这样的年轻小子所欺骗而感到羞愧，就又进宫见楚王说：“我前些天说了某星处某地的事，大王也说打算用修德的方法来报答下天。可是我今天出门，听路上的人都在说定陶富翁朱公的儿子因为杀了人被关在楚国，他家里人拿了许多金钱贿赂了大王身边的人，所以大王不是为了体恤楚国人而下赦免令，而是为了要赦免朱公的儿子。”楚王非常气愤地说：“我虽然不够贤德，但是也不会因为朱公儿子的缘故宣告大赦!”于是下令先杀掉朱公儿子，第二天才宣布大赦令。结果，朱公长子只好拉着他弟弟的尸体回家。

朱公长子回到家里，他母亲及乡亲都十分悲伤，只有朱公一人在笑，他说：“我本来就料定哥哥去了一定会害死他弟弟的!他不是不爱他的弟弟，只是他舍不得丢掉东西。他从小跟我一走吃苦耐劳，知道生计的艰难，所以很看重钱财，不肯轻易失掉。至于那个小儿子，生下来就见到我很富有，只知道坐车骑马，行围打猎，哪里知道钱是怎么来的呢?所以随便挥霍，从不吝惜。前几天我之所以要派小儿子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舍得大把花钱。而老大做不到这样，所以终于杀了他的弟弟，这是命该如此，用不着伤心的。我本来就整天在等报丧的消息传来的。”

一一七、李园奸诈

【题解】 春申君黄歇，战国四公子之一。青年、中年时代的春申君有过辉煌的业绩，他为楚相二十五年，一度合纵伐楚，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名声震诸侯。春申君晚年昏聩，贪位丧身，被奸人所害，是四公子中最不幸的悲剧人物。这篇故事讲春申君之死，足可为贪权固位者戒！

【原文】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事楚顷襄王：楚顷襄王熊横，楚怀王之子，公元前298至前263年在位。楚怀王客使于秦，秦轻视楚顷襄王，加紧进攻楚国，公元前278年楚都郢被秦军攻破，楚迁都于陈。黄歇使秦，说秦昭王与楚连横，秦停止了对楚国的进攻。。

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楚使歇句：秦楚连横楚顷襄王使黄歇事太子熊完入质于秦，秦留太子不让归楚。黄歇用计使熊完得以回国继位。。

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城故吴墟：在吴国故都废墟上筑城。勾践灭吴，毁了吴都。吴，在今苏州市。，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持权：专国政。。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春申君相二十二年：楚考烈王元年春申君为相，二十二年，即公元前241年。这一年楚赵魏韩燕五国合纵攻秦，战于函谷关而还。这是六国第四次合纵攻秦，楚为合从长，春申君为联军统帅。，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李园弟：李园妹名环。，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春申君曰：“娉入乎*娉入乎：送过聘礼了吗？娉，即聘字。？”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谨舍：恭谨地奉卫在别馆。，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毋望：本无此望而忽然来到。，又有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毋望之世：生死无常之世。，毋望之主*毋望之主：喜怒无常之主，谓宠幸不可恃。，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毋望之人：朱英自谓。毋，通勿，非也。望，通妄，凡也。毋妄之人，即非凡之人。朱英自荐，让春申君安插于宫中，在非常时刻为其排难解危，观下文自明。？”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旦暮且卒：早晚将死，随时闭眼。，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反政：交还政权。，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此所谓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毋望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此所谓毋望之人也。”春申君曰：“足下置之*置之：放弃这个计划吧！。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恐祸及身，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楚考烈王卒：楚考烈王熊完即位二十五年卒，当秦王政九年，在公元前238年。。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棘门：楚都寿春城门。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侠刺：即夹刺，两面包抄刺杀。，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楚幽王：其名，《六国年表》作悼，《楚世家》作悍。据《楚世家》载，楚幽王立十年卒，同母弟郝代立，是为哀王，哀王立二月余，为其庶兄负刍所杀，负刍自立为楚王。按，哀王既为幽王同母弟，则为李园妹之子，楚考烈王有暗疾，何以有子?又负刍既为哀王庶兄，亦为考烈王熊完之子。上文云考烈王无子而进李园妹，史文有矛盾。。

——节选自《史记·春申君列传》

【译文】 春申君是楚国人，姓黄名歇。他游学诸侯，知识渊博，侍奉楚顷襄王。

楚顷襄王派黄歇与太子熊完出使秦国作人质，秦国扣留了他们好几年。

楚顷襄王死后，太子熊完继位，这就是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任命黄歇为国相，封为春申君，赐给了他淮河以北的十二个县作为领地。过了十五年，黄歇对楚王说：“淮河以北的地区离齐国太近，常有紧急情况发生，还是把那里改为郡县比较方便。”于是黄歇就把淮河以北的十二个县还给了楚王，请求改封在江东，考烈王同意了。于是春申君就在当年吴国首都的旧址上，筑起了自己的都城。

在春申君作楚国国相的时候，这时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魏国有信陵君，大家都争着礼贤下士，招揽宾客，以此来争强斗胜，他们都分别掌握着各自国家的政权。

春申君做楚国宰相的第二十二年，东方各国害怕秦国对它们的攻伐没完没了，于是就联合起来，共同伐秦，考烈王为盟军的最高首脑，春申君负责具体事务。待至六国联军前进到函谷关，秦国出兵迎战时，各国的军队都一哄而散，逃走了，考烈王指责春申君，春申君从此被楚王渐渐疏远。

考烈王至今还没有儿子，春申君很为此着急，于是就找了不少适合生育的女子送给他，结果还是不行。这时赵国的李园带着他的妹妹来了，想把她送给楚王。后来听说楚王不能生孩子，他怕他的妹妹失宠，于是他就去请求做春申君的门客。不久，他请假回家，故意晚回来了几天。李园回报春申君，春申君问他为什么晚回来，李园说：“齐王派人来向我的妹妹求婚，我陪着齐王的使者喝酒，所以来晚了。”春申君说：“齐王下聘礼了吗?”李园说：“没有。”春申君说：“我可以见你妹妹吗?”李园说：“可以。”于是李园就把他的妹妹献给了春申君，结果很快就受到了春申君的宠爱。后来李园知道他的妹妹已经怀孕，就和她商量了一个计策。而后李园的妹妹就找机会对春申君说：“楚王对您的亲近，就连他的亲兄弟也比不上。现在您做楚国宰相已经二十年，而楚王没有儿子，等到有朝一日楚王去世，就只能另立他的其他弟兄。等到新国君即位后，他必然要重用他那些原有的亲信，到那时您又怎么能够长久地维持您今天的地位呢?这还不算，您做楚国宰相的年头已经很长了，在这期间您对楚王的那些兄弟们也多有得罪，等到楚王哪个兄弟一即位，您恐怕立刻就要大祸临头，您还怎么保得住宰相的职位和您江东的封地呢?现在我怀了孕，别人都不知道。我在您这里住的时间还不长，如果凭着您的地位把我献给楚王，楚王一定会喜欢我；如果蒙老天爷保佑日后我生个儿子，那以后不就是您的儿子做楚王了吗?到那时整个楚国都成了您的，这不比您现在这么坐以待毙强得多吗?”春申君一听觉得很对，于是就让李园的妹妹搬出去住了一个好地方，自己进宫告诉了楚王。楚王把李园的妹妹召进宫中，对她很是宠爱，不久就生了个男孩，楚王把他立为太子，而李园的妹妹也被封为了王后。同时楚王也开始重用李园，让李园参与国家大事。

再说李园，他已经把他妹妹送进了王宫，他妹妹当了王后，他妹妹生的儿子也当了太子，这时他开始担心春申君泄露秘密，同时也怕他由此更加骄矜，于是就暗中养了一伙亡命徒，想让他们杀掉春申君以灭口，这时楚国国内也有些人知道这件事了。

春申君做楚国宰相的第二十五年，考烈王得病了。这时朱英来对春申君说：“世界上往往有想不到的福，也往往有想不到的祸。您现在又是处在一个想不到的时代，侍候一个想不到的国王，在这种情况下您怎么能够没有一个想不到的人物来给您帮忙呢?”春申君说：“什么叫‘想不到的福’?”朱英说：“您做楚国宰相已经二十多年了，名义上您虽然是宰相，而实际上您就是楚王。现在楚王得病，说不定什么时候死，您日后保着一个小国君，代替他行使一切国家大权。到那时您就能够像古代的伊尹、周公那样，等小国王长大把政权还给他也行；或者您就干脆自己当了楚王也行。总之这都是想不到的福。”春申君又说：“什么是‘想不到的祸’呢?”朱英说：“李园现在不是宰相，但他的权力居然和您相等，他现在虽然不领兵，但他家里却长期以来养着许多亡命徒。只要楚王一死，李园一定会抢先入宫掌权，并把您杀掉灭口。这就是我所说的想不到的祸。”春申君说：“谁是‘想不到的能帮助我的人’呢?”朱英说：“您先把我安排到宫中去做郎中，等到楚王一死，李园抢先进入宫中时，我就替您杀了他。这就是我所说的‘想不到的能帮助您的人’。”春申君说：“我看您还是算了吧!李园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我又对他很好，他哪至于会这么干!”朱英知道自己的话说不进去，害怕自己日后大祸临头，于是就及早逃离了楚国。

过了十七天，考烈王死了，李园果然抢先入宫，并把一群亡命徒埋伏在王宫的棘门里面。春申君入宫，刚进棘门，那伙埋伏的人立即冲出，杀死了春申君，并把他的人头扔到了棘门外边。接着李园就派人把春申君一家全都杀光了。李园的妹妹当初在春申君那里怀孕后来进宫所生的儿子继位作了楚王，这就是楚幽王。

一一八、焚书坑儒

【题解】 焚书坑儒是千古一帝秦始皇的一大政治事件，是是非非两千多年，至今没有结论。

这篇故事先细说根由，然后说是非。

秦始皇建立中央集权专制制度，采取了许多措施。把东方六国贵族遗民与地方大户迁到咸阳十余万家，流放巴蜀不计其数，下令销毁天下兵器，平掉城廓，填平护城河，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统一思想，为了新政权的巩固，这些措施是完全必要的，大多数都是正确的。统一思想，不等于焚书坑儒，这种极端措施，不表明秦朝的强大，也不能证明秦始皇雄略，恰恰相反，是政权虚弱与人主残虐的表现。极端措施，有客观需要的一面，而主观错误占主导因素，所以是一场社会灾难，古往今来毫无例外。古称极端，今称极左。

“焚书”与“坑儒”，是两个事件。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6)，秦始皇在咸阳宫摆下酒席，宴请文武大臣，很多大臣上前为秦始皇祝酒，赞美秦始皇灭亡六国、统一天下的丰功伟绩。秦始皇本有些醉意，经大臣们一吹捧，更觉得意，有些飘飘然了。席间，博士淳于越上奏秦始皇，请求效法三代实行分封制，让皇室众多子弟受封诸侯为秦王室藩篱。丞相李斯反对说：“古代天下散乱，诸侯纷争，人人赞赏自己和所学的知识，非议朝廷制定的政策法令，造成思想混乱无法统一。当今皇上一统天下，理所当然定于一尊，而私人讲学成风，以个人见解批评朝廷政令，上朝时内心反感，退朝后散布流言。长此下去，国君威望受损，朋党之风形成。因此，我建议史官，把秦国以外的史书一律烧毁，除了国家博士机关收藏图书外，天下黔首均不得藏书，儒家《诗》《书》，以及诸子百家的书，统统烧掉。各地政府机关坚决查办。有两人以上讨论《诗》《书》学问的人加以腰斩示众，以古讽今的人满门抄斩。官吏及百姓隐匿不报，知情不揭发，视同犯罪，处以同等刑律。通令下达三十天内没有执行的人，判罪作苦刑。医药种树一类的书可以不烧。”秦始皇批准了李斯的这一罪恶建议，于是国家机器开动起来，进行全面的愚民政策。见书烧毁，不准民间藏书读书，称为“挟书律”，犯此禁令而被诛杀，不知多少人头滚滚落地。以至到了汉朝建立，人们仍然不敢读书、藏书。西汉政权巩固后，直到汉惠帝三年(前192)才由政府发布通告，取消了挟书令。

焚书后的第二年，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5)，方士侯生、卢生在背后议论秦始皇，说他贪权骄横，独裁专制，为了活命，趁早逃离这是非之地。侯生、卢生的逃亡，可以说是公开冒犯秦始皇的权威。秦始皇一生气，下令坑杀儒生，单在京师一次就活埋了四百六十个方士和儒生。全国立刻陷入恐怖之中。又过了一年，秦始皇三十六年(前214)，东郡落下大陨石，有人在陨石上刻了一行字：“始皇帝死而地分。”秦始皇派御史缉拿嫌疑犯拷问，没有人辞服，秦始皇下令陨石周围的人，无论少长，全部杀光。

焚书与坑儒，是不同的政治事件，但两件事不仅接续发生，而且都是禁锢思想的愚民措施，所以合称“焚书坑儒”。

开动国家机器对知识界进行大扫荡，秦始皇开了一个恶例。战国时思想活跃，百家争鸣，各国君主、大臣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有战国四公子养士，各有食客三千。齐宣王在齐国临淄稷门建立学宫，招纳天下贤士，不治民而讲学论政，可以说是齐国建立的社会科学院。那里讲学自由，学者按大夫待遇，等于部长级。学宫首领称祭酒，按国卿待遇，也就是总理级。荀况在稷下学宫曾一度任祭酒，享受国卿待遇，所以史称荀卿。李斯是荀卿的学生，他一反老师的自由讲学传统，推行焚书坑儒，真是相映成趣。背叛老师，丧失中华民族早已形成的传统道德，没有好下场。李斯被五刑而死，全家诛灭，也真应了那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焚书坑儒，影响深远，流毒数千年而不息。后世帝王屡兴文字狱，是新形式的焚书坑儒。始作俑者，秦始皇与李斯。秦朝二世而亡，历史给暴虐者作了公正的评判。

【原文】 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仆射(yè)：秦官名。仆，主持。古代重武，主持督课射礼的官员叫仆射。此处指诸博士的首长。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以诸侯为郡县：即废除封建制行郡县制。，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悦。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匹夫：指没有爵位和权势的平民。，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田常：春秋末年齐国大夫，他杀了齐简公另立平公，到战国初，又夺取了齐国君位。六卿：指春秋末年晋国大夫韩、赵、魏、范、中行、智六家。这六家势力强大，晋君不能控制。公元前453年，韩、赵、魏三家瓜分了晋国。，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顺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游学：指战国时以自己的学说游说诸侯的人。。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法令出一：法令由皇帝一人制定。，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辟(bì)禁：刑法禁令。辟，法。。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莫之能一：即“莫能一之”，没有一个人能把政令统一起来。，是以诸侯并作*并作：都起来割据称霸。，语皆道古以害今*害：攻击。，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别黑白而定一尊：分别是非，奠定至高无上的法制。。私学而相与非法教*法教：法律，教令。，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入则心非：在家独处时，便对法令心怀不满。，出则巷议*出则巷议：外出就在街头巷尾批评议论。；夸主以为名*夸主以为名：夸耀所信奉的学说来沽名钓誉。主，所信奉的学说。，异取以为高*异取以为高：择取不同于现行法令的做法来抬高自己。取，同趣，择取。，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主势降(jiàng)乎上：在上边，皇帝的权威会因此而下降。，党与成乎下*党与成乎下：在下边，私人集团渐次形成。党与，宗派、集团。，禁之便*禁之便：取缔他们是正确的。便，便宜，正当。。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史官：指诸侯各国的史书。。非博士官所职*非博士官所职：不是博士官所应研讨的知识，即非国家选定的藏书。，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百家语：诸子百家的言论著作。，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偶语：结伙谈论。。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黥(qíng)：在犯人额颊上刺字，并用矾石涂抹，使字不可洗除。城旦：秦代四年徒刑。犯者谪发边地，旦暮守边。。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

侯生、卢生*侯生、卢生：侯、卢两先生，均方士。史失其名。相与谋曰：“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备员：挂名充数。。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办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慑(shè)伏谩欺以取容：因畏惧而屈服，说假话来苟求容身之地。。秦法，不得兼方*兼方：指方土提出两种以上的求仙方术。，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上至以衡石量书：言秦始皇用秤称量公文(简册)批阅。衡，秤杆。石，秤锤。书，下级上报的公文。，日夜有呈*呈：通程，定限，定额。，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于是乃亡去。始皇闻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巿等费以巨万*巨万：万万，极言其多。计，终不得药，徒奸利*奸利：奸诈取利，指以求仙药为名，骗取钱财。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廉问：私下查问，察访。，或为妖言以乱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传相告引：互相揭发，彼此牵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于上郡。

——节选自《史记·秦始皇本纪》

【译文】 始皇在咸阳宫设置酒宴，有博士七十人上前祝寿。仆射周青臣进前歌颂功德说：“从前秦国的领土不过一千里，依赖陛下的神灵圣明，平安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能照到的无不从服。废去诸侯而设置郡县，每个人安居乐业，没有战争的忧患，天下可以传递万世。自上古以来没有能赶上陛下您的威德。”秦始皇非常高兴。博士齐人淳于越上前说：“臣听闻殷朝和周朝称王一千多年，分封子弟和功臣，自为枝叶辅翼，现今陛下拥有海内，而子弟为平民，一旦有田常和六卿这类大臣，没有辅翼，用什么来相互救助呢?事情不取法上古而能长久的，没有听说。今天青臣又当面阿谀以加重陛下的过错，不是忠臣。”秦始皇把他们的争论下达给臣下评议。丞相李斯说：“五帝的制度不相重复，三代不相因袭，各自达到治理，并非有意要相反，而是时势变异的缘故。现今陛下创立大业，建立万世的功勋，本来就不是愚陋的儒生所能知道的。而且淳于越说的乃是三代的事，如何值得效法呢?那时诸侯相互争夺，才优厚地招揽游学之士。现今天下已经平定，法令出于统一，百姓在家就努力于农工生产，士人就学习法律和刑法禁令。现今这些读书人不师法当今而学习上古，用来非议当世，惑乱百姓。丞相李斯冒死上言陛下：古时天下散乱，没有人能使它统一，因此诸侯并起，学说都称道古时而攻击现今，修饰虚妄的言语来扰乱名实，人们个个都认为只有他私自获得的学问是最好的，拿来非议圣上所建立的法律制度。今天皇帝兼并拥有天下，区别黑白而确定至高无上的权威。私自传授学说的人相聚一起，非议法令政教，人们听到朝廷命令传下，就各自用他所学的道理来论长道短。在家独处时，就在心中非议，出门则街谈巷议。夸耀所信奉的学说来沽名钓誉。选取不同于现行法令的做法来抬高自己，率领一群在下位的人来妄造谤言。像这样如不禁止，那么在上位的皇帝权威就会下降，在下位的私人集团就会形成，取缔他们是应当的。臣请求史官所记不是秦记都烧毁它。不是由博士官的职守，天下敢有私藏《诗》《书》、百家书籍的，全都送到郡守、县尉那里统统烧毁。有敢结伙谈论《诗》《书》的人处以弃市之刑。用古事来非议当今的诛杀全族。官吏见到知道而不举报者处以相同的刑罚。诏令下达三十日不焚烧的，处以黥刑，发配守边四年。可以不烧毁的只有医药、卜筮、种树等书。如果有人想学习法令，以官吏为老师。”秦始皇下诏说：“可以。”

方士侯生和卢生在一起商议，说：“秦始皇的为人，天性刚愎自用而又狠毒，起于诸侯而兼并天下，随心所欲，想干啥就干啥，自以为从古以来没人赶得上自己。专门任用狱吏，狱吏得到亲近宠幸。博士虽有七十人，只不过是充数而不被任用。丞相诸位大臣都只是接受现成的命令，倚仗皇上办事。皇上喜欢用刑罚杀戮为威权，天下都畏罪怕事，为保持地位，没有人敢于尽忠极谏。皇上听不到过错而日益骄纵，臣下慑于淫威，敷衍欺侮，求取皇上的容纳。秦的法律规定不能兼有两种方术，试验不灵验就处以死罪，然而观测星云气象者多达三百人，都是优良人才，却害怕触犯忌讳阿谀逢迎，不敢直言始皇的过失。天下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决定于皇上，以至于皇上用秤一斤斤称量所要观看的文书。日日夜夜都有定量，达不到规定就不能休息。贪图权势到如此地步，不可为他求取仙药啊!”于是就逃亡了。始皇听说后大怒说：“我以前收缴天下的图书，不中用的都烧去。尽量召集文学、方术之士，想要他们兴起太平。方士想修炼来求取仙药。现今听说韩众一去不返，徐巿等人花费数十万，终究没有获得灵药，只剩下一天天传来诈骗的消息。卢生等人，我尊敬赏赐他们很丰厚，现今竟敢诽谤我来加重我的坏名声。在咸阳的儒生，我派人去侦察了解，有的制造妖言来扰乱百姓。”于是就派御史一个个审讯这些儒生。这些人相互告发牵引，想以此来洗刷自己，落实违犯禁令的有四百六十多人，把他们全都活埋在咸阳，让天下人都知道此事以便惩戒后人。更加大批地征发被贬谪的人，迁徙到边疆。始皇的长子扶苏劝谏说：“天下刚刚平定，远方的百姓还未归服，儒生们都学习以孔子为法。而今皇上用重法来惩戒他们，臣担心天下不安。希望皇上明察。”秦始皇很生气，派扶苏到北方上郡去监督蒙恬。

【责任编辑 梁红仙】

张大可(1940—)，男，重庆人，著名史记学家，中国史记研究会会长，渭南师范学院特聘教授，著有《张大可文集》(商务印书馆，2013)、《史记通解》(商务印书馆，2015)等；丁德科(1962—)，男，陕西铜川人，历史学博士，渭南师范学院二级教授，国家统一与安全思想研究专家、儒道国家学说和国家安全经济学者，著有《先秦儒道一统思想述论稿》(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中国国家安全经济导论》(中国统计出版社，2006)、《史记通解》(商务印书馆，2015)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