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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王昆仑的一种特殊《红楼梦》引文

2015-03-11王光福

淄博师专论丛 2015年1期
关键词:昆仑黛玉宝玉

王光福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山东 淄博 255130)



谈王昆仑的一种特殊《红楼梦》引文

王光福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山东 淄博 255130)

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是红学史上的名作,其影响较大的版本有三个:1948年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版、1983年北京三联书店版、2004年北京出版社版。其初版形式不得而知,其后两种版本都有一种特殊的引文方式:所引不是严格的《红楼梦》原文,而是精心结撰、变动较大的《红楼梦》改写文字。这种引文方式向不被学人所论及,在此提出,以期引起研究者的重视。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引文;改写

为了弄清《红楼梦》中的某个问题,我打开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以下简称《人物论》),翻到《林黛玉的恋爱》一篇。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人惊讶,我见到了几段见所未见的《红楼梦》特殊引文。

请看这一段:

黛玉自在床上歇午,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便上来推她。

“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黛玉只合着眼。

“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

“我也歪着。”宝玉说。

“你就歪着。”

“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

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将自己枕的一个推给他;二人对面倒下。宝玉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便将黛玉衣袖扯住,要瞧笼着何物。他说:“这香的气味奇怪。”

“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便笑的喘不过气来,说:“再不敢了。”

宝玉笑道:“饶你不难,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要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绢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1](P244-245)

作为《红楼梦》的普通爱好者,“珍本秘本”我们或许没见过,但各种脂评本的影印本及各种版本的铅字排印本,我们大概都翻看过一些。请问,谁见过这种版本的《红楼梦》?

1.其所用语言排列方式没见过。几句话就一段、每逢有人物语言就分段、人物对话几乎都占一段单列摆开、人物语言放在前边而谁说的或怎么说的放在后边、只要能从上下文体会出说话者是谁就尽量不点明……这种只有在现代西方小说和受西方小说影响较深的中国现当代小说中才大量运用的语言排列方式,《红楼梦》中怎么会有?谁不知道即使是现代排印本,《红楼梦》也是每段动辄上百字,而对话也是千篇一律的先说“某某道”然后再说道了些什么呢?请看与《人物论》所引文字相对应的一段《红楼梦》排印本原文: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2](P224-225)

两相对照,其语言排列方式自有天壤之别。

2.其所叙述内容之简短没见过。仍以上面《人物论》所引与《红楼梦》排印本原文对比,可以看出,从黛玉午休到宝玉说“见了别人就怪腻的”,连标点符号在内,排印本用了七八行210字,而《人物论》所引只有短短的三行60余字。《人物论》所引全文670余字,而《红楼梦》排印本全文近1300字。《人物论》所引这么简短的内容,恐怕《红楼梦》任何版本中都不曾有过。

3.其所用“她”字没见过。我们知道“她”字用于女性第三人称,是现代才有的事。在《红楼梦》中,不管男“他”女“她”,一律写做“他”,是男是女全凭读者根据文意猜测。到了鲁迅,在《一件小事》《补天》等作品里,女性第三人称代词他用的是“伊”,如“伊从马路边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伊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等;而在《祝福》《肥皂》等作品里,他已经开始使用“她”了,如“就在河边遇见她”“四铭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她八岁的女儿秀儿糊纸锭”等。当然,我们都知道,“她”字是由刘半农创造的:“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曹雪芹比刘半农出生早得多,他怎么会用“她”字呢?

4.其所用语言没见过。《人物论》中另有引文说:

“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宝玉为了张道士给他提亲而一肚子不痛快,被黛玉的话一刺激,便忍不住恼怒起来:“我白认得你了!罢了,罢了!”他绝望地说。

“你白认得了我吗?我那里能够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你的呢!”黛玉回刺了一枪。

“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宝玉直问到她的脸上。

“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好姻缘。”黛玉公然无所避讳地指到核心问题上。

于是那宝玉脸都气黄了,两只手冰冷,赌气从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了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他说:“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黛玉就大哭,大吐;袭人紫鹃也陪着哭做一堆。[1](P251)

张爱玲说:“我惟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儿的字自会蹦出来。”[3]{P1}若是张爱玲看到这段引文中的“他绝望地说”“黛玉回刺了一枪”“黛玉公然无所避讳地指到核心问题上”“那宝玉脸都气黄了,两只手冰冷”“黛玉就大哭,大吐;袭人紫鹃也陪着哭做一堆”这些话,她一定会像我一样被惊倒了吧:“这是哪个版本的《红楼梦》?不会是‘天书版’的吧?”

王昆仑女儿王金陵在《人物论》的《后记》中说:此书写于上世纪四十年代,“那时……我父亲连《红楼梦》的各种版本也找不全,单凭手头的程甲本、程乙本”。此书一九四八年一月初版于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北京出版社决定按原貌再版,我十分赞同,能让读者看到六十年前《红楼梦人物论》的相貌,这对作者以及读者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1](P303-304)。

我从网上下载一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的《红楼梦人物论》。在此版的《后记》中,王金陵也说此书初版于一九四八年一月[4](P257);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也说此书初版是“国际文化服务社民国三十七年(1948)版[5](P1107);冯其庸《永远芬芳的红学奇葩》也说:“我还是1948年初此书在上海首版时的第一批读者之一”[1](P1)。可是,1983年北京三联版《人物论》中印有太愚(即王昆仑)著《红楼梦人物论》封面,其右上角有两行文字,第一行曰:“初版本书影”,第二行曰:“一九四六年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版”。如果是“初版”,就应该是“1948年”而不是“一九四六年”。看来这是编者或编辑弄错了,应该在此澄清一下。

1983年北京三联版《人物论》的《后记》中,王金陵还说:“解放以后,也曾有出版社想再版……然而,我父亲坚持要修改,于是一直拖到一九六二年,筹备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之际。当时,除了对宝玉、黛玉、宝钗三位主要人物的论述,由于种种原因未能修订之外,其他十四篇统统改好,在《光明日报》等报刊上陆续发表。现在出版的这个本子便是根据一九六二年的文字编排的。”[4](P257)可是,此版的第16页有一脚注却云:“本书有关《红楼梦》的引文,系依据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六四年排印的第三版。以下引用《红楼梦》一书文句,只注明回次。”(2004年北京出版社版第4页,有相同的脚注)。既然是“根据一九六二年的文字编排的”,其中有关《红楼梦》的引文怎会是“一九六四年排印的”呢?看来事实应该是这样:在此版中,除了少数篇章之外,《人物论》的大多数篇章都是根据1962年的修改稿编排的。但是到1983年北京三联排印此书时,却把其中所引《红楼梦》的原文一律统一为“一九六四年排印的第三版”的文字了。关于这一点,在《后记》中似乎也应略作说明,以免读者像我一样花半天时间作此“考证”。

其实,1983年北京三联版《人物论》的引文原则并没有严格贯彻,也就是说有的引文是如此,有的引文却不如此。看完上文所引《人物论》中对《红楼梦》的两段引文之后,我就从头到尾粗粗把全书翻了一遍,想弄明白全书是否都是如此引用。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再一次被王昆仑惊倒了:原来此书除了《林黛玉的恋爱》和紧接着的《黛玉之死》以外,其他篇章全是引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六四年排印的第三版”的文字(1983年北京三联版第189页、2004年北京出版社版第217页所引一段相同文字文末皆注明“见庚辰本第七十六回”),只有此两篇是我上文引用的“天书版”本。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的《人物论》,其引文与1983年北京三联版《人物论》完全一样,即除论述林黛玉的两篇之外都依据《红楼梦》“一九六四年排印的第三版”。

有的引文依据1964年版《红楼梦》,有的却不依据此版,这是不是编者的疏忽呢?不是。仔细一看才明白:此书凡是引用《红楼梦》1964年版的,均在引文末注明“见第某某回”,而引述“天书版”的却在引文末注明“参见第某某回”,多了一个“参”字。

有的是“见”,有的却是“参见”,为什么不统一起来呢?如果引文有的是1964年版的(此版虽然底本是“程乙本”,想来与四十年代王昆仑参考的版本会有较大不同,否则《人物论》就无必要改引后出版本了;联系我上文所说《人物论》曾引用庚辰本文字,那是“程乙本”中所没有的一段文字,四十年代王昆仑很难看到庚辰本,可见这也是后来改引的),有的是“天书版”的,那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的《人物论》能否像王金陵所说“能让读者看到六十年前《红楼梦人物论》的相貌”呢?我是有些怀疑的。至于其中王昆仑的论述文字,究竟是不是和此书初版一模一样,希望藏有此书初版的学者加以比勘,得出结论,以解我心中之惑。

当然,不管是另有来源还是王昆仑的精心改编,我是很喜欢《人物论》中的这种“天书版”引文的。其清洁雅致、简捷明晰,如同上好的现当代小说,具有相当强的美感效应。当然,对于红学家,看原汁原味的《红楼梦》再好不过;可是对于一般《红楼梦》爱好者,我看还是王昆仑所引这种“天书版”的《红楼梦》更具可读性。我是没此才能,王昆仑也早已仙逝,如果谁有此才此心,能按照王昆仑的样式将整部《红楼梦》改编成现代通俗版,既缩短了篇幅,又清楚了眉目,还适应了现代读者的语言口味,其功效将胜过任何苦思冥想或胡思乱想的《红楼梦》续书。

王昆仑的《人物论》是一部红学名作,已经进入了学术史,值得我们为此花些心力。在这篇粗浅的短文中,我以其中的特殊引文方式为主,谈了有关此书的几个小问题,希望能引起同好的注意,围绕此书的版本和内容作出更好的大文章。

2012.05.29于淄川聊聊斋

[1]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2]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第3版).

[3]张爱玲.红楼梦魇·自序[A].红楼梦魇[C].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

[4]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

[5]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

[附录]

《谈王昆仑的一种特殊〈红楼梦〉引文》一文草成一年多,一直存于箧中,没有发表。日前,在一次学术会议上与山东大学文学院邹宗良教授偶尔谈及此问题,邹教授嘱我将文章发给他,看看再提建议。会后,我将文章发给邹教授,邹教授阅后发给我下面一篇简明扼要的考述。今将邹文与拙文一并刊发,望能引起博雅之士的进一步考论。

光福兄:

大作所谈到的问题,是《红楼梦》版本史上的一个重要问题。

《红楼梦》的脂本,内容一般大同小异,但到了程甲本,对脂本作了一些修订。程甲本的修订,多是为弥补脂本的错误和矛盾而改。当然,有改得好的,也有改坏了的。之后的程乙本,又在程甲本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修订。所以,程乙本与脂本的距离最远。程乙本在80年代之前曾大量印行,人民文学版蓝色封面的版本就是程乙本,盛行于文革时期。刘世德曾考察过程乙本对程甲本的修订,指出了许多程乙本添油加醋的问题。

兄所言的王昆仑引录本,比程乙本走得更远。有个曲沐、欧阳健校注的贵州人民出版社程乙本,对了一下,与太愚所引也有差异。就是说,太愚所引本,添油加醋较程乙本更甚。但这个版本,底本似乎是亚东版的程乙本。

1921年,上海的亚东图书馆出版了汪原放校点的程乙本《红楼梦》。这是该书第一个新式标点本,分段,使用了现代的标点符号。正文中,许多“他”也改成了“她”字。亚东本曾是人们学习新式标点的范本,一再翻印,影响极大。

据我所知,亚东本之外,民国时期还有过这样一些版本:

红楼梦(一百回)/曹雪芹,高鹗著;许啸天句读改删,胡云翼校阅/上海群学社1923年2月初版。

足本红楼梦(据亚东图书馆重排本翻印)/曹雪芹,高鹗著,赵苕狂整理编校/世界书局(上海)1934年11月初版。

洁本红楼梦(据亚东图书馆重排本节编)/开明书店(上海),1935年7月初版;开明书店(上海),1948年10月四版;伟青书店(香港),1971年再版。

这只是就耳目所及,随手记下的几个版本。这些版本,多是《红楼梦》的改写本。

故太愚所引,应该是民国时期的某个改写本。

作者按:今年秋天,此文曾得到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学刊》编辑部王丽华女士的指正,她不辞辛劳到首图、国图等查考原始文献,发现《红楼梦人物论》的初版引文与今版完全相同。这虽然解了我心中之小惑,但王昆仑引文来源之大惑依然未解。文后附有山东大学邹宗良教授一段考证,希望有条件的学者关注一下此问题。

(责任编辑:李志红)

Wang Kunlun'sAStudyofCharactersinADreamofRedMansionsis a masterpiece in the history of the studies onADreamofRedMansions, whose influential editions include: the one published by Shanghai International Cultural Service in 1948, the one published by Beijing Sanlian Bookstore in 1983, and the one published by Beijing Publishing House in 2004. Both of the last two editions have a special form of quotation: the quoted is not strictly the original text ofADreamofRedMansions, but a dedicate rewriting, which makes great alterations. Since the quotation pattern has not been mentioned by scholars, it is discussed here in order to arouse the attention of researchers.

Wang Kunlun;AStudyofCharactersinADreamofRedMansions; quotation; rewrite

2014-12-01

王光福(1962- ),男,山东淄博人,教授,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社会科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中国小说史研究。

I207.411

A

(2015)01-003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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