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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张西望

2015-03-02甘建华

地火 2015年4期
关键词:白杨

■甘建华

我知道,在我的这一生中,我将永远愧对一个女人。这种内心隐秘的情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它是怎样如蚂蚁点点地啮噬着我,直到不剩一点骨头渣滓。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当然得说她漂亮,也善良,还有纯情。她曾经那样地爱过我,没有我她简直就无法活下去。但我将之视为儿戏,很潇洒地跟她拜拜了。不,连“拜拜”都没说过。而正是因为这样,柔弱的她反而变得更加坚强了。我不知道她恨不恨我,但我知道她肯定忘了我,至少在表面上。五年了,我每次在花土沟石油城的大街上见到她,她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很平静地从我的面前走过。我每每想说些什么,每每又缄口不言。

为什么会这样呢?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当然还有她的心里也明白。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应该是18岁。说应该,是因为我高中毕业了,可连参加高考预选的资格也没有,直接走进了青海石油管理局技工学校。父母自然很伤心,可最终也没说什么,谁叫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呢。

十月的一天,我第一次独自出门,应该说是与郝小晶结伴,从花土沟来到了敦煌。她是我在西部职工子弟学校的同学,原以为笃定能上大学,傲得常作天问状,现在跟我一样了,脸上就显出了少女本应有的娇羞。记得临上车时,母亲冲我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又与郝小晶妈妈有说有笑的。

在路上,我问她:“你不想明年考大学了?”

本来还微笑着的她,一下子乌云满面,说的话简直能把我气死:“你管得宽!”

我于是也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索性闭上眼睛假寐。5个小时后,500多公里外的敦煌到了。

我想我没有必要再介绍敦煌了, 全世界只要念过书的人都知道它。 然而敦煌毕竟不同于花土沟啊!敦煌的白杨树遍地都是,稀松平常,花土沟的白杨树却成了一道道绿色的风景, 人们照相都希望能找到一棵树为背景。

在新生报到处,我们碰到同学罗永和米艳,大家都很激动。一问,知道罗永和我分在化验班,郝小晶和米艳分在泥浆班,更高兴了。罗永说:“咱们过一会儿进城逛逛吧!”

技工学校所在的地方叫七里镇,离敦煌县城还有七公里。 出了那座象征性的镇门, 我们站在三岔路口拦车,车子却一辆也不停。米艳把小太阳帽一摘,说:“看我的!”过了一会儿,一辆货车停在了我们的面前,司机是个小伙子,指着我和罗永,说:“你们俩站到车槽子上去。”

我们赶忙爬了上去。车开得呼呼的,白杨树“刷刷”地向我们涌来,又朝我们的身后退去。米艳和郝小晶的笑声玎玲。“他妈的!还是女孩子好啊!”罗永拍拍我的肩膀。

从城里回来,每人拿着两张快照。我发现那张四人合影中,米艳要比郝小晶漂亮些,也性感些。当然,这是说郝小晶也漂亮,但她不该戴眼镜,女孩子一戴眼镜,人就显得假模假式。

学校把我们新生集中在一起搞入学教育。大家多半都认识,所以显得非常热闹,整个礼堂像个自由市场似的,谁也没听见做报告的人在讲些什么。

罗永把我的胳膊捅了捅,说:“哎,你回头看看后面。”

我朝他不解地看看,他冲我挤挤眼。

我于是装作不在意地转过头去,见后面坐着一个女孩子,正聚精会神地听报告,还不时做着笔记,与整个会场的气氛格格不入。

“怎么样?”罗永小声问我。

“说不上。哪个班的?”

“采油班的。”采油班全是初中毕业生,他们要读三年,而我们只需读两年,所以我们有些瞧不起他们。

“她姓杨,她们班男生都叫她‘小白杨’,身材绝对健美。”

“才来两天,你就搞得门儿清,行呀哥们儿!”

罗永得意地一笑:“你以为混到技校还能当科学家?嗤,趁早划拉上一个媳妇吧。”

“看中谁了?我帮你参谋参谋。”

“先晃上一阵再说吧。”

课程不太难,学校管得也不是太紧,有时上课我想去就去,不去就拿上一本小说,躺在床上乱翻。

有人敲门。我很不情愿地坐起身来,说:“请进!”

是米艳,她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拿着两瓶罐头。“刚才下课时碰到罗永,他说你病了,哪儿不舒服?”

我挠挠头,说:“可能是嘴馋,想吃罐头了。”

我俩同时哈哈大笑。

笑完,米艳看我床上,说:“哟,在读小说哪,想当作家还是怎么的?”说着,在床边坐下来,拿起书翻开,里面掉下一个书签。

“这个书签我挺喜欢,送给我吧?”她歪着头,样子很调皮。

“当然可以,还要什么,请拿!”

“要你,你也给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出了门,临走时撂下一句:“逗你玩呢!”

到晚上,我正要去上自习,米艳的头又在门口出现了,“我找你有点事。”

罗永凑过来,“要不要我帮忙?”

“今天不要。”米艳说。

下楼梯时,我问她:“什么事?”

“我今天心里有点儿堵,你陪我散散步吧。”

出了校门,我们便往公路上溜达,迎面碰见几个高一届技校生,他们看人的样子很凶。

我俩沉默着,这是我第一次同女孩子散步,心里有些怦怦跳。

不知什么时候,米艳拉着了我的手,我也就趁势握紧了她的手。看她时,她也正看我。

“你比我大还是小?”她轻轻地问道。

“可能、可能小一点。”

她站住了,拽拽我的手:“那你叫我干姐吧,技校都这样。”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偷着看了一下她的胸脯,那儿鼓鼓的。

“叫呀!”她催促道。

我叫了一声“干姐”,冷不防她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要去拽她时,她已向前跑开了,我连忙追上去。

我追上她时,她顺势倒在我的怀里。我笨拙地吻着她,她也慢慢地吻着我。

“你可长得真帅呀!”她喃喃道。

我一边吻,一边说:“人家都说罗永比我帅。”

“可他没你有气质。”

接下来我们什么也没干,手拉着手往回走。

在一片白杨林前, 我看到一个人影在踟蹰。“小白杨!”我失声叫道。

“谁?”米艳问我,旋即反应过来了,一脸的不屑。“你不要东张西望好不好?”

连着找了两次米艳,都不在。郝小晶问我:“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看她神色不对,便说:“没什么事,随便聊聊。”

“那你就在这儿等她吧。”她站了起来,给我指指对面的床。

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郝小晶原来当过我们高中时的学习委员,有几次我没按时交作业,她就报告了老师,害得我被狠狠地刮了一顿,所以我一直有点怯乎她。

“你喝不喝水?”

还没等我回答,她便给我倒上了一杯荔枝汁。

“谢谢!”

她瞪了我一眼。“不用。”

尴尬了一会儿, 她问我:“你最近老在阅览室借小说,不怕耽误了功课?”

“功课还不都是应付。”

“是吗?万一考不好,可就毕不了业的。”

“到时候有办法。”

她站了起来,面向着窗户,说:“来时你妈可跟我说了,希望你能好好学习。”

我奇怪地看着她,问:“我妈跟你说这个干啥?”

她刚要说什么,米艳哼着歌进来了,先是一怔,随即问我:“你在等我吗?”

我点点头, 看郝小晶时, 已坐到床上, 假装在翻日记本。

米艳怪笑了一声,说:“郝小晶你在,我们走了。”然后拉着我的手,出去了。

晚上从外面回来,宿舍里的人都不在。我躺到床上,点上一根烟,乐滋滋地想着米艳的一颦一笑,觉得有个干姐什么的,实在不是一件坏事。

对面罗永的床上撂着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我以为是一本什么书,便拿了起来,打开一看,是个日记本,刚要丢下,见到两个熟悉的字眼,便看了下去。

“今天米艳约我出去,让我认她干姐,然后亲了我,我也亲了她。”

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刚才那股喜兴劲儿,立即被一种受骗的心理完全占据了。米艳,米艳,你个艳姐,你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现在回过头来想,假如我不是无意中见到罗永的日记,那么故事就得以另外一种形式讲述。或许我会与罗永决斗,让米艳死心塌地跟我好。但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再不搭理米艳了,然而心里感觉受了伤害。

几天以后,我来到镇外一片戈壁滩。夕阳正在花土沟方向降落,血红血红的,将褐黄色的大漠映照得斑斓夺目。忽然觉得很想念父母,平时的严厉此刻化作一种温情,从我的心头袭过来。风吹送过来时,觉得脸上有些凉,用手一摸,是泪痕,索性放声大哭。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到我身边就没了。悄悄地扭头一瞅,是一双女性高跟鞋,顺着鞋子往上看,小白杨真诚关心的脸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你怎么了?”她弯下腰来问我。

我用衣袖很快擦了擦, 说: “没事, 我刚才是在唱歌。”

“你唱得可真好听。”她微微一笑,接着递过来一块手帕,“给。”

我接在手里,嗅了嗅,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将它又塞回给了她。

她没说什么,挨着我坐了下来。

“这夕阳可真美呀。”她说。

我点点头。“是挺美的,美得人都想歌唱。”

“就像你刚才唱的一样?”她微侧过头望着我,眼睛里非常纯真,仿佛又极有内容。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岔开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她犹豫了一下,便坦诚地告诉我:“杨彩燕。”

“我可只知道人们叫你‘小白杨’。”

她脸一红,“那是他们瞎说。”

“我觉得挺好的。”

她没再说什么,后来转换了一个话题,说:“我见你篮球打得挺好的。”

“我是校队的主力队员。明天下午,我们跟敦煌县中学比赛,你来看吧。”

“明天下午我有事。”

但第二天下午比赛时, 我还是见到她独自站在场外。我冲她挥挥手,她没有任何表示。

啦啦队里有米艳,我仿佛没看见她。那天我发挥得极好。上半场时,还剩两分钟,我们跟对方比分拉开了10分。对方领队要求暂停,换上了一个块头比我大得多的傻大个儿。他既不投篮,也不传球,任务就是对付我,只要我稍有动作,他就撞了过来。我接过罗永传过来的一个球时,正准备远距离投篮,傻大个儿斜刺里杀了出来,右膝盖一顶,我就抱着小腹蹲到了地上。

场上立即乱作了一团。 罗永赶忙过来帮我揉了几下,我感觉到好些了,便缓缓地站了起来,见傻大个儿正站在不远处嘿嘿直笑。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向他一鞠躬,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着了我凶猛的一记勾拳,立即漫开了璀璨的血花。我正准备再打时,被裁判拉开了。

比赛没法进行了,对方队员骂骂咧咧地走了。

罗永说:“哥们,你那一拳太漂亮了。”

我没理他,看场外时,小白杨正钦佩地看着我,接着转身走开了。

米艳挤了过来,关切地说:“你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到医务室看看?”

“不用!”我粗声粗气地说,径自回宿舍了。

“你怎么那么粗野呀?”

晚上在教学楼门口,小白杨见到我,小声埋怨道。

“对付那样的人, 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我满不在乎地说。

“那你也不该动手再打他呀? 本来场上观众的情绪都转向你了,可你一动手,形象就变了。”

“不说这些了。能不能陪我到外面的饭馆喝酒去?”

她叹了一口气。“作业又完不成了。”

在饭馆里,我要了一瓶白酒,一瓶可乐,点了两个菜。“请吧!”我说。

“不是刚吃过饭吗?”

“没关系,我们这些石油子弟从来就不在乎钱,只要高兴,想喝就喝。”

她喝了一口可乐,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

她的脸红了一下。“我有点喝不惯。”

“那你喝不喝辣酒?”

她朝四面看了看,没有认识的人,便点了点头。

我马上给她倒了一杯。“干!”

一饮而尽。她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酡红,眼神也有些迷离,人显得更好看了。

“还喝吗?”

她又点点头。

三杯酒下肚,她一改先前的拘谨,显得活泼多了。

“昨天回来以后,写了一首诗,你听听好吗?”

“真没想到你还会写诗。 女诗人, 请朗诵吧, 我洗耳恭听。”

她朗诵了, 有些地方口音, 不过听起来很顺耳,末了,鼓掌致意。

那天晚上, 如果不说那句相当不合时宜的蠢话,我想一生中第一个美妙的夜晚就会非常圆满。我问她:“听说你是从农村来的?”

她的眉眼立即耷拉下来,整个人就好像一株遭了霜打的花。沉默了半晌,她说:“我想回去了。”

我后悔不迭,一口气将瓶中的酒喝光了。

去食堂吃饭时,米艳走了过来,冲着我一阵阴阳怪气地笑。“听说你跟小白杨好上了,这么快就忘了干姐。”

我厌恶地皱皱眉。“别胡说。”

“我胡说什么了?”她马上嚷嚷开了,说:“有人都见你们俩在一起喝酒了,还吟诗呢!”

许多人都停住了脚步,看着我们。

“是又怎么样?”我索性气气她。

“不怎么样。告诉你,她可是有丈夫的人。”

说完,她像做了一件什么伟大的事情一样,摇头摆尾地走了。

我请了假,躺在宿舍里读着一本小说,可那上面什么字也没记住,脑子里一直翻腾着米艳那句话,“她可是有丈夫的人,她可是有丈夫的人……”

怎么可能呢?她还是个技校在校学生,如果真有了丈夫,根本不可能进得来。再说,她似乎还不到20岁,也没到《婚姻法》规定的年龄。

但我又想,她不是来自农村吗?听说农村早婚,她是不是离了婚以后又来上的学呢?

我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就是一个18岁青年的心理。渴望认识世界,但还理解不了这个世界。人生太复杂了,复杂得让我怎么也应付不了。

这天下晚自习, 我们正在洗脸洗脚准备睡觉时,忽然听到女生宿舍楼那边乱哄哄的。一个男生在走廊里高声喊着:“不好了,有人跳楼了。”

我们赶忙都跑了出去。到了出事地点,见一群女生围着,地上躺着一个已摔折了腿的女生,正在那儿痛苦地呻吟。人们都在看着,没有人上去拉她起来。

旁边一个人小声地说: “她怀孕了, 又被男朋友甩了。”

马上有几个声音愤怒地喊道:“叫那个杂种出来!”

谁敢在这个时候承认是她的男朋友呢。

这时,小白杨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挤进人群一看,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二话没说,她从地上拉起那女生,往背上一放,人群立刻闪出一条道来。她们往医院方向走去,人们看热闹似的跟在后面。

去医院有相当长的一段路。 在爬一段坡时, 小白杨的脚步明显地迟缓了, 走得非常吃力。 这时, 不知一种什么力量冲撞了我, 我毫不犹豫地走到她的身边,说: “把她给我!”

她感激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顺从地将那女生放到地上,帮着我扶到背上。我一步一步地走着,觉得脚步特别轻快有力。

这事过去没多久,学校便放寒假了,我们回到花土沟父母的身边,等待着过春节。

这天收到一张明信片,没有落款,上面只有一句话:“祝你春节快乐!”看了看邮戳,是甘肃一个陌生的县。想了想,没有什么人在那儿。难道是她?我的眼睛一亮。

想给她回寄一张,但没详细地址,只得作罢。

郝小晶来了,我妈赶紧叫我。我给她打了个招呼。

“你最近在忙什么?也不见你出门。”她问我。

“这么大的风,去哪儿呀?懒得走。你没见咱们班考上大学的那一帮子,牛皮哄哄的,我见了他们就烦。”

“你别自己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葡萄。”

她不再说什么,从胳肢窝取下一本书,说:“你不是喜欢金庸的小说吗,我给你借了套《碧血剑》,新出的。”

我接了过来,顾自翻看。妈妈进来见了,一把从我的手中夺了过去,说:“都是大人了,一点也不懂礼貌,赶快给小晶削个苹果。小晶,你别走了,中午就在这儿吃饭。”

我无奈照做。“看我妈凶的,跟老虎似的。”

妈妈从厨房探过头,说:“你又在瞎叨叨什么?”

小晶伸了一下舌头。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你知道吗,罗永和米艳谈得正热乎呢!”

我装作没听见,递给她苹果。“吃吧!”

三月份开学后,见到小白杨,她的气色一点都不好,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摇摇头。

“反正这两天不上课,咱们出去转转吧?”我建议道。

“去哪儿?”

我想了想,说:“去月牙泉吧。”

月牙泉离我们学校有十几公里, 坐落在鸣沙山北麓,鸣沙山和月牙泉共同组成了敦煌两个著名的沙漠奇观。据史书记载,天气晴朗之日,鸣沙山有丝竹管弦之音。月牙泉处在流沙包围之中,风起沙飞,均绕泉而过,从不落入泉内。

我们俩骑着自行车,一路上说说笑笑的,不到一个小时,便到了山脚下。顺着东边的驼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 几个花花绿绿的外国男女骑着骆驼过来了,“哈罗!”他们向我们挥挥手,我们也挥挥手。

前面有一棵树,这在沙海中可真少见。

“像一个人。”小白杨刚一说完,便“哎哟”蹲了下去。

我赶忙拉住她,问:“怎么了?”

“脚崴了一下,不过没有什么关系。”她说。

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我俩已手拉着手了。她瞟了我一眼,便把手松开了。

一路上默默无言地走着, 我们都没有再敢看对方一眼。

泉水清澈如一弯明镜,山那面吹过来的风,只能从潆洄的涟漪中感觉得到。我们坐在南岸的一块风化岩石上,看着对面的沙山和泉水,感觉已远离尘世。

“你在想什么呢?”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向我这边挪了挪。

“要是永远待在这儿就好了,既清净,又自在,还有这样好的风景。”

她 “嘻嘻” 一笑, 说: “那你吃什么呀? 谁给你做饭呀?”

“不是还有你吗?”刚一说完,我就觉得不妥。于是,我跳下岩石,向泉边跑去。

她迟疑了一下,也跟着下来了。我蹲在泉水边,看着山影和我们的倒影。

“哎,听说这儿的水洗头发,头发就永远是乌黑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直起身来。 “你的头发已经跟乌云一样了, 还要怎样黑?”

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梳子。“你到那边去看着,别让管理所的人过来,我洗洗头发,好吗?”

我点点头,坐到路口,四周没有一个人。

她慢慢地弯下腰去,蹲在泉边,将水浇在头上,然后将长发浸在水里,如一道瀑布,轻轻地漂洗着。

我注目看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仿佛看见了三千年前在越地浣纱的西施。那一刻,我如守护神一样,心里恬静得如面前的泉水似的。

过了许久,她缓缓地立起身来,歪着头冲我一笑,一边梳着头发,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

我发现她此刻变得分外美丽,是那种给你真实感觉的美丽,我觉得喉咙非常干。

过了一会, 我声音颤颤地问: “我能摸一下你的头发吗?”

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云翳,我正失望时,她却点了点头。

我心里高兴得跟中了彩似的,慢慢地站起来,手轻轻地伸向她,伸向那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黑发。我用两个手掌轻轻地摩挲着,感觉它们歌唱似的发出一种心荡神驰的音响。它们在我的手里跳跃着,欢呼着,如梦如幻。她低垂着头,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身体发出阵阵的颤动,就像风中的一株小白杨。眼看着她要倾倒时,我一把抱住了她,然后我们同时滚到了沙丘上,两片滚烫的嘴唇立刻凑到了一起。

爬到山岭上时,我们相偎着眺望敦煌方向。四野一片褐黄,跟骆驼稀稀拉拉的毛一样,绿洲此刻还在萌芽的前夜。原野上,风卷着什么东西,顺着树干打着旋儿,最后在树梢飘飘荡荡。

就在这一天,她告诉了我她的身世遭际。

她来自甘肃中部的兴隆山区,那儿一年到头阴雨连绵,大夏天年龄大些的人都得穿着棉袄。地里只出产两种东西:麦子和洋芋,草倒是长得很茂盛。一年一茬的麦子,山外早已经打场,它们还是碧绿的,洋芋小得可怜,有鸡蛋大的话,这一年就算好收成了。她是村上唯一的女初中生, 因为她爸在公社当炊事员。16岁毕业回村的当天,媒婆便顺理成章地进了门,给她说的是东村的张四。张四是杀猪的,人们都说他有钱。父母虽然觉得有点委屈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她有泪都哭不出来,便在哑婶那儿躺了三天三夜。 寡妇哑婶从小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鸡屁股银行”几乎都花在她的身上。

就在准备出嫁的前半个月,事情出现了转机。远在花土沟的远房姑父姑母回来休假,说要给儿子在家乡找个媳妇,灯光下一眼就相中了她。父母理直气壮地回绝了张四,又理直气壮地收下了姑父姑母的800元彩礼。

她心里暗暗地有些高兴, 从此可以离开这穷困的山旮旯了。 姑妈说, 她的儿子已经工作了, 而且可以给她转上城镇户口, 说不定还能参加工作呢。 她越听心里越高兴。

到了花土沟,她的心里凉了半截。对象傻旦不但人长得跟个鬼似的,而且二十多岁了,嘴上还拖着清鼻涕,鼻涕掉下来时,就用嘴接上。她见了呕吐得直不起腰,将苦胆都差点吐了出来。

姑父姑母待她不错, 不但给她办成了城镇户口,而且就让她在家里呆着,每天只管做两顿饭。过了春节,商量着让他们结婚,她一下子哭了,说自己还小,要上学。姑父姑母叹了口气,便让她考了技校,但又说,技校毕业一定要结婚。

我听呆了。在父母的屋檐下长大,家里全宠着我,钱任我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从来不曾想过世间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我皱着眉头,问。

“听天由命呗。”说着,她叹了一口气。

我站了起来,在深深的沙海里背着手踱了几步。

“不行!” 我大吼一声, 把她吓了一跳, 惊奇地望着我。

“不行!”我又重复了一遍,接着说,“你得跟我好!”

她低下了头,捏着衣角揉了半天,嗫嚅着说:“那,我欠他们的情……”

我打断她的话,说:“这个,咱们以后还给他们。从今天起,你的经济来源我向我们家要。”

她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慌了,赶快冲上去搂着她的肩膀,问道:“你,你怎么了?”

她一下子倒在我的怀里,哽咽着说:“我、我太幸福了,好事怎么总是出现在我的身上呢?呜呜……”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也更紧地搂住她,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我不会再让你受苦的,请你相信我!”

她使劲地点点头, 然后搂住我的脖子, 深深地吻了我。

从第二天起,我们便按照技校的习惯,在一起合饭。

我向家里谎报军情,每月增加30元的伙食费。他们深信不疑,给我托人带来了,并问我还需要什么,尽管给家里说。

人们对我俩在一起合饭,感到很惊奇。我根本不理睬他们的议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我将钱全交给小白杨,并戒了烟。技校每月有几十块钱生活补助,再加上家里的钱,已足够开销了。

基本上是小白杨打饭,我吃现成的。

那天,我们正蹲在操场边吃饭,有说有笑的,她将一块肉往我碗里夹,我也给她夹一块鱼。忽然感觉旁边有一道目光在看着我们,抬起头,只见郝小晶已转过身去。

“那是谁?”

见我愣着神,小白杨也停止了吃饭,问我。

回过神来,我向她笑了笑,说:“不太认识。”

“不太认识?”她疑惑地问道。

“是不是吃醋了?”

“哪敢呀!”她将菜往我碗里一拨,说:“你想看上谁,还不容易得很吗。”

我将脸一沉, 说: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贱, 我还不是那种人。”

她把嘴一撇。

“哥们儿真有你的,把全校一号健美妞泡上了。”

上课时,罗永悄悄地对我说。

我淡淡一笑。

“味道怎么样?”

“什么味道怎么样?”

“嘿,还装糊涂呢?你没看小白杨的那两条腿……”

我再也忍不住了,胳膊肘一捣,他就坐到了地上。

几天后,我们正在午睡,来了两个保卫科的人,将罗永带走了。

我赶快去找米艳,见她正站在女生楼门口,眼神平静地看着被带着走远了的罗永。

见了我,她凄然一笑,说:“我怎么就没看出这个人呢?真是的!”

我还蒙在鼓里,仍一个劲儿地问她:“罗永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和另外几个人偷了车队的几只轮胎卖了。”

说完,她对我嫣然一笑,说:“不请我喝杯酸奶吗?”

我掏了掏口袋,只有几张角票。

“拉倒吧! 我知道你已被管制了, 还是我请你,走吧!”

尽管我发动全班同学联名上保, 罗永还是被开除了。

在长途汽车站,我和小白杨去送他,他低着头光是一个劲儿地抽烟。我知道他心里特难受,便责怪米艳没来送他。

“她算我什么人呢?”他反问我,不屑地说,“整个儿一水性杨花的小荡妇。”

我不好再说什么。

罗永看了小白杨一眼, 悄悄地对我说: “我真羡慕你们, 唉!”

汽车来了,我提着行李跟上他,说:“别灰心,哥们儿,路宽着呢!”

汽车一开动,我发觉眼睛有些潮湿,冲罗永挥挥手。他像没看见似的,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小白杨挎起了我一只胳膊,轻轻地说:“咱们走吧!”

连着几天心里一直不愉快。 技校怎么老出这些事呢?

小白杨劝解道:“你不要替别人担忧, 人的命就这样,说不定罗永还会因祸得福呢!”

我黯然神伤,“他毕竟还不到20岁呀!”

这时,米艳过来了,笑嘻嘻地打量着我们。

“你好!”她对小白杨说。

小白杨似乎有些怕她,往我身边靠了靠。“你好!”她怯怯地说。

米艳咯咯一笑,说:“你放心,我不抢他,看你吓的。”

我将脸扭过一边,米艳随着转到我面前。

“哎,干姐跟你商量个事,答不答应?”

我看着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个人吃饭没滋味,我想跟你们一起合饭。”

我没吭声,看着小白杨。她也转向小白杨。

“小白杨,好不好呀?不会让你吃亏的。”

小白杨想了想,说:“好吧。”

“我想你们肯定会答应的。” 米艳说完, 一摇一摆地走了。

白杨树叶绿了后,敦煌的夏天就热得不行了。上体育课时,热得人直喘不上气。

我向郝小晶借50块钱,她疑惑不解地问道:“你们家不是刚给你带钱了吗?怎么花得这么快?”

我说:“你管得宽。借不借,一句话。”

她把钱点给我, 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可别去赌啊!最近学校正在抓呢!”

我扭头就往自由市场走去, 那儿有一条式样别致的裙子。

晚上,小白杨拿着这条裙子,坐在那儿半天没有吭声。末了,抬起泪眼,说:“这是我第一次接到自己喜欢的男孩子的礼物,谢谢你。”

我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两个人慢慢地往校园后面的麦田方向走去。

一弯新月挂在天边,微风阵阵地吹送,田野的气息让我们感到心里很惬意。

我们在一块麦田边坐下来,互相搂抱着,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问吧,有问必答。”

“她们说你跟米艳好过,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

我转身看着她,淡淡的星光下,她的眼睛清纯得像一个婴儿。

“说呀。”她推推我的肩膀。

我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怎么说呢?如果说好过吧,又不像。说没好过吧,又不是真的。”

“别说得一点事也没有似的。”她娇嗔地望着我,“你不还叫她干姐吗?”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脸有些烧,便说:“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从来不说爱我?是不是只想闹着玩儿?”

我挠挠头。“我觉得说‘爱’字特别扭。”

她把手圈在我的脖子上, 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说:“那你今天给我说一声,行吗?”

我犹犹豫豫地,避开了她的眼睛,她把我的脸扭了过来。“说一声,好吗?”

我缓缓地翕动着嘴唇。“我爱你!”

她全身猛地一颤,随即好像支持不了似的,一头栽倒在我的身上,把我给压在了麦地上。

“我爱你!我爱你!”她发了疯似的呢喃道,随即在我的脸庞、脖子、胳膊、胸脯上猛烈地亲吻着。

我也抚摸着她的秀发, 然后在她结实有力的乳房上一捏。

“天哪!”她叫了一声,随即晕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马上把她平缓地放到麦地上,拍拍她的脸蛋,捏捏她的手,但她还是没有醒。我急了,扑到她的身上,运用抢救溺水者的方法,将嘴唇对着她的嘴唇,做着人工呼吸。

她悠悠地醒转过来,随即朝我羞涩地一笑,我也对她笑了笑,正准备坐起来,她一把抱住了我。

“我爱你!我要把我的一切全给你!来呀!”

我脸红心跳,手忙脚乱,将她衣服的扣子都拽掉了,她也慌乱地解着我的衣服。

但我们都没有经验,我急得头上直冒汗,她也急得差点哭了出来。

“你再想想,《生理卫生》上是怎么说的?”

我摇摇头,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再好好想想。你不是爱看小说吗?小说上不是有这些描写吗?”

我仍然想不起来,到最后累得实在不行了,便趴在她的身上再也动弹不了。

她也不再言语,只是来回摩挲着我的身躯,让我感觉很舒服,又特别难受。

清凉的夜风缓缓地吹送过来, 缓缓地覆盖住了我们。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竭力想避开对方的眼神。

米艳很奇怪,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她,说:“怎么,你们闹别扭了?”

我摇摇头,她也摇摇头。

“小白杨, 你说, 是不是他欺负了你? 干姐帮你收拾他。”

“你别乱说,谁也没欺负我。”

“那就是你惹他生气了?这样太好了。”

我再也没心思吃饭,站了起来,走人。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我们都在抓紧复习。 平时吊儿郎当, 这时可是一点也不敢马虎了。 我觉得考试主要是给别人看的, 成绩好的, 自然高人一等。 倘若不及格的话, 你不但对谁都无法交待, 而且自己就已看不起自己了。

这天夜晚,我正在教室里用功,郝小晶在门外叫我。我走出去,她说:“你妈来了,现在在我那儿。”

“她来干什么?” 我奇怪地说, “不是马上就要放假了吗?”

“我怎么知道。”她小声地嘟囔着,心里有些虚,“你自己去吧,我还要复习呢!”

到了郝小晶宿舍, 就我妈一个人在那儿。 她一见我进来, “砰” 地把门关上了, 接着转过身来, 气呼呼地看着我。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刚叫一声 “妈”, 就被她叱喝住了。

“你不要叫我妈,你眼里没我这个妈,我也没你这个儿子。从今天起,你叫小白杨妈去吧。”

我不知道谁告诉她的这事,心里一下子恨透了那个告密者。

“去呀,去呀,”妈妈又在嚷嚷着,“你有本事了,在学校里养了个土老鳖。告诉你,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跟你那个新妈去,要么与她一刀两断。咱们家从来不做那缺德事,不跟一个傻瓜蛋抢媳妇。”

我从小就害怕妈妈,不光是我,我爸和我姐都害怕她,她有间歇性癔病。

我走过去,扶着妈妈的胳膊,说:“您别生气,妈,坐下来好好说。”

她气咻咻地坐了下来。“你说怎么办吧!反正,你今天得跟我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说清楚的。”我嗫嚅着。

她马上跳了起来, 吼道:“你还想跟老娘讲价钱咋的?你跟不跟她吹?不吹,老娘今天死在你面前。”

我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 便小声答应道: “我跟她吹。”

“怎么个吹法?”她依然横眉怒眼的。

“我再不理她不就是了。”

她马上露出一副笑脸,说:“这就对了,这才是妈的好孩子。”说着走过来,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像告诉我一件什么天大秘密似的,悄悄地说:“其实呀,妈早就给你把媳妇寻谋好了。你知道是谁吗?嘿嘿,郝小晶,多好的一个姑娘呀!”

“我不同意。”我小声地抗议道。

“不同意是吗?”她的脸变得可真快,转眼间就杀气腾腾的,说,“告诉你,我们两家早就私底下叫亲家了。小晶为什么不再考大学,还不就是为了你吗?可你进校一年多,啥时候睬过人家?”

我这时已经知道告密者是谁了,心里更厌恶了。“她有什么好的,整天耷拉个脸。”

“你还看不上人家, 人家比你好多了。 她爸一直是你爸的顶头上司, 听说她爸马上又要升了, 可你爸快50 岁的人了, 还是个老科长。 你不为自己想想, 也得为家里想想呀!”

我觉得妈一下子变小了,小得像一个甲壳虫。

“你说,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不吭气。

她又说:“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我已找了小白杨,她说坚决和你吹。”

我有些不相信。

她“嘿嘿”地一笑,得意极了,从身上掏出一张纸,说:“看看,好好看看,儿子,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接了过来,只觉得一阵晕眩。小白杨,你怎么立场这样不坚定呢?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为什么如今却说“希望不再见到你,你让我讨厌透了呢?”

我缓缓地点点头,说:“妈,我听你的。”然后向门外走去。拉开门,郝小晶正站在门外,我向她点点头,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

那一觉,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我妈和郝小晶正坐在我的床对面。

“我饿了。”我对她们说。

那年夏天,我和郝小晶结伴去了一趟华山。我们俩开始不太说话,到后来聊起小时候的事情,兴趣就渐渐浓了。回来的车上,人们都认为我俩是一对新婚夫妻,纷纷向我们讨喜糖,窘得我们手足无措,但心里有些甜蜜。

新学期开始后,我们不但在一起合饭,而且出双入对,全校师生都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我也很少见到小白杨,有时迎面碰见,她便拐一个弯,从另一条路上过去。我看着她的背影,仿佛丢失了什么。

郝小晶不断地给我买这买那,我当仁不让,整天穿戴得跟个公子哥儿似的。学期中,学校搞了个时装表演,我穿着自己的衣服就得了个第一。

米艳跟郝小晶一直貌合神离,这天见了我,她酸酸地说道:“他妈的,这年头才真是咬人的狗不叫。”

“别把我想得跟个葡萄似的,我早已认清了自己。”

周末晚上学校有舞会, 郝小晶拽着我一起去了。人很多,她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跳舞时,她说:“你别东张西望的好不好?”

我勉强一笑,说:“谁东张西望了?真没劲儿。”

“我知道自己长得没她们漂亮。”

“她们是谁呀?”

“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才问你呀。”

我本以为这样一问,可以把她气走,谁知道还是老样子,弄得我沮丧极了。

舞会散了,我送她回到宿舍。她出去打开水,我见她枕头那儿有一摞书,随便翻了翻,都是《怎样当一个好妻子》《成功的女人》《有心计的少女》等。

第二学年下期,我们赴花土沟实习。我分在研究所做化验工,以为这下可以喘口气了,没想到第二天就在院子里碰到郝小晶,她说也来这儿实习。

我的工作是磨岩芯片,地质学家可以从中观察分析成油时间。闲得无聊,便与郝小晶整天泡在一起,倒也打发了一些时光。

两家大人都在准备我们结婚的东西了。有天夜里,郝小晶在我的房间里听唱片时,我们先行一步成了夫妻。

“你到现在还没吻过我呢!”完事后,郝小晶嗔怪我。

于是,我抱住她的头,轻轻地吻了一下。

三个月后,实习结束了。也就在我们正式工作的第一天,我们结婚了。婚礼非常排场,来了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想想蛮好玩儿的。

郝小晶的爸爸到现在也没升上去, 说是不够知识化,于是去上党校了。我爸则进了他的班子,全家乐呵呵地搬到了郝家后面的处长院。

我们原来想着能留在研究所工作,结果这年上面来了个文件,所有技校毕业生一律分到基层小队。我们骂骂咧咧了好几日, 最终我去了采油八队, 郝小晶去了6078钻井队。我每天下午4点可以坐班车回基地,她没有这个福分, 井队在山里面, 她只能每星期回来一趟。于是,我们的新房成了我一个人的天下。

我的工作很轻松, 每天化验两次原油含水量, 大部分时间就透过窗子看原野, 看那变幻着的云。日子久了, 寂寞得不行, 便到其他地方瞎串门, 吹牛皮,成立了一个 “吹协”。

这一天,罗永来了,我觉得很亲热。聊了一会儿,他拿出几张报纸,说是那上面有他写的几首诗。

这年头诗人太多了,我想。一看他的作品,觉得有那么点儿意思,真诚夸了几句,问道:“还待业吗?”

“招工招上了,没去。我现在要做一个浪迹全国的诗人,好好领略一下外面的世界。”

我点点头,又问:“你和米艳现在咋样了?”

“那个小荡妇如今哪将我放在眼里? 听说早就跟一个大学生好上了。”

“没关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安慰他。

“芳草不芳草的不管了,采几束野花吧。”他站了起来,说,“明天我去西藏,你有什么事没有?”

昏昏沉沉中过了几个月。这天上班后,听说分来一批技校实习生,便随着众人去队部看。

到了那儿, 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我的头一轰——不是小白杨又是谁?

她向我点了点头,说:“咱们又见面了。真巧,队长让我跟你当学徒,欢迎吗?”

我愣怔了一下,随即答道:“当然。”

“那好吧,我现在向你报到。”

我和小白杨的故事又开始了。

“你为什么要说讨厌我, 从此再不愿见到我呢?”几天后,办公室只剩下我俩时,我问她。

她迟疑了半晌,然后幽怨地望着我,说:“你呀,你!你怎么就没理解我的意思呢?”

“什么意思?”

“你妈拉着郝小晶来找我,又是威胁,又是哀求,我怎么能不给她一点面子呢?何况,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因为我本身来历就不正,还有姑父姑母也写信来,要我认真考虑。”

我终于明白了,但我醒悟得太迟了。

“对不起,我误解你了。”我真诚地说。

“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吧。”她说。

但显然不可能。

我们队远离基地,队部又没有食堂,所以午饭都是自己带。每到吃中饭的时候,我们俩便又过起了以前在技校的生活——合饭。

这天吃完中饭后,我估计队长和上面的领导不会来检查工作,便向她提议道:“咱们去白茨泉玩吧,听说那儿有野鸭子。”

“可现在野鸭子已进了山呀。”她说。

“没关系,咱们就找野鸭蛋吧。”

天气不是太冷,阳光仍很明媚,个把小时后,我们就到了目的地。

“咱们不要离得太远,互相招呼着点。”她说。

很快,我们在白茨丛里找着了几个野鸭蛋,每个足有半斤。

她笑着说:“把它腌上,一定很好吃。”

“当然了。”

我们越走越远,已来到一片沼泽地带。

这时,她高叫一声:“嘿,这颗蛋好大呀!”接着向我这边晃了晃。我也觉得奇怪,哪来这么大的蛋呢?便跳起身向她奔过去。

呀, 不好! 我觉得脚下的地面仿佛一个陷阱, 将我往下拽拉, 我刚想跳起来, 下陷得更厉害了, 我看了看四周, 居然没一棵白茨可以做拉手。 我知道坏了,便向她高叫一声。

她先还以为我闹着玩的,待看清我的膝盖都已没入淤泥中才着急了。“你别动,我来救你。”她将鸭蛋一丢,便向我奔过来。

离我两三米远的时候,她的脚下也发生下陷。我正着急时,她反应很快地抓住了旁边的一棵白茨,接着站了起来,搓着手望着我。

我的下半身已全部陷进淤泥,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奔涌出来,过去的一切在我脑海里电影快镜头似的闪过。我再也忍不住了,高声说道:“再见,小白杨,我是爱你的,我爱你。”

小白杨一下子跪在地上,头触着土,嗷嗷地大声哭着,哭得我的眼泪也出来了。天地间那一刻非常静,苍茫的白茨泉只有我们俩惊心动魄的哭声。

“我爱你!小白杨!”这时,我已不再吭声,只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小白杨!祝你幸福!”然后,我留恋地别过脸去,闭上眼睛等待死神的召唤……

“给!”一个声音清脆地响了起来。我睁眼一看,小白杨将外衣外裤全都脱了下来,撕成了一绺绺布条,连接在一起,向我抛了过来。

这时,淤泥已淹到了我的腰部,我的手虽然还可挥动,但稍一挣扎,便陷得更深,眼睁睁地看着布条在离我不远处晃动。

小白杨急了,猛地撕下自己的内衣,将它们连接在布条上。她赤裸着上身将布条向我一甩,偏了,又接连甩了几次,到第七次才甩到我的手里。

我紧紧地拽住了布条,小白杨一个趔趄,差点栽进了沼泽地。她回身用左手拽住旁边的白茨,右手紧紧地拉着布条,一寸一寸地收紧它。

我不再下沉了,定了定神,用两手紧紧地拽住布条,往小白杨方向努力地移动。我看着汗珠慢慢地从她的额头沁了出来,她盯着地面,咬着牙齿。

我的双脚全部脱离淤泥坑时,布条断了,小白杨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在沼泽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手终于触到了一棵白茨。我胆怯地望望后面,淤泥坑早已不见了,顿时无力地瘫软了。

小白杨慢慢地爬到了我身边,我望着她全是淤泥的胴体,轻轻地说道:“谢谢!”

她的脸色一下子冷冰冰的,说:“不用客气。”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说:“我爱你!”

她的脸色迅即缓和下来, 我们互相搀扶着离开了沼泽地。

白茨泉遇险之后, 我们的关系又恢复到从前在技校时那样了。

这天下班坐车回花土沟的路上,我对她说:“待会儿到我那儿去吧,我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她望了我一眼,说:“他们不让我晚上出门。”

我悄悄地将她的手一捏。“现在还不是晚上,对吧?”

她想了想,说:“好吧!”

到了我家,面对着豪华的布置,她开始显得有些好奇,随之悄然无声地坐在那儿,拿起一本杂志看了起来。

我将音响打开了,不到一分钟,她便蹙着额头,说:“请你把它关了,好吗?”

我马上关了,打开冰箱,拿出一条鱼,到厨房里“大师傅的干活”。

在这期间,她自始至终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本杂志。

“麻烦你给我帮忙择一下葱,行吗?”我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向她喊道。

她像没听见似的,连头都不动一下。

我不知她怎么了。

半小时后,我便把菜都做好了。

她忽然说:“有酒吗?”

我想起她能喝白酒,赶快拿出一瓶“互助大曲”,给两个杯子斟满了。

“来,干!”她首先举杯,随即又给自己斟上了,一连喝了十杯,除了面色有点酡红,举止却一点不乱方寸。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怎么,不乐意了?”她问我。

“哪里,我只是觉得你喝得太猛了。”

“我自己知道。”她话锋一转,说,“看这样子,你过得不错呀!”

我低下头,将面前的一盅酒喝干了,然后低低地说道:“我从来就没忘了你。”

“别说得那么好听。”

“真的。”我抬起头来看着她,说,“真的,我没有忘掉过去的一切。”

说着,我往她跟前凑了凑。“你的头发还是那么黑。”

她一下子趴在桌子上,失声哭了起来。

我坐到她的身边,轻轻地将她搂在怀里,她一下子抱住了我,哭得更伤心了。

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 “等着我, 给我一年时间,好吗?”

她抬起泪迹斑驳的面孔, 看着我, 问: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骗你我是小狗。”

她捧住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将嘴唇凑上来,我们相吻得那么甜蜜。

我悄悄地将手伸进她的衬衣里。“别走了,今晚她不会回来。”

她一下子推开我,看了看屋子里的一切,眼神里恨恨的,旋即站起身来,说:“不,现在我得回去了!”

我没拦她,看着她往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她回过头来向我一笑,“我记着你的话。”

我独自端起面前的酒杯,听着她的足音越传越远。

“哟,一个人好自在嘛,也不请干姐喝一杯?”

米艳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将对面的椅子一让,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怎么,原来那人呢?”

“什么那人?”我故做糊涂。

她笑得岔了气。“还骗我呢,小白杨呀!我刚才已经碰见她了,要不要我告诉郝小晶?”

我看着她,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很难说。” 她看着我, 说, “那要看你对干姐怎么样了!”

“别干姐干姐的,我听着刺耳。”

“不叫干姐,那你叫我什么?你个没良心的,刚才还要我保密呢!”

“喝酒吃菜,废话少说。”我给她重拿一双筷子。

“好,听你的。”她吃了一点菜,然后说,“郝小晶有心计,但早晚还得栽在你手里。”

“别挑拨我们夫妻感情,你要当第三者还是怎么的?”

“第三者?第三者有什么不好的?”

“那你最近插足谁了?”

“正在踅么。”她说,斜睨着眼睛看我。

“不是说你跟一个大学生谈着吗?”

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嗤笑一声。“大学生倒是大学生,可是个藏民尕娃,接个吻都不会,姑奶奶把他给踹了。”

这天上班,我见小白杨垂头丧气的,连眼睛也不敢看我。我想问她,碍于办公室有人,也就没敢多问。

中午吃饭时,她提着饭盒去了别处。下午坐车回花土沟,她也有意不跟我坐在一块。

一连三天都是这样。

第四天上午,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便支使其他的人都出去,她也要走,我叫住了她。

“为什么这几天老躲着我?” 我把门一脚踹上, 然后问道。

她不吭气,眼光看着外面,外面只有风在吼叫。

我一把扳过她的肩头,再次质问她。

她依然看着窗外, 过了许久, 才缓缓地说道:“我结婚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忙追问:“你说什么?”

她转过身来,平静地说道:“我结婚了。”

“跟谁?”我气急败坏,差一点动手了。

她慢慢地坐到椅子上,声音平静,不带一点感情色彩。“他们趁我上班时, 把我的户口和傻旦的户口本拿上,花钱办了一个结婚证。然后他们对我说,要办酒席,被我推掉了。已经三天了。”

我像被人打懵了,说:“那你就认了?”

“不认又能咋样?”

我一下子冲到她面前,说:“你告他们去呀!”

“告他们什么?我是他们弄到这儿来的,如今又成了正式工人,何况他们一直待我很好。”她说。

我哑然。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地告诉我:“你放心,我还是原来的我。傻旦,他不会干那事。”

我惊奇地看着她,她笑了,一脸酸楚。

连着几天没去上班,我妈便打电话告诉了郝小晶。

郝小晶从队上回来时, 我正躺在床上, 屋子里烟雾腾腾的。

她先把窗户打开,然后走到床边,问我:“你怎么了?”

我低着头没吭声,她便坐到我身边,将手放在我额头上,又放在自己额头上。“不烫呀!”她说。

我看着她,仿佛不认识似的。

她转身将上衣脱了,挂到衣帽架上,走到床边,说:“你往里面一点,让我也躺一会儿。”

躺在床上,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我们都笑了。接着,我们重新起来,把衣服都脱了。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 我正在房子里独自看电视,忽然有人敲门。

是小白杨。她气喘吁吁地,一进门,便倒在我的怀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赶忙抱起她,放在床上。她睁眼一见是婚床,便立即爬起来,径自走到沙发上,沉沉地倒下去。

我跪在她跟前,问:“出了什么事?”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恐,手强烈地痉挛着。

我赶忙抓住她的手,一摸脉搏心跳过快,弄湿了一块毛巾,往她额上一敷。

“出了什么事?”我又问道。

她“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向我诉说着:姑父姑母见她这么久还没一点怀孕迹象,便问她,她当然不会说。问傻旦,傻旦什么也不知道。昨天晚饭后,姑妈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也没在意,喝了,到后来,眼皮越来越重了。她就跑回房里睡觉, 梦中觉得有一座山压在自己身上,想喊又喊不出来,想推开又推不开。半夜醒来,她觉得下身有些疼痛,用手一摸……她心里明白了,恨得要死,悄悄地哭了一夜,但没有声张。第二天晚饭后,姑妈又如法炮制,她趁人不注意,把水倒了,然后假装眼睛睁不开了,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里。刚躺下没多久,有两个人进来,姑妈将她的裤子扒掉后,叫傻旦爬到她身上,姑妈正在帮着弄时,她霍地睁开眼睛,把傻旦吓得滚到床下,姑妈又羞又气地跑了……

如果不是听小白杨亲口所说,我根本不敢相信真有这事。“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我问傻旦, 他昨晚弄进去了没有, 他说不清楚。我又问他尿没尿,他说尿了。我赶忙问他尿在哪儿,他说尿到地上了……”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不能再让他们把我当牲口似的, 今天到你这儿来,我就全看你的了。”

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不出一个万全之计。

“你再等等好不好?”

“我再也等不下去了。”她霍地站起来,说,“你不是跟她也没感情吗?”

“问题是……”

“别跟我说那些了。”她把衣服一把撕开,说,“我今天来就没打算回去。”

我看着她温润结实吹弹即破的乳房,在灯光下闪耀着一种圣洁的光芒,便走了过去,用双手轻轻地托住。

“我要一个孩子,你的孩子。”高潮之中,她呢喃道,“我带着孩子等你离婚。”

凌晨两点钟,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了。我推推旁边还在酣睡的小白杨,她刚要说什么,我将她的嘴蒙住,然后悄悄地从床头拿出了匕首。

电灯被拉亮了, 灯光刺激得我眼睛一时睁不开,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地发着颤音:“果然如此!怪不得我上班时耳朵里奇怪地出现了那样一种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她。小白杨则缩进了被子中。

郝小晶猛地扑了上来,将被子一拉,两具白生生的躯体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停顿了一下, 冷冷地问我:“你们这是第几次了?”

我也冷冷地看着她,眼神里不乏挑衅。

这当口,小白杨已爬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抓着衣服。郝小晶要冲上去,我拉住了她的手。

“你要干什么?”她一边怒吼,一边反手给我一掌。我脸上火辣辣的,但还是不松手,她急了,朝着我脸上一顿猛抓。

待小白杨穿好了衣服,我松开了她,她立即扑向小白杨,怒骂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我打死你这个臭婊子!”

小白杨挡开了她。我将被子拉过来,躺在床上看她们打斗。郝小晶一边骂,一边不顾一切地打。但小白杨一声不吭,最后她把郝小晶一推,郝小晶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哭,一边骂。

小白杨看了看我,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她整了整头发,从郝小晶面前跨过去,然后转过身来说:“他很快就是我的了!”说完,她高昂着头走了。

郝小晶给气晕过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从地下将她抱到床上。

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床头的那把匕首刺了过来,我的两根肋骨马上发出了呻吟……

“你小子还蛮有本事嘛!” 妈妈一边给我喂着鸡汤,一边说不清是夸赞还是埋怨地说道。

我一声不吭。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总不能娶两个老婆吧?”

我仍是不吭声。

“要说呢,你如果真喜欢那个什么小白杨,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反正现在离婚也是一种时髦。”

“那她爸……”

我还没说完,妈妈便打断了,说:“她爸不顶用了,说是贪污了好几万,正查着呢!”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郝小晶怯生生地走进来。妈妈“啪”地把碗一丢,恶狠狠地说:“怎么,把亲夫还没谋害死,又来杀人了?告诉你,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不会饶了你。”

郝小晶噙着眼泪,说:“妈,我是一时失手,又……”

“啊,一时失手?如果不失手,我儿子这会儿不就躺在太平间了?”

郝小晶将手中的营养品拿了过来,妈妈“哼”的一声,将背对着她。

我看了看她,说:“你以后就别来了吧。”

跟郝小晶的离婚办得很顺利。

出院后,我又接着休了一个月假。小白杨每天下班后都过来陪着我,帮我做饭、洗衣,然后我们做爱。日子过得非常有意思。

妈妈开始还管管我, 到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脆一头扎进了麻将中,再也不理朝政了。

这天躺在床上,我问小白杨:“你到底几时离呀?”

“他们死活不答应,说宁愿看着我这样,也不能没个儿媳妇。”

“要不要叫几个哥们去吓唬一下?”

“吓唬没用。他们早就说了,要命有三条,离婚门儿都没有。”

“他妈的,这一窝王八蛋。”

她支起身来,说:“你就等等吧,过两年他们一退休,事儿就好办了。”

我瞪了她一眼,说:“等,等,我又不是王宝钏。”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杀了他们吧?”

“好吧,我等着。”

这天上班后,中午吃饭时,小白杨忽然娇羞地对我说:“我有了。”

“有什么?”我停下吃饭,不解地问。

她用筷子敲了我一下。“你怎么这么笨?”

我明白了过来,马上丢掉饭碗,把她抱了起来,在办公室里转圈子。

“快放下,别叫人看见了。”她急红着脸说。

我又亲了她一下, 才意犹未尽地放下她。“太好了,我要当爸爸了。”

“小傻帽爸爸。”她娇嗔地瞪我一眼。

“快离吧,离了咱们明天就结婚。”

“有那么容易吗?”她的脸上又布满了愁云。

“他们家知道是谁的孩子吗?”

“当然知道。 可他妈挺高兴的, 这总比生一个小傻旦强吧?”

接着,她跟我商量道:“我想把哑婶接来,让她服侍我坐月子,好不好?”

在邮局报刊零售处,我正翻着一本杂志,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

我转脸一看,没人。待重新看杂志,又被拍了一下。我猛地扭过身,是米艳。

“怎么最近老没见你?”我问道。

“不是忙着插足吗。”她歪着头,俏皮地说道。

“插上了没有?”

“你说呢?”

“我看,可能不少。”

“对了。知我者,还是你呀!”

我把杂志还过去,问:“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你怎么不说请干姐喝一杯呀?”

“那好,走吧。”

到了家,米艳说:“你跟郝小晶离了是对的,我以前就觉得她怪阴的。”

“不要说她的坏话好不好?我不爱听。”

“我只是说她的坏话,可有人干的却是坏事。”

“别乱说。”

“我乱说什么了?郝小晶那一刀,还不是你早就设计好了的?”

我不吭声。

“你最近跟小白杨咋样?”

“还那样,那一家人全是蠢猪。”

米艳站了起来,在房内踱着步。“照我说,你们俩的事成不了。”

“何以见得?”

她往床上一头栽过去,然后隔着床对我说:“因为还有一个人不会让她的,你想知道这个人吗?”

“谁?”

“我!”

“别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她一边说着,一边脱下粉红色羊毛衫,说,“小傻瓜,来吧!”

在花土沟石油城,这个中国西部的得克萨斯,没有人会拒绝爱情。既然如此,我凭什么要破例呢?

应该说,米艳是一个天生尤物,跟她做爱,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愉快。她能鼓起你的雄性激情,并使你得到尽情的放松。她哼哼唧唧的声音,让人魂断魄散,叫人真想死在她的身上。

从下午到午夜, 我们连续不断地冲向一个又一个高峰。

“跟我结婚吧?”她轻轻地咬着我的耳朵说。

“可小白杨……”

“你还管得了那么多? 难道你要拯救普天下的苦难女性。”

……

“告诉你,我会给你好好当老婆的。我早已知道,命里注定只有你能降服我这匹野马。”

“我总觉得对不起小白杨。”

“你以后对得起我就行了。”

说完,米艳又开始诱惑、挑逗我,让我再一次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

这时候,小白杨正在产前的阵痛中。

几个小时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凝神细看,幸福地笑了,说:“真像他爸爸。”

我该怎样来结束这个故事呢? 按照传统小说的做法,我该一直从“我”的角度叙述,然而我发现很难。首先,小白杨与我再未交谈,我不能理解她了。其次,“我”在这一章里已退居次要位置,整个结尾都是为小白杨铺排的。别无选择,我只能让她向读者走来。

一个月后,小白杨走出家门,来到花土沟大街上,觉得天地好开阔啊,空气那么的清新,阳光开得格外明媚,她真想大声吼叫几声,把自己的高兴都传递给别人。

大街上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满面春色。她看了看表,知道今天是星期日,她想,他肯定在家,今天应该好好地跟他亲热一下。尽管她坐月子期间,他没来看过自己一次,但他毕竟是自己最亲最爱的男人,何况自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远远的,她见到商场门口围挤着许多人,好像是在搞有奖储蓄,当场开号。她也想去碰碰运气,她想自己的运气肯定好。

就在这时,人群纷纷让开了道,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叫道:“中了,中了,一等奖。”接着,从人群中走出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她有点不相信似的,赶忙揉了揉眼睛,天哪,没错!

我搀着米艳,同样不敢相信奇迹竟然发生在我们身上。米艳不顾这么多人,抱住我的头就亲了一口,人们善意地笑了。

我们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小白杨像被谁牵着一样,目光呆呆地看着我们的身影,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的身后。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 我想扭头看看后面有没有车,米艳拉住了我的耳朵,说:“别东张西望的。”

一辆自南而北的车子,将我们和小白杨隔在马路两端。小白杨看着我们的身影转过一个街角,随即消失了。

她站在路口愣怔了半天, 有一个老工人走了过来,好心地劝说: “姑娘, 这儿可危险了,年轻轻的可别想不开啊!”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谢谢您!”然后转过身向来路走去。她觉得自己有些飘,一路上什么也没看见,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也不知怎么进的家门,随即歪倒在床上。

哑婶进来了,向她比划了一下手势,她啥也没明白。哑婶笑了笑,她觉得那笑容非常古怪,仿佛在讥笑自己,心里一下子升起了怒火,都是这该死的老寡妇,像扫帚星一样给自己带来了晦气。于是,她猛地翻身起来,大吼一声:“你滚!你给我滚!”接着把哑婶一推,哑婶绊倒在渣油炉边,熊熊撩起的火苗将哑婶的头发一下子烧着了。

她猛地清醒了,赶忙把哑婶拉起来,拿起一件衣服,把哑婶的头包住,使劲揉着头发,火灭了,哑婶却成了癞子头。

她跪在哑婶面前,连声哀求哑婶饶恕她。哑婶曾经对她多么好啊,比母亲对自己还要好。她抓起哑婶的手,使劲往自己的脸上打。

哑婶什么也没说,哑婶本来就不会说话。她泪流满面,哑婶慢慢地伸出手,抱住了她。

哑婶第二天早晨就走了,她怎么留也留不住。姑父姑母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惋惜这样一个好保姆走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光是望着天花板发愣。她觉得自己已成了死人,过去的一切都死在了心里。傻旦过来拉她吃饭,她厌恶地别过头去。

到晚上,她起来了,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迟疑了半天,然后草草地收拾了一下,便向我的住处走来。

那不是真的,她想,他和米艳只不过是偶然凑到了一起,他尽管风流成性,但总不至于忘掉我吧,忘掉自己的儿子吧!多少年了,我一直那样爱着她,恨不能把心掏给他,他总不会没有一点良心吧!这会儿,他一定正在房子里等着我,看我走近他,然后伸出有力的胳膊把我搂在怀里,于是一切和好如初。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觉得心里安静了许多,也觉得浑身充满了劲儿。路不知不觉地变短了,抬头一看,已到了我的门前。

但是,她正要叩门的手停住了,门上一个崭新的双喜字映入了她的眼帘。怎么回事?他平白无故贴什么双喜字,只有结婚的人才这样做呀!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身子无力地靠在墙上,她觉得一切全完了,包括自己刚才的那一点谵妄。

不远处的黑夜里传来娇媚的笑声, 她听出来了,是米艳。 米艳和我正慢慢地走近她, 四周没有路灯,天也黑得深沉。 她赶忙躲到一根水泥杆后面, 注目着黑夜中的一切。

我和米艳搂着过来了。走到门口,我掏出钥匙开门,正要跨进门去,米艳拽住了我。“抱我进去!”她说。

我含笑望着她,说:“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她噘着嘴,嗲声嗲气地说:“谁叫我是你老婆呢!”

我拦腰将她抱起,然后反脚踹上门。外面的世界远离我们了。

小白杨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富有意味,又显得那么的做作。在我拦腰抱起米艳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也被提了起来。

房内的灯光亮了一会儿,很快又熄灭了。暗夜里,传来米艳越来越大的呻吟声。

她却什么也没听见, 把脸贴在冰冷的电线杆上,过了一会,她忽然觉得非常平静了。

再见了……

但自己还得活下去。

远远的,可以看到自己的家门,她加快了脚步。

门口立着的黑影把她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是傻旦。傻旦抱着孩子,傻乎乎地看着她。

她把孩子接了过来,问道:“你在等我?”

傻旦嘿嘿地一笑,像往常一样。

孩子这时正睁着眼睛,看着她。傻旦凑了过来。、

她忽然发现傻旦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那令人恶心的鼻涕,仔细看时,他的面目也还算清秀。他看着孩子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件什么宝贝。

孩子忽然笑了,像打哈欠似的。她的心一下子觉得非常温暖充实。

她用手拨了拨孩子的脸,然后指指傻旦,对孩子说:“叫他爸爸。”

说完之后,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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