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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虫

2015-03-12何素平

飞天 2015年1期
关键词:蜜蜂

何素平

《诗经·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本指蝈蝈,我用来泛指草王国及其一切虫民。可以不?

我永远忘不了大豆里的那种虫,像极了一颗葵花籽,米黄色。被它咬过的大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道。大豆也不因此难吃,我甚至觉得那味道加剧了大豆之“豆”味。谁告诉我,它叫什么啊,快点,想它的雅号想得我头疼。

儿子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到敦煌去旅游。途中小歇,在公路边的包谷地里,儿子捉住了一只像蚂蚱又绝不是蚂蚱的奇怪的昆虫。大家都觉得惊奇,围观之,惊讶之,问儿子是什么,小孩儿口无遮拦,出口答曰:“青草驴。”现在问儿子,都不记得了。

我查了又查,儿子捉住的那只昆虫,大概是“短额负蝗”,——这名字太没趣味。儿子说的“青草驴”,不是他捉住的那种,但确有其名其虫,叫笨蝗、惰蝗、秃蚂蚱、山草驴等,身材粗壮,头部扁短,不似短额负蝗灵秀。

三妗子在院子里拣菜,是那种大叶子的土白菜。“哦,草虎。”一头凶猛的大虫滚到地上,菜绿的身体比我的大拇指还要长大壮硕,好像还长着角,我小小的心脏似乎停止了搏动。惊骇之余,这草虫之王,令我气馁,无论怎样以草棍戏之弄之,都不改堂皇本色,不像蚂蚱或幼蛙,不及戳,就蹦了。

我相信我见过成千上万的毛毛虫。我在景泰上过学,上学路上,阡陌纵横,绿树成阴,树叶儿上爬满了华丽的毛毛虫!而地上,是三三两两的蜥蜴!我一路狂奔,蜥蜴就四散逃去。我从容慢行,蜥蜴则驻足观望,乃至缀行甚远。我记得,其一犬坐于前,腆着个肚子,挡住我的去路,我断定是只怀孕的母蜥蜴。——不找个地方生娃娃去,跟着我干什么!

那些花簇锦绣的毛毛虫,难道都变成了蝴蝶?我怎么没见到那么多的蝴蝶呢?上学路上,要是“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该有多好啊。欸,我的路途却是:骄阳当空,闷热无边。上有毛毛虫摇摇欲坠,下有母蜥蜴虎视眈眈。挥汗如雨,两足狂奔。——吃得儿时苦,则百事可做。这并不是说,我的儿时生活很苦,恰恰相反,在1966年至1976年的中国儿童中,我一个乡村小女孩的童年,应该是比较幸福而且丰富多彩的。我想说的是,儿童有着不可思议的忍耐力,常常能忍成人不能忍。

这也是生命呀?小小小小的一粒微尘,碧绿,鲜嫩。就像芝麻那么大,也像虱子那么大,我们那里的人叫旱尘,白菜包包菜上寄居最多。三妗子四妗子用笤帚扫啊扫啊扫,就像在衣裳缝缝里寻虱似的。为什么要那么仔细地扫呢,旱尘比白菜包包菜更难吃吗?我因此对这微尘样的小生灵,眼睛里愉悦,胃口上嫌恶。

小时候就听说,那南边的人,会挂一块肉,用来生虫。虫子生得太多,挂不住了,“吧嗒、吧嗒”掉到盆子里,油炸了下饭吃。听说他们叫它肉芽。听的人和说的人,眼睛鼻子都挤成了一堆,于是说,南面的人都是蛮子。

还有米虫、面虫,窸窸窣窣的一串子,我就没看清过它们的模样。生命的起源是否如斯,各自在适宜的环境里自然生灭?

三妗子用细面箩细细地罗面,害怕漏下一个面虫。

三妗子她们很饿,可是在饮食上有着百般计较的洁癖。一切虫类不吃。自死的动物不吃。母猪不吃,羝羊不吃,马肉不吃,狗肉不吃,猫肉不吃。她们说:猫肉吃是做酸,狗肉不上台盘。雀肉不吃,可是鸽子肉可以吃。但是好像吃瞎瞎肉,——我以为是这样写,因为它的眼睛细小,藏在毛里,我看见记工员的本子上也这样写。我吃过,啥滋味呢?忘了,只记得嘴和手很油,洗了好几遍,妈妈还说,腥气死了。

瞎瞎,查了一下,是鼹鼠,又叫田鼠。在甘肃通渭、会宁一带常见。在我的老家,定西东岳的山上,也很多。俗名蛤蛤,散居田陇以为家,常吃庄稼成了害。说是蛤蛤肉的味道是咸的,是吗?我只记得油得很。说是烤了吃,可以袪风,治各种疥癞痈疽痔瘘、血脉不行等病症,还有消炎、杀蛔虫之功效。

蛤蛤不是草虫呀,它是沾了旱尘和三妗子的光,顺便说道了。可是,蛤是虫字旁,也是害虫。毛主席说:“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害人虫难道是指昆虫吗?蛇叫长虫,老虎叫大虫,人叫裸虫。《山海经》里有一种兽首蛇身的怪蛇,叫琴虫,——还以为它会弹琴呢。

啊呀,这东西农家人最怕,是最机敏刁钻的虫。窜得极快,眼睛刚一睄着,就不见了,再也找不到。可是,你总觉得它在什么地方,会瞅空子出来害你。家里人一听说蚰蜒,汗毛就竖起来了。

老家人说的蚰蜒,实际上是蜈蚣。

有故事说,某幼儿老是哭,老是哭,百药无效。他母亲叫他哭烦了,手指在其头上一戳:“又没病没灾的,哭个啥?”不想这一指头戳破了该幼儿的头,母大骇!里面一窝的蚰蜒!原来啊,是蚰蜒曲径通幽,摉进了脑壳。该幼儿头都叫摉空了。

这故事十分的骇人。我们家谁一旦看见了蚰蜒,却不幸又叫它逃了,那几天,我妈就老是盘问我们:“耳朵响不?头疼不?”还要扒住耳朵口看了又看。

写到这里,我就感到耳朵和脑壳很是不适。

学名蚰蜒的,是地蜈蚣,我们叫撒撒,是不是该用这个字:躠躠,算了,也太难认了,还得害人查字典。撒撒比蚰蜒体宽身长,形容较为宽缓自在。看见了,心里顿时麻沙沙的。可是,家里人说,不用怕,这个不咬人。

叫入地蜈蚣的,你猜是什么虫?——什么虫都错!它就不是虫,是一味治跌打损伤的中药材,根须窸窸窣窣的,故名。

另有一虫,马百岁,是不是这样写呢。通体黑魆魆的,油光发亮,肢节处镶了一道亮闪闪的金边。家里少见,在湿漉漉的大撩坡和红沟一带,多得很。我打薸子(野草莓)的时候,常被这些虫子骚扰了愉悦的情绪。

人说蛇蝎心肠,都不是啥好东西,不见也罢。可是啊,还由不得你不见它。我舅家的表兄,养了一世上的蝎子,但终因没人收购还是怎么,没有能够发家致富。蝎子的药用价值挺高,炸全蝎还是一道名贵的菜,如果能够大规模养殖,形成养殖、收购、加工、销售一条龙产业链,其经济效益是相当可观的。而且作为家庭养殖业,可以使闲余劳动力得到充分利用。

你听说过麻鞋底吗?可不是真的麻鞋的底子,有的人叫它潮虫。乡下阴湿的地方常见,水缸背后,案板底下,面柜底下。长得可真像麻鞋底呀,灰楚楚的身体,一节一节的,伸曲自如,周围长了一圈细密的脚呢还是腿。看着灰蒙蒙的良善无害,可是也很讨厌。

恶心不?雨后的湿地上,尽是筷子头大小的眼,旁边一小堆细腻的泥。左边右边,前里后里,红褐色的蚯蚓,——我们叫蛐蟮,斜躺横卧,叫人没处下脚。唉……

可恶的男生,有时会把蛐蟮偷偷放进女生的笔盒子里!是谁?挤眉弄眼的不是,坏笑的不是,一脸正经的,肯定是!

差点忘了蚕儿,它可是吐了一条丝绸之路啊。世间昆虫,最有益于人类的,一为蜜蜂,一为蚕。我小时候经常奇怪,多数动物吃下的食物变成了屎,可是蜂儿的变成了蜜,蚕儿的变成了丝。正所谓:蝴蝶再美难比蜂,蜘蛛虽巧不如蚕。

养过蚕儿的孩子,都见证过一个完整的生命蜕变的过程。春首上,把蝇屎一般的蚕卵,放到棉花里孵出针尖大的幼蚕,让它们在桑叶上慢慢长大,中间要“眠”四次,褪掉四枚旧壳。当蚕儿不吃桑叶的时候,不是生病了,而是肚子里的丝胀得它难受。你在茶杯口上绷上一张纸,把蚕儿捉到纸上,它就缓缓地爬着,脖子一扬一扬地吐丝。最后,蚕儿会作茧自缚,然后变成一个“摆头姥姥”,就是蛹。蛹破蛾出,产卵后,蛾子就死了。卵又孵蚕,周而复始,以至无穷。

我们养蚕,多用榆叶,桑叶不好找。也一样的,不过蚕儿小些,吐的丝少些。蚕儿吐丝的时候,是不是知道它们吐了一条丝绸之路呢?我养蚕儿的时候,不知道。要是知道,会不会谋算着要把我的蚕儿,捉到那条丝路上去吐丝呢?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昆虫,恭喜你猜对了!七星瓢虫,我们叫花花姑娘。我爱得很,经常捧在手心里看,看它慢慢地爬。经常看得入了迷:多好看呀,这么小,花点点衣裳,这么漂亮。它的完美是不是因为小巧?硕大的事物,其缺陷也往往被放大了,小的就不会。把它翻个底朝天呢,就诈死。翅膀收拢的时候,身体是比较规整的半球体。飞起来的样子,我就不知道了。

有的很红,有的略黄一点。翅膀上的黑圆点,很醒目,真的是七个吗?我没数过。我看到的图片,数目不等,少的两个,多的达到十几个。

我看到过很多瓢虫的图片,其中两个瓢虫,好像在爱爱,哈!

瓢虫的英文名居然叫ladybird,淑女鸟?还是情人鸟?

盛夏的夜晚,头上长篦子的虫客,就不请自来了。拇指蛋大小的家伙,飞得莽撞,大概也是脑筋不会急转弯吧,常常一头撞到南墙上,——哦,北墙、东墙和西墙也撞,常常撞翻在地上,摔个仰八叉,半天爬不起来,一个劲“呲、呲”地叫唤。我们叫它篦子客,又叫它念书娃娃。

不知怎么,直到现在,我看见某件衣裳的颜色,就想起荞蜂儿。但我从没说过荞蜂黄,我怕人家不知道荞蜂儿。只说杏黄,但它们明显不是同一种黄。人的审美心理跟记忆有关,所以有“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诗句。荞蜂儿比较小,像我的小指甲盖一样大。常与篦子客结伴而来,和篦子客同样莽撞,经常撞翻在地。但是,头上既没篦子,也不会叫,没特色,我不很注意。

夏天里,我家厅房门上常挂一竹帘,上面还利用竹节自然地拼出图案。我忍不住用红蓝墨水涂抹装饰了那图案,俗气死了。可是到了晚上,在橙黄的灯光映照下,竹帘子上的图案很鲜明,很好看。竹帘子上,常常爬了许多的篦子客、荞蜂儿,我跑过去,能捉很多的。捉那么多干什么呢?喂我家那只威武华丽的大公鸡。

我们通常说的蜂儿,却是蜜蜂。

陆游诗曰:“君不见会稽城南卖花翁,以花为粮如蜜蜂。”不过,该诗题目也太长了:《城南上原陈翁以卖花为业得钱悉供酒资又不能独饮逢人辄强与共醉辛亥九月十二日偶过其门访之败屋一间妻子饥寒而此翁已大醉矣殆隐者也为赋一诗》。只有陆游那样的大诗人,才有胆魄拟这么长的诗题,大诗人能降住读者,怎么写,读者都得受着。一般人大概只敢名为《卖花翁》,还可以沾点白居易《卖炭翁》的光。古人的古心猜不透,“以花为粮”,我喜欢。

也是宋人的杨万里说:“最是蜜蜂无意思,忍将尘脚蹈梅花。”这个杨万里可能只爱看形而上的梅花,不爱吃形而下的蜂蜜吧。还是宋人的邵雍,就有些道心:“闲看蜜蜂收蜜意,静观巢燕垒巢心。”

我爱蜜蜂,就是因为爱吃蜂蜜,当然是土蜂蜜,四妗子家的那种。四妗子总是在晚上割蜜,趁蜜蜂安歇了,悄悄地把蜂巢扣到烧热的大铁锅里,趁蜜蜂还纳闷的时候,以大铁勺将其压之滗之熬之炼之。四妗子这杀蜂取蜜的土法,残忍且不经济,割一窝就少一窝。不像外地来的放蜂人,割了蜜,蜂儿还活着。

割蜜的夜晚,孩子们都很兴奋,不但有蜜吃,而且很危险。在养蜂的人家里吃蜜,要把门关严。不然,蜜蜂就一窝蜂地来和你共享了。这事我经历过的,看着绿瓷小碗里高乎乎浮动的半碗蜜蜂争食蜂蜜,我当时不知道松手,大哭。

被蜜蜂螫的痛,胜于被荨麻咬。可是,农家孩子,谁没被蜜蜂螫过呀!当然,我们吃了人家蜜蜂多少的蜜,螫就螫了吧。

蜜蜂有时候会迷路,像一团浓雾,到处乱飞。这时候,谁有本事收了,就是谁的。我见过收蜂儿的。一个人高高地举着背篼,口朝下,另几人在旁边扬土,嘴里喊着:“蜂王……进篼进篼……”果然,蜜蜂们就陆续飞进了背篼。远远地看见,蜜蜂在背篼里抱团蠕动,摇摇欲坠。某小孩,仗着他哥哥收蜂儿,觉得有特权钻到背篼下近观,好比有自家人唱戏,就能站到台上去看。——蜜蜂们受了惊,脚爪一松,一大疙瘩蜜蜂,掉在其光楚楚的头上,——你没有这样的遭遇吧?愿上帝保佑你,阿门!

另有一种马黄蜂,又叫黄蜂、胡蜂、马蜂,很坏。住在野外,不与人为邻,一点招惹不得。蜜蜂螫了人,它也活不长,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螫的。马黄蜂蛰了人,它自己倒好好的。只要打蕨菜、薸子,折簪簪花、狗蹄子花,不小心撞到了马黄蜂的窝,就成群结队地追你。你得像田径比赛似的往死里跑,还跑不过它们。但是,它们往往去追那跑得最快的,围上去,一顿乱螫。

在我的家乡,说一个人犯傻,是这么一句话:“叫蜂儿螫肿了头。”

奇怪啊。刚写完这段,第二天,手机短信说:“陕西多地出现胡蜂螫人事件,螫伤1640人,死亡42人。”后怕啊。

还有狗头蜂,肥墩墩的,憨态可掬,宛若袖珍版的会飞的大熊猫,果然,它的学名就叫“熊蜂”。飞不快,很好捉,印证了我的一句名言:越胖大的事物越笨拙。脾气也好,我们经常捉住了,百般逗弄,也不螫人。不过,惹急了也螫呢,如果把它放到手上,使劲按压,试炼它的善心和耐心,就要小心了。狗头蜂比蜜蜂大几倍,蜜蜂的针是绣花针,狗头蜂的针可是大钢针啊。被狗头蜂螫过的孩子,一定是坏孩子。

苍蝇、蚊子什么的,太常见,也不是啥好虫,忽略算了,又觉得这样嫌弃它们,有失道心,补缀几笔。其实,叫蝇就可以了,何必苍呢。苍都是配巨物大词的,如苍天、苍海、苍山、苍生、苍龙、苍狼、苍鹰,区区一个蝇,苍什么呀!就像蚊子一样,叫蝇子吧。而鲁迅《在酒楼上》里借吕纬普之口,是的确把苍蝇叫蝇子的:“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什么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是的,人生经常这样无奈地轮回着,只是心粗的人发现不了。而人的作为,根本上,也不过蜂子或蝇子的一飞,终究还落在原点上。

鲁迅还有一句精彩的苍蝇名言:“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我于是这样试炼学生:做完美的苍蝇呀还是有缺点的战士?答曰:完美的苍蝇!我顿时“大跌眼镜”——如果我戴眼镜的话!但觉得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其实有个更高的境界啊,孩儿们:要力求做完美的战士,其结果将是有缺点的战士。如果立志做完美的苍蝇呢,结果必然是有缺点的苍蝇了,呜呼!

我相信没人真正看清楚过它们,蝇末子,太微小了,就是些飞舞的微尘。寄生在阴暗处,不防惊动了,“腾”地群飞而起,在眼前营营扰扰,经常飞进人的鼻子眼睛里,让你体验一下《伊索寓言》里狮子大战蚊子的苦衷。

我最痛恨的事物有两样,一是牙医,二是蚊子。前者暂不论及,对死蚊子却是恨之切切。可是,我又觉得,我,堂堂一架人类,去痛恨虫界的一介微屑生命,有失人类的尊严!可是,我经常不能自控地就和它较上劲了,因其老是趁虚而入,趁火打劫,在我放松了警惕、专注于某事的时候。乃至天气一热,我就开始提防蚊子了,阴魂不散啊简直。

修蚊子般若了只好。佛陀能“舍身饲虎”、“割肉贸鸽”,我就不能给可爱小蚊蚊施舍一点点新鲜血液吗?可以的。于是,在我慈悲大发的某年夏天过后,我们家人的胳膊腿上留下了蚊子深刻的唇记,触目惊心啊真是。

释家让人吃了大亏,这也类似道家的顺其自然,总之是行不通。拿蝇拍子打杀吗?法家的手段不好使。和亲爱的蚊蚊举案齐眉吗?蚊蚊没到那个境界。耳鬓厮磨吗?蚊心险恶,我不放心。蚊香最好,一招治住,谁耐烦跟它敌逗。之所以不大用之,是怕薰坏了人。蚊香是儒家的办法,“以直报怨”,而不害仁。蚊子果然销声匿迹了,扫地,才发现蚊尸遍地。你以为儒家之仁就不杀生吗?不见血而已。另有一招,一劳永逸,安个纱窗,我却一直没安。非是庄子的反对机事而惧生机心,房屋设计装修时没安装,现在多此一举,挺麻烦吧,能合窍吗?万物还是原装原配的好些吧。欸,说起家事,最眼见心烦的,莫过于各种缠绕不清的家用电线,不知道别人家都藏掖到哪里去了,我家呢,都现在眼前,久之,也就熟视无睹了。烦恼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偶作金刚一怒,实属刻意为之,——卫道护法也。

有捉蚊子苍蝇更神妙的呢,是蜘蛛,我们叫络网。但你也不能为了灭蚊蝇而养蜘蛛呀,想想,在窗户上悬养一只蜘蛛,网络密布,透气而可挡蚊虫,可你家因此也就成了盘丝洞了,阁下因此就成了蜘蛛精了。若再来个唐僧,招惹来了孙悟空,家里麻烦就大了。悬蛛网于户牖,这是哪家的路数呢?嗯,是兵家布的阵。对于飞虫而言,这无疑是天门阵。

我小时候读过一本童话书,叫《夏洛的网》。夏洛是一名蜘蛛,在自己的网上织了文字:“好猪!”宣扬一头猪威伯的不凡,把它造就成了一头名猪,使它免于被制成火腿的厄运,而得以享尽天年。

我当时觉得那个故事有可能是真的,因为我们听不懂蜘蛛和猪的语言,所以不信。我小时候总是恍恍惚惚的,觉得书里电影里的事是真的,只是我们恰巧没在那个世界里。

我第一次看见螃蟹的时候,觉得它就是大号的蜘蛛,心里别别扭扭的,不敢吃。说第一次吃螃蟹的是勇士,可能之前不敢下箸的都是心里惦记着蜘蛛了。

跳蚤、壁虱、虱子,也需要道心普照一下了。实际上,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和我们人类亲密相处的,就是这三样寄生虫。

我们叫虼蚤。跳蚤,因为善跳,所以没逮住过,不能描述其相状。资料说跳蚤跳远的程度,相当于一个人跳过一个足球场。虼蚤咬人,但不烦人。它咬你一下,顺便遗矢一堆,就蹦了,并不寄生。所以,免了人寻寻觅觅的辛苦。

壁虱,俗谓之臭虫。寄生在炕席床板底下,白天看不见,夜半露峥嵘。壁虱咬人,不知怎么咬的,火烧火燎,所幸我老家里少见。被壁虱咬过,你才知道被虱子咬是多么的逍遥。

虫豸的典故里,虱典最多。魏晋名士和宋朝贵胄,尤其好虱。盖虱与人肌肤相亲,朝夕相处,作诗作文,信手拈来,方便素材耳。

何止诗人作诗,三教九流,士农工商,谁不曾与虱为伴?在过往漫长的岁月里,乞丐扪虱想饼,旷夫扪虱思偶,文人扪虱谈诗,武士扪虱论兵,高人扪虱参禅,逸士扪虱饮酒,蒲松龄扪虱说狐鬼花妖,曹雪芹扪虱道情天恨海,庶人扪虱弄儿孙,王者扪虱议天下,——王者身上有虱吗?

有啊,书画皇帝宋徽宗即是。据说徽宗被金兵掳掠至五国城囚禁,龙体生虱而不识,托书于旧臣:“朕身上生虫,形如琵琶。”亡国之君,作如斯语,不是触景生情的幽默,而是尊贵加无知的可悲。

王安石身为宰相,一日上朝肃立。一虱自衣领爬出,蜿蜒而至胡须,王安石浑然不觉。神宗不期目遇之,莞尔一笑,王安石不解。朝后同僚实告,王安石欲寻虱灭之,同僚曰:“此虱屡游相须,曾经御览,未可杀也,或曰放焉。”

虱典大有可励志者,纪昌学射是也。纪昌用一根牛尾巴上的毛“悬虱于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间,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车轮焉”。如此,纪昌自然可以“贯虱之心,而悬不绝”。纪昌怎么想到用虱来练习眼力的?是不是因为他师父飞卫的师父叫甘蝇?

《旧约·出埃及记》的“埃及十灾”第三灾,是虱灾:“亚伦伸杖击打地上的尘土,就在人身上和牲畜身上有了虱子,埃及遍地的尘土都变成了虱子。行法术的也用邪术要生出虱子来,却是不能。……行法术的就对法老说:‘这是神的手段。”看看,虱是神的宠儿。

还是张爱玲才女的虱喻透彻:“人生是一袭华美的睡袍,里面爬满了虱子。”

吾,生长于乡间,谋食于城里。颇有些亲历之虱话,因述虱典太长,另外择机赘言。

欸,尽在虫界的微末圈子里转了,正颓丧呢,忽遇鲁迅,猛地长了精神。鲁迅杂文《夏三虫》的末尾一段是:“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鲁迅的“夏三虫”指的是蚤、蚊、蝇。

美国的庞龙也有类似惶恐,他在用一架可以随身携带的小显微镜,兴致勃勃地观察了微生物世界之后,赶紧检讨:“当然,我不是说刚才在纸上爬的小蜘蛛,或屋外老石墙的青苔比银河和牧夫星座更重要”,他只是觉得“善于描写昆虫的法布尔和善于观察星球、把百万甚至上亿光年不当回事的金斯,同样都是了不起的大作家”。

于是,释然。

那,再说些灵性的虫儿吧。

我住的小区,有曲折的水池。中秋节后的一天,我走过水池,忽然发现“无数蜻蜓齐上下”,几乎撞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宋朝诗僧释师范《偈颂七十六首》之一,这样写:“蜻蜓许是好蜻蜓,飞来飞去不曾停。捉来摘除两个翼,便是一枚大铁钉。”是否有“丹霞烧佛”、“南泉斩猫”的用心?

蝴蝶,是昆虫界的公主呢还是女王?女王除了娇艳美丽,一般要有霸气,要有统领虫界的雄心和煞气。蝴蝶太轻盈了,某个大侠挟裹而来的气场,就能把它震得不见踪影,怎么能一统江湖呢?也只是一味地迷恋花花草草,没有大风起兮我飞翔的气势啊。可是,要真的那样威赫,也就成了老鹰了。我爱蝴蝶,我也爱花草。蝶恋花,我觉得这是造物主安排的最对的一件事,比鱼戏水更对。试想,鱼在空中飞,比在水中游,也差不到哪里去呀。

若要硬找个匹配的,孔雀戏牡丹,差可拟。但是,总觉得孔雀过于硕大,把牡丹横住了,喧宾夺主,显不出牡丹的国色天香了。当然啊,如果真有孔雀在旁,我就基本上看不见牡丹了。我觉得孔雀栖在松枝上更合适,不是有梧桐引凤凰吗。嗐,凤凰,美则美矣,乃虚幻耳。吕布戏貂蝉呢……打住,不是一路货色了。

张爱玲:“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除了矫情,还有点阴森气。

“飞蛾扑火”的那位烈士,我们平常叫它“灯蛾子”。我们那里的女孩儿有叫蛾蛾的,但没有叫蝶蝶的,叫蝴蝶的也没有。和蝴蝶比,蛾子是昆虫界的灰姑娘。它的命运却更像美人鱼、荆棘鸟什么的,是玩命的主,都是被宿命中的一个因缘引诱、驱使,奋不顾身,舍身殒命。呜呼!天地既有好生之德,也必有灭度之理。

还有一种斑蝥,很少见的,甚至于就没见过。我疑心老家人说的斑蝥,其实都是蛾子。不过更肥大些,灰暗的翅膀下,有些亮丽的颜色。我记住这个词,是在语文课本里,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我小时候一直想亲手试试这个细节,未果。

前面说飞蛾是烈士,这里得说螳螂是勇士了。它壮硕的前腿支着,傲然立在大路中间,本意不是挡车,但车夫还是心生畏惧了,是谓“螳臂挡车”。但是否有勇无谋呢?只顾眼前利诱,忘了后面劲敌,故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嗳,一个虫儿,也很难活。不能尽情地勇往直前,老得顾及来自背后的危险。

我的确无缘细看螳螂,书上说螳螂的前肢非常发达,粗壮有力,呈镰刀状,所以又称刀螂。呵呵,还道是刀郎呢。螳螂的头也十分奇特。苦雨斋形容其弟子废名“貌奇古,其额如螳螂”。我确是见过一个头角峥嵘的后辈,容貌大类。

张中行老人在《负暄三话·螳螂》里,表达了对螳螂的“喜爱”:“觉得它很美。全身嫩绿色,丽而雅,会使人想到如芳草的碧罗裙。”“它的举止风度,伫立,昂首,凝思,总是使我联想到一种生活态度,认真加迂阔。”又引三段经典文言,赞叹“知进而不知退,不量力而轻就敌的螳螂,完全是堂吉诃德的形象”,与齐庄公“必为天下勇士”的赞誉高度一致。

中行老人这篇文章的引子却是南星及其散文《来客》,里面写到六类虫:

其一是“长身子的黑色小虫”,“当它高高地抬起(头)又用力放下时就有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清脆的声音”,这是“叩头虫”。

其二是“一种更小的飞虫,双翅上满敷着银色的粉,闪耀出银色的光辉”,或曰“白蛉”。

其三是“不到桌上来而永远徘徊在墙上的”,“有许多条腿的敏捷的虫”,“它的身子是灰白色,腿上还有些暗黑色花纹”,南星叫它“钱串子”。

其四是“只有八条腿,而且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像一个病者或老人”的蜘蛛。

其五是“蠹鱼”,南星于此没有细描深究,只说“嫌恶”。我加塞掉个书袋吧,录清朝吴研人的《俏皮话·蠹鱼》以飨看客:“蠹鱼蚀书满腹,庞然自大,以为我天下饱学之士也。遂昂头天外,有不可一世之想,出外游行,遇蜣螂,蜣螂欺之;遇蝇虎,蝇虎侮之。蠹鱼忿急,问人曰:‘我满腹诗书,自命为天下通儒,何侮我者之多也?人笑之曰:‘子虽自命为满腹诗书,奈皆食而不化者,虽多何用?”

其六是“那柔和的有力的歌者,它每到天黑时就开始唱起来,几乎可以整夜不息”的“灶虫”。

于一篇文章中遇见一段奇妙的引文,类似黄金冠冕上镶嵌了宝石,是预料之外的惊喜。

吴研人提到的蜣螂,就是屎壳郎,是古埃及人崇拜的图腾,尊号“圣甲虫”。法布尔在《昆虫记》里,开篇第一个描写的就是“圣甲虫”,认为它推粪球的行为可以和希绪弗斯滚石头相提并论。

我们那里其实没有屎壳郎这个叫法,我们叫它屁报虫,或雨报虫,说看见它就会下雨,但好像从不灵验。我也从没见过它滚粪球。它那细长腿支撑着庞大身躯跌跌撞撞的样子,也不见其圣。孩子们经常的做法是,用柴棍儿把它掀翻,看它挣扎;或者上去一脚,把它踩扁。在古埃及,谁敢这么做啊?可见,人的行为确实关乎文化心态。

我小时候知道怪哉这个虫,也是来自语文课本。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样写:“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于是,幼年鲁迅趁“上生书”的时候,请教寿镜吾先生:“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得到的回答却是:“不知道!”我之所以记得牢,是因为两个疑惑:其一,“怪哉”这种虫,到底有没有?其二,鲁迅的先生为什么说“不知道”?

有没有“苦哉”这种虫?应该有,就是人呀,不过不见诸任何典籍。当然,也可以叫“乐哉”。基督教“罪感”文化里人叫“苦哉”,儒家“乐感”文化里人叫“乐哉”。

欸,卡夫卡《变形记》里的那只甲壳虫,真的可以名之曰苦哉。甲壳虫的类型很多,格里高尔变的是哪种虫呢?我做《卡夫卡》这节课件的时候,遍搜甲虫图片作背景,仍然想象不出卡夫卡心里的是哪种。

之所以叫麦蝉,想必是麦黄六月叫得最欢的蝉吧。我第一次知道它,不是虫,是白面饼子。把生的面饼切成等腰三角形,两对边分别向下切两刀,小心别切透顶,上卷到顶点压合,烙熟,叫做麦蝉儿。一样的饼子,我觉得做成麦蝉儿的样子就更好吃了。其实,饼子的麦蝉,和昆虫的麦蝉,样子一点都不像。

定西农村,常见的是蚂蚱和蝗虫,焦躁的叫声,在麦黄时节叫人越发焦躁,我都不想多写它们。它们的颜色也比较干涩,蚂蚱的绿也不够鲜润,蝗虫干脆就像枯焦的麦秸棍。“蝗虫四起米价高”,蚂蚱也是蝗科,都是害虫。

另有一种蝈蝈,是螽斯科,与蚂蚱蝗虫不同。蝈蝈是保护农田的卫士,捕食害虫的杀手。我幼时没见过蝈蝈。儿子幼时,外地来卖蝈蝈的很多。我家每年都要买一两只,体较蚂蚱短胖,碧绿的颜色也更加鲜润好看。那几年,有小孩的,几乎家家蝈蝈上阳台,越热越叫得凶。那些冗长炎热的酷夏,在蝈蝈们的合唱里,我的午觉就像炒豆子。《诗·大雅·荡》描写喧闹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真确切啊。

可是,不知为什么,自然里一切的声音,总叫我体会到——寂寥。

记忆里有多少的草,就有多少的草虫。每一片草地里,都爬行着无数的虫虫,就像草原上放养的牛羊。

每一个成人,都曾经是一个孩子。每一个孩子的记忆里,都有一部《昆虫记》。写昆虫,不提法布尔,是无知;言必法布尔,太教条,所以我刻意少提他。法布尔,即便你已投胎为某个心仪的昆虫,也会同意我这么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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