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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不如怀念

2015-02-21陕西西安陆激

北方作家 2015年3期
关键词:秦风

陕西西安 陆激

相见不如怀念

陕西西安 陆激

顾明远岳母家乡在辽东半岛沿海的一个镇上,离开大海只有几公里路,镇子里面居住着几千户人家,多数是以打鱼和贩卖海产品为生。这是一个百年港口重镇。镇里没有豪华建筑,也没有风景名胜。房子都是由石头、水泥、木板建造的,灰白朴素,与现在的南方城镇相比,甚至显得有点寒碜。镇上房子单纯的色调和干净的街道让人感到十分舒适。每家年轻的小媳妇本来都喜欢坐在门口编织花边,近年来吃海鲜的旅游者多了,她们便羞涩地躲进屋里,悄悄美丽,又悄悄苍老,留下了一街的安静。

岳母娘家姓孙,在镇子里孙家算得上是一个家境较好的人家。她的老父亲是个清末秀才,一直在镇上当教书先生,家里有数十亩田产,有渔船向外出租,母亲很精明,把家务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家中兄妹二人,哥哥叫孙云凌,妹妹叫孙憬,也就是现在顾明远的岳母。两人成年后,都在外面上学。

从顾明远妻子的长相和待人接物的灵活劲儿,可以推断出,当年在镇子里读中学的孙憬,肯定是一个灵活动人的窈窕美人。貌美的孙憬总被献殷勤的男生们包围,感情波澜彼伏,难以静心读书。

在学校里,孙憬对于那些写信的、做诗的、献殷勤的男人,孙憬总是分别对待。对那些整日穿着青布长衫,身材瘦削,吟诗作赋,有几分斯文劲的男同学,孙憬每每粲然一笑。她从心底里觉得他们生性怯懦,老夫子味道十足,在这战事不断的年代里,与他们在一起缺少起码的安全感。

那些穿得花里胡哨的、油头粉面、俗里俗气的阔少,一见了漂亮女同学,像一群刚开叫的公鸡,个个想歪翅膀,好像快活得不得了,一天要活出两天来似的,整天琢磨着今天泡这个,明天泡那个。在他们面前,孙憬犹如一只高傲的“天鹅”,从不正眼瞧他们一眼,对他们的纠缠根本不理睬。她在学校上空飞来飞去,让他们天天看得见,永远吃不着,气得这些阔少们只跺脚。

班上还有几位家境不太好的男同学,高中快毕业了,还剃着个老气横秋的小平头,鼻梁上架上副眼镜,鼻子上终年冒着粉刺,灌了脓也不去挤掉,上代数、三角课的时候,

总是不住地频频点头。他们一门心思读书,信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企盼着考上个国立大学,争取一个好前途。对于高傲漂亮的女同学,他们最多偷窥几眼,暂时满足一下感官享受,至于“爱情”,他们是没有奢望的。

镇子里一位年轻的海军上尉渐渐进入了孙憬的视线,引起她好感。海军上尉名叫秦风,是镇子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家境殷实,是镇上少有的富庶户,家里也是兄妹二人:妹妹秦绵比孙憬低一级,哥哥秦风与孙云凌同一级。

孙家在镇子里也是有钱人家,不过比不过秦家。孙家老父亲的思想开明,知书达理,满脑子“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的新思想。好在儿子最终学了工科学,也算遂了老人心愿。

秦孙两家在镇子里都是有名望的人家,秦家是方圆数百里有名的富裕大户,秦老爷子传统思想很重,希望唯一的儿子能呆在镇上继承家业。不断地买地购房、开商铺,家业越干越大,光宗耀祖。为了拴住儿子的心,秦老爷子早早地为儿子买回了一房贤淑可爱的童养媳,指望儿子学校毕业后尽早圆房,安心继承父业。秦风个性很强,根本不体会老爷子的心思。在中学读书时,他就很有想法,好男儿志在四方,很希望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一番。

“家里的童养媳只是父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只能好好地敬待她,至于爱情、结婚我是完全没有感觉的。”秦风经常这样想。

中学毕业后,秦风顶着断绝“父子关系”的压力,毅然报考了海军舰艇学校,毕业后因成绩优异,被分派到护卫舰上服役。初步实现了“海上游弋,闯荡世界”的理想。

每次回家,他对父母亲很孝敬,几乎每一件事情都能顺着老人的心,唯一不能提到的就是结婚。秦风的理由是:我是一名职业海军,现在又是战争年代,我长年在海上漂泊、作战,根本不可能结婚。再说那个童养媳妇是你们为我定下的,我没有同意,我对她也没有什么感情,强扭的瓜不甜。秦风每次都这样说。

其实,秦风心里面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了,这个人就是孙憬。秦、孙两家不仅门户相当,而且两家只隔了一条街。秦风每次休假回来,总是找机会接触孙憬;孙憬也喜欢和秦风在一起。

秦风身高1.81米,身材健硕,体格魁梧,眼睛不是很大,但目光很锐利,鼻梁高高的,长着一副坚毅、略为瘦削的面孔,经常穿着一身合体的海军服,显得很英武。他那宽阔、魁梧的肩膀,发达、健硕的肌肉,任何一个女孩子只要投入他的怀抱,犹如一条在海面上漂泊的孤舟,突然驶进了宁静的港湾,顿生出一种幸福的安全感。

孙憬芳龄18岁,长着一副瓜子脸,配着一双会说话的、俏丽恬净的大眼睛,白皙的肌肤,细嫩的好像能掐出水来,丰满高挑的身材,胸前挺着一对好看的、高耸的乳房,像衣服后面藏着一对不老实的兔子一样,在胸前一颠一颤的,婀娜多姿,是学校里出众的“校花”。在那个年代里,这样一位年轻、俏丽的女子,在一个不大的镇上格外引人注目,慕名追求的、托媒人上门提亲的几乎踏平了孙家的门槛。

秦风不仅相貌英武,而且由于爱学习、见识广、讲起话来也很有吸引力。每次他和孙憬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这些内容都深深地吸引了孙憬,她感到每次与秦风在一起,心中充满了安全感和幸福感。有时想想学校里那些狂热的追求者,与眼前的这位海军上尉是无法相比的。

1948年10月,秦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家乡。

可能是由于战事紧张、繁忙劳累的原因,秦风一回到家就彻底病倒了。

秦风突然觉得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发烫,几乎就要着火了。迷离迷糊中,他发现有一个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个火把就站在他的面前,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得他通体红亮。火把差不多要把秦风身体给点着了。秦风说着梦话:“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烧我。”年轻女子说:“谁烧你了,你自己身上在冒火。”秦风迷迷糊糊又感到那女子手里拿得不是火把而是一盆冰凉的水,他多么希望这盆凉水能够浇到他身上,发出“滋“的一声,快快扑灭他身上的火啊。也就在此时,秦风渐渐清醒了,觉得浑身已经变得凉叟叟的,额上冒出了许多细密的汗珠。

秦风终于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热炕上。他盯着屋顶望了一会儿,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躺在这里了。秦风先是听到了身傍发出的细腻的呼吸声,接着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定睛一瞧,正是自己的童养媳妇,已经出挑成一个年轻俊俏的大姑娘了,眼睛乌黑发光,长睫毛,两颊绯红,梳着两条黑黑的大辫子,身段丰满。

她一边细心地用毛巾轻轻地擦去他额上渗出的

汗珠;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你都病了好几天了,一个劲地说胡话,我几次给你喂药,你都不知道,现在你终于清醒了。”

秦风说:“算算你来我们家七、八年了,长成大姑娘了,得赶快找一个好婆家。家里的事情由我来处理。”

姑娘说:“秦哥,我就是这个家里的人,我就是你的媳妇啊,我怎么可能离开呢?”

秦风说:“我是军人,现在外面正在打仗,我说走就走,随时要回到军队里去,军人的生死难料,怎么可能娶你呢?”

姑娘说:“你说的事情我不太明白,我只想在家好好伺候公婆,一定要等到你回来,反正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秦风说:“我这次要去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说不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很长时间都回不来。那你怎么办呢?”

姑娘便不再说啥了。秦风朝着姑娘望去,发现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呼吸有点急促,胸脯一起一伏的,那双泪眼汪汪的眸子简直像一把铁钩,要把他的魂勾去似的。生理的本能已使他难以控制,他要是在家继续呆下去,肯定经受不住诱惑,干柴烈火的男人只要一旦抱住了女人,整个身心都会沉浸下去,一切也就身不由己了。那他就会成为逃兵,更谈不上自己的宏伟理想了。想到这里,秦风下决心尽快离开家乡,返回到军舰上去。

秦风回到家里,面对的是一位贤淑的童养媳姑娘,对她谈不上什么感情,有的只是一种生理的冲动。他的心里面一直热恋着学生姑娘孙憬,这也是必然的。秦风、孙憬这两个年轻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很般配,两人互相产生爱慕之情,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按老话来说:这叫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生一双。

孙老爷子也看出来自己的闺女喜欢秦风,他觉得秦风这个人确实不错,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他是一名职业军人,整天动荡不定,现在外面又在打仗,军人生死未卜,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风险太大了。再说俗话讲:痴心女子负心汉,秦风说走就要走,万一他一去不返了,那自己的女儿咋办呢?老爷子每想到这里,禁不住地担心起来了。

就在这一天,秦风接到了上司的命令,要他翌日迅速归队。也就在这一天的晚上,秦风悄悄地约了孙憬。

11月初的东北已是寒气逼人了,北风吹到脸上,好像针刺的一般。两人顾不得寒风瑟瑟,相约来到了他们以前经常去的海边。离开这里上百公里之外的辽西大地,国、共两党的一百多万军队,刚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殊死搏斗。而在这里,没有战争的硝烟,也听不见任何枪炮声,海面上黑癯癯的,没有任何船只,暂时显得波平浪静,间或海涛拍岸,飞溅起的浪花水沫不断地抛洒在海滩上。

两人脉脉含情地走着,又相对无语。秦风的心情十分沉重,满腔的话语全打了结;孙憬听说秦风要走了,她心里也完全明白秦风今晚约她的用意。此时,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听他说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终于开口了。

秦风说“小憬,我已接到上司的命令,明天一大早,就要返回舰队去了,今晚是特地来向你告别的。”

孙憬说:“你一定要走吗?舰队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秦风说:“是的,我是军人,必须效忠国家,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这时孙憬轻声抽泣了。今天晚上她刻意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时髦的美国毛料大衣,衣领上还洒着秦风送给她的法国香水,披着一肩秀美的、柔软的长发,眼眶里盈满着泪水,给人一种柔弱、憔悴的美感。

突然,孙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猛地扑到秦风厚实的胸怀里,哭泣起来,一边哭着;一边深情地述说着:“风哥,你就听我一句话,为了我,为了我们的爱,不要再回军队去了,你离开舰队;我离开学校、家庭,咱们一块远走高飞,找一个避开战火的安全地带,寻找我们的幸福。”

孙憬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温柔的像只小绵羊似的等着他的摆布。秦风确实有点经受不住了,他的脸色变得又红又紫,好像看得出额头上血管里的热血在里面滚动。他轻轻地俯下身子,低头吻着她的秀发,觉得她的头发好香好香,很好闻,再多闻几口,他就要醉得站立不住了。他的双手猛地一下搂住她的后腰,并用力地向上滑动,渐渐地向她的胸脯移去,想要解开她大衣的扣子,他的眼光里闪烁着想要征服女人的欲望。

就在此时,军人的理智和顽强的抑制力,又使他挺直了腰干,静静地站立了身体,魁梧高大的身躯,巍峨的仿佛一座矗立的山峰。

孙憬又说:“我知道你是铁了心要走的,我就是哭

死也拦不住你,你这回走了,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要尽量避开战火,军舰上可没人疼你。我等着你回来,直到永远!”

孙憬越是温存体贴,秦风就越受不了。那天晚上,他简直就是从她身边硬是走掉的。秦风想他要是再不走掉,美女情长,英雄气短,他恐怕就永远走不掉了,永远回不到舰艇上了。

那天晚上,孙憬可以说是一夜都没有睡着觉,一直躲在闺房里哭泣,她哭自己不幸的命运;她怨秦风的铁石心肠。夜深了,隔着紧闭的大门,传来了老父亲的声音:

“憬儿,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呢,千万别哭坏了身子骨,我和你妈都在为你着急啊!我以前就对你说过多次,秦风是军人,只要命令一到,说走就要走的,听说咱们东北打了败仗,他们的军舰肯定要驶向南方去了,他还能回来吗?”

“爸,您和妈赶快休息吧,就别为我操心了。我心里头堵得慌,你们让我哭一会儿,也许心里会好受一些。”

“爸知道你喜欢秦风,你心里面也只有秦风,你爸是个开明的人,能理解你这份感情。可秦风是个堂堂的男子汉,现在又是战争年代,他能为了你而离开舰队吗?肯定不会,这也是男人的志气和出息啊。”

“你们学校李校长的儿子,与秦风是同一个班的,现正在北平上大学,李家已几次上门提亲,听说北平战事吃紧,李家儿子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你们不妨接触一下试试看,爸也不勉强你,更不会强迫你。”

“爸,您快别说了,除了秦风外,任何人我都不愿意。爸,这事您就别管了,我求您了。”

孙憬说完话又哭起来了,好像越哭越伤心了。老父亲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也不敢再多劝慰。

第二天一大早,秦风临走之前托妹妹秦绵带给孙憬一封信……

小憬:

我马上就要出发了,就要离开你、离开父母亲,去向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地方。我的心情是极为难过和复杂的。在这离别的时刻,我很想把我真挚的感情告诉你,想来想去,还是不说为好。只可惜老天爷让我们分开了,只可惜我以后很难再看到你美丽的身影,听到你甜甜的声息了。昨天晚上,我极力控制自己,人虽然直挺挺地站立著,但我的心疼地都要碎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二日那个离别的晚上。听说我们的舰艇要驶向南京、上海一带,也可能要去向更远的地方。

我相信上帝是有良心的,是会把你送还给我的。你很年轻,千万注意身体,不要太想我了!

秦风

另一方面,坚强的姑娘又在四处打听秦风的去向。在学校里她学过中国地理,从秦风嘴里也了解了一些交战的形势。秦风他们的舰队多半是向南去了,至少是去向烟台、青岛一带,再往南走就是上海、南京了。

孙憬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寻找秦风,哪怕走遍天涯海角,累死累活,也要把他找到,只有和他在一起人生才是幸福的。她是一个有文化的新女性,为了人世间这份最清纯、最炽热、最真挚的感情,就是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人间只有少女的爱情是最迷人的,尤其是初恋的少女。

也就在这个时候,由于学校停课,孙憬的哥哥孙云凌从青岛回来了,他向妹妹讲了一些外面的情况:

哥哥这几年来一直在青岛上大学,见多识广,应该说这些消息都是比较落实的,孙憬这样想。

可以这样说,哥哥带回来的这些消息,不但没有安慰、稳定住妹妹的心,反而更加坚定了妹妹南下寻找秦风的决心。根据哥哥提供的新情况,她已决定要去向南京、上海一带……

这个决定在家里一经传出来,家里就像炸了窝似的,天好像都要塌下来了一样,老父亲生气;老母亲病倒;哥哥不停地分析劝说。试想一下,在当时那个兵慌马乱的年代里,北宁线、津浦线的铁路交通近乎完全中断,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几乎要靠徒步,去寻找数千里路之外的“爱人”,一路上吃、住、行都成了大问题,到处又都是散兵、游勇、土匪、强盗的威胁,可以说人生的安全完全没有保障。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个

“爱人”究竟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甚至在战争年代里连生死都不明。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这个荒唐的想法,必然会遭致全家人的坚决反对。

然而,家里任何一个人的极力劝说;甚至连老母亲的以死相威胁,都没能拴住她的心。她比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笔下的“娜拉”还要坚强,娜拉是因为无法忍受夫权而离家出走的,娜拉的出走,在于想获得经济权的独立,而她的出走只是为了获得那份弥足珍贵的爱。通常男人离不开女人,多半是因为性的吸引;而一个女人如果离不开男人,更多的则是情感上深深地依恋。

孙憬就这样踏上了寻找秦风的漫漫征途。她沿着海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才知道要找到秦风实在是谈何容易。因为综合她所得到的各方面的消息来看,秦风他们的舰队的去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往南去了。也许去了山东的烟台、青岛一带,也许已经到了上海、南京一带,也许去了更远的浙江、福建沿海。到底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孙憬唯一的选择只能往南走。根据哥哥提供的情况,她猜测,秦风很有可能到了上海、南京一带。

外面复杂、险恶的环境使她变得十分的小心,出门时她带足了盘缠,穿了一件厚厚的棉大衣,还戴了一顶男人的棉帽子,把自己的青春亮丽尽量遮盖起来,一路上也尽量不与外人搭腔,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每个白天要走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只要听说哪里可能有军队的舰船,就往哪里跑。就这样她每天走着、寻着,走的天昏地暗,寻的筋疲力竭,已经累得实在没法再往下走了。

多少个漆黑而又寒冷的夜晚,孙憬蜗居在乡镇的小客栈中,她浑身酸疼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冷冷的星空,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鸡鸣狗吠,真是感到长夜漫漫,永无天明一般。她微微牵动着嘴角,时常回忆起少女最甜蜜的一幕。

1948年初夏的一天,天气特别好,晴天一碧,万里无云,从海上吹来的习习微风,又暖又湿,仿佛带着一股新鲜劲,一阵阵扑面而来。姑娘越是在天气好的时候,越有心情打扮自己。孙憬好像早有预感似的,她穿了一件刚刚买回来的缎子旗袍,浅底色的旗袍上飘着朵朵殷红的枫叶,十分惹眼,飘逸的长发有三分之二掠过左额,堆泻到了肩上来,头发上还绾着一根苹果绿的发带,脸上略施了一点淡妆,嘴上还抹了一些口红,文静淡雅,看着十分清新可喜。

这时,秦风像一阵风似的,突然跑到她家里来了,一进门便冲着她倏地敬了个军礼,叫着她小憬的时侯,着实被他吓了一跳。秦风一米八的大个子,全身穿着崭新的美式海军制服,肩上扛着“一杠叁星”的上尉军衔,腰身勒得紧俏,精神气十足,显得威风凛凛。一顶崭新高耸的海军大盖帽帽沿正压在眉毛上方;头发也蓄长了,渗黑油亮的发脚紧贴在两鬓旁。仅仅一年多的工夫,当时常留着个“小平头”的青年,竟出挑得如此英气勃勃了。

“啊呀!怎么你现在有功夫回来了,都一年多了,连你的影子都见不着。”孙憬温情地埋怨道。

“这一年多来,我一直都忙于学习和海上训练,美国的军事教官要求很严,不敢有一点怠慢,完全是封闭式的学习和训练,连写给你的信都要接受严格地检查。现在好了,我已经毕业了,被分派到护卫舰上服役。今天刚刚上舰报到,舰长给了几天假,就赶着回来了,到家后向父母亲禀报了一声,就过来看你了。”

听着秦风的解释,看着他魁梧高大的身影,孙憬的心里面喜滋滋的,她搓拈着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看着秦风脚上锃亮的皮鞋,几乎不敢和他的目光对接。

“小憬,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是我托朋友从美国买的毛料大衣和法国香水,聊表心意,就是不知道这大衣的尺寸是否合适,不过,你的身材我心中有数,错不了。”秦风笑着把两件礼物,摆到了孙憬的面前。

“啊呀,秦风,你太客气了!过去我们之间的交往可没有这些礼节啊!。”孙憬怯怯地微笑着。

“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我已经是上尉了,应该表达我的心愿,再不表达的话,我怕人把你给抢走了。”

“你现在是军官了,开着军舰到过许多港口大城市,多威风啊!我想一定有不少漂亮姑娘喜欢你,你还会想着我吗?”孙憬娇嗔地说道。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遇见你是千万分之一;你才是我心目中的唯一。有时我人在大海上漂泊,可我的心时刻都在陆地上跟着你呢!你是位温柔纯情的姑娘,心底善良,性格开朗,你就是我的生命、灵魂;为了你我可以舍弃一切。”孙憬笑了,这些话是迷人的,尤其是对一位初恋的少女。

没想到一个威武高大的军人,追起姑娘来,怎么也像贾宝玉一样多情善感,缠绵缱绻,说起话来还文皱皱的,尽是些热得烫手的词。

秦风说着慢慢地站起身来,冷不丁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孙憬,用轻轻的,轻得差不多听不见声音似的,在她耳根下说道:“憬,你太美了!我真喜欢你。”

“快别这样,大白天的别人会看到的。”孙憬的两手挥舞着,挣脱着。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就在那一刻,秦风好像第一次发觉孙憬的迷人可爱,大概是那天的光线特别柔和,大概是孙憬那件飘着枫叶的缎子旗袍格外迷人。秦风看到她浑圆的项背,露在明亮的光线下,泛着一层青白的光辉,他搂住孙憬的后腰,将脸偎贴到她的项背上轻吻着。

她感受到了秦风的热吻,她甚至感觉到了男人胡子的刺痒,此时,往昔的心心相印;一年多来的无比相思,汇合成一股巨大的情感向她扑来,她感到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仿佛一叶飞舟装载她的心,在浪涛飞溅的大海里飞奔,被感情的巨浪推向了峰顶,她扭捏着想要挣脱秦风的双手,可已经“力不从心”了。慢慢地,她把头向后靠在了秦风的肩膀上……

每每想到这里时,孙憬卷曲着身子紧紧攥着那瓶“法国香水”,眼睛透过泪水的折光,依稀可以看到他英武的相貌,耳边依然响起他亲切的话语。然而,事实上不管她怎样如痴的思念,如何默默地倾诉,回答她的永远是窗外呼啸的北风。在苦难中回忆起幸福,恐怕是人最痛苦的时候,这种揪心缥缈般的相思,这种精神上的苦熬,是常人难以忍受的。渐渐地,她感到体力上、精力上似乎都难以支撑下去了,甚至失去了生活的信心。

也就在这个时候,孙憬意外地打听到一个消息。

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是路上碰到的一位老乡;一位好心的大姐。大姐告诉她:舰队去年11月份就离开了海军基地,一直向南开去了,准备到南京一带构筑什么“立体防线”。孙憬听了心里一震,她着实有点兴奋了,紧紧地楸着大姐的臂膀,一个劲地追问她这些消息是否可靠,大姐的回答是肯定的。孙憬一下子来了情绪,觉得自己所走的大方向没有错。她暗暗地下定决心,现在只有一个心眼,就是赶快朝着南京方向走,只要到了南京就有可能找到秦风了。

孙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走过了多少个白天,度过多少个难熬的夜晚。她从老家出发的时候,刚刚过了1949年春节,满目还是万木凋零,水瘦山寒的景象,而眼下,却已到了草木青葱、骄阳辣辣的夏季了。

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她终于走到了长江北岸的浦口。

江边上漂浮着水草、芦苇,远处停着一些打渔的木帆船,根本看不见军舰的影子。江面上风平浪静,好像也没有任何打仗的迹象。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想想自己几个月以来,跑来跑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为什么竟连个他的人影子都没见着,甚至也没有得到他的一丁点消息,心里非常难过,真想捶胸顿足的大哭一场。有人说:只要心沉,石头也能开出花。难道她的心还不沉吗?情还不深吗?为了寻找秦风,她背离了家乡的亲人,劈开荒野的荆棘,越过长城,渡过黄河,基本上是靠步行找寻了几千里路,仍然毫无收获,这到底是为什么?

其实孙憬并不知道,秦风自从离开她,离开家乡以后,他们的舰队就径直向南驶去了,到达上海后,又转进了长江流域。这时,秦风所在的舰队又进至到上海外围的吴凇口一带,随时准备驶向浙江、福建沿海……

然而,这些形势的变化孙憬却全然不知。如果她能够稍为理智地分析一下当前的形势,冷静地总结一下几个月来寻找秦风的失败的原因,从此产生失望而失去信心的话,那她就有可能“打道回俯”了。可她偏偏就是什么也没悟出来,仍然不改初衷。她想好了:准备在南京打探一下情况,稍作休整,然后先去上海方向寻找,不行的话,再沿着浙江、福建的海岸线找寻,就是找遍全中国,也要把他找到。难怪有人说:沉浸在爱情中的少女,她的智力水平近乎于“白痴”。

可就在她到达南京城后不久,身体就实在扛不住了,她感到头晕目悬,口干舌燥,浑身发着高烧,两条腿软绵绵、轻飘飘的,明明是走在城里的大马路上,两只脚就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没有一点力气,突然间脚下打了个趔趄,眼前一黑,身体重重地沉了下去,便什么都不知晓了。

所幸的是南京解放了,她没有一直躺在大马路上,更没有受到坏人的侵扰。不多时,她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医生的诊断是:极度营养不良,高烧中暑,已出现中度脱水。医生为她注入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吊瓶中一滴一滴的“生命之水”缓缓地流进了姑娘虚弱的身体里。

几个月以来,可怜的痴情女子,只有现在算是静静地躺下休息了,不知道人在病重昏迷之后,她的思想是不是也可以暂时休息一下?可从她梦魇的话语中,仍可以断断续续听到:“秦风——你到底在哪里啊!你—让我找得好苦啊!我一定要找到——你。”多

么痴情的女子,多么重情的姑娘。遗憾的是瑞典皇家科学院颁发的诺贝尔奖项中,没有设立“真挚爱情奖”,如果有的话,毫无疑问,她是当之无愧的。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姑娘的身体慢慢地开始孺动了,腿部也不是那么僵硬了,渐渐地有所知觉了。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躺在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环顾一下四周,发觉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还打着吊针,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躺在这里了。

“啊!你终于醒了。”孙憬随声望去,面前正站着一位青年学生模样的人。他不过二十三、四岁,瘦瘦高高的,面容和蔼,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人虽瘦了一点,但精神很饱满,显得十分精干。

孙憬说:“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

青年学生说:“我叫沈达仁,是中央大学物理系的学生。前天傍晚你就晕倒在我们学校的后门口,是我把你送到医院里来的,听大夫说你都昏睡了两天两夜了。”

青年学生又说:“现在好了,你终于苏醒了。”

孙憬朝沈达仁望了好一阵子。望着望着,心里面充满着一种感激,硬撑着要从床上坐起来,细密的汗珠立即从她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沈达仁一面按住她;一面拿来毛巾轻轻替她擦着,继续说道:“你千万不要动,你病得很重,身体虚弱得很,一定要好好休息。”

沈达仁说:“昨天你不停地说胡话,嘴里念叨要找秦风,秦风是你什么人,他在什么地方,我能帮助你吗?”

孙憬顺势说:“我非常感谢你救了我!秦风是我的表哥,就在南京或上海这一带,具体地址我也说不清楚。”

沈达仁说:“南京、上海那么大,没有具体的地址,太难找了。那么你家在什么地方呢?听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孙憬说:“是,我不是本地人,我家在东北,我是从辽宁到这里来找我表哥的。”姑娘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圈微微的有点发红。

沈达仁说:“啊呀!从辽宁到南京有几千里路,又是战争时期,姑娘你真的太不容易了。”他发现姑娘似乎有难言之隐,便不再多问了。沈达仁离开时,一再嘱咐姑娘:一定要安心治病,千万不要多想,一切等身体好了再说。

在往后的日子里,沈达仁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会去医院里看望孙憬,生活上处处关心她;精神上更是给了她许多安慰,也使她了解了许多天下大事,明白了不少道理。

孙憬的猜测没有错。沈达仁的家就在南京,他的父亲是一位正直的中学教员,从小他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考入中央大学物理系后。

孙憬病愈出院后,他们之间就有了更多的往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心里面都多了一点点谁也不愿意说破的情愫。此间,沈达仁还热情地为她找到了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从这一点上讲,孙憬还是比较幸运的。

1949年建国后,政治形势更加明朗。孙憬仍然没有得到有关秦风的半点消息。

孙憬非常沮丧,情绪极其低落。她隐约感到秦风不是死在战场,就是去了台湾,形势已使她彻底失望了。

孙憬确实想不出来接下去继续寻找秦风呢,还是写信告诉东北的父母,自己安下心来,留在南京干好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后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孙憬寻找秦风已绝无可能,她仅能选择后者——留在南京继续工作了,她只好把初恋的甜蜜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深处。每当夜深人静时,她也时常怀想起昔日的恋人。

目前,偌大的一个南京城,能够问起她有关“寻找秦风”情况的人,恐怕也只有沈达仁一人。可偶尔只要一问起她那位“秦风表哥”的下落,姑娘总是吱吱唔唔,表情还有点尴尬。沈达人也是一个聪明人,他感到这位“秦风表哥”,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表哥,肯定是她的心上人,否则的话,姑娘不可能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千里迢迢来南京找寻。不过在这样一场大的战争里,失踪个巴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根据现实情况分析,这位“秦风表哥”怕是很难找到了。既然姑娘不愿多流露,自己就不便多打听,除非她以后要我帮助再说。沈达仁时常这样考虑。

就在这个时候,党组准备安排沈达仁到军队里去工作。那时候,全国刚解放不久,无论是地方上,还是军队里都很需要有文化、有知识的年轻人。就在他去部队报道的前一天的晚上,沈达仁向孙憬婉转地表达了他的感情……姑娘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羞红了的脸蛋几乎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一只脚轻轻地、不住地搓着地面,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又是怎样想的呢?

每当想到这里时,孙憬的内心充满了伤感与无奈。她的身心就好像正处在一个孤零零的海岛上,四

周一片汪洋,自己是那样的无可奈何,又无依无靠,而沈达仁的出现,犹如一条好不容易盼来的救难的船,如果她一旦失去上船的机会,就有可能永远被抛弃在这个荒凉的海岛上了。

再说这位沈达仁不但在她病重的时候,救助过她,还给了她许多生活上的帮助和精神上的宽慰,眼下这份非常适合自己的好工作也是他帮忙找的。他还是一位待人诚恳热情,善解人意,又有专业知识的好青年,马上又要跨入人民解放军干部队伍的行列,与这样的人在一起的话,生活是稳定的、是合时宜的,也是充满安全感的。照今天的时髦话来讲,这也叫“与时俱进”。

结果是可以预料的。孙憬姑娘欣然接受沈达仁的爱慕,是自然的事情,他们两个人由意外地相遇,到渐渐地相识,由相识到日益了解,由日益了解到心心相印,最终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时间大概是在五十年代中期。

接下来,沈达仁被调到了某军事院校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不久,便走上了领导岗位。妻子孙憬也作为随军家属,进入这所院校的图书馆工作。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我们的国家经历了许多场政治运动,走过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历程,而军事院校的情况一直是比较稳定的。在此期间,沈达仁由于历史清白,又是地下党员出身,说话办事亦很谨慎,因此,除了在“文革”中,受到一点不大的冲击外,本人、家庭基本上是安稳的。孙憬由于对过去的“往事”始终守口如瓶,就是在丈夫面前也从不提起这段“往事”,所以,更是风平浪静,过着平淡而又稳定的日子。

应该说,孙憬的选择是正确的。老沈这个人,不仅工作能力突出,事业心很强,而且对家庭也很有责任心,其中包含着对独养女儿的教育与疼爱,对妻子更是关心备至,只要妻子有一点病痛,老沈都会忙前忙后,无微不至。他是校园内人人啧啧称赞的好领导、好丈夫,好父亲。孙憬每每听到、想到这些时,内心感到十分的温暖。

老俩口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后,工资待遇不低,住房也较宽敞,老沈是正高级职称,离休后,组织上还保留着他正厅级干部的待遇。可以说,一家人正充分享受着改革开放所带来的成果,日子过得蛮舒适、惬意。

可人有旦夕祸福,就在一年多以前,老沈因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家里的大树倾倒了,对孙憬来说犹如青天霹雳,家庭遭受了灭顶之灾。她确实经受不住了,原本还显得年轻、很有风度的孙憬,头发一下子白了一半,苍老了许多,两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两个浅坑,几乎整日坐在家里发呆。这是一种深切怀念的苦,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真是“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好在女儿、女婿对老人很孝顺,女婿顾明远自从岳父大人去世后,干脆把自己的小家庭搬到了岳母家,平日里两口子除了上班工作外,尽量找时间多开导、安慰老人,生活上嘘寒问暖、处处关心老人,安慰的话、好话说了一箩筐,但效果不甚明显,老人的精神状态一直很不好,儿女之情是无法替代老伴的,这也是必然的。

这一次,顾明远的妻子专门陪母亲回老家一躺,目的是让老母亲分散一下注意力,出去走一走,好好地散散心,与老家的亲戚们拉拉家常,让她尽快地从悲哀中走出来,好好地生活下去。逝者已不能复生,但每一个生者都要走完自己的人生道路。可以说,目的基本达到了,老母亲的精神状态得到了较好的恢复。

在家乡的那段日子里,孙憬也了解到一点有关秦风家里面的情况。据健在的老人们回忆:秦风本人自1948年11月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更奇怪的是大约在1949年3月初的某一天夜里,秦家四口人,在事前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去向,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时间久了,秦风一家也就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记忆。这些消息使孙憬感到十分地吃惊,心里面也不是个滋味。

可就在她们母女俩准备返回的前几天,一个非常意外的消息,打破了孙憬诧异茫然的心态,一石激起千层浪,她那颗原本已经冷却的心又开始升温了。

远在沈阳的哥哥孙云凌和嫂子,听说妹妹回到老家的消息后,老俩口立即安排好家里的事情,急忙赶着过来看望妹妹。双方一见面,大家免不了伤感一番,互相掩面而泣。眼泪里既包含有激动的一面,也有悲哀的一面。激动的是大家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这一辈子都经历过不少坎坷,尤其是妹妹1949年初离家后,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磨难。现在能够看

到她,在女儿的陪伴下健康地回来,当哥哥怎能不激动的泪水盈眶呢?悲哀的是妹妹在历经艰难后,幸亏遇见了大好人沈达仁,是他给了妹妹大半辈子的幸福,可年龄不是太大的老沈,却因突发急病逝世了,令人扼腕痛惜。这对于妹妹来说是多么沉重地打击啊!

面对此情此景,当哥哥的只好尽力劝慰妹妹。待大家稍为冷静一点后,哥哥和嫂子说出了一段现在才可以公开讲的历史,他们说的时候心情显得很沉重,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让孙憬惊讶的目瞪口呆。

嫂子说:“我娘家有一个远房的表哥,叫马永浩,前一段时间,从台湾到沈阳来进行商务考察,我和你哥哥请他吃了一顿饭,从谈话中了解到:他祖籍是河北人,原来并不是经商的,过去一直在国民党的海军里干事,七十年代退役后,才开始做起了生意。”

哥哥说:“当他一提到在国民党的海军里干过,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咱家乡的秦风。

哥哥说:“他所说的毕业学校,服役时间都和秦风的差不多。我当时显得有点激动。接着我又问他:”

“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秦风的,他是辽宁人,也是海军舰艇学校毕业的。他失声笑了起来说:怎么能不认识呢,我和他都在护卫舰上服役,那时候,我们天天都在一起,秦风比我高一级,他是搞无线电通讯的;我是搞发动机维护的。”

哥哥又说:“能够得到秦风这么确切的消息,马永浩和他又是一个舰艇上的,肯定应该知道秦风的下落,于是,我更加兴奋了,紧接着说:”

“秦风是我的一个亲戚,我现在急于要知道他的下落,请你说得详细一点。”

因为当时舰队的行动是绝对保密的,所以,我们不可能与家里有任何联系。”

“照你这样说,秦风也去了台湾,他现在还在高雄吗?”

马永浩回答:“是的,秦风和我一起到了台湾高雄,我们一直在高雄的海军基地共事多年,关系还是比较好的。他是六十年代末退役的,他退役后不久就去了台北,我比他晚几年退役,退役后一直在高雄,再后来我就做起了生意。”

嫂子说:“我紧接着插话问:现在你还和秦风联系吗?他的情况还好吧!”

马永浩回答说:“自从秦风退役去台北后,我和他联系不多。据说他的各方面情况还不错,好像也在做什么生意。他又搬了几次家,目前我连他的具体地址都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托台北生意上的朋友打听,估计可以打听到。”

嫂子又说:“我们知道了这些事情后,本来想马上打电话告诉你,可又一想,老沈刚去世一年多,你还在悲伤之中,怕扰乱你的心情,我和你哥商量,还是等以后有机会见面时,在详细地告诉你。”

听到这里时,孙憬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已经彻底地坐不住了,站了起来,可是刚一立起来,就感到一阵晕旋,差一点跌倒,幸亏旁边的女儿一把扶住了她,让她慢慢地坐到了沙发上。

这时哥哥对孙憬说:“你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先休息一下,稳定一下情绪,然后给秦风写一封信,你嫂子知道马永浩的地址,让她把信寄给马永浩,委托老马一定把你的信转给秦风。我想老马一定会办到的。”

本来岁月的流逝可以淡化和磨平一切。可今晚,孙憬的心情如五味杂陈似的,实在不是个滋味。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时间各种情感一齐涌上心头,思绪万千,泪水悄然地流淌出来。她想起了五十多年前那段铭心刻骨的初恋;想起了寒风凛冽中那难舍难分的离别;想起了“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磨难。几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之外,无处话凄凉……”她默默地念着苏东坡那首荡人心魄的《江城子》,而孤寂伤痛的怀念心境又何尝有别?

另一方面,她又伤心地怀想起她的丈夫沈达仁,是他在病痛中救助过我;也是他给了我安逸稳定的家庭生活;又是他给了我大半辈子的温暖和幸福。可病魔无情,让他永远地离开了我。此时此刻,有谁来陪伴我,有谁来安慰我?我是多么的无奈啊!想着想着她渐渐地睡着了……

秦风几十年杳无音信,现在总算有了一点消息,眼下大陆和台湾的关系解冻了,海峡两岸已基本实现了“三通”,祖国终究是要统一的。因此,你绝不要悲观失望,不说的理想才像理想,比“三通”更重要的是心通。你无论如何都应该写封信试一下,即便是联系不上,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只有这样做了,这辈子才不会落下什么遗憾——这是哥哥和嫂子的意见。

经过大家一再地劝说,临行之前,孙憬写了一封短信,交给了兄嫂,随即踏上了返回的列车。

此时,远在台北的秦风,住在一座老式公寓楼里,

虽有着三室两厅的房子,却是一位独居老人,据说他的妻儿都在美国。在许多人眼里,秦风不过是台湾那些正在凋零的退伍老军人中的一个,人生的繁华与辉煌都已过去了。好在他是海军出身,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身体还挺硬朗,每天种种花、打打拳、散散步;自己买菜、煮饭、打理生活所需,过着闲逸而又平静的生活,周围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心中的故事。

这一天,刚过了午后,秦风又习惯地踱到客厅窗边,眺望着下面的街景。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开领羊毛背心,配着一条浅灰薄呢裤,颀长的身材,非常儒雅。他那一头稀疏灰白却梳理得妥妥贴贴的头发,两边的鬓角已经花白了,唇上两撇胡髭也修得整整齐齐的。他的这套位于公寓四楼的房子,正对着中正公园,从上临下,中正公园西边大道的景色,一览无遗。近年来,台北沧海桑田,面目全非,东西区的高楼大厦,巍巍然如排山倒海而来,目之为眩;立交桥上四通八达,一下子分不清东西南北,有时踟蹰街头,竟不知身处何处。市区大大小小的新酒吧、咖啡馆,装潢的十分考究、奢华,太过炫耀了,有点爆发户的味道。可也有不变的东西,令人追思、回味。武昌街上那间青灰色的金陵咖啡屋,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那种幽幽的情调、浓浓的咖啡加方糖,几十年醇香依旧,始终不变。他的心情的确有一份繁华过后的自如,可也有不少的遗憾与不安,随着年事的增高,这份不安的心情反而多了起来。

就在此时,门铃突然响了,邮差送来了一封信。启开一看,秦风呆愣住了,这是一封老朋友马永浩转来的孙憬的来信。他捧着来信,双手却在不停地抖动;脚下连连打了几个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了,随后才慢慢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颤巍巍地戴上了老花镜,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孙憬的来信,廖廖数语,亲切而又得体,越读越难受;越读越思念,他抬起头来,脸上微微地抽搐着,禁不住泫然泪涕,感慨万千。“上帝啊!我终于得到了你的消息,可是却迟到了半个多世纪,整整五十多年了!”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各种复杂的情感一起向他袭来。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辰,他几乎寸步都未挪动,一直斜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静静地思考着一切。男人相比起女人来,更多的是理性和现实,他仔细地回味着过去的情感,较多的却是在思索着未来。天色愈来愈暗了,街上华灯四起时,他终于迟疑地立起身来,走到书房的大写字台前,捻亮台灯坐下,慢慢地打开抽屉,取出了一叠精美的信签,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拿起笔来写道:

小憬:

你好!请允许我还是沿用过去的称谓,我觉得只有这样才更能找到当年的那种感觉。老马已把你的来信亲自转寄给我了。当读到你来信的那一刻,我激动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自己感到浑身上下的肌肉好像都在颤抖,下意识地觉得我的双手在不住地抖动,两腿也有些站立不稳了。真要感谢上帝是公平的,终于让我得到了你确切的消息。仅从这一点上讲,我是万幸的。

你的具体情况我知道一点,在这里我不想多问,或者说不敢多问。我只告诉你我的一点情况:从军队退役后,我就到了台北,偶尔也做点生意。我有两个儿子,都已成人,现均在美国谋事,我的太太就是当年家里为我定下的那位“童养媳妇”。她也在美国与小儿子一起生活。我一人独居台北,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你肯定会感到惊奇,那位“童养媳妇”是如何到达台湾的呢?民国三十八年春节过后,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我换了便装偷偷摸摸地潜回家乡,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回到了咱们的家乡。回到家里后,就听老父亲说:“你已离家出走了,究竟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带着父母亲、妹妹和“童养媳妇”连夜出逃,几经辗转到了上海,由于形势紧迫,很快我让他们先去香港暂居。最后他们四人于一九五零年十月抵达台湾高雄。我父母亲的晚年还是比较幸福的,不幸的是二老已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先后病逝,情况就是如此。

在与你彻底地隔绝音讯,我的婚姻只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无奈地完成了一件人生的任务而已,这也算是对父母的一种孝敬吧!我与她在各方面差异较大,导致在感情上一直很淡漠,精神层面更是苦恼。在台北独居的日子里,我时常想到:自己已过了七十之年,就整个人生而言,谈不上多大的成功,但还勉强可以言之,惟有个人情感的选择,实为终身抱憾。当我得知你确切的信息后,情感的“闸门”打开了,感谢上苍又赐予我一个再续前缘的机会。五十多年来,我对你的怀念是执着的,岁月染白了我的黑发;怀念雕刻了我的容颜。这就叫“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如果说:过去的怀念是虚无缥缈的,那么,唯有今夜的思念才使我感到是扎扎实实的。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即刻办理相关手续,尽早飞回大陆来看望你。是的,同在一个中国,说什么分散,

更何况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翘首期盼著你的回音!

随信寄上一张我的近照,让你看一看我那老老态龙钟的丑样,暂时搁笔。

恭颂:

春安!

秦风

信写完了,秦风抬起头来,摘下眼镜,仰靠在椅子背上,缓缓解开了衬衫扣子,沉沉地舒了一口气,思绪翻滚,哀叹道:我这一生哪,就是吃了海水的亏,如果不当这个海军,我不可能到台湾来。这个台湾海峡啊,也就是这么一道海水,怎么地我都跨不过去,它阻挡了我一辈子啊!

火车在宽阔的北方原野上奔驰,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间缀在一望无垠的碧绿的麦田里,一排排白杨树,在车窗前掠过,远处山峦迷蒙在淡灰色的雾霭里,田野里春的温馨气息灌进敞开的车窗里。

孙憬放飞的思绪也奔驰到很远的地方,预想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突然间,她又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中来。如果说在回老家的时候,她心情悲伤,现在又平添了一份惆怅。

孙憬回到家后,仅仅只过了一个月,就收到了来自台北的信。她打开来一看,信封里除了一封不长的信外,还夹着一张秦风照片。孙憬端详照片,秦风浅笑着,仿佛在对孙憬说:你找我找得好苦啊!真难为你了。照片里秦风身着考究的西装,打着一条漂亮领带,满头白发,脸上尽是岁月沧桑,完全没有了当年那股英武气。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泪满面,鬓如霜。”

孙憬读完信,完全明白了秦风的意思。她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此时,她更加感到怀念别人是一种心痛的美丽,被人怀念是一种感情的负担。孙憬望着窗外浓浓的绿色,面对桌上秦风来信,就像喝了一杯没有放糖的咖啡,又香又苦,一种莫名的情感潮水般涌来,记忆瞬间被怀念填满了。

过去,我曾在艰难地寻情途中,在病痛折磨中思念你;现在,我又在人生的繁华之后,在感情空白的时候想起你,这是一种情感的自私,还是一种真正的人性呢?如果老沈健在,那么,对于你的来信,我又当如何抉择呢?

老沈人已经不在了,他对我一生的影响却是很大的,他在我脑海中的形象也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我与秦风有半个多世纪未曾见面,他又长期生活在另外一种环境中,变化肯定是有的。那么,他究竟有多大地变化呢?各方面的落差会不会令我失望呢?

孙憬自省自问:是不是由于没有相见,才深深地眷念;是不是由于没有相见,思想上才这样瞻前顾后;是不是由于没有相见,自己才没有感到彼此的距离;是不是由于没有相见,才这样“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相见有如一杯白水,清澈见底,平淡无味,遥想的怀念有如陈年佳酿,越久越甘甜醇厚。与其相见后让人失望,与其相见后,由于各种原因再度分手,伤感万分,倒不如彼此隔海相望,心照不宣……

有一种情感,曾经拥有,却不一定要长相厮守。有一种缘分,只能怀念,并不一定要变成现实。孙憬想起常常在明信片上的一句话。

其实,只要对方时刻牵挂着我,我也时常记挂着对方,彼此相知,人生足矣。在这物欲横流、崇尚现实的花花世界里,又有多少男欢女爱的人们,懂得这份既苦涩,又深刻的情感呢?在这喧嚣浮躁、急功近利的人世间,又有谁理解这份绵绵无期的相思呢?

人的一生很像长江的流程,在起始阶段总是充满了奇瑰和险峻,到了晚年,应该逐渐走向平缓。那么,我的晚年应该怎样走,才能走得平缓而又实在呢?人在心灵与情感上的体验与感受,在具体生活中的需求和对未来的思量上,注定是要有一个过程的,时间可以说明一切。孙憬这样想着。

孙憬倚靠在家中沙发上,微闭着眼睛,想得出神的时候,大门突然打开了,外孙女从学校回来了,清脆地叫了一声:“姥姥,我回来了。”接着嘴里不停地哼唱着一首流行歌曲:相见不如怀念,相守不如相知……

外孙女是完全无意识的,孙憬却听得泪眼朦胧……

陆激

西北工业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副研究员(副教授)。在《北方作家》、《延河》、《百花》、《海韵》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并在全国核心期刊:《西北大学学报》、《西北师范大学学报》、《湖州师范学院学报》以及报纸上发表40余篇。其中《鲁迅先生为什么最爱〈孔乙己〉》(中国教育改革研究会评审),《发展成人高等教育面临的困难与对策》(教师教育杂志评审)两篇论文均获得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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