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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你走来

2015-03-02李佩红

地火 2015年4期
关键词:沙漠

■李佩红

远远的沙漠里一抹绿色跃入惠然的眼眸,若绿裙飘魅的婀娜女子从昏黄中翩然而来,那种强烈的摄人魂魄的力量,令惠然电击般颤栗。

她迎着绿树走去。

烈日炙烤了一天的沙漠如同刚出笼的馒头,正缓慢散发着氤氤的热气。沙漠尽头的地平线上,夕阳迟迟不肯离去,通红的余光把沙漠染成金色的海洋。此刻,惠然站在一棵树前,周围是漫无边际的沙漠,一阵风吹过,树叶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她上前轻轻地触摸叶片,手指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原来,这是一棵假树,准确地说是一棵铁树。是由钢管、铁丝和铁片焊接组合的树,涂了绿漆的树叶在黄色的沙漠中异常醒目,要不然也不会被傍晚散步的惠然发现。这棵铁树的形状像塔里木河两岸生长的胡杨,树叶有大有小,被剪成桃形,四周还模仿树叶剪出齿芽,树叶用极细铁丝一片一片连接着,精细逼真。如果不是因了原本涂上的绿漆有些脱色,真能以假乱真。

微风卷起的细沙像无数幽灵的手在舞动,天地之间寂静无声。环顾四周,只有绵延不尽的沙丘和自己的身影。沙漠、树和人构成画面,令惠然思绪恍惚、亦真亦幻。

天色逐渐暗淡,惠然往回折返,腿走到酸才看到沙漠植物研究所。自己不知不觉走出那么远,若不是寻着自己的脚印,怕是要迷路。惠然想。

“惠然,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张育青牵着一只黑色拉不拉多狗迎面而来。

“在周围转转。张大姐,你遛狗去了?”

“嗯。”

“张大姐,我在沙漠里面发现了一棵铁树,做得好精细,上面还刻着日期,1990年3月。1990年沙漠里就有人了吗?”

“也许有钻井工人。”

“他们做树嘛用?”

“好玩吧,我也不清楚。”

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惠然,可是她也没想出所以然,冲张育青耸了耸肩。

月亮缓缓升了起来,像蒙着一层纱昏黄不清。

“你看月亮四周起了风圈,说不定这几天要刮大风。”

惠然只知道月亮的升与落会影响潮汐,还从没听说与风有关。在宇宙中,太阳、月亮和地球,原本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系,相互影响相互作用是自然现象。惠然来沙漠十天了,始终天高云淡,风平沙静,大风中的沙漠是什么样,她想像不出。

“‘黑贝’走了,回屋睡觉了。”张育青摸摸狗的脑袋。“黑贝”很亲热地摇动着扫帚苗似的长尾,颠颠地在张育青和惠然前面跑。

林子大了什么人都有,火车就是流动的林子。

人一多就杂就乱。天热,半开的窗子刮进的风有股子煤烟味,几个男人脱去上衣,穿着短裤围在一起打牌。牌桌是摞起的箱子上铺平的被子。一个小孩大概是热的,哭个不停,母亲抱着孩子轻摇。卖矿泉水的,卖小吃杂货的,卖盒饭的,推着小车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吆喝。这是从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发往库尔勒的火车,这种老式的燃煤蒸汽火车在北京早就淘汰,看来新疆比起北京要落后许多。惠然脑子想着,身体安静地坐在铺位上看新疆地图。

“旅客朋友们,终点站库尔勒就要到了,祝旅客朋友们一路平安,下次再会!”车厢的广播里伴着萨克斯《回家》轻松愉快的旋律传来广播员甜美的声音。中国人性子急,走到哪里都像赶场。离车站还有一段路,听到广播,旅客个个匆忙收拾行李,早早排起长队。惠然把背包收拾好随着旅客一起往车厢门口走。

惠然此行并不是旅游,她是去沙漠植物研究所社会实践。惠然是中国农业大学园艺专业大四的学生。在校图书馆翻书时无意发现介绍沙漠植物研究所的资料,介绍研究所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心建起一座亚洲最大的沙漠植物研究基地。野性的沙漠,柔嫩的绿叶,透射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和神秘的魅力,牢牢地吸引着惠然的眼球,令她怦然心动。惠然一直就很喜欢三毛,尤其喜欢看三毛讲述的撒哈拉沙漠的故事,沙漠,骆驼,驼铃声声,寻梦者……她心里萦绕一种沙漠情结,似乎有根无形的线,时时地牵引着她的心。她时常幻想着,自己上辈子也许是在楼兰故城里生活过,要不为何对沙漠如此牵挂。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愿望也愈加清晰强烈。惠然想报考兰州沙漠植物研究所的研究生,她把想法告诉妈妈。妈妈把眼睛从电视上收回,眼睛直盯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

“妈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好不好。”惠然偎在妈的怀里撒娇。

“撂高儿打远儿,人家上研究生都是欧洲或美国,再不然就留在北京上海读研也行。你这闺女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想一出是一出。”妈妈用手点惠然的脑门。

“我是认真的。”惠然眼睛睁得大大,说,“妈,您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爸给我买过一本《童话世界》,讲一群人骑着骆驼到沙漠寻找宝藏,从那时,我就开始迷恋沙漠。”

“女儿,你是童话书看多了,大脑严重童话。你没出过远门,最远的地儿是去城东你姥姥家。去新疆那么遥远的地儿,更别说沙漠,妈能放心吗?你一个闺女家,出门万一遇到什么不测,后悔都没地儿哭。”

“妈,您想多了。瞧您女儿现在都快成女汉子了,谁敢欺负我。”惠然搂着妈妈的脖子说。

“别在我耳根念央儿,等你爸回来再说。”妈妈站起来进了厨房。

爸爸下班进门,鞋未及脱,妈妈就迎上去告状:“你的宝贝女儿心野了,想报考设在塔克什么干沙漠里的沙漠植物研究生。”

“好啊,咱闺女有思想。”惠然爸乐哈哈地看着女儿。

“妈,看,还是我爸理解我。”惠然冲妈妈做鬼脸。

惠然妈一脸不高兴,说:“好什么好,都是你惯得。一个闺女家放着北京城不待,跑到鸟不拉屎的沙漠里,研究生毕业多大了,将来找个对象都困难。俗话讲,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上个大学就挺好,毕业留在北京找个好人家,结婚生子才最重要。”

“爸,您看妈,都什么年代了,思想还这么土腥。”

“哈哈,你妈是心疼你,才为你着想。你要理解妈妈。这样吧,小惠,你先不要盲目决定,你不是快放暑假了嘛,爸建议你利用假期去你说的地儿去看看再做决定,你看好不好?”

“这个主意不错。”惠然说。

“不是妈打击你,就你这样儿,能受得住沙漠的恶劣环境?别是见了沙漠就吓得往回溜。”

“哼,才不会。”惠然把头昂得高高的。

惠然出发前,惠然妈不放心,恨不能把全世界的防骗术都告诉女儿,围着惠然唠叨个不停。吃的,用的,穿的,为女儿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皮箱,生怕宝贝女儿在外面受委屈。惠然亲昵地搂着妈妈的脖子说:“亲爱的妈妈,我又不是搬家,您想累死女儿啊?”

惠然最终随身带了张新疆地图,只身背个马桶包上了火车。

火车驶出站台不久,广播里传来广播员甜美的声音:“库尔勒坐落于欧亚大陆和新疆腹心地带,塔里木盆地东北边缘,北倚天山支脉库鲁克山和霍拉山,南临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库尔勒’是维吾尔语,意思是‘眺望’。这里盛产香梨与石油,又称梨城或石油城。库尔勒市是华夏第一州——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州府所在地,市域内驻有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师部、塔里木油田等中央企业……”

动身之前,惠然在网上搜集了一些有关库尔勒和塔克拉玛干的情况,可是没找到去塔克拉玛干沙漠植物研究所的路怎么走。她想,鼻子下面有嘴,边走边打听呗。这段介绍对她来说十分有用,惠然听得格外认真。

库尔勒火车站比她想像的小。停车场前有一个小花坛,花坛里没有花,种着几棵叶子银灰的树,惠然余光扫过便知是小叶榆,明显缺了水。她看了看手表,时间是早晨八点半。找了电话厅,给妈妈报了平安。

在北京这个7点多早就上班了,库尔勒火车站周边的店铺大多还没开张,显得冷清。惠然望见一家餐馆门前炸油条的铁锅边一年轻女子正在挽着袖子炸油条。惠然走过去。大清早有人照顾生意,女子忙招呼惠然。惠然买了油条豆浆坐在旁边小桌上吃,随口打听去沙漠的路怎么走。年轻女子活不离手嘴不停地说:“塔里木油田本部离火车站很近,五元钱打个的即到。油田每周固定几天往各作业区发班车,搭上去塔中油田的班车,不花钱就能到沙漠植物研究所。我没结婚前曾在塔中当了三年服务员。和我一起去的一个姐妹嫁给了油田上的大学生,留油田上工作了。要不是我爱人追我追得要死要活,我说不定也嫁到油田上了。”女子说这话时有意把嗓门提高,笑盈盈拿眼斜瞅正在揉面的老公。

惠然庆幸遇到了熟悉油田的人。吃过早饭,打了车来到塔里木油田本部所在小区。沿着小区主干道往东走,天空不见线,地下不见土,路面很整洁,办公楼、食堂、医院、银行、学校、住宅排列有序。路过小区公园,惠然不自觉地从园艺学眼光审度,绿化总体不错,单缺了高矮层次的立体效果。惠然边走边打听,来到面南的两栋楼前,左顾右盼,没找着黄颜色的楼。迎面走来一小伙儿,红衣红裤像一团跳跃的火焰,上衣口袋上方绣着“中国石油”四个字。不知是火红的衣装刺眼,还是那张俊朗的脸让惠然的心怦怦直跳,她犹豫片刻鼓足勇气向已离她一步之遥的年轻人询问:“不好意思,请问黄楼在哪儿?”

年轻人手指前方的一座白色的楼说:“噢,那就是黄楼。”

惠然望着那栋白楼,一脸疑惑。年轻人从她的脸上看出了疑惑,解释说:“这楼从前是黄色,是会战早期的办公楼,这两年才刷成白色。”

“会战?”惠然低着头嘴里小声嘀咕,不是打仗说会战吗,怎么这儿……年轻人热情地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到你吗?”

惠然见他态度恳切,又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便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

“你可真行。”年轻人语气里透着敬佩,“明天正好有一班车发往塔中油田,明早9点30分之前你到黄楼门前找我。”说完,年轻人向着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惠然猛然想到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便大声地问:“哎,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已走出百米的年轻人回头冲着惠然笑着说:“我叫李国梁。”

第二天惠然比约定时间早到10分钟。一辆蓝色大轿车停在办公楼前,陆续有人上了车。惠然站在办公楼门前等李国梁,来往的人目光落在惠然的脸上,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李国梁远远地看到惠然,快步跑上前,惠然也看到了李国梁。俩人相视一笑。李国梁对惠然说:“你等会儿,我去给司机师傅打声招呼。”

李国梁走到司机师傅车窗前低语了几句,折回头来向惠然招手:“美女,上车吧。”

车里坐满了人,全是年轻男女,好久没有见面似的,一上车就你一言,我一语,这事那事,说个不停,气氛很是热烈。

李国梁挨着惠然坐下。同车的一位年轻小伙儿打趣:“哎,国梁兄,啥时候找了个这么靓的妹妹,也不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惠然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王伦,我大学同学。”李国梁给惠然介绍,同时把惠然介绍给王伦,“她是来沙漠研究所实习的学妹。”

“只身闯大漠,有种。”王伦打趣,“我以为国梁兄找到女朋友了呢。他在沙漠里待太久,我看他都迟钝了,不会谈恋爱了。”

“去你的,别胡扯。”李国梁笑着说。

汽车离开石油基地沿着山边的公路向南驶去。窗外山色灰蒙,没一丝绿色,裸露的山体如竖立的巨大的板块,悲壮、苍凉、洪荒、雄浑,这些在文本里才有的词汇崩豆子般跳入惠然脑中。越往远处走,天地越辽阔,有种坦荡如砥的大气魄,这种气魄是任何艺术家无法描绘的。公路的左边挺拔的杨树围拢着大片大片的农田,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惠然心潮翻腾,忍不住问坐在身边的李国梁:“右边的这座山叫什么名?左边的农田是哪儿的……”惠然的提问像维吾尔人的烤肉一串一串的。如此灵秀的女孩子坐在自己身边,李国梁心情愉悦,想找话题,打破沉默,又犹豫不决。惠然先开口了,李国梁窃喜,双眼放出自信的光芒说:“出了库尔勒市路过的那座山叫霍拉山,属天山山脉的末梢。左边的大片绿地是29团和30团,1949年王震的部队进疆,挥手一撒,把他的两个军像星星般撒落在新疆南北,六军进驻北疆的哈密、奇台、迪化与伊宁。二军进驻南疆的吐鲁番、焉耆、库尔勒、阿克苏、和阗、于阗。这两个团属农二师旗下。当年这里是千里荒原,兵团人开荒引水,把荒原变成了绿洲。再往前走是我们1989年石油会战开发的第一个油田——轮南油田,从轮南起始就进入世界最长的沙漠公路,是我们油田修筑的。进入沙漠公路一半就到达我们塔中油田了,沙漠研究所离我们塔中只有几百米。”

新疆于惠然像谜一样,李国梁话潮水般涌来,惠然既感新鲜又很好奇,她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想把这些全部记下,可还是有点应接不暇。她不得不反复追问。

汽车在公路上行驶,惠然远远地看到一种奇特的树。粗壮的树干,开裂的树皮,奇异的形状,有的似骆驼负重,有的如龙蛇蜷地,有的似狮虎雄踞,有的如骏马嘶鸣。有的虽然肢断骨折,匍匐在地,却依然挣扎着,试图挺起不屈的脊梁。一棵一棵饱经风霜、斜插横卧的胡杨,凄凉中含有悲壮,孤寂中注满宏阔。

李国梁见惠然目不转睛,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胡杨时心灵受到的强烈震颤,自此彻悟什么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什么才是尘世的壮丽与永恒。他主动解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原始胡杨林,胡杨年年岁岁坚守大漠,默默地与风沙抗争,有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传说,是我们石油人的精神图腾。”

面对这片胡杨,听了李国梁的解说,惠然感觉身体的热血加速涌流,心潮澎湃。此时此刻,她对李国梁和他工作的地方有一种强烈的探究欲望。

黑龙似的沙漠公路一直伸到天的尽头,惠然心头闪过一念,如果沙漠公路两边有绿树,那该是什么样。公路两侧的沙漠起起伏伏,单调的颜色让人眼部很快疲劳,惠然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推她。她一下醒来。

“惠然,到了。”惠然被李国梁从睡梦中唤醒。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一路上的照顾。”

李国梁说:“好人做到底,我送你去研究所。”

从空调车走出时,一股热浪袭来,惠然觉得自己的鼻子、嗓子干燥得疼痛,微风吹来,出了汗的皮肤,水分瞬间蒸发。低头看看自己娇嫩细白的胳膊,起了一层细皱。惠然新奇地四下张望,沙丘似大海的波涛,绵延起伏,极目无边。沙丘泛着灰白的光,完全没有照片上的那种诱人的金黄,惠然有点失望。她低头默默地跟着李国梁往前起,此刻她有些想北京,想爸妈。

李国梁转过头问:“学妹,在车上聊得嘴疼,下了车怎么不说话了,哪里不舒服吗?”

“嗓子有点疼,没事的。”惠然说。

“学妹,没事,我们刚进沙漠时都这样,严重的还会流鼻血。记住要多喝水。”

李国梁用手指前方:“那就是了。研究所的人我认识,我去帮你引见,一切安排妥当后我再回单位。”

惠然用力地点了点头,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一路上想像着既然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植物研究所,一定有气度非凡的大门,有威严的教学大楼,楼内研究设备齐全,学生住有卫生间的标准房间,可是眼前的研究所环境完全出乎她的预料。火车厢似的铁皮房围成一个不大的四合院,门前立着“中科院兰州沙漠研究所塔中研究基地”的红色水泥牌。院子一侧一畦一畦种着各种植物,这些植物在强光照耀下,叶片一律呈现出灰绿色,有些叶片被阳光灼伤后成焦黄色,干巴巴地卷曲着。看到这些植物,惠然脑海跳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索马里难民。这哪儿跟哪儿呀,惠然心里好笑。

研究所的人听到脚步声从房间里走出来。

李国梁迎上前去,轻轻把惠然推到徐所长面前。

“徐所长,您好!这是中国农业大学的学生惠然,她是专程慕名到您这儿实习的。”

徐所长细小的眼笑弯成了月牙。“呵呵,你是我们第一个自愿来实习的大学生。欢迎欢迎!正好与我们所研究员张育青大姐住一个屋,她在这儿搞研究两年了,一个人一个屋正愁没人陪。”

“好呀!”惠然很开心。

“张大姐遛她狗儿子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呵呵,哪个在背后说我坏话呢?”徐所长的话音没落,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笑声。

这声音带着浓重的陕西口音。

阳光从门外斜进来,手里牵着狗绳、留着短发、身材矮胖的张育青和一只纯黑狼狗的身影拉长了。

惠然小时,她家和三家人合住一个四合院,邻居家养了一只京巴狗。小孩子对动物都有一种本能的亲近,她喜欢用手摸京巴,平时,那只狗任惠然怎么摆弄都极温顺,像好脾气的小绵羊。惠然两岁上下时,有一天她妈把她从幼儿园接回来,她看见京巴老实地趴在自家门口,上眼皮向上一翻一翻的,眼睛望着惠然。小惠然快步跑到它跟前,和往常一样伸出纤细的小手去抚摸。因平时惠然经常逗狗玩,惠然妈也没太在意,站在一边与邻居大姐聊。突然,小惠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惠然妈急忙上前,看见惠然的手被狗咬出血来。接下来的日子,小惠然一次次去防疫站打狂犬疫苗,手上的伤口感染,来来回回去跑医院。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遭狗咬事件后的惠然,从此对狗非常惧怕。

惠然转过头,猛地看见这只大狗,心里陡然一紧,头发和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狗见有生人,狂吠不止。啊,惠然不由地大喊,快速把身体躲到李国梁背后。

张育青用手轻轻拍了拍狗脑袋,让狗安静,边对惠然说:“这狗娃乖得很,从来不咬人,拨怕拨怕。”她把别说成拨,惠然听了好笑,可这样显然不礼貌,她忍住了。

“她叫惠然,是从北京专程到我们这儿实习的,这任务就交给你了。你不是天天嚷着找个女伴,这回有了,你可要好好待她,别让狗再和你睡一个屋,小心吓着她。”

“放心吧,所长大人。”张育青笑着说。

李国梁离开时,悄悄地对惠然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叫我。”

张育青带着惠然到她的宿舍。宿舍小得像个火柴盒,盒子长的一面对面放着两张单人床,床边各有一床头柜,盒子短的一面有一张四腿桌,桌上杂乱堆着一些书、资料和日用品,中间留一走道。

张育青对惠然说:“这儿条件简陋了点,将就吧。”

“没关系。”惠然跟在张大姐身后,把包放在床头柜上。

“你先洗洗,快开饭了。洗手间在那边。”张育青手指着左边最远的一间房说。

惠然拿着毛巾香皂,来到洗漱间。洗漱间一侧墙上接着几个花洒,对面是一长条铁皮水池,水池上方接着水龙头。惠然以为在这里和学校一样有卖日用品的地儿,到了才知道根本没有商店。她后悔没有听妈的话多带点日常用品,现在好了,洗脸的盆都没有,洗脸能凑合,洗衣服就麻烦了,水池这么脏,怎么用。惠然站在那儿发呆。

哈哈哈,背后传来张育青的笑声。“小惠,一看你就是没出过远门,没经验,我刚才见你只拿了小包,知道你没带盆。刚巧前些天我回库尔勒办事买了个新盆,还没用,你先用吧。将就着,洗脸洗脚就是它了。”她把一塑料盆放在水池上。

“那多不好意思。”惠然脸红着。

“遇见就是缘分,又住一个屋,更是缘分中的缘分,没事没事,你用。”

“这盆多少钱?”

“看你这女娃,要钱我就不让你用了。”张育青表情嗔怪。

“谢谢张老师。”

“快洗,我在屋里等你,带你去吃晚饭。”张育青一扭身出去了。

走了一天,出了一身汗,惠然想冲个澡。她拴上门,打开花洒放了半天水,都是冷的。无奈,只好用冷水冲了冲,洗完了浑身感觉轻松了许多。

惠然回到房间,张育青见她头发湿着,问:“你洗澡了?”

“嗯。”

“你这娃,沙漠里的条件差,洗澡的热水定时供应,每周两次每次供应两小时。你洗凉水澡不怕受凉,一个女孩子家?”

“没事的。”其实惠然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用凉水洗过澡,妈妈要是知道了她用凉水洗澡,不知要怎么惊怪呢。其实洗了也就洗了,没什么呀。

惠然随张育青来晚了。食堂不过一个小房间,两排四方桌。饭很简单,西红柿面片汤,惠然舀了一碗和张育青一起坐到徐所长对面,惠然灿灿一笑。

她也确实饿了,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吃饱了人就瞌睡,坐车累了,惠然睡得很香,一夜无梦。第二天起床,太阳已升起老高。起床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碗粥,一个馒头和一点咸菜,碗底压了一张纸条。惠然拿起来看,是张育青写的,让她吃过饭去植物园找她。惠然为自己起床晚了后悔。急着洗漱吃饭,出了列车房,一股热气扑过来,早晨就这么热呀,惠然加快脚步。她远远看到张育青,便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

呵呵呵,张育青笑着说:“你看你戴着帽子,脸蒙头巾只露出两眼,身穿长袖,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蒙面大盗,怕晒黑呀?告诉你,要像我这样,戴帽子、穿长袖就可以了,脸蒙住热得上不来气。沙漠里最重要的是水,水你带了吗?”

“没带。”

“快,回去拿瓶水去。”

八月的沙漠干热难耐,像被投入巨大的烤炉里,用不了多久便能被烤成肉干。那只名叫“黑贝”的狗欢实地在前面跑跑停停。舌头长长地伸出嘴外,哈哧哈哧直喘。

在狗的思维里,惠然和它的主人住一个房间,那就是一家人了,狗怎么会咬主人哪!惠然不懂,总怕狗咬她,神经紧张,跟在张育青身后。

张育青笑惠然,有勇气一个人闯大漠,却怕一只狗?

惠然说她小时被狗咬伤过,从此怕狗。她问张大姐为什么这么喜欢黑贝?

“我和丈夫都在研究所工作,为了照顾在西安家中读书的儿子,两个人轮流到外地做项目。丈夫听说我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要待两三年,担心我想儿子,想家,专门去狗市买回这只小狗。这只狗全身漆黑,毛色发亮,没有一根杂毛,像一颗黑珍贝,就起名叫‘黑贝’。黑贝摆着短短的小尾巴,小屁股一扭一扭的,我走哪儿它跟到哪儿,把我的心尖弄得软软的,大大激发了我的母爱。我相信缘分,人和人有缘,人和动物也有缘。我偷偷地把黑贝藏到包里带上了火车。你说怪不怪,它一路上都不叫,吃了东西就卧下睡。”

黑贝躲在小树苗一点可怜的树阴下呵呵喘气。张育青带着惠然从正在沙漠环境里培育的柽柳上采集数据。

高中期间,为了各自考个好大学,同学之间暗自角力,向学习好的同学讨教,多会碰壁。请个家教,家长和同学之间还相互保密,生怕别家的孩子也学了去。可是张大姐不一样,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知识倾盆灌给。惠然看张育青讲得嘴起了浮皮,催她快喝点水。张育青笑笑说:“你心挺细,怪会关心我。”惠然微笑着,心里觉得舒坦。

吃过晚饭,太阳仍然高挂在天空,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个时间在北京要睡觉了。房间里没电视,张育青出去遛狗了,无事可做,惠然拿出记录数据的小本,准备把数据整理整理,为回去后写实习报告打基础。

远处传来车轮滚过地面的摩擦声,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研究所小院门前戛然停下。谁来了?研究所有徐所长,三名研究员,两位在读研究生共六人,张育青大姐是所里唯一的女性。惠然来了几天了,还没见有外人来。她正想着,听到有人敲门。

打开房门,李国梁满面春风地站在面前。

“学妹,我这几天瞎忙,也没来看你,你怎么样?”

“我挺好。“惠然笑盈盈站在李国梁面前说。

李国梁上下打量着惠然,只见她身着一身白色运动装,长发随意绾在脑后,面颊红艳如盛开的牡丹。“呵,几天不见,你阳光多了。”

“你可真会说话,明明是晒黑了。”

“你很会赶时髦呀,如今健美运动员追求的就是这种效果,你看电视上,他们专门往自己身上抹棕榈油。”

“您可别逗了,找我什么事?”

“哈,差点忘了。”李国梁一拍脑壳,“走,我们去爬沙山去。”

来了这几天,一直跟着张育青采集数据,还没有离开过试验基地。见李国梁兴致勃勃的样儿,惠然也兴奋起来。

好呀,你在门外等等,这就来。惠然给张育青留了张字条,换上轻便的鞋。美女上车吧,李国梁坐在司机的位置上说。

“咳,您还会开车?”惠然有些好奇。

“这有啥稀奇。我们这儿几乎每个员工都会开,每年公司出钱派员工培训考驾照。”

“你们公司可真好。”

“那是自然,我们公司的领导都很年轻,勇于创新,要求员工一专多能,巡井不配司机,员工自己开车去。仅此一项,节约不少人工成本。这就叫少人高效。”李国梁很是自豪。

“还真不一样,我爸他们单位是老国企,严重的冗员,光司机就一大堆,听我爸说,职工的退休工资都快要发不下去了,这几年也正在想办法改革。”

“我们油田1989年4月成立时,就采用了与老国企完全不同的甲乙方合同制的管理体制,实行‘两新两高’的工作方针。”

“什么是‘两新两高’?”惠然插问。

“‘两新两高’简单点说就是‘实行新型管理体制,采用新的工艺技术,实现勘探开发的高水平、高效益’。”

惠然对这些名词一时还搞不太懂,可她感觉新鲜有趣。

车停在公路的尽头。几公里路还没聊几句便到地方了。“下车吧,学妹。”李国梁打开车门。

惠然在车上看到路边聚集了十几名年轻人,全部一身红装,似一堆燃烧的篝火。

“哈,我们组长帅哥来了,看,身后还跟着一个大美女。”惠然听到一个男士高声喊。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自己的身着白色运动装,与一群红色工装的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她没抬头也能感觉到十几双目光追射在她身上,使她浑身不自在,脚步踌躇。

“哎,美女快过来呀。你不认识我了?我们坐一辆车来的。”王伦站在沙堆上向她朝手。

“我先给大家介绍介绍。这个美女是北京农大的大四学生,假期来沙漠植物研究所实习。”李国梁把惠然推到前面说,给大家打个招呼。

“各位师哥师姐,晚上好,很高兴认识大家。我叫惠然,大家叫我小惠就可以了。”

李国梁把作业区筹备组成员一一介绍,这么多人惠然除了王伦其他人无法记住。她一一微笑点头示意。他们个个这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惠然想。

李国梁介绍完毕之后说:“今晚,我们举办爬沙山比赛,之后,还有篝火畅谈会。”

人群里传来喊声:“哎,我要是得了第一,就让我拥抱一下你旁边的那位白衣美女。”

咦——虚——人群发出一阵欢闹。

惠然红着脸把身子背过去。

李国梁对惠然说:“别理他们,这些小子就这个样儿,在沙漠待久了,见了女孩子就眼睛发直。”

哈——虚——哎——人群又是一阵欢闹。

惠然从小在城市里长大,除了学习就是学习,还是大二那年秋天,学校组织到香山采集枫叶爬过一次山,那次从香山回来,腿痛了好几天,走路一瘸一拐。李国梁指的沙山并不远,她想还没有香山的一半高,不会有多困难,所以,放开了腿脚跑。跑起来她才体会到,原来沙山比石山难爬多了。脚用力一踩,半截小腿埋进了沙里。好不容易拔出来,再一脚,又陷进去了。有劲使不上,一会儿沙子就把鞋灌满了,磨脚。

李国梁本来已经冲到前面了,一回头发现惠然吃力地一步一步往前爬,折身回来。李国梁拉着惠然的胳膊向上爬去。好不容易爬到沙丘一半,站在沙丘上的人一路狂奔冲了下来,手捧黄沙对着李国梁和惠然打撒过来。惠然啊的大叫,也快速抓起沙子向他们抛撒,沙子雨般撒落,一场混乱的沙仗开始了。惠然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沾满了黄沙。

太阳斜斜地贴着沙漠起伏的边缘,又大又圆又红,金色的沙粒肆意飞扬,透明的空气中弥漫着青春汗水的味道。惠然感觉从未有过的快乐和放松。她把沙子抓在手里,沙子顺着指隙濡濡而下,感觉像无数个精灵在手心里跳动,痒痒的。鞋子脱下来盛满沙子浇到脚上,为自己洗了一个痛快淋漓的沙浴。空气里弥漫着叫喊声、笑声和口哨声,风将快乐的声音传染给每一粒沙,它们在人们的笑声中相逢再相逢,沙和沙,从此便有了灵性,有了活气,有了记忆。这种记忆也融进了惠然的脑海。

小伙子们真够神的,不知从哪里找来木柴,点起了篝火。沙漠里昼夜温差大,月亮升起时白天热气腾腾的沙子骤然凉了下来。录音机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曲,年轻人围着篝火手拉着手跳舞。

惠然悄悄地退出来,找到一处沙堆双手支着头躺下来,仰望着夜空。

沙漠的夜空像维吾尔族面纱后那双深邃清澈的眼睛,一轮浅黄的圆月悬挂在半空。惠然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通透硕圆的月亮,离她这么的近,仿佛伸伸手就可揽入怀中。在城市里夹在楼缝之间的月亮,多数时候不见真容,偶然相遇,要么昏暗无光,那么瘦如柳叶,藏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像被带坏了的孩子。而大漠的月亮,美得让她窒息,让她如处仙境一般。她觉得用任何美好的词句形容都不过分,如果非要她说,唯觉用曹植《洛神赋》中的“飘忽若神、气若幽兰、光润玉颜、华容婀娜”那几句来形容。思绪随一轮明月飘飞。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李国梁的到来把她的思绪一下拉了回来。她忙坐起身来:“没什么。”

李国梁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圆圆的月亮说:“想家了吧?”

“嗯,有点。”惠然点了点头。

“别一个人坐这儿了,一起去跳舞就不想家了。”说着李国梁伸出手。当惠然的手被李国梁的大手握住的刹那,有种异样的感觉像电流穿越她的心。

惠然默默地随李国梁来到篝火旁。

“组长,怪不得不见你人影,原来去找美女了。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了美女,欢迎美女给我们唱支歌好吗?”大家大呼小叫。

“我不会唱歌,这样吧,我给大家跳个傣族舞好吗?”惠然有些羞怯。

“好呀。”掌声响起来。看,她动起来了,她舞起来了!她用柔嫩的腰肢,灵活的手指,轻盈的双脚,舞出神秘的境界。她时而侧身微颤,时而急速旋转,时而慢移轻挪,时而跳跃飞奔……

篝火映照着每个人的脸红彤彤的,惠然的身姿在每个人的目光里舞蹈。李国梁看着看着觉得这个人、这支舞怎么如此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入神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李国梁这两天有些心不在焉。

1991年,李国梁完成西南石油大学开发系四年的学业,志愿报名来到塔里木。

李国梁为这个决定很是纠结了一番。毕业前一学期,同学们开始考虑毕业的选择,学习石油工程专业必然选择与石油相关的油田或企业。学校的宣传栏、校报和广播里经常有各大油田和企业散发的宣传单,召开推介会的通知。为了找到合适的工作,李国梁几乎场场不落地参加。塔里木油田在学校召开的推介会与其说是推介会,不如说是动员大会。因为有校方鼎力支持,会议超隆重,偌大的会场座无虚席,过道里都站满了人。会上,塔里木油田主讲者侃侃而谈,似乎所有的数据都刻在脑子里了,不假思索,信手拈来。最后一段话讲得很精彩,激动人心,李国梁至今记忆犹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蕴藏着与中东沙漠差不多的丰富石油,是中国石油工业的希望,是我国最后一块待开发的处女地。”他的话如江河流水,激扬顿挫,妙语连珠,引起台下的大学生们阵阵掌声。最后的结束语至今李国梁仍记得清清楚楚:“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大。塔里木盆地,56万平方公里,这是多么大的战场呀!5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即使一平方公里打一口探井,要打56万口,这是需几代石油人努力方能完成的大舞台、大战场、大事业。人生能有几回搏,机会就摆在面前,你们还等什么?”

塔里木油田推介会在学校,特别是在石油专业的学生中间掀起一阵旋风。同学们课余、饭后、睡前热议的话题多是塔里木。毕业后找工作毕竟是人一生中的大事,即将毕业的同学在选择就业的时候十分慎重,去还是不去,在李国梁的大脑中思考了又思考、掂量了又掂量。

李国梁家在四川农村,他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两个上学的妹妹,父母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辛苦挣钱供他上学。报考大学时,同学大多选择了电子工程、计算机、医学等热门专业,他报考石油院校,最根本的原因是觉得石油行业工资相对要高。如果选择了塔里木,父母将来老了,愿不愿意从山清水秀的四川到干燥的新疆和他一起过,能不能适应气候?这些都是现实问题。

他给父母写了封长信。李国梁的父亲接到信,怕误儿子的前程,走了十几里山路到县城给李国梁打电话。对李国梁说:“我们没的文化,外面的事搞不懂,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拿主意吧,咋个样我们都支持你。”

听了父亲的话,李国梁觉得对不住他们。都说养儿防老,自己一个人跑那么远,父母有个病有个灾的靠谁呀!还有一件更让他闹心的事是他女朋友。

李国梁的女朋友和他同在一所大学,同届,工商管理专业。

李国梁在四川山区长大,上学要步行十几里山路,每天上山下山,从小练就了一双脚力。并没什么特长的他,在每年一届的校田径运动会上连续三年获得了800米、1500米、5000米的三项长跑冠军,大名鼎鼎。在大学出名的男生像展开鲜艳羽毛的鸟,自然引起众多女生的关注。李国梁的女朋友被李国梁在运动场上鸵鸟一样健硕的长腿,坚定而自信的表情所吸引,每次比赛她就成了李国梁最热情、忠实的粉丝。每次李国梁参加比赛,她递毛巾、送水、呐喊,满运动场都是她的身影,如同一只飞来飞去的蜜蜂。这只清秀可爱的蜜蜂不久便与李国梁成双成对地出入学校,穿梭在食堂与教室之间。

李国梁把女朋友约到操场上。这个地方见证了他俩的爱情。他自信女朋友会支持他的选择,和他一起去西部。没想到她哭稀着脸说:“我爸给我联系好了一家重庆市事业单位,毕业后就签约。听说新疆干燥得要命,不过几年我这么嫩的皮肤就成了风干肉,你要爱我就留下,我把咱俩的事告诉我爸,让他老人家动动脑壳想法子给你找工作,好吗?”

“我是学石油专业的,留在重庆能干啥?”

“你当真要去塔里木?不是骗我吧。”

“谁没事干了,骗你做啥。”

“要去你自个儿去。”女朋友一转身气呼呼地走了。李国梁傻站在自己创造过辉煌的操场上,六神无主。

班里的同学意见也不统一。家在农村的同学大多支持去西部,理由是西部发展前景广阔,待遇比内地油田高。而城市的学生则选择留在城市,或是内地的油田。

去与留,激烈的思想斗争如同黑白两道的人相互争斗互不相让,搅得李国梁心烦意乱。

李国梁最终选择了塔里木油田。

就此,他的初恋宣告终结。

掐指算算,从1991年毕业到现在时光已过去四年,今年他已27岁。若是在四川农村家里,他这般年龄的人娃都上学了,如今他还是孑身一人。在此期间,经人介绍,他也见了几位姑娘,但是,不是别人相不中他,就是他没看上别人,总之都不了了之。因为他想着先立业后成家,所以并没太放在心上。李国梁毕业后来到油田,先是在沙漠边缘的轮南油田工作,1993年成立塔中作业区筹备组时把他从轮南调来负责筹备组工作。他压力很大,怕自己太年轻没经验,无法完成如此重大的任务。领导找他谈话,鼓励他说霍去病19岁做到骠骑将军,林彪23岁当将军。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用心。李国梁接下这个重担,着实让他费尽心力。引进高压分离计量的高度自动化技术进行试采,油田整体开发设计、采油、处理厂建设,队伍管理等等像指挥一场大战,每个集团兵作战都需统筹兼顾,不能有丝毫差池。

沙漠风沙频繁,不说一年几十次的沙暴,单是微风吹起的细沙,每时每刻往鼻子耳朵嘴里钻,设备与人同样在经受着折磨和考验。人长时间在沙漠里容易得沙漠综合征,心烦、气躁、易怒。设备防沙保护虽难,但是,设备是死的,放在哪儿就在哪儿,任凭风沙侵蚀绝对不会自己移动,而人不行呀,人有大脑,有大脑就会不停地想,想着想着就想不通了。谁都不是傻子,干吗放着好好的山清水秀、要啥有啥的繁华城市不待,跑到这“死亡之海”。尤其是女孩子,分配来顶多一两年,便如成熟的萝卜一个一个拔走,落进城市的菜篮子,留下一个个坑再来新的填补。如果不想办法改变环境,改善条件,恐怕能留下来的没几个人,就是李国梁自己也很难说还能坚持多久。惠然的到来像天边那颗闪闪发亮的启明星,让李国梁看到了改变沙漠的希望,望见了自己的未来。惠然对沙漠的热爱和兴趣加之她外柔内韧的个性,李国梁有一种直觉,这个女孩子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直奔塔克拉玛干沙漠而来的,她的到来一定是为他,他们注定要有一份结在沙漠里的情缘,相信她一旦下定决心,肯定能在沙漠里长驻,把绿化沙漠的事业坚持到底。选择这样的女孩子做妻子才能与自己在沙漠里长相厮守。想到惠然,李国梁平静的内心沙漠一般起伏不平。李国梁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说服她留下来。

李国梁又来找惠然。门外车声驶近,从汽车的声响惠然猜到是李国梁。从同坐一辆车来沙漠时起,惠然便感觉到了他的热情,他似乎对自己格外关心。今晚又有何事呢?惠然嘴角露出笑容。

惠然还在整理白天采集的数据,李国梁进来时,惠然瞥见他手里的纸盒。与往常不同,李国梁表情有些不自然。为打消他的紧张,惠然笑盈盈地把一杯水送到他手里:“领导,给学妹送礼来了?”惠然的落落大方,让李国梁紧张了一路的情绪放松下来。

李国梁看惠然的目光里多了一层内容。

“打开来看看喜欢不喜欢?”李国梁红着脸说。惠然想,无功不受禄,一个女生怎可随便收人礼物。“谢谢,国梁哥。我就是开个玩笑儿,别白瞎了你的东西。”惠然推托说。“嗨,学妹,你别推托,我没别的意思,以我的经验,这几天可能会刮大风,王伦从基地开会回来,我让他给你买了一条纱巾和口罩,防沙用的,要不大风来了,怕你哭鼻子。”惠然没有想到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大哥如此心细。她打开纸盒,从包装袋里抽出纱巾,薄薄的轻纱从惠然手上垂落,赤橙黄绿青蓝紫,那么多色彩组合成的复杂图案,艳丽夺目,浓浓的民族风情扑面而来,让惠然联想到敦煌的飞天壁画。她简直有些爱不释手。

“忒美了。”惠然冲着李国梁羞涩一笑。惠然知道李国梁不会要她的钱,便大方谢过。惠然把纱巾半遮脸面,仅露一对大眼睛,她蝴蝶似的忽闪着眼帘:“看,像不像维吾尔族姑娘?”

“哈,像楼兰美女。不过,我告诉你楼兰美女那种围围巾的方法,刮大风时,要戴上口罩,再用纱巾把头脸全部蒙严实。”遇到大风的时候千万不要躲到沙坑里,沙坑里很危险,要在沙丘高处快速蹲下,像这样。李国梁一脸严肃,胳膊伸出来双手抱住头。这个人忒较真了,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子了,惠然望着他突然呵呵地笑。

谢谢您,礼物我收下就是了,不至于搞得和世界末日要来似的。惠然笑着说。

“听哥的就对了。”李国梁轻轻拍了拍惠然的头。指尖触到惠然长发的一刻,曾经熟悉的绸缎般丝滑的感觉一下被唤醒,那是来自对初恋女友头发的记忆。多久了,转眼毕业几年,李国梁和初恋女友再没有联系,听说她早已嫁为人妇,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人和人本来是如此亲密,因为分手成了陌路。眼前这个女孩子认识不到十来天,怎么会对她有丝丝缕缕的惦念,像风,忽而强烈,忽而柔软,若有若无,让他抓不住。他的理智告诉他,感情是需要培养的,如打井找油气,井打对了构造,钻杆才能触动地下的原油,自己仅凭对女孩子的好印象,怎么能断定她将来会选择来油田来沙漠,这不是痴心妄想吗?来时准备对惠然说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想,就是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呢?李国梁的心慌乱得犹如被风吹乱的云,没着没落,不如所向何处。

我晚上还有会,走了。李国梁找了个托词快速离去。

惠然茫然地拿着纱巾想,他难道只是为了送我东西而来,这人可真是奇怪。

一场大风暴即将到来,李国梁感到有些不安。

沙漠格外安静,沙丘明暗连接处的线条柔美,闪烁着迷人的光,像无数女妖的魅眼,背后藏着一个不易察觉的阴谋。这阴谋骗不了李国梁,凭李国梁丰富的经验,他已然感觉到风的脚步正从遥远的天边急急奔来,每一粒沙都为将要到来的幽会蠢蠢欲动。

李国梁早早来到集输站。集输站是临时的,假如五口最先开发的水平井产量显著,油田将建设全自动化油气处理厂。临时集输站是油田大规模开发的前奏,如同大战前的先遣部队,这支部队在沙漠中作战的胜与败,直接关系到今后开发第一个沙漠腹地油田的成败。虽说是临时系统,可麻雀虽小五脏齐全,油气分离器、储罐、消防、计量、生产汇管等一应俱全。石油工业自1859年发展了150多年,石油开发技术已相当成熟,但是,中国在全球第二大流动性沙漠里开发油田还是首次。沙漠里遇到的难题非常多,最可怕的是刮风。大风卷起的细沙磨机器设备、采油设施、管道接口,减少设备寿命,造成停滞瘫痪,搞不好油气泄漏,稍微不慎会起火爆炸。李国梁不敢掉以轻心,他带着王伦等人逐一检查,安排好各项防风的准备工作,但仍然不放心,开车去了试采井。

李国梁忙碌不停的时候,惠然正跟着张育青往沙漠低处走去。听钻井工人说,离井队几公里的地方非常神奇,其他地方全是黄沙漫漫,只有此地一低洼处生长着一些红柳。沙漠地下水全是矿化度很高的苦咸水,若是红柳能在这种苦咸水条件下生长,那绿化沙漠就有了希望。张育青想去收集种子、采集红柳和地下水,拿回研究所进行数据研究。她问惠然想不想一起去。天天守着研究所这小片天地,惠然很高兴有机会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盛夏的沙漠沙子能烫熟鸡蛋,尤其中午,不能在沙漠里行走,穿着厚底鞋仍感到脚在火上烤似的。惠然和张育青准备好指南针、头巾、太阳镜、遮阳帽,以及够一天喝的水、馒头和咸菜,待一切准备停当,张育青给徐所长打了招呼,一大早她俩就出发了。太阳像与沙漠热恋昏了头的小伙儿,早晨刚起床便不管不顾地对着沙漠倾诉他一夜的相思之苦。它为沉睡中的沙漠披上一件镶着金钻的衣裳,让睡眼惺忪的沙漠美人多了一份慵懒的静美。惠然感觉到来自太阳的热情,走出没有多远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苍穹与沙漠在极远的地方向下弯曲连接,漫远而高深。古人多么聪明,用苍穹这个词来形容此刻的天空,简直再惟妙惟肖不过。在苍穹与沙漠之间,没有一丝风,周围寂静极了,唯一的声音是惠然和张育青脚踩沙子发出的声音和喘息声。远方,传来哈哧、哈哧的喘气声,惠然转身看见,一朵黑云向着她们奔来。张育青惊讶地张着嘴。黑贝远远望见张育青,尾巴立起来一个劲地摇摆,快活的脚步颠颠的。张育青蹲下来,双臂张开,黑贝跑到她怀里亲她的脸、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张育青摸着黑贝的头说:“你咋来了,我不是把你关到屋里了吗,这地方你也能来?”张育青眼眸里露出母亲对儿子般的柔情。

惠然怕狗,她无法理解张育青与黑贝之间的感情。

黑贝在前面走,走一会儿便停下来,回头望望张育青,之后再往前走,沙漠里留下一串梅花印。沙丘一座连着一座似乎永无尽头,看着不高的沙丘爬起来却很艰难。走出一座又一座,惠然的鞋灌进的沙粒,像粗砂纸不断地磨脚,走的时间越长脚越疼。红柳生长的低处周围被巨大的沙丘阻挡,让惠然她们找得辛苦。正午时分,她们总算找到了,那片赤色的红柳花像黄色盆中燃烧着的火,美艳、热烈、寂静。多神奇,要不是亲眼所见,惠然绝对不会相信在寸草不生的沙漠腹地竟会有这样的奇迹。她顾不得脚痛,一路冲下沙丘。张育青跟在惠然身后,惠然跑着跑着突然站住脚,张育青正纳闷,惠然回过头来,张育青看到她双目如炬,兴奋劲不亚于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待张育青走近,惠然极小声说:“你看,多漂亮的鸟。”顺着惠然手指的方向,张育青看到一只小鸟孑立在地上。在沙漠里两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鸟。黑贝显然也发现了这只鸟,它兴奋地在前面跑,被张育青吼住。黑贝大概很少见主人发火,吓得立即缩回脚,用哀怨的眼神望着主人。惠然轻手轻脚走到小鸟跟前,这只鸟长长的嘴向下弯,黑色羽冠像黑宝石王冠,而颊喉处的小撮黑色羽毛则像是绅士有意保留、精心打理的胡须。它身披羽尖点缀黑色的黄褐色晚礼服,犹如一位绅士端端地站在沙地上一动不动。惠然蹲下,身体凑到小鸟的跟前,睁大眼睛看着小鸟两只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忒奇怪,这只鸟为什么不怕人?一般的鸟见人走近早飞走了。惠然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小鸟身上的羽毛,羽毛瞬间脱落,被一阵风吹得花瓣似的飘远了。地上一具铁棍似的干尸,啊!惠然仿佛被刺了一针,半晌回不过神。

它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为啥在此停留,又为什么站着死在这里?惠然和张育青为这只死在沙漠里的小鸟讨论了半天,也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

也许它为了心中的那片风景、为了追随一份爱或是走错了回家的路?所有的猜测都失去了意义。这只鸟死了,死在沙漠里,如果不是偶然被惠然她们发现,它便永远地灰飞烟灭了。

惠然和张育青为它伤感。她俩挖了个小坑把这只鸟的干尸埋在一棵红柳树下。

采集完树种、枝条,在一棵树下挖掘一米多深,沙粒的湿气很重,手捏着感觉湿湿的有水滴,她们把沙装进瓶里。工作做完了,惠然才感觉到肚子好饿。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惠然想爸妈绝对不会想到她此刻在沙漠里还没有吃中午饭。其实,沙漠也并没有他们想像的那么可怕嘛。惠然与张育青坐在树下吃午饭。馒头就咸菜,惠然觉得口忒渴,想都没想,把大半壶水全部倒进肚里。这么多水进去,渴的感觉并没有减轻多少。惠然觉得自己的胃成了一个装不满的水库,好想水源源不断地往里倒。张育青笑她:“你这娃,哪能这么喝水,回去路上没有水,看你娃咋个办?”

“不怕,我年轻,忍到回去再喝。”

张育青忙着把水倒进瓶盖先给黑贝喝,然后自己和黑贝一起吃饭。

惠然一低头看见红柳丛中一只灰色小动物迅速钻出,直奔掉在地上的馒头和咸菜渣儿。“妈呀!”惠然吓得跳起来。

“哈哈哈哈,你这娃儿,这是蜥蜴不咬人呀。”

更多的蜥蜴从红柳丛中钻出来,小尾巴一扭一扭把沙子扫出水一般的波纹,足有十几只。惠然不敢坐下,安定了一会儿,她问张姐:“不是说塔克拉玛干沙漠是死亡之海吗,哪儿来的小动物?”

“你这娃真够可爱的。死亡之海是指人,沙漠里的小动物自有活法,你看它们嗅觉多灵敏,这么一点馍馍渣,它们就能快速感知。”

“这么说,人在沙漠里的能力还不如蜥蜴?”

“傻娃儿,人怎么能不如蜥蜴。蜥蜴只能适应自然,人可以改造自然,比如我们现在正做的绿化沙漠研究工作。”

“那是。”

“噢,我看你娃不是个娇气人,告诉你惠然同学,我们中科院兰州沙漠研究所研究项目以沙漠和沙漠化为研究对象,以风沙灾害防治和干旱、半干旱区生态环境改善及国土整治为研究内容。下设沙漠化及风沙、沙区农业自然资源、干旱区生态及流沙固定、自然条件综合研究、沙漠化监测及遥感、物质成分综合分析等研究室与技术室,塔中是研究所在不同类型沙漠化地区建立的多个试验站所之一。这里可是亚洲最大沙漠植物研究所噢。我们干得可是治理沙漠的大事情,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考我的研究生,我愿意做你的导师,行不行?”

惠然笑笑。在沙漠十几天时间,虽然她还没有遇到过沙尘暴,可是,每天起床洗脸都能感觉到面颊脖颈上有一层细沙,洗澡水也限制使用,每顿能吃上一个蔬菜已不错了,更别说菜新鲜不新鲜了。仅仅过了半个月,在北京的信誓旦旦,如妈妈预言的,惠然想到这儿,没有勇气回答。

“有啥子想的?北京当然好,政治文化中心,发展空间大,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拼命往那儿钻。除非你放弃所学专业,如果你喜欢这个专业,在北京学园艺的顶多是锦上添花,这个社会从来不缺锦上添花,缺少的正是雪中送炭。我们现在在沙漠里搞绿化研究,一旦成功那不光是为石油人,不是自吹,那是为人类治沙做贡献,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天不早了,走了。”张育青拍拍惠然的肩膀站起来,大声喊黑贝。黑贝伸着长舌卧在红柳丛下哈哧哈哧喘粗气,听到张育青叫,它摇着尾巴高兴地走到张育青跟前。

张育青和惠然走出低谷,顺着来的脚印往回走,没走几步,惠然望到远远的前方有一团黑雾在快速移动。她指给张育青看。“不好了,小惠,黑风来了。”张育青说。

“我们怎么办?”惠然神色慌张地问。“我们快点走,尽量往回赶,一旦遇到危险,离油田越近越有利。”她们加快脚步几乎跑起来,实际上没跑多远,像好莱坞的恐怖战争片,万马奔腾,箭矢如风,数不清的敌人遮蔽了前方,天空黑漆漆的,大地在颤抖。“怎么办,怎么办?”惠然抓紧张育青的胳膊,瞳孔里的黑影愈来愈来大。

别怕,快,戴好口罩,蒙上纱巾。看,左边有个高沙丘,咱俩快去那儿蹲下。

惠然完全乱了方寸,张育青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她们仨儿还未爬到最高处,黑风墙一样猛地压下来。顿时天昏地暗,什么也看不见了。惠然闭着眼睛抱着头蹲在地上,感觉许多条鞭子抽打在身上。张育青大喊黑贝的声音像撕碎的破布条被风零乱……

两天之后风暴终于停了。沙漠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儿,乖巧安静。惠然的嘴因干渴翻了一层干皮,肚子里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啃食她的胃,她躺在张育青腿上,痛苦地呻吟。张育青的脸色并不比惠然好。她一只手拨开身边的沙子,寻找她的水壶和吃剩的馍和咸菜。水壶找到了,她高兴地大叫:“小惠有水了,有水了。”一听有水,惠然来了精神,立即坐起来。惠然拿着水壶摇摇,感觉水所剩不多。她和张育青学着《上甘岭》电影里的战士,一人抿了一口。惠然把水壶对准自己的嘴的时候,她真想一口气把水喝完,可是,她忍住了。从前,她是不知道什么叫忍的,都说忍是心上面一把滴血的刀。此刻,她明白了,忍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张育青说指南针不见了,她们迷路了。她们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守在这儿等待研究所的人来找。惠然惊骇万分:“我们会死吗?”

“你这娃,咋会。”惠然听出来张育青的声音虚虚的。偌大的沙漠对于两个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叶小舟在大海之中,哪容易找。

“对了。”张育青突然间提高声量说,“我们让黑贝回去报信,它的嗅觉敏感,把剩下的水给它喝,它肯定能找回去。”

张育青的噪音变了调,她没舍得自己再喝一口,全部喂给了黑贝。黑贝喝着水,尾巴在领情感激地摇动。黑贝两眼盯着空空的水壶,它还渴。张育青双手捧着它的脸,对它说:“黑贝,我和惠然阿姨的命全靠你了,我知道你能,回去找人来。”黑贝眼睛直直地看着张育青,它从主人眼泡有些肿的黑色瞳仁里看到了信任。它听懂了。低头嗅了嗅,摇晃着走了,走了几步回头望着张育青,眼睛流下两行眼泪。

张育青和惠然依靠在沙丘上。周围死一般寂静,她俩都觉得只有说话,才能解除内心的恐惧,彼此安慰。可是,她俩的嗓子干裂,无法说话,张育青和惠然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不时两个人的眼睛交换一下眼神,之后便疲劳地闭上。惠然的眼睛闭上了,但大脑的思维无法停止。

惠然想得最多的就是死。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生命之花才刚开始绽放,岁月于她还非常非常漫长,死亡那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今日猝然降临,惠然像后脑勺挨了一闷棍,把她给打蒙了。惠然又想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谈过恋爱,现在死了多亏。学校里有一个官二代看上她,对她好得不得了,给她买这买那,带她看电影,去后海酒吧,花钱从来不吝啬。惠然在他面前像女皇。他到处对人说惠然是他女朋友,几次试图带她回家见他爸妈,惠然对他始终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惠然当然知晓他对自己的好,知道如果嫁给他凭他爸妈的资产,一辈子不工作照样活得很滋润。惠然的爸爸也是个局级干部,在官多如繁星的北京,一个快要倒闭的老国企的局级领导连个小脚拇指都算不上。有些女同学见惠然被这么有钱的官帅爷追,嫉妒得眼睛比红枣还红,讨好、巴结,就差没有主动脱衣了。一开始惠然是想好好地和他相处,但是只要和他在一起,他的一些言行举动就会让她心里腻歪。比如他的自大,他藐视的眼神,他服装的讲究,他过分的大方都让惠然感觉有些虚,总之和他在一起总让惠然有种不踏实感。这使她很苦恼,直到有一天遇见一件事,她才终于明白,他不适合自己。那天电影散场,人多拥挤,惠然和他走到电影院大门口时,一位中年妇女不慎踩了他的脚。他张嘴即骂,把人家祖宗八辈都骂出来了。惠然当场惊愕了。一个人的好与坏,不能只看他对自己如何,他关键时刻表现出来的狠毒,让惠然害怕。惠然想,他现在是对我非常好,可是,保不定能好一辈子,万一哪天伤着他,自己能有好下场吗?惠然和他提出分手,他狠狠地说:“老子对你好是看得起你,你以为你是谁?老子不和你明天就能找到比你漂亮十倍的女朋友,不信你等着瞧。”惠然想,这样的人离他越远越好,最好此生再不见面。惠然脑海中闪过李国梁的面孔。他们虽说刚认识不久,但是,直觉告诉她,李国梁是让女孩子有安全感,心踏实的那种男人。惠然摸到脖颈上系着的纱巾,嘴角露出了浅笑。惠然眼皮好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她神情恍惚,此情此景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想起来了,是梦里,梦中的自己在沙漠里奔跑,奔跑,前方的高楼大厦朦胧、人影绰绰,迷离之中走出一个男子,迎着她跑过来,她笑了,向他而去。

惠然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明明在沙漠里,难道这又是做梦。惠然很诧异。“醒了,醒了,太好了。”惠然看见她的床边站着一些人,她一眼发现其中有李国梁,因为他的眼神与别人不同,别人的眼睛里只是焦急,而他的眼眸透出的情感很复杂。

“小惠同志,可把我们吓惨了。你和张姐失踪三天,多亏了他们石油上的年轻人帮忙。”徐所长拍拍李国梁的肩说,“是他把你背回来的。”

“应该的。人没事大家都安心了。”李国梁说。

“非常感谢大家,给你们添麻烦了。”惠然说话的语气很虚弱。

“谢什么谢,你是我们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孩子。遇到这么危险的情况,你始终没有哭,了不起。”

“呵,那是渴得没有眼泪了。”惠然笑笑,“张姐和黑贝呢?他们好吗?”

“你张大姐身体结实着呢,早醒了。但是,这会儿她正为黑贝难过呢。”

“黑贝怎么了?”

“黑贝死了,为了救你俩,黑贝回到研究所已是奄奄一息,我们给它喂了水和吃的,大概它饿极了一下子吃得太多,等把我们带到地方,它就倒在沙漠里死了。”

惠然是从没见过狗流泪,她也从不知道狗也会和人一样流泪。原来狗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可怕,关键时刻,狗的忠诚与无私感动了惠然。想起黑贝离开她们时流泪的眼神,惠然仿佛被钝物一击,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刚才还说你坚强,这会儿倒哭上了。”徐所长说,“小惠同志,别哭了,给你营养粥,一会儿多喝点,明天就活蹦乱跳了。”

半个月的实习结束了,惠然准备回北京了。经历了生死的考验之后,惠然猛然感觉自己成熟了、顿悟了,也超脱了。过去自认为非常重要世俗的东西全都变得轻如鸿毛,而从前不怎么在乎的有关生命、亲情、友情却如空气,在缺氧状态下才知它的不可或缺。这场意外也让惠然对李国梁的认识更加深了一步。惠然忽然感觉有些不舍。她给李国梁去了电话,告诉他自己明天要返回北京的事。

怎么这么快就走,多住些日子等我轮休假到了送你下去。惠然听出电话里李国梁很失落。

“这样吧,我下了班去找你,你到我们这儿吃顿饭,算我给你送行。”李国梁态度坚决,不容惠然说话便挂了电话。

徐所长来看惠然。一进屋就问,东西收拾好了没有?

张育青正低头帮着惠然整理她要带走的资料。

“让您操心了,都准备好了。”惠然说。

“那就好,那就好。回北京和你爸妈商量商量,就报考你张大姐的研究生吧,我看她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那是。我们是啥关系,是生死之交。如果惠然你真做我的学生,我保证毫不保留地教授。”

“光教授不行,要带着她一起搞沙漠绿化研究,不管吃多少苦,我们一定要在十年内攻破这个难题。明天,我正好去基地开会,惠然我们一起走,我亲自送你上火车。张姐,你帮着她再整理整理资料,小惠回学校要写实习报告,你也给她出出主意。”

“我也舍不得你们。”惠然上前搂住了张育青的脖子。

“傻娃。小猫小狗养熟了都有感情,更何况人呢。”说到小狗,张育青又想起黑贝,眼里闪动着泪花。

李国梁的车来接惠然了。

惠然随李国梁来到正在建设中的塔中油田。从远处沙丘上俯瞰,像一艘行驶在波涛起伏的沙海中的轮船,泛着银光交错纵横的管线是船的桅杆,高高燃烧的火炬是领航的旗杆,那一条通向井场的道路,是轮船航行时划出的长长波浪。这是李国梁眼中的情景。而在惠然眼中,它却像一片落叶,随时会被四周隆起的沙海吞噬,如巨浪吞噬船只。

十几条银色的管道在惠然头顶上方纵横交错,伸向不同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球罐,连接着高高低低的塔台。惠然仿佛走入巨型的迷宫,让她眩目。李国梁像一位耐心的导师,给惠然讲每一个设备的作用,告诉她从井里打上来的石油如何在这里汇集处理,去除杂质变成干净的、可往汽车里加的石油。如此复杂的工艺惠然一时弄不懂。惠然觉得石油人真是很不了起,能知道几千米的地下哪儿有油,能在沙漠中打井生存,将来还要在沙漠里建亿吨级大油气田。李国梁对油田的未来踌躇满志,两颊泛着红光,像电影里拯救苦难人类的英雄。惠然不由被他的情绪感染,看李国梁的眼神也多了一份尊敬。

吃饭时,王伦看见李国梁和惠然进来,招呼他俩和他坐同桌。

王伦问惠然怎么今天有空来?李国梁抢过话说惠然明天要回北京了。“回北京好。”王伦故作神秘地对惠然说,“你再不走呀怕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生死考验都经受了,还有比生死更可怕的危险吗?”惠然问。

“你这小妹可真是嘴利索。告诉你吧,你不走,恐怕迟早要进入国梁兄的虎口。”

惠然望了一眼李国梁,李国梁低头吃饭假装没听见。

“学妹,我是看在来时咱同车的分上,真人不说假话。凭我久经‘杀场’的经验,国梁兄绝对是爱上你了。你可不知道,和我在一起时,他嘴里三句话不离你。你失踪的那天,徐所长跑来求援,你可不知道国梁兄急成什么样子,简直是方寸大乱。我们油田那么复杂的工程都没让他这么着急过。他把几乎所有的人都动员起来寻找你们,那么大的沙漠,到哪儿去找。一天没有找到,我们也累得渴得热得受不了,国梁兄却打了鸡血似的整夜不睡,分析你们可能经过的路线,要我们第二天扩大范围。他说他有预感,你一定没事,他肯定能找到你。结果怎么样,第三天,他真找到你了。你不知道吧。国梁兄背着你往回走的时候,他哭了。我和他在一起好几年了,沙漠里再艰苦,我从来没见过他掉过眼泪。你说他是不是爱上你了?”

“吃饭也堵不住你那张嘴。”李国梁对惠然说,“别听他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你敢说你没爱?好,那你干嘛还打算年底休假从北京路过时去看惠然。你什么意思,还不是想看看她到底来不来研究所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去你的。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李国梁有意岔开话题。

“差不多了,最晚月底办结。”

惠然见王伦印堂发亮,好事临门的样儿问:“有何好事?”

“我要调走了,调到四川成都销售公司。调令已到公司,我正准备下周回基地办手续。”

惠然望着李国梁,在她眼中,李国梁比王伦优秀得多,他家又在四川,为何不走?李国梁明白惠然眼神里的内容。王伦也看出来了。

“惠然学妹,我告诉你吧。国梁兄和我虽说是大学同学,可我们俩从来尿不到一个壶里。他是事业心特别重的人,为了事业可以不顾一切,用俗气话说有点高大上。而我就一俗人,我上大学也好,来塔里木也好,全都为了多挣钱,让自己将来的生活过得好一点。沙漠的恶劣你也感受了,经历过才明白这不是人呆的地儿。我可不那么高尚,我不想把自己大好的青春和唯一的小命葬送在这个鬼地方。你也快点离开吧,你爸妈要知道你差点死在沙漠里,还不心疼得掉眼泪呀。”

“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对吧?”惠然问王伦。

“你说得太对了。我这几年在沙漠里反反复复问自己到底想要啥,最后我终于想通了,一辈子就只有三万多天,干吗把自己搞得和苦逼似的。我又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俗人。好好地享受生活,老婆孩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在一起,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你呢?毕业后打算干吗?”

“还没想好。”惠然坦白地告诉他回家之后再说。听了惠然的话,李国梁心中起了阴霾。在惠然离开之前,他一定要找个单独的和惠然在一起的机会。他这么想着,快速地把饭往嘴里送,好像和饭有仇似的。

饭后,惠然和李国梁出来。惠然准备和他告别。李国梁想,咋办,没有时间了,咋样才能说服惠然。突然他有了主意,脸上绽出了笑容。他对惠然说:“你看天色还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落日去。到了那儿你才会明白啥叫大漠落日。”

李国梁开车和惠然向沙漠深处驶去。路上惠然问:“王伦调走了,你不走吗,打算在这里干一辈子吗?”想到他一个人在沙漠里一年又一年,惠然突然心疼起李国梁。李国梁摇了摇头说:“人往高处走,谁不想去环境好,离父母近的城市?在沙漠干的这几年,我思考了许多问题,我们国家需要石油,石油是国民经济的血液,你能想像如果没有石油,这个国家还能正常运转吗?飞机、轮船、汽车、化肥、衣料等等,衣食住行,石油的运用无处不在。石油这个物质奇怪得很,它几乎全部生在地表贫瘠的地方。比如沙漠底下,中东的沙漠石油富集,56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可开采的潜力也非常大。石油开采是一种职业,总需要有人从事这项工作。我没有多高大上,我也动摇过,现在看到一个油田一天一天在沙漠里崛起,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天一天成长,有一种成就感,有许多不舍。”

惠然猜李国梁会带她去哪儿,不知为何,她猛然想起沙漠里的那棵铁树,他说不定会带我去那儿。翻过几个沙丘,那棵铁树跳入惠然的眼帘。是心有灵犀吗?惠然暗喜。惠然对李国梁说:“这儿我来过。”李国梁回头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是真的,我刚来时间不长,那天一个人散步无意中走到这儿,发现这棵与众不同的树,当时我惊讶万分,不知是谁在沙漠里还有此等闲情逸致?”

啥子闲情逸致,是第一个进驻沙漠腹地钻井的石油工人,受不了黄沙的肆虐,得了沙盲症。没法子治疗,想出了这个法子是治病用的。”

惠然听说过雪盲,患了此症的人看什么都是白刺刺的。“沙盲症和雪盲症一样吗?”惠然问。

“差不多吧,沙盲症就是看啥子都是黄的。时间长了人心烦气躁、精神狂躁或是抑郁。”

“有那么严重?”惠然有些不敢相信。

“骗你做啥子。你是搞园艺的,园艺是美化生活的,可你晓不晓得,绿色能救沙漠里的石油人。你从事的园艺能给生活锦上添花,而沙漠绿化却是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固然好,但雪中送炭才更重要,对吗?”

“你这话张大姐也对我说过。”惠然没想过她所实习的研究所的绿化研究工作和石油人有关系。她以为石油人是闲得无聊做棵树玩,根本想不到这棵树对石油人如此重要。为了找出石油,像李国梁这样的石油人不得不放弃生活中被视为很平常的东西,比如与家人团聚,比如日常的生活,比如鲜花和绿草。这极平常普通的东西,对沙漠里的石油人几乎全是“奢侈”。想到他们的处境,惠然一阵心酸。

“不瞒你说,我并不是不矛盾,一度我也抑郁。就算当下,我也不知道在这恶劣的沙漠里还能坚持多久。惠然,没有人比我们更需要绿色。惠然,我希望你能做雪中送炭的人,为我们。”李国梁说到此停顿了一下,他在考虑怎样向惠然表白。过了今天,也许永远再没有机会了,李国梁不想放过这唯一的机会。

“我真心希望你来我们油田工作或是考取沙漠研究所的研究生。如果你能留下,就像眼前这金色的落日照亮我平凡的生命。”

李国梁意犹未尽,他多想说出藏在心底许久的“我爱你”三个字。转念想,惠然还是没有毕业的大学生,如果太过露骨的表白,会不会吓着她。硕圆的落日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把惠然秋潭般清澈的眼眸和嘴角月牙般完美的笑靥印成金红色。李国梁望着惠然,真想一直这么望着她、守着她。

惠然抚摸着被落日镀成金黄的铁树,薄薄的树片保留着太阳的温度。此刻,她离李国梁非常非常近。他轻轻的叹息,他看着她的眼神,他的言语无不令惠然怦然心动。难道我魂牵梦萦的沙漠,就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这是老天注定的缘分吗?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李国梁上前轻轻地拉住惠然的手。两手相握的刹那,电流传遍全身,惠然脑海中腾起绿树环绕、鸟语花香的画面。

落日的余晖,把铁树下的李国梁和惠然交织在一起,拉出长长的金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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