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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在讲故事

2015-03-02茅草

福建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茅房伯伯

1

我坐在书房的电脑前准备下周五到荆州分公司讲课的课件,我考虑讲一段我过去的自学经历。我这样做并非说我就是那种人:自己把自己当前辈,自己把自己的过去变成资本,兜售给年轻人以励志。我甚至不愿意提起我的那一段经历,我自以为那一段经历并不光彩,甚至有点丢人,我更不希望下一辈人重蹈我的经历。可是,记忆是个人化的,也是不可复制的,所以它弥足珍贵,无法忘怀,只要一遇到机会它就会情不自禁地、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来,就像一个爱诉说的祥林嫂,根本控制不住它。

我刚把“自学经历回顾”几个字输入到文档上,还来不及把它们加成蓝色,我老婆和我儿子就在客厅里玩开了。我老婆嗓门大,我儿子像她,他们一惊一乍,一呼一应,加上玩具车发出的呜呜呜的响声,就像冲过来一群狼,把我记忆的羊群惊散了。我从椅子上滚下来,冲到客厅里,一辆玩具车正好驶到我的脚下,撞到我的脚一阵痛。我儿子拍手称快,我老婆也拍手称快。我无名火起,冲着他们吼道:有完没完?

我儿子一怔,傻傻地望着我,几秒钟后又望他娘,嘴一扁,哇哇地哭起来。他的类似女声的哭,在我心底里唤起一种反感,却惹得他娘格外的心疼。她冲着我发火,你少来这一套,你就是不服我们玩!

她说对了,我确实是不服他们玩。我儿子才5岁,买玩具就买了两万多块钱的,加上上幼儿园3万,英语培优5万,合起来就是10万。我读一辈子书也没有花10万块钱,更不用说小时候有什么玩具。我双手叉腰,咬着牙说:就晓得花钱,就晓得玩,玩物丧志!

我老婆最不喜欢听我说这句话,她认为儿子天下最优秀,怎么会玩物丧志?玩物丧志这样的话多不吉利,怎么可以对孩子说?她认定我跟她有代沟:玩物不仅不会丧志,而且会开发儿童智力。她一边帮儿子擦眼泪,一边回过头狠狠地瞪我,你胡说!你不懂!

这就是我跟我老婆的分岐之所在。我老婆是80年代的人,我是60年代的人,两个人经历的时代和儿童生活完全不同,所以,对儿童时代的感受和认知也完全不同。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回到书房里,不知怎么又跟他们发生了冲突:莫非自己确实老了,莫非自己确实落后了,莫非自己与老婆孩子之间确实存在代沟……

那天下午,我娘站在天井里喊我。那时候,我娘年轻,声音宏亮无比,只要水缸里缺水,灶门口缺柴,她都要喊我去挑水、去拾柴。她的声音像一只飞向天空的鸽,盘旋在村子的上空,不管我躲在哪个角落里都能降落到我的耳窝里。我也很好玩,跟我儿子一样,不一样的是我儿子有他娘宠着,我没有哪个宠我。我娘几乎是我的天敌,一发现我在玩,二话不说就动手打我,所以我每次玩都胆战心惊,特别是一听到我娘的大嗓门,我就意识到灾难到了。我本能地反感她的声音,希望我一辈子都不要听到她的声音。我跟石头、二牛正紧张地找石头、土砖垫脚,我们要踩着它爬到窗户上去看女人生伢,所以,我娘的声音不知不觉地从我的耳边滑过去了。

看女人生伢当然是一件充满好奇而且惊心动魄的事。你想啊,一个活生生的娃怎么从女人身上掉出来了?是像蛇一样不声不响地溜出来?还是像石头一样“扑嗵”一声掉出来?平时我们听到的故事是:娃是人死后跳胎转世的,那鬼魂又是怎样跳进女人肚子里的?这些疑问经常使我们争得面红耳赤,却毫无结果,我们多么希望在女人身上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这回生伢的是村里最年轻、最漂亮的媳妇水蛇,她正坐在房当中的脚盆里,一边鼓起腮帮子吹吹火筒,一边长呼短叫、痛不欲生。她的声音像村头的钟一样牢牢地吸引住我们,我们非常激动,又非常担心。

垫脚的问题解决之后,我和石头、二牛出石头剪刀布,决定哪个先上。结果,我运气不好,轮到最后。在我的催促下,石头看得有点快,一会儿就下来了;二牛这个狗日的不管我怎么催他都不下来,他对水蛇的兴趣明显地超过了石头。我等不得了,一伸手将二牛拽下来,二牛像个溜溜球滚到了一边。他一脸愤怒地骂我不该拉他,说他还没有看够。我比他更愤怒,骂他不够意思,老趴在窗户上不下来。石头帮着我指责二牛,二牛这才闭了嘴,很不情愿地帮我踩着石头的肩膀往窗户上爬。我双手抓住土墙的缝隙,身子贴墙缓缓上升,当下巴搁上了窗台,我就看见赤身裸体、大张着嘴惨叫的水蛇。水蛇坐在脚盆里,身子像搓麻花一样扭来扭去,浑身汗淋淋的像从塘里捞起来的一样,几个婆婆死死地捉住她……我还以为生伢是一件轻松美妙的事哩,原来是这样……

突然,我的耳朵一阵阵地紧,一阵阵地痛,它告诉我:它被人揪住了!我十分恼火,大骂二牛那个狗日的不仗义,他刚才看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又要跟我抢。我一边还手推开揪住我耳朵的手,一边骂道:狗日的,你还没有看够吗?

揪我耳朵的手不但没有松开,反而加大了力气,以致我的头不得不跟着它转动,看清了后面的人——是我娘。我身子一软,从窗户上滚下来,瘫倒在地上由我娘处置。石头和二牛像两只鸭子一样逃得无影无踪。

我很清楚,爬在窗户上看女人生伢是流氓行为,这类事干多了就会坏名声,我娘不会饶我,说不定要把我丢到村前的塘里去喂鱼。

但我也不是一个软骨头,虽然心里服输嘴也不会服输,我既不喊叫,也不求饶,心想,喂鱼就喂鱼吧,喂了鱼就跟鱼一样在水里游,还好玩一些……

我娘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不由分说地往家里拖,拖得那个快哟,简直就像拖一条死狗。估计她是怕人看见了,丢丑,丢我们家八辈子的丑。我咬着嘴,不哼一声,像死了一般任由我娘拖,我的两只脚点在地上,像水鸟的腿点在波浪上,有时候屁股着地,裤子擦破了,屁股擦掉了一层皮,但我感觉不到痛。

我娘手一松,我瘫在堂屋里,她进了厨房,不管我了。我慢慢地缓过神来——哎唷,屁股上像针扎,像火烧,但我不敢说,我还不知道我娘要怎么处置我哩,说不定会拿一根烧红的铁棒烙我的皮肤,她曾经把火剪烧红这样威胁过我。我这样想着时,我娘出现了。她烧了一盆水出来,我一惊——莫非要烫死我……像烫死猪一样……我浑身的汗毛像放鞭一样炸开了,冷汗沿着背往下流。我娘将热气腾腾的水放到我面前,说,把衣服脱了。我望着她,不脱。我娘替我脱,脱光了,把我搂起来往水盆里放。我双脚缩起来,像鸟在飞时的状态。我娘一松手,我惊呼了一声,掉进了脚盆里。

我痛得哇哇大哭起来——不是水烫,是屁股上的伤。

我娘没有打我,也没有责怪我,只是替我洗,把浑身的泥巴、汗洗干净,把屁股上的血洗干净,擦上碘酒。这好像不大符合我娘的性格,直到今天我还大惑不解。

我还来不及问我娘,我娘就去世了。有时,我问我儿子,看他怎么思考这个问题?我儿子睁大眼睛问我:爸爸,这些都是真的吗?我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真的,是爸爸亲身经历的……我老婆在一旁连声冷笑:切,莫拿这些来哄孩子……我睁大眼睛:怎么是哄?我老婆:还不是哄,成天没事在家里编故事,一点都不真实,你永远只配一个三流作家。我儿子恍然大悟:爸爸你编不真实,爸爸你是三流作家……

我嘴唇哆嗦,双手颤抖:你……你你你们……

2

早晨到楼下来接我的人,是荆州分公司办公室秘书,跟我老婆是一个年代的人。我从楼内走出来,他立即快步相迎,又是喊部长,又是叫老师,满嘴不胜荣幸、三生有幸之类的奉承话,还抢着替我提电脑包。我刚提拔为省公司综合部部长,还不习惯让人如此尊重与呵护,不肯松手,那人就在我手里抢,所使出的劲头绝不亚于抢劫,我根本敌不过他。如果不是怕旁人误解为我正遭受抢劫,我无论如何不会松手。

两周前,省公司人力资源部通知我去参加一个应届毕业生的面试,我兴致勃勃地去了。我刚任职不几天,就让我去亲自挑选我所需要的人,能不兴致勃勃?但很快,我的好心情就烟消云散了:我选中的、满意的人最终来不了,我不看好的一个人到了我部门。我像受到了强刺激一样做出不愉快的反应,人力资源部部长把中指竖到他的唇上,说,老板……钦定的。我立马闭上眼睛,钦佩于这个80后的世故和精明,而就是这个80后在我面试她时,她因为回答不出我提出的她最喜欢的一本书而非常恼怒地反问我:老师,您认为读书真的很重要吗?她喊我老师不知道是喊习惯了,还是有意讽刺我,反正她的出现叫我进一步地感受到我这一辈子跟80后注定是冤家路窄。

80后秘书紧紧地挨着我坐下,赞美之声继续不绝于耳,我们领导说了,于总您是我们公司著名的才子,无人能比……

我拼命地摆手,但制止不住他,只好腿一蹬,腰一直,往椅子上一躺,睡觉。车子颠簸像个摇篮,哪里睡得着?睡不着也比不睡舒服,因为秘书毕竟不说话了。

到了荆州分公司,我嗖地一下从车上跳下来,对迎上来的笑脸逐个回应,跟伸过来的手一一握手,但对方说了些什么一概被我忽略了。我径直往会议室走,径直走向讲台。好在从省城到荆州要走三个多小时,听课的人都到齐了,不然,又要到接待室里去跟领导见面,不知有多少繁文缛节。

会议室像一个精致的盒子,装着四十多个听课的人。我站在讲台上环顾台下,发现每一张脸孔都很年轻,大多是80后,但沉默、沉闷和略带迷茫的目光,与这个年龄段实在是不太相称。我竟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威胁,莫非这就是代沟效应……我在车上假睡时,脑子里就进行了一场斗争:一方是我老婆为首的80后,一方是我自己,80后攻击我是编故事,是虚张声势,是刻骨铭心的说教,我解释说我是客观介绍自己的经历,我是历史的见证者……争斗时我明显地处于劣势,我本来就处于劣势:我的年龄越来越大了,我怕自己抱残守缺、落后于时代……在课件还没有投射到大屏幕之前,我一咬牙把“自学经历回顾”删掉了。

坐在前排的综合部部长示意我坐下讲,我知道屁股下面有一把椅子,但我没有勇气坐下去,我怕椅子夺去了我的高度。我决定站着讲,这样感觉会更好,有一种高屋建瓴的感觉。电脑线接上了,课件投射到了银幕上,银幕上闪出《如何建立学习型组织?》,这是我今天要讲的主题。

我先讲第一节:当前时代的几个特征。讲到多样性、竞争性、多机会、高风险等几个方面,我不断地强调学习的重要性……讲着讲着我讲到了80后,我似乎忘记了在座的80后居多,我似乎忽略了其中怀有敌意的眼神,迷失到了自己的逻辑里。我说,80后这一代人,是时代的失落者、个人的失败者,他们一方面遭遇到了社会改革的不公正待遇:上大学要交学费,读研究生取消了工资,毕业不包分配,分房待遇取消,得靠自己攒钱买房,等等,另一方面又缺乏学习、缺乏思考、尤其是对自我的价值抱有偏见,所以,他们人格缺失,是最缺乏理想和坚守的一代人……当我的目光离开电脑屏幕落到台下,台下人的表情把我吓了一跳:冷漠、麻木、迷茫、虚无……

是哪一天下午?具体日期我记不清楚了,当时我多大年纪也记不大确切,好像是我读初一的时候吧。我回忆道:算一算,我7岁发蒙,小学5年,初中两年——那时候的小学加初中一起就是7年,大概是我13岁的时候吧,我一个人在村里转悠,悠转到了宗先伯伯家旁边。宗先伯伯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有脸面的人物,他读过高小,相当于一个小学生,在地区做干部。他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工作,媳妇留在家里。我看到宗先伯伯媳妇进了茅房,心砰地一动。那时候的农村生活非常单调,一个无所事事的男孩子能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进茅房,那绝对是一件动心的事。不要笑,看女人生伢、看女人进茅房都是那个时候儿童的娱乐活动。我赶紧跟上去,盯住宗先伯伯媳妇的动静。宗先伯伯媳妇有两个特点:一是视力差,看不远,往往是我们看到她,她却看不到我们;二是皮肤白嫩,白嫩得像刚刚从泥里抽出来的藕,这是因为她基本上不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不晒太阳,所以她跟村里的其他女人长得不一样,这也是她比别的女人更能吸引我们的地方。平时我们就爱看她,看她洗澡,看她换衣服,看她洗脚,还有小伢把小鸡鸡掏出来对着她撒尿。不笑不笑,那时候的小伢哪像现在有那么多好玩的?一买就是买几千上万块钱的玩具?我贼眉鼠眼地看前后左右,正好,鬼影都没有一个,我就猫着腰跟上去了。我们在她家茅房的后墙上打了好几个洞,都是为了偷看准备的。我趴在墙上,眼睛接近洞口,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白……但很快,白就消失了,宗先伯伯媳妇只解了一个小便,随即就走出了茅房……稍安毋躁,我讲这些是有用意的,为下面作铺垫……我站直身子,肚子痛起来,我一头钻进了宗先伯伯家的茅房里。我从来没有进过宗先伯伯家的茅房,他们家的茅房比别人家的茅房高一个档次:别人家的茅房不过是竹子、茅草搭的一个棚子,他们家的茅房是好砖好瓦砌的。我忘记了我娘叮嘱过的话:不要把屎尿拉到别人家的茅坑里,那都是肥料……也许是受到宗先伯伯媳妇刚刚蹲过的诱惑,我照着她的样子在她刚蹲过的地方蹲下,我想解大便。我没有带手纸,东张西望,希望宗先伯伯媳妇为我留下几张手纸。可是,她没有,我不敢屙,我不得不使劲把大便憋回去。

大便真的憋回去了,肚子也不痛了,嘿,手纸却被我发现了——脚边有一堆书。书是旧书,封面都发黄了,纸张卷曲,下面的几本完好,上面的两本已经撕得无头无尾了。这显然是宗先伯伯家用来做手纸用的。能用纸张做手纸已经是很高贵了,一般的家庭用的是稻草、树叶或者瓦片。现在,我无法准确地描绘当我的目光落到一堆书上时的瞬间心理活动,我只能说那时候的书在村里是稀罕之物,是跟砖头、木棒、泥巴、稻草完全不同的东西,而我又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所以,我立马把解大便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书上。我好像听村里人说过宗先伯伯之所以有今日跟他读过书、有文化相关,所以,我想这些书肯定是宗先伯伯读过的。也许是这样的想法拉近了我跟书的距离,并且产生好感。我蹲在木板上的脚没有移动,我伸手捡起了脚下的一本书翻起来。

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事?不可能有吧?可是在那个时代,这样的事确实存在。首先,要触到一本书是多么的不容易,出版社解散啦,大学不招生啦,作家不写书啦,到哪里去找书啊?我长到13岁,成为了一个初中生,除了趴到窗户上看女人生伢,除了看自己撒尿能撒多高、多远,就没有读过一本课外书呀;其次,对于我个人来讲,这就是一次启蒙,一次在茅房里的文学启蒙。我捡到的这几本书是什么书你们知道吗?是文学书,其中有一本是茅盾写的《蚀》,还有一本是杨沫写的《青春之歌》,再有几本是《诗刊》。可是,当时我哪知道这些?这都是我后来上了大学,在大学课堂上听老师讲了才知道的:茅盾是沈雁冰的笔名,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文学家,《蚀》是小说题目;杨沫是女作家,《青春之歌》是她写的长篇小说;《诗刊》是专门发表诗歌的文学杂志,而且我在这本刊物上第一次接触到了闻捷、李瑛、郭小川这些诗人。呃,你们在座的有没有人读过《蚀》?有没有人读过《诗刊》?如果有人读过请举手——

我环顾室内,等待人举手,可是,室内一片安静,没有一只手出现在空中。

坐在前排的综合部部长咕噜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看书了……

综合部部长的话猛地刺醒了我:我怎么又讲起了我的这些往事……我不是把课件上的这部分内容删掉了吗?怎么讲着讲着就脱离了课件呢……

一个人经历了什么样的时代,这个时代就像线穿针一样穿进了他的身体,要想他忘记这个时代,要想把他跟这个时代彻底分开几乎做不到,除非他的肉体不再存在。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讲远了……现在言归正传……

我开始讲余下的一个部分:从哪几个方面建立学习型企业?

这个问题一起是五个部分,我讲了三个部分,第四个部分又把我带远了。我几乎是忘乎所以、无比自豪地讲了起来:

在宗先伯伯家的茅房里,我把书揣到怀里,站起来才感到忘了穿裤,赶紧搂起裤子一边穿一边往外跑。跑到家门口,我爷坐在堂屋里听我的脚步声,对着房里大喊:他娘,他回来了,打死他……我娘正在找我挑水找得发疯,水缸里一口水都没有了,当即冲过来,一把揪住了我:

死到哪里去了?中午就没得水了,还不去挑?

我娘、我爷一直希望我勤快,可是,我老不能使他们如愿,特别是我爷,他眼睛看不见,希望我能顶替他多做事,抵销我娘对他的失望和不满,可是,我迟迟做不到。我不能像邻居家的伢们一样,下湖摸鱼、挖藕,上山砍柴,这些事我样样都干不了,我只会干那些不正经的事。我娘有苦难言,我爷不断地对她说,打死他……打死他……我在我爷娘的围剿声里,骨头都吓软了,假如我娘看到我怀里揣着几本旧书,她一定会恼羞成怒,把书撕得粉碎,她甚至会把撕碎的书渣塞进我嘴里,要我吃,要我吞。我拼命地躲着我娘,我娘闪电一般地伸手抓我,我比闪电更快地躲过去,然后,我背对着他,弯下腰,拼命地护住怀里的书。我娘一眼就看出我有鬼,死缠住我不放,而且非要把我的手拉开不可,书就像流产的孩子从我的怀里溜出来,“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我娘眼里立刻喷出怒火,骂道:你捡这些破烂货搞么事?你正路不走走邪路,不死是活祸……

我爷砰的一声丢过来一根木棒,大声喊:打死他……打死他……

我娘弯下腰去,捡起书,要撕。我“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我娘的手突然僵持在空中,以为我要死了。我爷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他娘,你真的把伢儿打死了?

我毕竟是独生子,他们到底舍不得要了我的命。我见我娘住了手,突然停止哭泣,讨好地说,娘,爷,我是捡回来给你们擦屁股的。

我娘噗哧一声笑了:是啊,这不是擦屁股的好东西么?用稻草擦屁股那多痛啊。这是我头一次为我娘、我爷做的一件善事。我娘立即把书还给我,夸奖我说,总算有了一点孝心。

我爷坐回到椅子上,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飞快地从我娘手里夺过书,说,上茅坑时再找我。

眨眼间,我溜进了房,比耗子还快。我反手把门拴死,生怕我娘尾随进来了。

我在房子里乱转,要把书藏到最不显眼的地方……我的眼睛跟雷达差不多,每一个隐秘的地方都不放过,可是,我觉得哪儿都不保险,藏哪儿都有可能被发现。我决定在床底下挖一个坑,把书埋到里面,只有在看的时候取出来,看完了再埋进去。想到此,我的脸上出现了一股狞笑:娘啊爷啊,你们还想着擦屁股么?你们的屁股没得那么金贵,你们再也见不到这些书了,嘿嘿。

大人们都下地去了,我娘我爷当然也不会在家,村子里非常安静,这是我读书的最好时机。我把房门拴得严严实实,小偷一样把书从地底下取出来,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读——

“我讨厌上海,讨厌那些外国人,讨厌大商店里油嘴的伙计,讨厌黄包车夫,讨厌电车上的卖票,讨厌二房东,讨厌专站在马路旁水门汀上看女人的那班瘪三……真的,不知为什么,全上海成了我的仇人,想着就生气!”

慧女士半提高了嗓子,紧皱着眉尖说;她的右手无目的地折弄左边的衣角,露出下面的印度红的衬衫。

和她并肩坐在床沿的,是她的旧同学静女士:年约二十一二,身段很美丽,服装极幽雅,就只脸色太憔悴了些。她见慧那样愤愤,颇有些不安,拉住了慧的右手,注视她,恳切地说道:

“我也何尝喜欢上海呢!可是我总觉得上海固然讨厌,乡下也同样的讨厌;我们在上海,讨厌它的喧嚣,它的拜金主义化,但到了乡间,又讨厌乡村的固陋,呆笨,死一般的寂静了;在上海时,我们神昏头痛;在乡下时,我们又心灰意懒,和死了差不多。不过比较起来,在上海求知识还方便……我现在只想静静儿读一点书。”她说到“读书”,苍白的脸上倏然掠过了一片红晕;她觉得这句话太正经,或者是太夸口了;可是“读书”两个字实在是她近来唯一的兴奋剂。她自从去年在省里的女校闹了风潮后,便很消极,她看见许多同学渐渐地丢开了闹风潮的正目的,却和“社会上”那些仗义声援的漂亮人儿去交际——恋爱,正合着人家的一句冷嘲,简直气极了……

这是《蚀》里的开篇文字,非常美,非常有吸引力,我就读了一遍就记下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复习,却依然倒背如流。记得我当时是坐在窗前读的,从窗口吹进来的风轻轻地掀动书页,我的心也随之被掀动;西斜的太阳被窗门柱分割成一缕一缕的余晖,撒在字里行间,那光辉、那温暖,就像从文字里焕发出来的,盈盈地填充了我的眼帘和心田。大上海放射出成熟鬼魅的女性,对于一个山窝窝里、没有见过世面的小男孩来说具有多么强大的震撼力,对于一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山里的小男孩,产生了多么巨大的诱惑力。我当时的感觉就像读天书,人好像飞起来了,像飞入了另外一个天地,看到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陌生和精彩。

读完了《蚀》,我对读小说就上瘾了,再也不去跟石头和二牛玩了,基本上告别了对窗户和茅房的窥视。他们也找不到我了,我老躲着他们。他们还以为我有了更好玩的项目躲着他们哩,所以他们非常恼火。我们曾经有过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好玩的一起。还是我起先定的规矩,怎么我自己先违背起来了?经过一番周折,他们终于搞明白我并没有躲在别的地方,而是一个人躲在自家房子里。他们拼命地敲我的窗户,从窗户里投石块,但不管他们怎么敲,怎么投,我一声不吭,装出我根本就不在房里的样子,其实,我趴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读小说。他们更加怀疑我有阴谋,更加怀疑我有好玩的不与他们分享。他们敲窗户敲得更猛,投石块投得更凶……直到天黑下来,我娘下地回家了,他们才作鸟兽散,至于我在房子里到底搞么鬼,成了他们一时猜不出来的谜。

一天,我从房子里溜出来,行迹可疑地在村里转,眼睛骨碌碌地东瞧西望。石头和二牛悄悄地跟上了我。我进了光明家的柴火房。光明是村里最会讲故事的人,总跟我们讲唐僧去西天取经,讲史更新大战猪头小队长。我想,他一定读了不少书。果然,我一进他们家的柴火房,就看到地上丢了几本书和一些报纸,还有《野火春风斗古城》、《战斗中的青春》、《暴风骤雨》和《人民日报》、《湖北日报》等等。我如获至宝。石头和二牛趴在柴火房的窗户上,警惕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当我从柴火房里走出来时,他们猛地扑上来将我逮住了。

哈哈,这一些时你都不露面了,原来你做了小偷!

石头和二牛一边说,一边揪住我上衣的下摆。

放开,放开,我不是小偷。我挣扎着,喊道。

还说不是?我们已经盯你好长时间了,你把村里的旧书旧报全部偷走了……快交代,卖了多少钱?

他们看见我怀里抱着书和报纸,要抢。

我赶紧弯下腰,使劲地护住书和报纸。我把《蚀》和《诗刊》读完了以后,就像一个人吃了好东西却没有吃够一样,控制不住自己,发疯似的在村里找,宗先伯伯和几个爱读书的人家,茅房、柴火房、屋前屋后我都搜索遍了,凡是有文字的东西我一律收走。我好不容易找来的东西他们两个要抢走,我哪里会心甘?可是他们两人,我一人,斗不过,我只好实话相告,说不是为了卖钱,是为了读它们。

石头和二牛睁大眼睛:读……它们……他俩把一张报纸展开,大声念起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什么东西?这有什么好读的?你肯定在撒谎,你想骗我们……

我一心只想早点摆脱他们,就跟着他们改口:是的,是的,我错了,我有罪,我确实在撒谎……我是想把这些东西搜回去,给我娘擦屁股……

石头和二牛这才信了,哈哈大笑起来,笑我不怕丑,将旧书旧报还给我,说,你娘蹲在茅坑里等你回去擦屁股哩……他们跑远了,玩他们的去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撒腿跑回家,像嘴里叼着骨头的狗一样。

一些日子过后,村里的旧书旧报一类的有字纸张不翼而飞了,村里人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把有用的留下来阅读,把没有用的留给我娘擦屁股。我娘脸上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喜悦,对我的态度也大为好转。我成了一个读书、找书上瘾的人。本村找完了,到邻村去找,邻村找完了到镇上去找、到县里去找,只要是我能涉足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几年下来,光成本的书我就找了一大木箱子,将近五十本,绝大部分是小说,有《林海雪原》、《三里湾》、《红岩》、《战斗中的青春》、《野火春风斗古城》、《前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东风浩荡》、《连心锁》、《闪闪的红星》、《卓娅与舒拉的故事》、《艳阳天》、《金光大道》等等,还有十几本无头无尾、不晓得是什么书名的书,我读了大学中文系后,才晓得是《封神榜》、《西游记》、《洪波曲》、《全唐诗》、《古文观止》、《礼记》、《暴风骤雨》等。

1974年,我初中毕业了。老百姓都传我是神童,他们背诵我写的作文像背诵“人之初,性本善”一样,说我不读高中还有哪个能读高中?可是历史的变化神秘莫测的,那年的升学不凭考试,凭贫下中农推荐。我父亲双目失明,我母亲一字不识,我外公是个地主,贫下中农怎么会推荐到我的头上?我就此失去了上学的机会。读书确实无用,身份决定了一切。可是,这正常吗?我们能因为一个不正常的时代得出一个不正确的结论吗?历史总是在向前发展的,而且总是朝着正确的方式发展的。1979年朝我走来了。谁想到呢?不是想不到1979年会朝我们走来,是想不到1979年它会恢复高考。那是怎样的一个1979年啊,那是属于我这个18岁了只有1米58的小男人的1979年……大队干部也好,贫下中农也好,我娘我爷也好,我自己也好,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年份。那一年,我出差到了腊里山的水利工地上,下午,我正埋着头在灶门口烧火。接连几天下雨,干柴烧完了,湿柴不好烧,浓烟一团一团地从灶门口滚出来,呛得我直流眼泪。炊事员老马说,你多吹几口。我就趴在灶门口使劲吹。可是,我气力不足,连烟都吹不开。老马丢下手里切萝卜片的刀,一边埋怨我帮不了他的忙,一边跑到灶门口鼓起腮帮猛吹几口,火苗才呼啦啦地飘出灶门口。这时候,外面有人喊我。我跑出去一看,吃了一惊——我爷站在了大门口。我说:爷,这么远,你是怎么摸来的啊?我走过去,拉住我爷的手。

我爷说,我今天来,是有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

我以为又是为我订婚的事。在我爷的眼里,结婚生子、传根接代就是天大的事,我爷我娘不知跟我说过了多少次都被我岔开了,莫非现在又有了好人家……

听说……有好政策了……

我爷话一出口,手就开始颤抖,眼睛一睁一睁的,似乎要看看我是不是跟他一样激动。

儿啊,你可以考大学啦……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啦……

嘿,居然不是婚事。

我高兴地说,爷,我已经晓得了,工地上有报纸。

我爷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不仅嘴唇哆嗦,连嗓子也在哆嗦:

那就好……那就好……我晓得你做劳力还是不行,个子太小,读书你是一块好料……

我的眼泪哗地一下出来了——我真没有想到我爷到底还是理解我,我还一直在担心我爷不让我去报考哩,我担心他会说你是一个劳力,我们家正缺一个男劳力哩……我感谢我爷支持了我,如果没有我爷的支持,我就到不了今天,说不定我还在乡下做我们家缺少的那个男劳力哩……可是,我爷并不晓得我读了那么多书,他是仅凭我读初中时学习成绩好来断定的。一个连高中都没有读,而且小学只读了五年、初中只读了两年的农村小孩,怎么考得取大学?你们说,我考得取吗?

台下鸦雀无声。

是不屑于回答?是不敢回答?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漫长的十几秒针过去了,我只好自问自答。

我肯定能考取嘛!因为我已经读了一箱子书,其中也有初中、高中的课本。试想,那个时候有几个人能像我那样去读书?如果有,那就都能考取大学。可以说,我的人生就是开始于读书,我爱好文学、成了一个业余作家也是因为读了那些书。什么叫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我这就是。

3

我讲完了后,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持续了半分钟,直到我收起了电脑还没有停下。我非常满足,比看到我的任命文件时还满足。

我将电脑收拾好了后,从讲台上走下来,刚走到第一排,涌上来三女两男,请我签名。嘿,还真有点像社会上的追星族或者粉丝。哈哈,我也成名人啦。顺水推舟,我接过他们的笔记本,在上面题写名人的格言然后签上我的名字。我以为我的名字很苍桑,因此就有重量。也许笔记本是麻木的,不像人一样有知觉,所以它感觉不到。笔记本晃了晃,对我光签上名字不满意,非要我把职务也带上,最好是把单位也带上,比如综合部部长于真。他们高兴了,我不高兴。这就是说,他们是冲着我的职务来的。我真后悔刚才不该答应签名,现在弄得我进退两难,还不得不委屈自己来满足他们的要求。

荆州综合部部长一直站在旁边笑吟吟地望着我。我签完名后,她邀请我去用餐。用餐的地点在公司食堂,这比较符合我的特点,不过,陪的人还是多了一些:有荆州分公司的一把手和分管综合的副手以及综合部的领导和骨干分子,大有众星捧月的味道,我不胜惶恐。每一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每一个人都恭维我:课讲得好,课讲得好……这样的恭维不断地给我自信,我甚至想到,回去后把我过去的经历再跟我儿子和老婆系统地、仔细地讲一遍。

大家都坐定了,我坐在荆州分公司一把手旁边。一把手跟我一路提拔的,但比我小一轮,70后,乐观,健谈,从他说话的用词来看,他不仅仅是在讨好我,还确实看了一些书,经常用到古文观止里的句子,比如“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在不在深,有龙则灵”之类。他还向我转告了他听到的课堂反应,表现出对我的欣赏和感激。他说他年轻时也是文学爱好者,虽然是学工的,但在大学期间也写过诗,还当过学校文学社团的团长,这的确成了我们之间的胶合剂,我明显地放开了一些。

早晨接我来的80后秘书也在座。他一直不离我左右,只要我有什么需要的苗头,他就鞍前马后帮我服务到位。叫你既感到多余又不可缺少。一把手指着他说,他也是学中文的,跟你一样,呃,不是说你也在写小说吗,还不赶快拜于老师为师。

秘书就端起一杯酒恭恭敬敬地跑过来,一丝不苟地站到我面前,要敬拜师酒。

真正要喝拜师酒我还是乐意的,这比充当一副奴才模样把我当领导来敬令我心情舒畅。我说,来,加满。将酒杯伸过去,让倒酒的人在我杯里加酒。在场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们两个人身上。80后秘书表白,于老师您真不愧是作家……嘿,我又暗暗得意,他没有说我是综合部部长或者省公司领导,他要是这么说了,我很有可能把杯子放下。80后秘书接着说,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精彩的课,大家也都听入了迷……我谦虚:哪里,哪里,能对大家有点启发,加深对学习重要性的认识,与时俱进,我就心满意足了。80后秘书说,那是肯定的……那是肯定的……可是,那些故事您是怎么编出来的?怎么编得那么逼真啊,就跟真的一样,您能不能教我两招……我的脸色变了,一定变得非常难看,可是,80后秘书以为我是因为听到了他的恭维话变得激动。他继续说,可是,我就不会编,所以,老写不好……

对对对,于作家能不能现场教两招,让大家都受益,你们说是不是啊?

一把手对大家说,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

看来,他们都误会了我的脸色。

大家一齐鼓掌。荆州综合部部长从座位上站起来,带头喊:于作家,来一个,于作家,来一个……大家也都站起来一起喊:于作家,来一个,于作家,来一个……

就没有一个人看出我是不高兴吗?我强忍着向大家招手,希望他们停下来。我问:你们都把我当作家?你们都认为我讲的是编的?

80后秘书说,是呀,编得真好啊。

一把手说,你不光是作家,还是了不起的作家,听说你讲的,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完全可以发表了。

80后秘书一仰脖子,酒杯就空荡荡的了。

我把自己的酒杯放在桌子上。

一把手说,呃,学生都干了,老师也要干啊。

是啊,是啊,老师也要干啊……

大家一起附和。

我认真地说,你们误会了,那不是我编的,那是我的亲身经历……

亲身经历?不可能吧……

荆州综合部部长有些惊讶。

谁信呢?

80后秘书说。

满场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他说他讲的是真的……他不是一个作家吗……作家不是会虚构吗……怎么会是真的呢……

一把手望着我,揭秘似地说,明白了,明白了,没有哪个小说家不说自己写的都是真的,是吧?

全场恍然大悟:对对对,还是领导有眼光……

我坐下来,苦笑着说,好吧,就算是我编的,我是不是不该编这些已经过去了的东西来哄你们……

不,你编得好,一把手说,我们完全相信它就是真的,不是真的,胜似真的……来来来,大家一起来敬我们的作家。

所有的人一仰脖子都干了,只有我没有干,我伸出舌尖舔了舔,好苦。

走的时候,综合部部长把我叫到她办公室里去,塞给我一个红包。我打开一看是两千块钱的讲课费。我把钱退还给综合部长,说,对不起,我不能要……转身走了,不管综合部部长怎样追我,怎样喊我,怎样哀求我,我都没有转过身来。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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