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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个根本问题廓清马克思主义哲学

2015-03-17赵凯荣

创新 2015年1期
关键词:人的本质马克思主义哲学人性

赵凯荣

从三个根本问题廓清马克思主义哲学

赵凯荣

[摘要]马克思主义哲学有三个根本问题,一是它的内涵:究竟是一种唯物主义还是一种关于人的哲学理论?二是它的性质:究竟是科学还是哲学?三是它的功能:究竟只是一种意识理论还是一种类似生产力那样的实践力量?长期以来,在相关问题上一直争议不断,但尽管问题复杂,仍是可清楚说明的,正如斯芬克斯之谜的谜底是人一样,马克思主义哲学也正是奠基于这个问题之上,而当马克思将斯芬克斯之谜理解为“历史之谜”时,也同时为问题的解决开启了一个重要的方向。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哲学;人的本质;人性;人的科学

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是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1]185-186

许多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者常说,即便终其一生的精力钻研马克思主义哲学,仍不得其道,且这个情况并非我国独有,其他国家也存在这个问题。关于这一点,罗素有一个比较中肯的说法,他认为这主要是因为马克思思想涉及的范围太广,唯于归类,因此任何一种归类和概括都可能失之偏颇。[2]336-337这较为符合实情,也很好地体现了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思想,一个人的真正的富有除了经济必需性的满足外,更在于自身的丰富性。因此,即使在外部环境还没有消除分工的片面性前,一个人也还是可以通过自身的丰富和全面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其自身的片面性。笔者在经过了几十年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学和科研活动,特别是在多年反复阅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并为本科生、研究生开设相关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等课程后,特撰此文,尝试从三个最为基础的问题上来廓清马克思主义哲学。

一、从内涵上,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门何样的哲学

相较而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内容庞杂,纵观《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不难发现,想把马克思思想归类是相当困难的。多年来各类学者对其的研究,几乎涵盖各方各面,宗教、国家、法、政治、经济、文学、军事、艺术等。但是,仔细琢磨就会发现,所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几乎都是围绕着“人”这个问题作讨论的。马克思主义对纯粹自然的东西涉及较少,然而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这一情况却一度是个争论的焦点。

问题主要关涉对“唯物主义”的理解:唯物主义究竟强调的是“人”还是“物”?法国存在主义者让·保罗·萨特在这一点上,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有一个所谓的“人学的空场”。法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尔都塞也认为,马克思早年曾经是个人道主义者,但后来放弃人道主义立场而转向了科学。许多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也基本上是这样一个基调,把人类史作为一个自然历史过程来讲,把人作为自然物质并主要强调人的自然物质性。胡乔木也曾在20世纪80年代发表文章,不赞成将马克思主义说成一种人道主义,他把人道主义分为伦理观和历史观,肯定了人道主义作为伦理观的意义而否定了人道主义的历史观。本文将在后面谈到,人道主义在马克思这里主要不是作为伦理观而是作为历史观阐发的。

任何人都是自然物质性的人,因此,人不能违背力学、物理学、化学等的原理和原则,所以唯物主义将自然物质作为人的物质基础和前提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自然物质只是人的物质基础,唯物主义仅仅在这方面有重要意义。不过,人不能用这个基础来说明也是显而易见的:构成石头、构成牛羊及构成人的肉体的东西一样,都是门捷列夫周期表中的那些元素,但却不能用石头的规律说明牛羊的行为,更不能说明人的行为。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提纲》中明确提出,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都有这个局限性。[3]其不止一次地指出,费尔巴哈太关心自然,太不关心政治!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问题在于在人与人关系的地方到处充斥着物与物的关系,将人“物化”。

反之,黑格尔的一个方法对马克思主义有重要意义,这个方法就是总体性方法。罗素在《西方哲学史》谈到了这一点,并较为正确地理解和阐述了这一点。[2]在黑格尔看来,任何一个孤立和独立的东西就算它存在,也只是一种片面性存在,是一种有待进一步完成和实现的存在,这个看似独立和孤立的存在一定会与其他的存在构成一种更大的总体性:碳存在着,氢存在着,碳和氢可以构成水的存在,水是碳和氢完成了的存在和实现了的存在,因而某种程度上克服了碳的片面性和氢的片面性;而水除了是一种总体性存在外,它也是一种片面性存在,因而它也有待于进一步完成和实现,譬如它可以使植物生长,因而植物是完成的水和实现了的水。最终,碳、氢也好,水也好,植物也罢,成了人的自然基质,人成了完成了的和实现的碳氢和水、植物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有理由把人看成是自然界的实现和完成,并用他的逻辑学将此表达出来。这一点马克思看得很清楚,所以他认为,黑格尔发现了人产生的秘密,并用抽象的、思辨的、逻辑的方法把它表达了出来。[1]201

但是,正是在黑格尔的人的自然实现和自然完成的理论上,马克思看到了新的问题,即人本身也是需要实现和完成的,但这一点,黑格尔没有看到。[1]201而要实现和完成这一点,就必须发生根本性颠倒和偏转,即使“物”不再是主体,而使“人”成为真正的现实的主体。

尽管直到如今,仍较少有人真正了解这一点,但马克思主义关注人这一点开始被注意了。只是,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发现和出版相关,最初是由“马克思学”注意到并提出,却被各种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加以批判。发展至后来马克思主义人学充溢马克思主义学界,马克思主义哲学被作为人类学解读。西方“马克思学”和许多人性论者以及今天的许多的马克思主义人学论者,一定程度上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人学本体论,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将人作为第一本体的哲学,殊不知这是马克思一生最为反对的。

在别人看到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时,罗素却看到了人,这无疑是罗素敏锐的地方,不过,罗素认为的是,马克思作为哲学家有太多的缺点,他过于实际,过于关注我们的星球,“在这个星球范围内,又局限于人类”。[2]343

单独的个人是一种存在,但却是一种不真实的存在,是一种片面性存在,只有在与他人的关系中获得不同程度的总体性存在。同样,分工的人是一种片面的存在,只有在各个分工的协作中才能扬弃这种片面性。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也已表明,大工业产生虽然使“个人”这个词真正有了现实存在的可能,但同时,更加细致深入的分工,势必走向更大规模的整体协作。分工协作是克服个人局限的现代资本主义的方式,最终,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将通过个人的全面发展来克服个人的分工局限和片面性。

性别、家庭、种族、教育背景、经济背景、阶级地位、文化背景等,都是构成具体的现实的人的东西,并因而构成人的现实性和完成性所必须经过的诸历史阶段。人把所有与他相关的东西都作为自身要依赖或克服的东西,看成是自身的总体性,看成是自身。因此在这里,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学内涵同其他对马克思主义有重大影响的,极具代表的人性论、人权论及人学观点相甄别是十分必要的。

(一)费尔巴哈对“人”和“人性”的理解

费尔巴哈不把独立的个人视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在他看来,人不是个体存在物,而是一种类存在物。人是社会性存在物,人不能独立存在,一生下来就与他人建立了联系。人是类存在物这个思想深深影响了马克思,费尔巴哈的“人”是大写的“人”,每个个人都是有限的,而人类是无限的,这个思想也被恩格斯广泛引用,用来讨论人的思维的至上性与非至上性。个体由于生命的有限性,决定其所有的方面都必然是有限的,甚至思维也不例外。[4]426-427

由此,费尔巴哈理解的人并不是现实的、个体的人。德国著名的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家施蒂纳一针见血地指出,费尔巴哈所谓的人根本不是人,而是上帝。这是就费尔巴哈强调人的“类”的特性而言的。但同时,这种类人又是指人的一般性、共同性,也即抽象性,所以这种类的一般性与人的现实性特别是现实的个人是毫不相关的。[3]75

与黑格尔说病人不是人一样,因为病人是人这个概念的缺乏,同理,病人等也是类人的缺乏。因此马克思说,费尔巴哈的眼中只有类人,但现实中存在的却是一个个现实的个人,这些现实的个人被各种生老病死所困扰,对此,费尔巴哈无能为力。[3]78

(二)鲍威尔对“人”和“人性”的理解

鲍威尔理解的人,是共相的人,是将所有的人的共性抽出来,用的是传统的哲学方法。他认为所有的人只要有其生物性的外表,无论其历史条件等等如何不同,都是人。同费尔巴哈只有类人才算是人不同,鲍威尔大大扩展了人的范围,但是,也导致了另一种片面性,即完全抹杀了人与人在性别、体力、智力、阶级、地位等方面的不同,根据这种理解,人生来就是人,且毫无差异的是人。

对这种思想,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系列手稿中有着尖锐的批判,马克思认为,工人尽管也是鲍威尔这种意义上的人,但是这种人只有当其工作时才算是人,而一旦他们失去了工作能力,他们事实上是不被作为人看待的;而当工人只是作为工人而作为人存在时,工人又成了商品,成了物。[1]201

(三)马克思主义对“人”和“人性”的理解

在马克思主义看来,人不是生来就是人的,因此,既不能用先验的“类本质”作为标准来判断一个人,也不能用先验的人的共相(即我是人,人所拥有的我也要拥有)来衡量一个人。任何一个东西,一开始总是一种未完成的存在,是一种片面性,总是要发展出整体性。任何一个存在,即便有着独立的外表,它都不可能独立存在,总要发展为一个整体。任何一个存在,总有缺乏性,总要创造出这个缺乏形成整体。这个思想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有特别说明。

所以在马克思看来,所谓人和人性不过是一种关系,没有也不可能有先在的人和人性。就人而言,不过是指这样一种物种,它首先必须吃饭、繁衍才能存活,是否满足这种需求,就构成是否人性的标准。在这种意义上,满足其饮食男女就是人性,否则就是非人性。我们之所以在日常不把这认为是人性而认为是兽性,不过是表明,饮食男女的需求被满足后,人这个物种有了更高的要求,譬如廉耻之念、道德审美之心等,在这种情况下,满足此就是人性的,否则就是非人性的。后来马克思主义所说的生产关系适应生产力,上层建筑适应经济基础,都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总会不断有新的需求被创造出来,这时候,生产关系、分配关系等是否适应这一点就相当重要,适应,就是人性的;否则就是非人性的。这一点,对于区分马克思主义人学与其他人学的关系,可谓至关重要。

二、从性质上看,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科学还是哲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一直被作为“科学”来看待的,钱学森教授对科学有个新分类,马克思主义哲学就被作为最高的科学单列其中。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们一直也是这样看的,马克思主义教科书体系也几乎是这样讲的。但后来,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批评有很大的一部分就来自这个方向。

实际上,这个批评早在马克思主义体系内已经开始,第二国际的著名代表人物伯恩斯坦就坦承,如果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科学的话,那么根本就不需要革命,科学的东西就是自发自然产生的东西,根本不需要人为的革命去推动,正如物理定律不需要推动就会发生作用一样。后来,波普尔也有类似的批评,他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比作历史决定论。

无论批评者们有多少合理之处,但几乎都忽略了这一点:马克思主义是如何看待科学的?没有人能真正颠覆现有的科学,马克思和其他马克思主义者也不例外。他们的不同是:

第一,为自然科学奠定科学的基础。在这方面,自然科学的基础有时是愚昧的,马克思恩格斯他们在这方面恢复和坚持了唯物主义的立场,这不用多言。有人说,恩格斯与马克思不同,恩格斯主张自然科学,马克思主张人的科学,实则是误解。马克思确实在多处说过,在人之外的自然界是无,并且专门就此批评费尔巴哈说,那种自然只是在澳大利亚等地珊瑚礁之类的东西。[3]77但是,自然科学,作为人关于自然研究的确实性和可靠性,马克思从来没有反对过,它们作为一种前提性存在,是不言而喻的东西。恩格斯不过是更进一步想找出其更为深层的科学基础——自然之所以如此的发生的根据,而这只有借助自然辩证法才有可能实现。关于这一点马克思也是同意的。[5]英国科学家霍金对自然科学也有类似批评,他认为现代哲学家由于放弃了形而上学,已经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自然科学思想了。

第二,自然的规律和规则若不是先在地确定的,那么自然科学也并无始终一贯、始终如一、永恒不变的原理和原则。在这方面,他们彻底颠覆了黑格尔的观点,黑格尔在《自然哲学》中宣称,没有什么自然定律和规则是可以改变的,通俗地说,当我们用物理定律或化学规律等创造一种新的原来自然界没有的东西(如电视、电话)时,并没有改变或创造任何新的物理性质和化学性质,而只是利用了这些物理性质和化学性质,也即物理规律和化学规律并没有被改变或创造。然而这一切对马克思主义来说却是错误的,譬如,自然界开始并没有植物或动物,那么当然也就无从有什么生物学和生物规律,所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从自然史的角度谈自然科学的。

第三,同理,关于人和人类的学说之类,也只能是人的历史学或人类史学,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明确表明,无论任何科学,它们只能是历史科学。譬如,没有经济行为,就没有经济规律和经济科学,没有国家就没有国家的科学,没有法也就没有法的科学。换句话说,它们都是历史科学,在历史中产生,在历史中改变,并在历史中消亡。

这也决定了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者们是如何看待实证科学的。无论马克思还是恩格斯,都充分肯定了实证性对科学的重要作用,马克思甚至认为费尔巴哈的感性理论奠定了科学的实证基础,后来明确主张凡是理论神秘性的东西都能在实践中解决,[3]55也主要是指这一点,这也是后来所说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但是,他们对实证的观点也并不是没有保留的,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明确表明,实证的思想如果不借助辩证法,有可能导向狭隘经验论:只承认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为真,为真理。后来其在写给施米特的信中更指出,如果没有辩证法,实证的观点是根本不能实现的,因为没有一个对象会原封不动地等着理论去检验它,特别是类似数学真理的许多东西,在现实中根本无法找到原型去予以实证。

于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认同的唯一科学即历史科学,也就是辩证科学。表现在人的行为和实践特点上,就具有如下分层:

第一,人是一种自然物质,因此不可能摆脱物理、化学、生物等实证的、自然科学的性质,因为是肉体的人,所以物理学对其有效,如人作为有机体,体内会发生各种化学反应,因此也会生病,也会中毒等。同样,为了生存和新陈代谢,人必须要吃饭、睡觉等等,为了繁衍,摆脱不了交配和生育等。恩格斯的《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说的马克思的第一条重要发现的重要基础就是这个。[4]776

第二,这里需要特别提到,经济行为,就它仍然是人的动物性的趋利避害的一种行为说,它仍然是一种物的尺度。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已发现,物只能按照它那个种性的尺度生产,而人则可能按照任何种性的尺度生产。[1]162-163经济学因此也只是自然科学,因为工人只是资本家的机器,表现为物的实证性。所以,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提纲》中也说,旧唯物主义的基础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基础是社会的人和人的社会。[3]55更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没有把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人类社会来看,而把它视为人的动物王国和人的史前时期。[6]

因此,长期以来人们误读了《资本论》,该书正如它的副标题所言的,是政治经济学批判。一方面,它发现了一条规律,即经济学的规律,资本家通过剩余价值推动资本的运行,但是,这样一条规律,仅仅是资本主义的规律和过渡时期社会主义所要逐渐扬弃的规律,仍然是物的尺度。有不少的学者和政治领导人说,马克思由于时代局限,没有为社会主义写下什么,这样的评论太绝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作为人的尺度,已经不再是这个尺度了。生产力的标准,国内生产总值的标准等,都是这个物的尺度。在《资本论》中一方面揭示了经济规律(这个大家几乎都注意到了),另一方面,正如马克思所言,经济学实际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和特有范畴,因此必须打破这个规律,通过经济发展让人类摆脱经济束缚,而且最为重要的不是最终让大家都懂经济学都成经济家,恰恰相反,最终是为了打破这个规律。

第三,用马克思的话说,资本主义之后的人类社会将不是这个尺度,而是一个新尺度,就是自由。物的尺度是可以把握的,它的边界也是清楚的,但人的边界是不清楚的。纵使我们可以在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得出人类的社会经济形态的规律,那也只是植根于人的生物性局限,这当然是重要的自然基础,但人的复杂行为是不能用其准确把握和说明的。叔本华有一天晚上散步碰到一位守夜人,那人问他,“你是谁”?叔本华答:“这正是我想知道的。”长期以来,这成了挖苦叔本华的一个典型例子,但是,由于我有任何自由尺度,我就可能是一个变动不居的东西,彼时的我与此时的我,这两个我无论就情绪、身体状态等都不会是同一个东西。这里出现了与物的自然科学相同的人的科学,马克思主要主张的正是这个人的科学。

人们一般将现有的科学分为三种科学,几乎无一例外是在实证科学的标准下区分的。然而,将马克思视为实证科学肯定是不对的。在马克思看来,政治经济学具有类似自然科学的形式,政治经济学虽然以人的活动为对象,当工人只是作为一个劳动机器时,他与机器并无差别,对考察物的自由落体的物理学而言,对象是人还是石头并不重要,它们都是并不需要了解其内在结构差异的“物”,而只是抽象的同一性。所以马克思才说,随着生产力的运动,整个社会将或快或慢随之变动,只不过一部分可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来把握,另一部分则不行。[6]但是马克思说,自然科学终将失去其抽象物质的方向,因为它将真正面对人。过去总是说历史唯物主义多么缺乏人,是人学的空场(见萨特的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这里暴露出这种说法的无知。正是马克思明确指出了“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陷,就是唯物主义越来越敌视人。

实际上马克思说得很清楚,重要的是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同一,在这一过程中,哲学将与自然科学联姻。正如哲学与世界的矛盾的自我同一的基础不是哲学也不是实践而是人或社会一样,人和人的社会才是关键,这种同一不过意味着二元世界的结束,不存在专门的哲学观念世界与世俗的自然物质世界的区分,也不存在有专门的从事哲学和观念的人及专门从事物质自然的人的分裂,不存在专门垄断。自然科学与哲学的联姻也是一样,它的基础就是人和社会,不是哲学,也不是自然科学,而是马克思所说的人的科学。这人的科学就是人性的科学,而这人性的科学不是本体论,也不是任何本体论的,在这里马克思和任何人性论者不同,他把人不是看成生而为人的,而是看成在历史中生成为人的,因此所谓的人性,既不是鲍威尔的人与动物区别的内在生物本质,也不是费尔巴哈的从所有人中得出的类本质,而是不断地改变了条件,从而也根本改变人的发展和要求的历史性。与此相应,“非人的”是指历史的发展已经同人的发展不适合。人的科学,就是不断改变历史,使之更有利于人类,就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马克思说得很清楚,对社会主义来说,就是世界历史对人的生成,而不是历史专为人而生,是人将按照使人幸福的方向,不断改变世界。中国政府将“以人为本”与“科学发展观”作为新形势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原则提出来,与马克思的这一思想十分吻合。

这就较为容易理解,为什么物理学及一切自然科学不能高于人的科学?只要能造出原子弹,就符合物理科学,但原子弹是有害于人类的,所以它虽然符合物理学,却不符合人的科学。马克思说的唯一科学,人的科学,或者说历史科学,是科学的最高标准。罗素说马克思有个缺点,就是太关注于人,不管这个批评本身对错与否,他确实看到了这一点。在这方面,马克思要处理的复杂关系是,一方面,必须让哲学起指导作用;另一方面,他又不能让这种哲学成为先验的东西。

马克思正是在这个基础上阐述了他的共产主义原理,就是以人为本,就是科学发展,就是实现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实现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就是人化自然。马克思关于科学和以人为本的独特思想,对于构建当代中国的科学发展观无疑具有重大的文献价值。

三、从功能上看,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理论还是类似生产力的实践力量

有两种倾向必须注意,一种倾向是,既然马克思把实践引入了自己的哲学,那么,这种实践就应该是某种可以言说的、理论形态的东西。另一种倾向则是,既然马克思主义哲学强调实践,那么,实践无疑是比理论更为重要的东西。相比之下,后者的危害性更大,第二国际的一些马克思主义者正是在这点上背离马克思主义的。譬如伯恩斯坦就公开宣称,重要的不是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而是科学社会主义的运动,运动就是一切!

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这两种观点都是十分片面的,这可以从马克思主义关于什么是哲学,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理论与现实的结合,什么是实践的基本观念中看出。

(一)什么是哲学

在马克思主义看来,哲学首先是一种意识,所谓意识,就是关于某物的一种观念。举个例子,一个农民的孩子在大学读的是哲学,假期回家,父亲问他,什么是哲学?这个孩子感到很难说清楚,这时,孩子忽然看到有人端上一只鸡,马上灵机一动,说那有一只鸡,但哲学会告诉你,这里存在两只鸡,除了盘中那只鸡,还有另外一只。父亲于是道:“那么好吧,盘中的鸡我们吃,你就吃另外一只吧。”这个例子很好地说明,一般人们是如何嘲讽哲学的,不过也确实切中要害,马克思主义正是这样看待传统哲学的。

(二)什么是现实

人们一般说的现实就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还是举那只盘中鸡的例子,那只鸡在盘中客观存在着,这种存在当然有其内在规律,如鸡蛋可以孵出小鸡,种子可以长成果实等,哲学上称之为自在,也就是内在客观存在的意思。

(三)哲学与现实的关系

一般说来,常见的有两种意识,一种意识是客观意识,那只鸡是红的,对它的描述就应该说它是红的,否则就是胡说。也即对象是什么,一般的实证科学就必须把它说成是这样。在哲学上,这是关于自在的意识。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意识,即主观意识,那只鸡是红的,但在画家的作品中,却不一定是红的。在哲学上,这是关于自为的意识。这种区别可较形象地说明,哲学意识与一般意识的差别。

客观意识和主观意识表明了两种不同的意识对现实的关系,客观意识虽然是意识(凡意识均具有主观性),却是努力消除自己主观的方面而力求达到对象的客观方面;反之,主观意识虽然也要来源于对象(凡对象均具有客观性),但它却主要表现为自己的主观性。

意识对现实的关系可能是分离的,在客观意识中,意识没有反映出对象的客观性,是主观脱离客观,意味着是错误,譬如本来那只鸡是红的,却说它是别的颜色;在主观意识中,这种意识则反映了另外一种情绪、心结,你可以说某位画家所用的颜色与对象不符,你却不能用对错来评判这位画家,在画家看来,所用颜色对表达他的思想是意味深长的,因为在这里折射出画家对原对象颜色的不满,折射出意识与对象现实的斗争,进而折射出画家对原对象的思想超越。

意识对现实的关系也可以是统一的,在客观意识中,这意味着意识恰当反映出对象的客观性,譬如本来那只鸡是红的,意识也意识到其是红的;在主观意识中,则意味着对该对象的认同,意味着意识对现实的和解,而这种和解,往往是客观现实被主观性改造并成为主观性认可和满意的对象。

我们长期以来一直倾向于客观意识方面,认为唯物主义从现实出发,就是要努力使意识与现实相符合,一般人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的理解也往往如此。

但对马克思主义来说,哲学之所以重要,既在于其自在意识,更多是由于其主观意识、自我意识,正是由于有了这种意识,才有了对现实的满意与不满意,才可能提出对现实的批判和改造的问题。

注意这里有了两种统一,从客观意识说,就是努力消除主观性达到客观性;从主观意识说,则是努力改造、改变客观性,使之成为主观性满意的东西。

所以,马克思主义才把意识特别是哲学意识作为一种斗争形式提出来,不少人对此有误解,现在有不少人反对把哲学作为一种斗争思维提出来,譬如有人认为,美术、音乐等就不是斗争意识。实际上,马克思主义明确说明,意识就是斗争,就是主观性对物质性、客观性、现实性、必然性等的斗争,就是自由精神与实体和实体精神的斗争。反映在艺术上就更是如此,一个艺术品之所以是艺术品,恰恰在于它不是迎合自然符合自然的,而是要竭力摆脱对象的物质性和现实性的纠缠而对对象的重新塑造。

现实尽管有其规律性,但对人类生活而言,它们仍然是盲目和杂乱无章的,具有亚里士多德所言的质料性,材料性和可塑性这些词很好地说明了人类眼中的现实性。各种材料学将不同材质的性质揭示出来,从而为人类有目的地利用这些材质提供了重要的基础,而主观意识则把它们组成一个个新的存在物,使自在存在成为既是自在又是自为的存在。形成电子计算机的材质及其性质一直存在着,但自然并不会自动生成电子计算机,只有既有了关于这些材质的科学又有了将这些材质付诸实践的意识和技术条件等等之后,这一切才有可能。人类生活更是如此,虽然说人类历史也有其规律(也有其自在性),关于这一点,恩格斯有很形象的说法,他认为,所谓的人类历史,总是由每个个人的意志的碰撞而成,但没有一个个人的意志真正得到实现,因此,历史并不表现为每个个人意志的产物,也不因为这种碰撞而完全成为偶然的,而是表现为规律性,表现为一种合力,一种力的四边形。

不过,尽管如此,人类历史的自在规律对于人类历史的科学发展而言,仍然显得盲目甚至有害,必须在哲学意识中形成更为健康的有机体。个体与类的矛盾,被马克思主义视为真正的斯芬克斯之谜。个体的行为无论多么合理,从群体的眼光看,总是片面和狭隘的;局域科学无论如何符合规律(如经济学之于经济规律),但对于人类总体而言,总是一个片面性和狭隘性。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关于人类历史总的科学,是真正关于人的,因而它是超越任何狭隘性和片面性。尽管罗素认为,这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缺点,因为它太关注于人。罗素对科学的理解仍然是关于自在性的。

因此,马克思主义与上述两种意识都不相同,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此有明确说明,他既批判了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客观意识,也批判了一切思辨唯心主义包括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在实践基础上,提出了一种新世界观(恩格斯语),一种既是自在的,又是自为的新的哲学世界观。实践的主体是现实的人,人的一切实践活动都是通过人、为了人、实现人的。为此,一方面,必须有对象的自在的意识,要了解对象的内在规律,否则不能驾驭对象。另一方面,对象尽管自身内在有其规律,但对人类实践而言,却仍然是个盲目性,不管自然还是他人、社会、国家等,都是如此,还必须改变其盲目性,使其更加自觉和合理,这个合理的标准、出发点和达到的目的,就是人。用马克思的话说,现实中,有很多东西是敌视人的,要把一切,甚至是敌视人的一切变成有利人,本身就是人的东西。

四、结 语

总而言之,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看来,哲学只是一种意识,也只是一种片面性,因此再好的哲学如果不与现实结合,也毫无意义。反之,各种现实虽然也有其自己的规律性,但这种规律如果不与各种意识结合也是一种片面性,也无太大的意义。电子计算机是根据电子规律创造出来的,但是,电子规律在电子计算机产生之前早就存在了,它不会自己形成电子计算机。在这种结合中,意识是以一种整合的方式出现的,既有关于电子规律的客观意识,也有艺术设计、造型、实用性等多种意识,特别是会有美的意识。人的社会与历史也一样,它有自己的规律,如果我们具体考察一个人,不用别人教,他也会过有序的生活,比如在饥饿时会找吃的,会在累时休息,会趋利避害,会量入为出,等等。但是,单个人的这种有序,从整体性上看则可能是无序的,甚至是相互冲突的,而且整体性越大,问题越尖锐,因此,有必要不仅在局部上使之有序,而且在更大的整体性上使之协调有序。马克思将之称为是斯芬克斯之谜,知道古希腊神话故事的人都知道,这就是人之谜。

我们习惯于说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现实相结合,比如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说成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实践相结合。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现实相结合,因为实践是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的力量。第一次把实践引入哲学的并非马克思,实际上古希腊哲学家就已谈及实践了,但是如柏拉图等哲学家那样,特别强调意识的作用,把实践看成为意识自身的环节。马克思不过是改变了这一点的神秘主义性质,意识只是意识,意识不可能会自动地产生实践表现为一种实现和现实。这很好理解,电子规律不会自动形成电子计算机,一方面,制造电子计算机的那些材料早就“现实地”存在着,另一方面,电子规律不管意识到意识不到也早就存在着,但是,各种造型各异的电子计算机只有在人的艺术设计和工业的现实实践中才会产生。

在马克思那里,不存在哲学有没有用这样的问题,因为哲学就其是哲学而言,它不是仅仅理论的,理论的哲学只是哲学的一种片面性存在,任何一种片面性存在都会在新的整体性中得到现实和完成,从而成为真正的哲学,作为这种哲学,它已经不再仅仅是理论,它也同时成了生产力,成了实践力量。同样,一切现实性,虽然本身有其自身的规律,但这种规律在人的社会中,充其量还是质料,也是一种片面性存在,因此,切不可一味在“从现实出发”的口号下将其视为人的目标和方向。相反,只有在人的实践活动中,一切自然的、物质的现实其自身规律才有可能被赋予、注入哲学或其他理论的灵气,从而摆脱其自在的形式,而成为既内涵其本性又具有新的观念形式的东西。现实只有融入了人的哲学和理论,才可能真正实现和完成。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下)[M].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14.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2.

[责任编辑:杨彧]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8616(2015)01-0031-07

[收稿日期]2014-09-19

[基金项目]武汉大学哲学社会科学优势和特色学术领域建设项目《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教育部社科基金重大攻关项目《资本论及其手稿再研究》(11JZD004)

[作者简介]赵凯荣,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马克思主义创新与协同中心研究员、哲学博士(湖北武汉,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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