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瑾，车 瑞

（宁波工程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丰乳肥臀》是莫言打造的一部跨越世纪的中国农民苦难史，他将中国近代史微缩进一个家族的兴衰成败，把历史还原民间，以纯粹的民间视角，写女性苦痛，百姓困厄，以及他们在近代重大历史事件中的命运沉浮。他塑造的主人公上官鲁氏，在长达九十五年的历史与家庭纠葛中挣扎乞命，其刚柔并济的性格为典型中国式母亲做了最好的脚注。她的一生，在本能、现实、理想之间摇摆，但排山倒海的生活重压使她最终选择坚毅与包容，用顽强生存的乳汁哺育上官家族的后裔。正如莫言在《丰乳肥臀》封面上所言，这是一位背负着“大苦闷、大悲悯、大抱负”的中华母亲。

一、心路历程——本我、自我、超我

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在其后期著作《自我与本我》中将心理区分为“意识”和“潜意识”，并将人格结构划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他认为，本我是快乐原则支配下，充满本能与欲望的强烈冲动，展示出最原始、非理性、潜意识的心理；自我则是受现实原则影响，来源于本我，但以大部分的精力控制和压抑本我带来的冲动，迂回适当的满足本我；超我则遵循道德原则。自我从本我，超我从自我分化，自我与本我、超我之间紧密联系，自我作为一种桥梁式的架构，在快乐原则、现实原则、道德原则的三重力量下，联系本我与超我。心理世界产生发展的过程受到快乐原则的调节。快乐原则导致原始冲动释放，如性欲，称之为“本我”，这种非理性的兽性本能不断追求满足。但“快乐原则”不能支配人类精神，本我原始的欲望与冲动受到现实原则的抑制，此时，“自我”出现，它一方面接受现实，一方面迂回寻找“本我”所需的满足感。“自我是本我的一部分，即通过知觉——意识的媒介已被外部世界的直接影响所改变的部分。”[1]自我与本我如同骑手与马的关系一样，互相冲突，互相牵制。

上官鲁氏的出场就伴随着作为女性最原始的特征——延嗣，在时而清醒时而飘渺的思绪中，人生的灰暗与明亮不断交替。生子的苦痛折磨着上官鲁氏肉体时，其脑海却一度清晰地再现与马洛亚神父欢爱的场景，初夏的槐树林、五彩缤纷的槐花以及浓郁像酒一样的槐花香，环境上犹如仙境的描写正是上官鲁氏“本我”中旺盛的原始性欲得到满足的写照。然而满足所带来的欢乐立刻被上官吕氏的出现打破。“在她的眼里，婆婆是个轻飘飘的大影子，只有那两只手是真实的，是威严的，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①这种来自现实的冰冷的压制使上官鲁氏耽于“本我”满足的幻想被打破，“本我”原始欲望的冲动受到外部条件限制，被压抑的本我转变为现实原则下的“自我”。

生子仅是某种缩影。上官鲁氏“本我”中对于性欲的渴望体现在数次借种生子中，尤其与马洛亚神父水乳交融的感官体验，打破现实传统，满足原始性欲。不能否认，上官鲁氏借种生子开始于封建社会遗留“生儿子是传宗接代”传统。因此，上官鲁氏的“自我”从本我中演化而来，其性欲的满足不单只遵循快乐原则，更源于传宗接代的压力。因此，上官鲁氏“本我”并不是特别典型，多为现实原则下的“自我”，“本我”与“自我”之间不断的心理拉锯。

佛洛依德认为自我进入内部的分化阶段，就出现了“自我理想”，即“超我”。超我来源于幼儿时的某种自恋倾向，内部随着成长建构出理想的自我，成为“本我”或是内部世界、想象的代表。自我与超我，两者为鲜明对照——反映现实的东西和心理的东西之间，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之间的这种对立。“超我”是受俄狄浦斯情结支配的性欲期广泛而普遍结果的外在表现，与“本我”的联系表现为一种有力的冲动及重要的里比多变化。作为由内而发的“超我”以及现实原则限制所衍生的“自我”，两者均来源于本我，前者更接近，并带着幼时的自恋以及某种信仰崇拜，后者则压抑“本我”，更尊重现实的规则，因此“超我”与“自我”间出现一种支配与挣扎的关系，并且“超我”常出于良心或潜意识的罪疚感，愈到后面愈对“自我”支配得更严厉。

上官鲁氏形象中的“超我”，可能源于父亲鲁五乱一介武夫铁铮铮的勇气或是大姑姑的骄傲与持家的精干，而后来则倾向于“耶稣”博爱胸怀继承角色。伴随儿女成长、欲望复苏，上官来弟、招弟等纷纷随爱情而去，上官鲁氏的“自我”受到“超我”支配，道德准则下“超我”引发母亲内心的坚定与博爱，所以即使面临苦难，上官鲁氏仍沉默承担，如当来弟送来沙枣花时，上官鲁氏又骂又追，但“女婴杀猪般的哭嚎声像一条无形的绳子，把母亲扯住了。”上官鲁氏看似对苦难逆来顺受，但是若没有坚定、博爱、充满光辉的“自我理想”———超我的支配，上官鲁氏早已屈服于命运，但她自始至终挺拔站立，甚至战斗不息，正是源自于“超我”的支配力量。

二、悲剧命运——爱情、婚姻、命运

《丰乳肥臀》以“超越阶级的角度，用同情和悲悯的眼光来关注历史进程中的人和人的命运。”[2]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悲剧本质“是人的苦难或死亡，这苦难或死亡即使不显出任何‘无限强大与不可战胜的力量’，也已经完全足够使我们充满恐怖与同情。无论人的苦难和死亡的原因是偶然还是必然，苦难与死亡反正总是可怕的。”[3]生命延续是人生最有价值的东西，苦难与死亡的接踵而至更凸显生命之可贵。上官鲁氏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的伟大源自其遭受的苦难，首先是为家族延续的生产苦难，其次是为家族保护的生活苦难。终其一生围绕着爱情、婚姻、命运的悲剧展开。

生长在传统封建家族的鲁璇儿，其对爱情的理解来自姑姑。在姑姑的影响下鲁璇儿的情商发育注定和她的双脚一样畸形。与上官寿喜无爱的婚姻虽然早已注定，但上官鲁氏与马洛亚神父的结合，却是在生命被极度摧残后迸发出的火一般的爱情，她在品味爱情欢愉中迎来人生翻转的喜悦。而鸟枪队员的羞辱、马洛亚神父的跳楼使她的爱情以悲剧结束。马洛亚神父对于上官鲁氏的某种感情或许只是出于其生理需求的需要，或是其基督教徒解救众生的使命。对于上官鲁氏而言，这段感情无论是法律、道德、信仰都属于爱的僭越，所以，即使获得短暂的生命救赎，最终仍逃不出悲剧的窠臼。

长期以来，“封建礼教是制造婚姻悲剧的根源，是扼杀自由婚姻的一把软刀子”，[4]姑姑想通过“裹脚”攀龙附凤的野心成了上官鲁氏婚姻悲剧的根源。嫁入上官家，三年未诞男婴的事实招致婆婆极度不满，秽言恶语的咒骂和惨绝人寰的毒打从肉体和精神上给上官鲁氏双重打击，在婆婆眼里“女人是贱命，不打不行。打出来的老婆好使，揉软的面好吃。”当第四个女儿诞生时，她强忍身体痛楚，迎着毒日去场上翻麦，昏倒后因打碎一个碗而被婆婆、丈夫暴打。连续生了六个女儿上官来弟、招弟、领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后，上官鲁氏依然逃脱不了生育工具的命运，每次的毒打逼迫她一次次走上借种生子的道路，难以保全的忠贞和难以启齿的羞愧造成上官鲁氏灵与肉的双重苦难，从而衍生出她的命运悲剧。如果说“人的生命和生存的愿望与残酷的历史环境之间的悲剧性冲突”，上官鲁氏的生命就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浸泡、翻滚，然后向前流去。

三、形象探源——源于母神崇拜的投影

《丰乳肥臀》仅就书名就引人联想。的确，莫言小说中大多数女性都有丰满的乳房和硕大的臀部，尤其是上官鲁氏。这种创作模式源自于莫言曾经见到的一组史前维纳斯图片，威林多夫维纳斯和列斯普格的维纳斯，这些雕像全裸、巨腹、丰乳以及突出刻画的生殖部位，给人极强的视觉冲击，也成为莫言构思《丰乳肥臀》的艺术来源之一。史前维纳斯是世界各地原始先民关于大母神崇拜的具象投射，是原始先民集体无意识的反映。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本能与无意识》中提出了“原型”概念，他认为人类的本能与原型均来自集体无意识，在《心理学与文学》中荣格进一步将原型深入到文学研究领域，指出原型乃是创作的源泉与动力，这样从集体无意识出发构成原型再进一步拓展至具体表象，原型成为某种行为模式，指导我们追根溯源。人物等在个体化过程中，形成了各自的特点，但源头相似的各类个体仍带着作为母体的特征。

母亲作为生命授予者，预示着生命的起源，因此对于女性大母神或大女神的的崇拜便在世界各地石刻雕像、壁画中出现。其硕大的乳房、粗壮的双腿、突显的生殖器预示着生殖的繁衍和丰收的必然，因此，原始先民对大母神的崇拜贯穿了从原始生殖崇拜到精神层次对爱与美的赞誉，大母神形象历时性演变也经历了“原母—地母—爱神—美神”的演变。“原母神同土地的生养特征相混同，而植物的周期性荣枯是死而复生，母神又兼有了掌管死亡与再生的权利。”[5]由农耕文化的加入，大地、女性、母亲之间进行神话类比，进一步引申为地母神概念。土地的哺育与再造能力于地母神而言就是一种养育人类个体，再脱离母胎，最后又不断寻找回归母体的过程。莫言塑造的上官鲁氏形象既是对大母神崇拜原型的文学回应，也是对圣母般的女性角色的独特理解。上官鲁氏的女性特征——丰乳肥臀，是她与大母神心理崇拜的契合。她旺盛的生命力（生殖力）也与大地丰产极其相似。作为九个子女的母亲，她所养育的不仅只是自己最亲的子女，还有隔代的孙辈，甚至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上官粮等，她都视作己出，这使上官鲁氏不仅是母神的写照更是爱神在民间的缩影。

地母于上官鲁氏而言，是一个适当的原型回归。上官鲁氏一出场就与土地密切关联，她在一片浮土之中生下儿子，血与土混合，象征繁衍、生命的创造。上官鲁氏是一名传统的女性，四处借种，顶着苦难养育了一群“杂种”儿女，并且在战乱的年代、在饿殍遍地的年代无怨无悔付出，祈祷子女孙辈免于死亡，其作为“地母”象征的表现便是强大的生育能力和持续的母性之爱。

“丰乳肥臀”是大母神的特征，莫言以此命名，一度被解读为亵渎母亲，然而从母神原型出发，丰乳肥臀并非是一种俗艳妖冶，而是一种旺盛生命力的表现——作为生命的发源地，不断流出滋养生命的源泉。莫言说“我没有理由不赞美女性，因为女性是我们的奶奶、母亲、妻子、女儿，我的遗憾是没有把他们写得更好。”[6]莫言塑造的上官鲁氏，带领一群儿女，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抗衡天灾，躲避人祸，顽强生活，并以其博爱的胸怀与坚强的意志持守尊严直面苦难，从而成为集博爱、美丽、智慧、勤劳、坚毅的中国式大地母亲。

注 释：

①文中原文均引自莫言《丰乳肥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出版。

[1]车文博.弗洛伊德文集·自我与本我[M].吉林：长春出版社，2010：126.

[2]莫言.小说的气味[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189.

[3]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33.

[4]张丛林.礼教——婚姻悲剧之源[J].江淮论坛，2001（3）：111-115.

[5]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52.

[6]莫言.说吧莫言：为老百姓写作（访谈对话集）[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