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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骅与周恩来的一次往来通信

2015-03-12周雷鸣

档案与建设 2015年10期
关键词:延安考古工作

周雷鸣

(中国药科大学社科部,江苏南京,211198)

2013年冬,笔者访学于台北,在“中央研究院”(简称“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朱家骅档案中发现颇多。朱家骅(1893—1963),字骝先,浙江吴兴(今湖州)人,早年毕业于同济德文医工学校,两度赴德留学,1922年获柏林大学哲学博士学位,1924年回国。朱家骅是民国时期学人从政的典型。在学界,他曾任北京大学地质系教授兼德文系主任,中山大学、中央大学校长,两广地质调查所所长、中研院总干事及代理院长等职。在政界,他先后担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长、浙江省政府主席、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兼调查统计局长、考试院副院长和“行政院副院长”等职,三次出任教育部长。他利用其在政界的地位和权势,推动文教学术事业的发展,以竟学术救国之志,贡献颇著。在他的档案中,笔者发现其与周恩来的一次往来通信,事关抗战初期离开中研院史语所前往延安的王湘、杨廷宾回所工作之事。兹录如下,并作考释。

一、朱家骅致周恩来函

恩来先生大鉴:

日前晤谈至快。王湘、杨廷宾二君均系中央研究院助理研究员,从事考古工作多年,颇著成绩。二十六年抗战开始时走往延安,闻渠等年来工作与学术无关,故有回院之意。因念造就专才之不易,殊为可惜,本院甚愿渠等回院工作,则渠等经一短时期温习,当可恢复其过去之工作效力,此亦为国爱才之道,可否请即转向延安探询渠等服务机关,并代为洽商,准予离陕仍返本院工作,公私均感。耑此奉达,并希裁复是幸。顺颂

台祺

朱家骅拜启 十二[1]

此函为草拟稿,信末时间为“十二”,正式信函应写于1942年10月13日,寄往周恩来在重庆红岩嘴的办公地——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据信的内容可知,朱家骅是以中研院代理院长的名义致函周恩来的。

首句“日前晤谈至快”,表明不久前朱周二人曾有会面和交谈。随后,朱请周代询在延安的原该院史语所助理研究员王湘、杨廷宾是否愿意回所工作。

王湘(1912— ),字子湘,河南南阳人,16岁入史语所考古组,先后任练习助理员、助理员。自1928年随董作宾参加殷墟第一次发掘,至1937年,王湘参加了15次殷墟发掘中的10次。当时,先后入考古组的年青人有十兄弟之称,按照年龄和入所先后排行,分别是老大李景聃、老二石璋如、老三李光宇、老四刘耀、老五尹焕章、老六祁延霈、老七胡厚宣、老八王湘、老九高去寻、老十潘悫。在十兄弟中,位居老八的王湘年龄最小,但参加殷墟发掘时间最早,次数最多。1930年11月、1931年10月,王湘先后参加李济、梁思永主持的龙山镇城子崖的第一、二次发掘。在参加多次发掘后,1934年11至12月间,他与李景聃一起,在安徽寿县进行史前遗址调查,发现了12处古文化遗址,独立撰写了《安徽寿县史前遗址调查报告》,显示其独当一面的能力。

在殷墟的15次发掘中,最高成就是1936年6月12日在第十三次发掘过程中的H127坑的发现:一个半小时,在半立方公尺的土中,出土了3760块龟版。而此坑的发现者正是王湘。考古组主任李济对这位考古才俊颇为赞赏:“非常幸运,负责H127发掘的是王湘先生。他除有长期从事安阳发掘的经验外,还是最有独创性的田野工作者之一。”[2]

1945年7月1日,毛泽东(右一)等在延安机场迎接来访的傅斯年(右六)等六名国民参政会参政员

有关王湘的资料极少,笔者在夏鼐日记中又看到其质朴纯真的一面。1935年4月,殷墟第十一次发掘期间,董作宾带着在北平读书的女友熊海平来安阳参观、游玩,董原有糟糠之妻,但与熊形如夫妇。发掘团招待董、熊等人,王湘等几位年青人本想灌醉熊海平,不料熊酒量颇大,却将大家喝得东倒西歪。王湘颇为董妻鸣不平,背后对夏鼐等说:“这(指熊海平——引者)不是他的表嫂子,他另有表嫂子。”[3]

杨廷宾(1910—2001),河南南阳人。1926年春在北平中法大学附设西山中学读书期间加入共产党,1935年毕业于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次年入史语所考古组任技术员,主要从事出土古物的绘图工作。因入考古组迟,未名列十兄弟之中。

抗战爆发后,王、杨二人随史语所西迁,于同年10月到达长沙。史语所借圣经学校校舍办公住宿,由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校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借用该校一部分校舍上课,王湘与临大学生多有往来。12月,南京失陷的消息传到长沙,史语所准备继续搬迁,但搬迁到哪里,一时尚难确定。因圣经学校容纳不了太多的人,史语所所务会议决定:家乡没有沦陷的,先回家;家乡沦陷的,可以跟着史语所一起走,如不想跟着走也可自便。老大李景聃、老二石璋如回家,老三李光宇、老七胡厚宣、老九高去寻、老十潘悫留下跟史语所继续搬迁,老四刘耀、老八王湘等准备离职参加抗战工作。离别在即,考古组于12月14日下午在长沙清溪阁举行离别宴,参加者有李济、董作宾、梁思永、李景聃、石璋如、李光宇、刘耀、祁延霈、王湘和杨廷宾等人。李、董、梁3位研究员酒量不大,刘耀、王湘、祁延霈和石璋如几个山东、河南籍的年青人喝酒爽快,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第一杯祝中华民国万岁,第二杯祝中央研究院万岁,第三杯祝史语所万岁,第四杯祝考古组万岁,第五杯祝殷墟发掘团万岁,第六杯祝山东古迹研究会万岁,第七杯祝河南古迹研究会万岁,第八、九、十、十一杯分别祝李、董、梁三先生和十兄弟健康。菜还没上来,酒已喝了不少,刘耀、王湘、祁延霈和石璋如四人醉倒在了餐馆地上不省人事。第二天,要离职的刘耀、王湘、祁延霈和杨廷宾等人将已经整理好的工作交到组里,醉意尚未完全消去即各自上路。[4]

长沙分手后,史语所考古组于1938年初迁往昆明。人才难得,培养专才不易。所长傅斯年关注考古组几位离职助理员的去向。1938年5月6日,他致函李济,表示从张政烺处得知祁延霈去了新疆,刘耀、王湘在陕北,李景聃回家,杨廷宾则去向不明。傅认为刘、王到陕北“必失望也”,他建议李济:除祁延霈外,其他人“可招之返也”。[5]不久,回家的石璋如、李景聃先后到达昆明,重回考古组工作。但不知何故,直到1942年10月,李济才请朱家骅致函周恩来探询王、杨二人的情况。

二、周恩来致朱家骅函

骝先先生台鉴:

接奉十月十三日大札,当即转电探询王杨二君近况。顷悉王湘君现任延安振华造纸厂厂长,杨廷宾君现在延安解放社出版局图书馆工作。渠等颇安心工作,不拟离延他往等情,用特函覆。敬希鉴谅是幸。耑此,顺颂

公祺

周制恩来谨启

三十一年十一月十日[6]

1935年春殷墟发掘团合影。左起王湘、胡厚宣、李光宇、祁延霈、刘耀、梁思永、李济、尹焕章、夏鼐、石璋如

此时在重庆的周恩来任中共中央南方局书记、国民参政会中共代表。在接到朱家骅的来信后,周恩来转电延安,询问王、杨二人的情况。王湘、杨廷宾离开长沙后,于1937年底到达延安。王湘改名王元一,曾任三原县八路军联络站站长,此时任延安振华造纸厂厂长;杨廷宾先入陕北公学学习,次年春入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后分配到安吴堡青年训练班、延安毛泽东青年干部学校工作,此时在延安解放社出版局图书馆,负责美术工作。

据杨廷宾自述,受周恩来委托,叶剑英曾找过他,问其与中研院院长关系如何、是否愿意回院工作,杨表示愿继续留在延安,不再回所工作。[7]周恩来在得知王、杨二人情况后,复函转告朱家骅。朱于同月18日致函李济,告知探询结果。[8]

1945年7月初,史语所所长傅斯年与黄炎培等6位国民参政会参政员访问延安期间,杨廷宾曾拜访傅斯年,一来表示问候,二来表示愿继续留在延安工作。

朱家骅和周恩来的往来通信仅提及王、杨二人,实际上,在1937年底前后,十兄弟中到延安的还有老四刘耀、老五尹焕章、老六祁延霈。老六祁延霈于1933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入考古组,曾参加殷墟第九至十三次发掘及山东两城镇等地考古发掘。长沙分手后,他先到重庆寻访亲人,后于1937年底到达延安,入陕北公学学习,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化名祁天民,被派往新疆工作,任新疆学院秘书兼教育系主任。他与共产党人林基路等欲将新疆学院办成“抗大第二”,而为新疆督办盛世才所不容,被调任哈密教育局长,1939年因患伤寒病不治去世。

老四刘耀原为河南大学的学生,1931年入史语所考古组,后转为该所研究生,先后参加了殷墟第四、八、十、十一、十二次发掘。1932年,他参加河南浚县辛村西周墓地和大赉店史前文化遗址的发掘,其中大赉店发掘由其主持,后来写成《河南大赉店史前遗址发掘报告》。1936年,他和祁延霈一起,参加梁思永主持的山东滕县两城镇龙山文化考古发掘,后负责撰写《山东两城镇附近史前遗址发掘报告》,在完成十分之九时,因抗战爆发而中辍。刘耀到延安后,改从母姓,化名尹达,在经过短期学习后,先后入陕北公学、马列学院研究院任教、研究,1938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刘耀的哥哥赵毅敏(原名刘焜)是共产党员,毕业于莫斯科东方大学,曾在中共满洲省委和东北抗联工作,刘耀奔赴延安受其哥哥的影响。

1945年7月,傅斯年访问延安期间,刘耀曾与傅有一晤。次年2月,他在将赴华北之际,致函傅斯年。

孟真先生:

安延(应为延安——引者)一晤,至以为快;知诸师友均在努力写作,自愧为学术工作尽力甚微,思之怅怅。

日内即赴华北,横过山西,拟便中作考古调查;过去山西虽发见多处遗址,但大都未能分析清楚,故欲于不妨碍旅行中作此调查耳。

今后甚愿与诸师友取得联系,以便共同致力于学术事业,未审所中师友愿否?所中所出有关考古之书,可否致送一份?盼甚。

愚未完成之书,仍愿续作;今后交通方便,大局安定,望能捎至北方大学,当设法完成之。

学安!

后学尹达 二月十五日[9]

刘耀到延安后并没有完全脱离学术工作,1939至1941年,写成《中国原始社会》一书,还参加范文澜主编的《中国通史简编》的撰写。但与史语所相比,延安的学术环境毕竟有了很大的变化,刘耀感到对于学术工作“尽力甚微”,不免“思之怅怅”。他难以忘情于从事7年之久的考古研究工作,于是向傅斯年报告拟趁赴华北之机,在山西从事考古工作,希望与师友取得联系和获赠史语所的考古出版物,并表示愿继续完成《山东两城镇附近史前遗址发掘报告》。

老五尹焕章经王湘介绍于1938年携带妻儿赴延安,尹入抗大学习,妻子入保育院工作。不久因其妻坚决要求回乡,一家人离开延安,尹后入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工作。

抗战的烽火,中断了史语所殷墟发掘的进程。长沙一别,十兄弟未再齐聚首。老大李景聃于1946年病逝。1948年底,老二石璋如、老三李光宇、老九高去寻、老十潘悫跟随史语所迁往台湾,后来高去寻、石璋如先后于1966、1978年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高去寻还先后任史语所考古组主任、史语所所长等职。留在大陆的老四尹达1955年当选为中科院学部委员,曾任中科院历史所副所长、考古所副所长、所长。老五尹焕章曾任南京博物院保管部主任、华东文物工作队副队长,与院长曾昭燏一起提出“湖熟文化”,“文革”期间自缢而亡。老七胡厚宣任教于复旦大学,1956年调任中科院历史研究所第一所研究员兼秦汉史研究室主任,研究甲骨学不辍,成为甲骨学研究的大家。老八王湘先在中南区重工业部工作,后调至北京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工作。杨廷宾解放初期任东北总工会组织部副部长、哈尔滨122厂副厂长,1960年以后任中科院黑龙江分院副院长、中国美术馆副馆长等职。[10]

本文为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3BZS064)、2014年度中央高校科研专项基金项目(ZJ14094)“中央研究院与民国时期的学术发展研究(1927—1949)”的阶段性成果。

[1]朱家骅致周恩来函,朱家骅档案,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典藏号:301-01-07-015。

[2]张光直:《李济文集》卷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83—384页。

[3]《夏鼐日记》卷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10页。

[4]陈存恭等访问、任育德纪录:《石璋如先生访问纪录》,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2年版,第188—190页。

[5]傅斯年致李济函(1938年5月6日),《傅斯年遗札》第二卷,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1年版,第865—866页。

[6]周恩来致朱家骅函,朱家骅档案,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典藏号:301-01-07-015。

[7]丁淯清:《默默奉献的延安版画家杨廷宾》,《宛城旧事》,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193页。

[8]朱家骅致李济函,朱家骅档案,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典藏号:301-01-07-015。

[9]王汎森、杜正胜:《傅斯年文物资料选辑》,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5年版,第222页。

[10]杨廷宾:《我的经历》,政协南阳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南阳文史资料》第6辑,1990年,第1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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