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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蛇》细读历史的细读
——新诗细读式批评反思

2015-02-14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7期
关键词:冯至色情首诗

王 珂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南京211189)

冯至《蛇》细读历史的细读
——新诗细读式批评反思

王 珂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南京211189)

冯至;《蛇》;色情;解读生态;解读伦理;新诗细读式批评

对于冯至的诗歌名作《蛇》是否是“色情诗”的评价,专家学者与普通读者、官方与民间、纸质媒体与网络媒体差异较大。在解读中,需要还原这首诗的真实面目,肯定原作比改作优秀,特别要肯定它的“色情”价值和它在“诗的心理精神治疗”中的作用。同时,考察《蛇》的细读史,不难发现新诗细读是一个文学生产场,是文学传播中塑造经典的重要方式,受到知识、权力、伦理等政治文化因素影响,解读“场域”决定着解读者的言说方式、言说内容甚至言说效果。为此,应该在美学阅读与历史阅读、本质主义与关系主义的和谐互动下确立有“中国特色”和“当下特色”的新诗细读式批评,重视解读生态和解读伦理,强调将科学意识和文学敏感、文本细读法和知人论世法结合,突出意象细读。

埃斯卡皮认为:“凡文学事实都必须有作家、书籍和读者,或者说得更普通些,总有创作者、作品和大众这三个方面。于是,产生了一种交流圈,通过一架极其复杂的,兼有艺术、工艺及商业特点的传送器,把身份明确的(甚至往住是享有盛名的)一些人跟多少有点匿名的(且范围有限的)集体联结在一起。在这种圈子的各个关节点上都提出不同的问题;创作者提出各种心理、伦理及哲学的阐释问题;作为中介的作品,提出美学、文体、语言、技巧等方面的问题;最后,某种读者集体的存在又提出历史、政治、社会,甚至经济范畴的问题。换言之,至少有3000种考察文学事实的方法。文学同时属于个人智慧、抽象形式及集体结构这三个世界的情况,给研究工作带来重重困难,尤其当我们必须为它编写一部历史时,这种三维现象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事实上,在几个世纪里,而且直到现在,文学史还是过多地局限在研究人和作品(风趣的作家生平及文本评注)上,而把集体背景看作是一种装饰和点缀,留给政治编年史作为趣闻轶事的材料。”①[法]罗贝尔·埃斯卡皮.文学社会学的原则和方法[M]//文学社会学.王美华,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1.新诗细读式批评的原则是科学意识和文学敏感结合,方法是文本细读法与知人论世法结合,细读是否成功关键在意象解读。文学是一个生产场,新诗细读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文学传播中塑造经典的重要方式,本身也是一个生产场。解读“场域”决定着细读者的言说方式和言说内容。福柯这样描述任何社会运作系统的存在方式:“起源于三个宽阔的领域:控制事物的关系,对他者产生作用的关系,与自己的关系。这并不意味着三者中的任何一组对其他都是完全无关的……但是我们有三个特殊的轴心:知识轴心、权力轴心和伦理轴心,有必要分析它们之间相互作用的关系。”①JohnMcGowan.PostmodernismandCritics[M].NewYork:CornellUniversityPress,1991:134.文学作品涉及作者、作品和读者,新诗细读的运作系统也有这三个轴心,导致“新诗细读式批评”具有特殊的“解读生态”。20世纪的中国,革命、战争、运动此起彼伏,出现剧烈的知识更新、权力更替、伦理转变,甚至可以说诗人生活在特殊的“政治生态”中,新诗是一种政治化、道德化文体。作品与读者也受到风云变幻的“生态”影响,特别是受到知识、权力和伦理的制约。生态决定功能,功能决定方法,方法决定结果。不仅某一诗作会出现不同时代的版本,而且某首诗作的解读,甚至某一读者对同一诗作的解读都出现“质文代变”的现象。冯至《蛇》的细读史堪称典型个案,文本和解读甚至解读者都有“面具”特征,解读生态奇特,意义丰富,如被解读为色情诗、情色诗、爱情诗、思乡诗甚至哲理诗。特别是在是否是色情诗或性暗喻文本上,专家学者与普通读者、官方与民间、纸质媒体与网络媒体差异较大。文本修改与作者的创作谈使它伦理化和纯洁化。不过,需要还原这首诗的真实面目,肯定原作比改作更优秀,特别要肯定它的“色情”价值,让它在“诗的心理精神治疗”中发挥作用。

一、奇特的《蛇》之个人接受之旅

1981年我15岁,上高一,就读到这首诗,十分喜欢,觉得“写到自己的心坎上了”。当时不知道作者冯至是大诗人和大学者,但是那时接受的诗歌教育是诗是写“真善美”的,诗人是道德高尚的人,有赤子之心的纯真之人。我那时只有“情愁”没有“乡愁”:处在情窦初开、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代;从没有离开过家,根本没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真情实感。很自然把这首诗理解为一首爱情诗。特别是被“单相思”折磨时,便不由自主地感叹:“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但是有负罪感,因为那时社会还没有完全“思想解放”,家长和学校不允许中学生听邓丽君的歌曲,我是班长,被称为“社会主义的好苗苗”,怎么敢说自己有“寂寞”,更不敢说自己渴望“爱情”。

1983年我17岁,去外地上大学,乡愁由无到有,由淡到浓,加上诗歌教育的作用,我不仅知道了冯至曾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那时的鲁迅还被“神化”,可以说是“道德楷模”,我想他赞扬的冯至一定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诗人。再后来,我还知道了冯至是德国文学研究大家,一位研究诗歌的教授甚至还告诉我当时中国诗坛的“四大诗人”是艾青、臧克家、卞之琳和冯至。尽管大学时代我正疯狂地写柏拉图式精神恋爱式“情诗”,但是冯至在我心中日渐树立的“高大形象”,使《蛇》这首诗越来越“纯洁”。

在后来十多年的夫妻两地分居生活中,为了缓解心理和生理的压抑,我写了一些“色情诗”。1994年寒冬,我读到了海外学者林以亮的这段话:“现代英国诗人,后入美国籍的奥登(W.H.Auden)曾经说过:‘诗不比人性好,也不比人性坏;诗是深刻的,同时却又是浅薄的,饱经世故而又天真无邪,呆板而又俏皮,淫荡而又纯洁,时时变幻不同。’最能代表现代诗的精神。”②林以亮.美国诗选:序[M]//美国诗选.台北:今日世界出版社,1976:4.奥登的诗观极大地改变了我从小接受的“诗是纯洁的”的本质主义诗观,为我在特殊的生存环境中的“色情诗写作”找到了“理论”支持。我从此公开宣扬奥登的这个诗观,主张“快感写作”,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把《蛇》解读成“色情诗”。

在长达30多年的《蛇》的阅读历史中,特别在身为专业的新诗研究者和教育者的20多年中,我一直认为这是一首写思乡的“纯洁”的抒情诗,最多把它视为一首与血性,特别是肉欲无关的爱情诗,如果说是爱情诗,也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一次奇遇改变了我30多年的固定观念。2006年1月13日,我在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监考,考试科目是“文学作品导读”。其中有一道试题是赏析冯至的《蛇》,原诗印在考卷上。这门课程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特色课程,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大一新生第一学期的基础课。教学目的是向学生们重点介绍中外诗歌、小说和散文中的名作,教会学生欣赏方法,特别是培养“文本细读”能力。我从2004年开始讲授其中的“诗歌作品导读”。由于诗歌文体的复杂性,如诗是最高的语言艺术,诗是人的语言智能的典型范例,加之中小学诗歌教育,特别是现代诗歌教育严重落后,导致文学院大一新生的诗歌知识十分欠缺。我改变了这门课程只讲解分析单个诗作的传统教法,将教学内容分为三部分:诗歌知识、文本解读方法和具体诗作解读。把教学重点放在系统介绍诗歌知识,特别是诗体知识上,如诗的音乐和建筑形式、现代格律诗、小诗、口语诗、散文诗、图像诗等具体诗体的历史、基本概念和代表作品上。文本解读主要介绍中国的“知人论世”和西方的“文本细读”方法,要求学生解读作品时将两者结合,重点偏向文本细读。我教给学生的具体解读方法强调三点:第一,掌握外国的“新批评”方法,重视细读(close reading),但强调恰如其分的阅读(adequate reading)。第二,掌握中国传统的知人论世方法,但要重视语言结构。第三,将“新批评”方法与“知人论世”方法结合。知意象、知语言、知文体;懂诗人、懂语言、懂诗歌知识、懂诗歌写作技巧;重诗人、重文本、重感悟、重知识。在20多年的大学教学中,我一直采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教学原则。尽管我赞成“教会学生思考比教给学生知识更重要”的教学理念,但是在培养学生的“诗歌作品的欣赏及细读能力”时,我更强调科学精神,认为群体的“知识”比个体的“感悟”更重要。

我在诗歌作品解读教学中高度重视解读诗的意象,认为诗歌解读关键在意象分析,强调意象分析必须“系统”分析,方法有四点:第一,宏观与微观结合。既要尽精微,才能致远大;更要高屋建瓴,站得高,才看得远,登泰山而小天下。第二,分清主次意象。如蜘蛛织网,纲举目张;红花绿叶,相得益彰。第三,重视意象与其他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的协作关系,特别要注意排列、节奏、空白、长短句、重复等技巧。第四,全面分析,协同作战,诗歌解读不可孤立分析意象。意象分析必须与写作特色分析合为一体,重视意与象、个人意象与集体意象、作品分析与作家分析、语言学分析与社会学分析的有机结合。我把意象分为三类:符号性意象、象征性意象和情感性意象。要求分析某个意象应该重视6个方面:原始意义、文化意义、时代意义、作者意义、读者意义和文体意义。

我赞成杰·温加德(JoelWingard)的观点:一次完整的文学阅读活动由4个方面相互作用完成,这4个方面是:文本(the text):文学的整套功能(literary repertoire);读者(the reader):文学经历(literary experience);文化关系(culture context):意识形态(ideology);生活经历(life experience):意识形态(ideology)。其中,读者在阅读活动中占有的重要地位,因为这4个方面的相互作用离不开读者的“直觉”或“直感”,阅读效果的好坏直接受到读者的文学经历和生活经历所形成的文学感悟能力的制约。文化及文化关系(意识形态)不是天生的,是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逐渐形成的,完全不具备生物性特征,但是多次的文化刺激和长久的文化积淀,可以培养人对文化的如同生命冲动的自然感受力,使人对某种特定的文化符号甚至文化关系产生生物性“条件反射”。“文化关系”不仅体现在文本中,也积淀和蕴藏于读者身上,自然而然地影响着读者的阅读,帮助读者完成“文学感悟”。对于读者,尽管要注意它的原始意义、文化意义、时代意义、作者的意义和文体意义,但是读者会读出自己的某种非常奇特的意义来。意象解读要重视文学感悟,需要读者的“文学感悟能力”。文学感悟能力既是天赋的,也是后天培养的,人的诗歌感悟能力更具有天然性。人的情感本能与语言智能是文学活动的基础,特别是诗歌创作鉴赏活动的生理和心理基础,诗歌鉴赏更需要诗歌感悟。文学阅读是低层次的文学鉴赏活动,是文学批评的第一步,文学阅读效果的好坏受到读者的文学感悟力强弱的制约。文本细读及文学批评是高层次的文学鉴赏活动,也需要文学感悟。

中国文学教育和文学研究很早就形成了重视感悟的传统。所以在大学文学教育,特别是诗歌作品细读教学中,虽然我主张将历史、文化与美学结合,仍然十分强调读者的阅读自由,重视印象式批评,轻视社会—历史式批评。为了调动大学生,特别是大一学生解读作品的兴趣,享受解读过程的快乐,除了向学生们介绍新批评视为规范准则的“科学化批评”——文本中心式批评外,我还向学生介绍新批评视为错误的一些批评方法和理论,如个人误见(personal heresy)、意图谬见(fallacy of intentional)、传达谬见(fallacy ofcommunication)、意释误说(heresy of paraphrase),重视诗人的私设象征(private symbol)和读者的感觉性(sensibility)。不仅重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还重视瑞恰慈的心理主义。我甚至还鼓励学生如玩魔方或探迷宫那样,利用自己的语言敏感和情感敏感进行“过度阐释”。在这样的教育下,学生的平时作业通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尤其是解读一些非经典作品,很难出现“英雄所见略同”。

这门课程的考试内容分为诗歌欣赏和诗歌创作两部分,要求考生闭卷赏析一首老师未讲解过的现代诗和写一首现代诗。2004级学生考的是郑敏的《金黄的稻束》,300多位学生的答案基本一致,认为这是一首哲理诗,没有出现五花八门的现象。2005级学生考题,我选用了冯至的《蛇》。

那天我一边监考,一边默读这首诗,突然发现它居然是一首“色情诗”,“蛇”、“茂密的草原”、“浓郁的乌丝”、“绯红的花朵”似乎是与身体有关的意象。我想:“如果有答卷认为这是一首色情诗,并言之有理,我就给满分。”考试结果是300多位考生中只有一位平时写诗的女生认为这是一首赤裸裸的色情诗,“蛇”意象是男性身体意象,分析得十分有理。还有一位平时非常优秀的男生在答卷上这样写道:“我最初读到这首诗时认为是一首色情诗,但我知道是冯至先生写的后,为自己的这种想法羞愧,他怎么会写色情诗呢!所以今天我认为这是一首写思乡感情的抒情诗,甚至还含有哲理意味。”

从此以后,我有意识地向很多人,包括新诗研究专家和普通读者作过“调查”,绝大多数人,特别是专家否认这是一首色情诗。但是我在教学和讲座中,尤其近年在医科大学等地举办专业性的“诗歌心理精神疗法”讲座中发现,很多读者,特别是普通读者受到“《蛇》可能是色情诗”的暗示后,确实很容易从这首诗中读出色情意味。

我还特地将赏析这首诗作为作品分析题,放入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入学考试科目《文艺理论》中,200多位考生没有一人的结论说是色情诗。这些考生已经不是大一新生而是大四学生或毕业生,都接受过“文学概论”、“中国古代文论”、“马列文论”等文学院常规课程的“正统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出版社的《文学理论教程》是这批考生考《文艺理论》的唯一“必读书”。这道试题又要求:“用学过的文学理论,分析冯至的《蛇》。”《文学理论教程》第八章是“文学创造的审美价值追求”,其中第二节是“情感评价”,强调“善的价值追求”、“高尚的品格”、“诚挚的感情”,甚至将“人文关怀”视为“善”的终极价值体现。“作家天生是人类命运的关注者和社会文明进步的促进者。当文学步入作家时代之后,人文关怀成为他们的自觉的价值追求和神圣的社会职责。”①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171.第十二章是“抒情性作品”,在第一节“抒情界定”的第三小节是“抒情中的自我与社会”,也强调抒情的社会性甚至思想性。“文学抒情作为一种自我表现,同时也包含着普遍的社会内涵,可以引起普遍的社会共鸣。”②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266.甚至还引用了莱蒙托夫的那句名言:“你痛苦不痛苦,于我们有什么关系。”很多考生还熟悉中国古代文论中的“名言”:“诗乃人之行略,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一字不可掩饰。见其诗如见其人。”①[清]徐增.而菴诗话[M]//《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1698):集部:诗文评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被这样的文学理论“规训”过的考生,当然不会也不敢在决定前途的研究生考场上把《蛇》解读成色情诗。这些考生除了考“文艺理论”外,还要考以中国现当代文学为主的“中国文学”,指定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教材不但没有说《蛇》是色情诗,还对冯至的做人与作诗作了极高的评价:“鲁迅颇推崇冯至的抒情诗,称之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而朱自清则看重冯至的叙事诗,以为其‘叙事诗堪称独步’。”②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79.这些评价也会动摇考生的直觉(生理直觉与语言敏感)判断,“先入为主”地“因人论诗”,特别是事先做出价值评判,尤其是思想道德价值,尽可能“论证”出冯至“人格高尚诗艺高明”。

考生明显受到福柯所言的已有知识、现实权力和流行伦理的制约,特别是考场这种特殊的“阐释生态”无法让考生畅所欲言。知识、权力和伦理形成的“期待视野”也会将他们引导到“正确”甚至“政治”的阐释之路上,不会“胡思乱想”。

二、专家学者和普通读者的解读差异

我专门在一些文学史著作和新诗著作中寻找专家学者对《蛇》这首诗的解读及评价,发现几乎没有专家把它解读为“色情诗”,甚至不说它是“爱情诗”。特别是中学和大学教材,不仅害怕“谈性色变”,甚至害怕“谈情色变”。

以最新的北京大学出版社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为例:“‘热烈的乡思’却以冰冷的‘蛇’的形象化外化出来,也正是把‘热烈’与‘悲凉’的双重情调统一在一起,在反差中给人以极其难忘的印象。诗人自称这首诗是看过了一幅关于口里衔着一朵花的蛇的比亚兹莱画风的绘画之后所作。作为鲁迅所激赏的‘90年代世纪末独特的情调底唯一的表现者’,比亚兹莱那‘把世上一切不一致的事物聚在一堆’的手法也影响了冯至的创作,这或许是诗人被鲁迅给予了过高的赞誉的原因。”③程光炜,刘勇,吴晓东,等.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124.“情感与意象的交替升华,并把真切的感受和难言的情感诉诸具体的形象是冯至诗作的特点。他的另一首很有名的诗作《蛇》借蛇的形象来写一种奇妙的寂寞之情。其中蛇的游动、蛇的形态以及有关蛇的联想,都从不同角度提示了无言的寂寞的内涵写出了诗人奇特的感受,无论在意象的新颖,还是在情感内涵的深沉方面,都堪称诗坛奇葩。”④刘勇,邹红.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74.

相对文学史教材,新诗学者的著作论述这首诗更“开放”一些,但是仍然有节制。一些著作仍然重视思想和艺术性。如周晓风认为:“稍后的《蛇》则明显更加注重思想知觉化和情感意象化,诗的语言也更为含蓄整饬而富有变化……此诗以冷冰冰的蛇的形象隐喻炽热的相思,给人以新奇之感。”⑤周晓风.新诗的历程——现代新诗文体流变(1919-1949)[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412-413.

有两位专家的解读较为大胆,一位是陆耀东,还有一位是骆寒超。

陆耀东的结论说这是一首爱情诗,他的“细读”是我见到的最完整的“细读”。全文如下:

冯至的诗到1925年趋于成熟,1926年写的这首《蛇》,便是诗人收获季节里的一颗硕果。这是一首爱情诗,新颖别致之至。一般人对蛇总是怀着厌恶、惧怕的心理,然而冯至笔下这“蛇”的形象,却使人感到亲切可爱。抒情主人公在当心爱的姑娘不在身边的时候,感到无比的寂寞;他将这寂寞比作一条长蛇,借蛇的游走、乡思、归来,抒发了“我”对姑娘的深沉的爱恋。这比喻,给人以奇美之感。第一节取蛇的修长和无言,形容寂寞,说它“冰冷地没有言语”。读者也仿佛有触到蛇身似的感觉。嘱咐姑娘如梦到它时,不要害怕,这一方面显现了“我”对姑娘的细心关怀,另一方面,也委婉地希望姑娘在梦中能与“我”的心接近。第二节取蛇的栖息草丛的生活习惯,用它暗示“我的寂寞”——忠诚的爱的化身产生的原因。从姑娘头上的浓郁的乌丝,想到“茂密的草原”,这联想简直使人叫绝。第三节取蛇行走和它只能用口衔物的特点,表达了“我”的愿望,探悉姑娘的内心世界。至于“像一只绯红的花朵”,既可以理解为姑娘的梦境,也可以理解为使“我”高兴的消息,或者正是“我”的美丽的希望。这些想象,真像天马行空,引人遐想。诗中所用的一系列比喻,喻体与被喻的事物,相近相似,却又不过实过死。寂寞与长蛇,草原与乌丝,梦境与花朵,都是如此。在诗中,比喻欠真,就失去比喻的作用;比喻过实,又显得呆滞。齐白石谈及绘画时说:“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诗亦如此。有了这个“之间”,才便于读者在欣赏过程中驰骋想象。

《蛇》的感情表达方式,是曲折的或者说是间接的,不是直接的宣泄式的。全诗没有一个爱字,主要是写“我”的寂寞——长蛇的活动,较为明显的地方,也只是说,它想着草原——姑娘的乌丝,但“我”对姑娘的深深思恋之情,可以说,已表达得恰到好处。诗人仿佛是一个导游,他将旅游者引到可以隐约窥见胜地之处,即让旅客自己去欣赏,去发现,去神会。

《蛇》有点近似海涅早期作品和后来苏联伊萨柯夫斯基的诗,有情节线索贯穿全诗,每一节诗,都有一个情节。第一节告诉她,如果梦见这“蛇”,不要害怕;第二节写“蛇”的乡思,说它想念的草原,就是她的乌丝;第三节写“蛇”悄悄地把她的梦境衔来。其中有小小的情节波澜,这小小的情节波澜,隐藏着浓郁的诗趣。

《蛇》在艺术上兼具中外诗歌之长,它有中国古代诗歌的那种优美意境,而在表现方法上又创造性地融化了象征派诗的某些东西,例如重暗示,采用蛇、梦境、花朵这些近似象征性的形象等。由于这种择取是融化在作品之中,而不是模仿和生搬硬套,因而很难说某一部分是从哪里受到启迪和熏陶。”①傅天虹.汉语新诗90年名作选析[M].香港:香港银河出版社,2008:102-103.

骆寒超意识到这首诗与性有关,但没有明确表明它是色情诗。他在2001年出版的《20世纪新诗综论》中说:

这一阶段的现代主义追求者因而对性变态的心理作了隐喻表现,从而使新诗中的超现实抒情达到了相当高的层次,郭沫若在长诗《瓶》中的《春莺曲》就很动人地隐示着主体的性变态,不过在奇想联翩中那一道隐示的帷幕透明度还是大的。冯至的《蛇》可就透明度极有限了。“蛇”的冰凉、阴沉、无声的潜行,给予人的只能是恐惧而神秘的感觉联想,在冯至这首诗中,却竟然说“蛇”是“我”忠诚的侣伴!还“潜潜地”向“你”走去,把沉睡中“你”的“梦境衔了来”,这些表现潜在地反映着《蛇》里没有正常人怀春的艳美,而是心灵严重受损者病态地阴郁的抒情。但问题还不是这么简单的。想把人郁积的心力发泄于适当的行动就是欲望;人心成为欲望同社会影响的激斗场,而当后者取得了胜利,就会造成欲望的压抑。为了摆脱这种压抑,欲望只得逃入隐意识里躲起来,但它又随时要想乔装一番,通过检查作用而闯到意识中去,以求得满足。可是又毕竟出不去,这时它只有通过求梦或白日梦——幻想来获得满足。于是,这些以具体的意象为标志的梦或白日梦,作为一种欲望的满足,以显相代表隐义,就出现了象征。现在对《蛇》要进一步考察的,就是白日梦中一个蛇的显像意象究竟象征什么意义或者情绪。不妨注意一下诗人写“蛇”对“你”的示爱:“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还有:“它月光一般轻轻地/从你那儿潜潜走过。”如果承认该诗梦中的图像都是睡眠中器官状态的象征,梦中的“戏剧化”都是以具体的形象来表现抽象的欲望的话,那么《蛇》中这些图像和“戏剧化”表现就可以解释为某种白日梦中性行为的象征,而隐义则是追求超文化的动物本能之意这一主体怪异情结的泄露。②骆寒超.20世纪新诗综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23-24.

骆寒超在2009年出版的《中国诗学(第一部形式论)》中,采用了冯至的创作谈,似乎淡化了这首诗的“色情”解读:“心态幻表象的心灵综合则来自于主体接受直觉刺激而对内在世界产生幻觉,其幻表象也就有更多心理性的恍惚。如冯至的《蛇》,是诗人看了毕亚兹莱的画《蛇》,直觉到与自己内心中敏感的触点:生活寂寞感、存在阴冷感正好相融,因而写成的。因为蛇是细长、冰冷和给人阴郁之感的。所以一开头诗就这样写:‘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的没有言语——/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把自己的寂寞视为一条冰冷而无言的长蛇,是对物理性感觉表象在心灵综合中的幻觉化,又说少女若梦到这样一条蛇时,也不要怕,是主体在神秘的想象恍恍惚惚展开中把内心那一缕寂寞的温柔寄寓在‘蛇’身上了。”①骆寒超.中国诗学:第一部:形式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98.

通过电脑网络和纸质媒体,我“细读”了这首诗的“解读”历史,发现一种现象:教材和教案(这首诗被选入人教版、苏教版等多种版本的高中语文教材中)等与教学有关的解读几乎都强调这首诗的“思想”的纯洁性,通常把它解读为一首乡情诗或爱情诗,强调“育人大于教书”的中学老师更愿意把它讲解成乡情诗,一些中学语文教师告诉我,即使他们读出了这是一首爱情诗也不敢在课堂上深入分析。现在的中学语文教学仍然极端重视“育人”甚至“思想品德教育”,因此“课堂生态”并非纯粹的“学术生态”,不可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尽管中国的改革开放取得了较大进步,但是在大学课堂上,“政治”与“色情”,特别是后者,仍然是很多教师不愿意涉及的话题。很多教师明知这两个话题有利于大学生的思想发育和身体发育,有利于大学生的人格健全和心理健康,更有利于爱情诗、爱情小说、女权主义文学理论等教学内容的教学,但也会“明哲保身”,少讲甚至不讲。我的大学教学比较开放,甚至将蒙田的“在社会礼义允许的范围内,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给大家”的写作原则视为自己的教学原则,但是即使采用未改动的旧作,也不敢在课堂上把《蛇》解读为色情诗,只适度提示学生们自己去思考。即使这样,还会受到一些“纯洁主义者”的“非议”,甚至有人怀疑我的“师德”,说“王教授”是“黄教授”。我把《蛇》可以解读成“色情诗”的观点放在网络博客上,也受到了一些读者的非议,说居然专业的诗歌教授可以从《蛇》中读出“色情”。

一些专家解读这首诗时也有意识地提高它的纯洁性,甚至有学者把这首诗与邵洵美的《蛇》进行比较研究。如丹妤发表在新诗研究权威刊物《诗探索》上的《行走的花朵——冯至、邵洵美诗〈蛇〉的读解》认为:“确实,冯至在《蛇》里表白的,正是‘一己暗恋之情思’——‘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年轻的生命萌动出正常的渴求,因此对心中美好的异性怀着亲近的愿望,然而‘种族记忆’里的民族性格决定了诗人不可能将热烈的相思化作热烈的表白,这里面更有诗人怯懦的性格、节制的古典追求。于是,他只能‘静静地没有言语’。”②丹妤.行走的花朵——冯至、邵洵美诗《蛇》的读解[J].诗探索,2004(Z2):36.但是在文章的结尾,作者写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如果敢于用心,我当然可以发现冯至一章‘草原’、‘乌丝’的性意味——不就是女性性征吗?然而,我不敢推断。”③丹妤.行走的花朵——冯至、邵洵美诗《蛇》的读解[J].诗探索,2004(Z2):41.

网络开放带来了学术开放,出现了“《蛇》是色情诗”的言论,但言说者几乎都是匿名作者及普通人,有的是不很有名的专业人员。如在“国学数典论坛”的“现代文学研究”的“冯至《蛇》赏析”栏目有两则跟帖:牛头怪发表于2009年11月6日17点21分:“诗中想象那蛇的故乡是‘草原’,又由草的摇动联系到头发,由此寄托‘我’对‘你’的思恋。这里没法把蛇的形象直接喻系于头发。何况这里的头发是含有性意味的渴望的对象,而满头的蛇多少是令人不快的。”④http://bbs.gxsd.com.cn/archiver/?tid-361395.html.Snash发表于2009年12月7日13点14分:“有人认为此诗是写‘性苦闷’、‘性暗示’,很有道理。冯至此一时期其他作品也有此类的意境,有郁达夫‘自我暴露’意味。”⑤http://bbs.gxsd.com.cn/archiver/?tid-361395.html.

我见到的最“大胆”的细读论文是发表在2006年2月9日“博客中国”上的《性隐喻的文本——冯至诗作〈蛇〉新解》。“博客中国”介绍作者:“辛临川,原名辛禄高。东华理工学院中文系讲师,广告与新闻教研室主任。”⑥辛临川.性隐喻的文本——冯至诗作《蛇》新解[EB/OL].http://xinlinchuan.blogchina.com/119334.html.论文摘要如下:“本文对冯至的名作《蛇》进行了全新的解读,认为该诗中‘蛇’和‘花朵’这些意象本身就是生殖器的象征;诗人创作该诗时,正处于性的苦闷时期,对性充满着渴望,但由于他内向而又懦弱的性格,他不敢勇敢地去追求异性,而只能通过文学曲折地表现他的性渴望;另外,比亚兹莱的插画、瓦雷里的诗歌《一条蛇的草图》、《年轻的命运女神》中的‘蛇’也都是性的隐喻,这些对冯至创作也有影响。因此冯至的诗作《蛇》其实是诗人的性幻想的场景诗意呈示。”①辛临川.性隐喻的文本——冯至诗作《蛇》新解[EB/OL].http://xinlinchuan.blogchina.com/119334.html.辛临川的“大胆”解读并非“另类解读”,而是考证细致、学术性极强的解读。和骆寒超一样,他的解读仍给人“虎头蛇尾”或“欲言又止”之感,没有“一针见血”地指出“《蛇》是色情诗”。也许他们认为这首诗只有些“色情意味”,最多是中性的“情色诗”,而非贬义的“色情诗”。

在“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中没有收录辛临川的这篇论文,估计学术刊物很难接受观点如此“新锐”的文章。2012年9月5日我以博客纸条方式问他此文是否发表,他没有回答。但此文2006年2月9日后就在网上流传。我以“冯至《蛇》”为关键词搜索,共有22篇文章,细读文章有6篇,其中只有一篇涉及“性”,是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的涂丹妮写的《超现实主义的爱欲流放——试论冯至〈蛇〉中性心理的病态书写》,发表于《科教文汇》2008年第10期,作者和刊物的影响都很小,无作者具体介绍,可能是研究生之作。此文明显受到辛临川论文的影响。论文结论说:“冯至的《蛇》中的‘蛇’隐喻着男性生殖器,‘花朵’隐喻着女性生殖器,‘蛇’衔来‘一只绯红的花朵’,也就隐喻着两性的结合。而诗人在潜意识里选择这两种意象作为文本中的主意象,暗含着诗人在虚构文本中所进行的性幻想。”②涂丹妮.超现实主义的爱欲流放——试论冯至《蛇》中性心理的病态书写[J].科教文汇,2008(10):170.

三、《蛇》的解读现象分析

英美新批评的一些理论有助于理解《蛇》的“解读现象”,特别是修改现象和误读现象。“几千年来诗人已经作过很大努力,想说出他们的意图。但是他们不仅努力说出了,而且还曾经努力地证明了他们的意图。”③[美]罗伯特·潘·沃伦.纯诗与非纯诗[C]//赵毅衡.新批评文集.蒋一风,蒋平,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84.“我们认为:就衡量一部文学作品成功与否来说,作者的构思或意图既不是一个适用的标准,也不是一个理想的标准。……文学批评中,凡棘手的问题,鲜有不是因批评家的研究在其中受到作者‘意图’的限制而产生的。‘意图’这个词,一如我们对它的用法,就相当于常话中所说的‘他已打算好的事’,这一点已经为大家所普遍地明确接受或者是默认,‘为了要了解一个诗人的作品,我们必得先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所谓意图就是作者内心的构思或计划。意图同作者对自己作品的态度,他的看法,他动笔的始因等有着显著的关联。”④[美]威廉·K·维姆萨特,蒙罗·C·比尔兹利.意图谬见[C]//赵毅衡.新批评文集.罗少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8:208.“一首诗的意义确实可以属于个人性质。也就是说一首诗所表现的是一个人的个性或一种心境,而不是一个像苹果那样的具体有形的事物。……作者在某一意义上,可以通过修改其作品而更好地实现他最初的意图。但这是一个十分抽象的意义。他本来就打算写得更好些,或打算写出一个更好的什么东西,而现在他做到了。”⑤[美]威廉·K·维姆萨特,蒙罗·C·比尔兹利.意图谬见[C]//赵毅衡.新批评文集.罗少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8:211.

朱自清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选冯至诗11首:《我是一条小河》、《如果你》、《永久》、《蛇》、《风夜》、《吹箫人》、《帷幔》、《蚕马》、《迟迟》、《我只能》、《什么能够使你欢喜》。《蛇》采用的是原作: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冰冷地没有言语——

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着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潜潜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①冯至.蛇[M]//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影印本.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161-162.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编的《中国现代经典诗库》选冯至诗13首(组):《狂风中》、《帷幔》、《我是一条小河》、《蚕马》、《“晚报”》、《风夜》、《蛇》、《北游》、《我只能》、《什么能够使你欢喜?》、《十四行诗》、《十四行》(一、二、四、六、一O、一一、一六、一七)、《招魂》。《蛇》采用的也是原作。

两个版本只在标点上有细微差异:前者“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用的是逗号,后者用的是句号。前者“它在想着那茂密的草原”用的是逗号加破折号,后者用的是破折号。造成差异的原因是标点引入新诗后使用不规范,当时的编辑印刷技术也不规范。这种标点上的差异并不导致意义上的巨大差异。

《冯至全集》及人社版的高中语文教材用的是修改后的诗,《冯至全集》还注明:“初收《昨日之歌》,编入《冯至诗文选集》时略作改动,后曾编入《冯至诗选》、《冯至选集》,此据《冯至选集》编入。”②冯至.蛇[M]//刘福春.冯至全集:第一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77.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朵绯红的花朵。③冯至.蛇[M]//刘福春.冯至全集:第一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77.

改作与旧作差异较大,字词和标点都有较大变化,导致意义的巨变。“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改成了“我的寂寞是一条蛇,”,“冰冷地没有言语——”改成“静静地没有言语。”“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改成了“你万一梦到它时,”“从你那儿潜潜走过;”改成“从你那儿轻轻走过;”“像一只绯红的花朵!”改成“像一朵绯红的花朵。”

改作不仅去掉了“姑娘”这一可以明确的写作对象,告诉读者它是爱情诗的“情感符号”,还用句号取代了感叹号,弱化了抒情性。这样的改动可以使中学老师把它解读为含有爱情的思乡诗,甚至是与爱情没有关系的乡情诗或者哲理诗。破折号改为句号不仅改变了它在视觉上的“蛇”的直觉形象和身体器官的象征形象,也减少甚至结束了作者或读者的“胡思乱想”,当时的破折号具有今天的省略号的意义。“一只绯红的花朵”改成“一朵绯红的花朵”,在量词的使用上更准确,更合乎现代汉语的语法规则,却失去了“诗家语”的形象感和“朦胧性”,“只”比“朵”更容易让读者联想到真实的花朵以外的东西。原作比改作更有“色情”性,更“直抒胸臆”,更“激情澎湃”。原作更多是天真的“青春期激情式写作”,改作更多是世故的“中年沉思写作”。即《蛇》的修改及版本流传过程也是被纯洁化甚至伦理化的过程,解读者采用不同的版本,得出的写作主旨结论,特别情感性及色情味的多少明显不同。辛临川和骆寒超采用的都是1926年的旧作,丹妤采用的是改作。

已有学者注意到冯至诗作的修改现象。顾迎新发表在《复旦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的《冯至诗集新老版本的重大歧异》的摘要如下:“冯至在1949年以后编选自己的作品选时,对1949年之前的作品进行了修改。本文通过校对和比较,揭示了冯至诗集新、老版本之间所存在的重大差异。这些差异不仅反映了作者思想的变化,同时也反映了1949年前后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的变化,并且提示我们,必须重视现代文学中的文献学研究。”①顾迎新.冯至诗集新老版本的重大歧异[J].复旦大学学报,2006(4):39.正文认为:“为了说明问题,现以《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1949.1,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为底本,以《冯至诗文选集》、《冯至诗选》、《冯至选集》(1985.8,四川文艺出版社)、《冯至全集》(1999.12,河北教育出版社)为校本,将原作和经过修改后的诗歌进行比较,归纳其差别为四类:一、经修改后,作品的题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二、经修改后,作品原有的时代特色和个人特点受到不同程度的削弱,不但不能充分体现当时的时代风貌,有时甚至加以严重扭曲。……三、经修改后,原作与上世纪50年代以降通行的政治观念不一致的内容消失了。四、经修改后,诗歌中一些可能被极‘左’观念指责为道德上不符合规范的描写被删去了。这种情况实在颇为可笑,因为冯至诗里本就没有什么色情的东西,但却不料还有需要避忌之处。”②顾迎新.冯至诗集新老版本的重大歧异[J].复旦大学学报,2006(4):39.虽然他认为诗作修改及版本变化使作品主旨等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仍然不认为冯至诗里有“色情”,与许多专家一样,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的“温柔敦厚”做人方式和中国社会流行的“为尊者讳”的处事方式。

和30年来的很多解读者一样,辛临川和骆寒超等人都受了冯至关于这首诗的创作过程的言论影响,这是除版本修改外,《蛇》被“纯洁化”的重要原因。

1987年6月4日,冯至在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的答词中说:“1926年,我见到一幅黑白线条的画(我不记得是毕亚兹莱本人的作品呢,还是在他影响下另一个画家画的),画上是一条蛇,尾部盘在地上,身躯直立,头部上仰,口中衔着—朵花。蛇,无论在中国,或是在西方,都不是可爱的生物,在西方它诱惑夏娃吃了智果,在中国,除了白娘娘,不给人以任何美感。可是这条直挺挺、身上有黑白花纹的蛇,我看不出什么阴毒险狠,却觉得秀丽无邪。它那沉默的神情,像是青年人感到的寂寞,而那一朵花呢,有如一个少女的梦境。于是我写了一首题为《蛇》的短诗,写出后没有发表,后来收在1927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昨日之歌》里,自己也渐渐把它忘记了。事隔三十多年,1959年何其芳在《诗歌欣赏》里首次提到这首诗。近些年来,有不少诗的选本,都把《蛇》选入,有的还作了说明或分析。这里我认为有必要对于这首诗的形成作一个交代。”①冯至.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的答词[M]//张恬.冯至全集:第五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197 -198.

何其芳在1959年6月25日作的《诗歌欣赏》一文也认为《蛇》是爱情诗,在“极左思潮”泛滥的时代,还为这首诗辩护:“在《昨日之歌》和《北游》中,不少是歌咏爱情的抒情诗和叙事诗。这里举的两首是其中比较短小而又比较出色的。作者于新中国成立后编的《诗文选集》,没有多收过去写的爱情诗,这首《南方的夜》和《什么能够使你欢喜》、《暮春的花园》等动人的作品都没有选。或者是怕受到有些读者和批评家的非难吧。其实渴望爱情和在爱情中感到痛苦正是‘‘五四’以后一部分青年的苦闷’的一个重要方面。如作者在《西郊集》的《后记》中所说,那时的青年们喜欢说这样一句话:‘没有花,没有光,没有爱。’这种苦闷在当时是有典型性的。如果我们用历史主义的眼光来看,就不会非难当时的年轻的诗人们为什么写了那样一些爱情诗,而会承认那也是当时的时代精神的一个方面的表现了。《蛇》所表现的也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然而却写得那样不落常套,那样有色彩。我想不应该把这首诗的长处仅仅归结为构思的巧妙(冯至的诗歌的特点并不是精致和巧妙),而是由于作者青年时期对于‘寂寞’有深切的感受,因而就得到了一个奇异的比喻:它‘冰冷地没有言语’,像一条蛇。整首诗就是从这样一个想象展开的。”②何其芳.诗歌欣赏[M]//何其芳文集: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456.

我先读到冯至的发言,从这段话中读出了他对何其芳的“不满”,读出他想把这首诗说成是“哲理诗”来证明自己的“清白”的愿望。我原以为何其芳“攻击”了他,贬低了这首诗。读到何其芳的这段话后才明白:如果按照现在的社会观念和诗学观念,如奥登的“诗是纯洁的又是淫荡的”的观念,何其芳根本没有贬低这首诗。如同我如此费心地考察《蛇》是否是“色情诗”,也并非要贬低这首经典诗歌的价值。相反,这首诗的“色情性”更有助于它的实用价值,如它几乎是我在“诗歌疗法”讲座中用来对听众进行治疗的“灵丹妙药”。

“什么是象征?一个象征通常被界定为‘代表他物的某物’,这个定义似乎令人失望,然而,如果我们自己关注对这些看、听、闻、抚摸的感官表达的象征,关注那些代表内在经验、感觉、思考等‘他物’的象征,那么,这个定义就会更加引人入胜。这种象征是外在于我们的东西,它的象征物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象征语言是我们表达内在经验的语言,它似乎就是那种感官体验,是我们正在作的某物或物理世界对我们产生影响的某物,象征语言是这样一种语言,其中,外部世界是内在世界的象征,是我们灵魂和心灵的象征。”③[美]埃里希·弗罗姆.被遗忘的语言——梦、童话和神话分析导论[M].郭乙瑶,宋晓萍,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12.

《蛇》采用的正是象征语言,淡化了“色情”意味,由“色情诗”变成了“情色诗”,产生至少有五种解读:色情诗、情色诗、爱情诗、思乡诗和哲理诗。这正是它是一首优秀作品的重要原因。“诗歌疗法”要刺激和满足人的低级情感和高级情感,兼顾人的快乐原则和道德愉快,要尽可能对应马斯洛所讲的人的多种需要。“诗歌疗法”讲座具有“公众性”和“公共性”,会受到“社会礼义”的限制,有些话题只能让受众或病人“意会”,不能“言传”。“象征诗”《蛇》是非常合适的“诗疗药品”。“诗的创造是一种非意识的冲动,几乎是生理上的需要……真的艺术家本了他的本性与外缘的总合,诚实的表现他的情思,自然的成为有价值的文艺,便是他的效用。”④周作人.自己的园地[M].长沙:岳麓书社,1987:17-18.“惠特曼宣布:‘我是身体的诗人,我是灵魂的诗人。’作为‘身体的诗人’,他大胆地让性进入诗的领域……这种进步冲击了大多数19世纪的美国人,包括爱默生。”⑤PeterBHigh.AnOutlineofAmericanLiterature[M].NewYork:LongmanInc.,1986:72-73.在西方,惠特曼的既解放肉体心灵又解放诗歌文体的诗作,被作为催眠术和精神心理治疗的良药。《蛇》正是这样的诗作。

“在文学典律化的过程中,资源分配是最主要的核心关键,这也就是谁能取得主导文化生产与消费管道的问题。透过典律的形成与典范的塑造,极少数的权威声音不仅能掌控潮流,同时也能影响大多数人的价值判断,因此文学选的编辑与诗人所竞逐的正是此一时空延伸的支配力。”①林于弘.台湾新诗分类学[M].台北:鹰汉文化公司,2004:100.中国文学解读长期重视“知人论世”传统,还长期流行过分重视时代背景和作家创作情况的“庸俗的社会学”解读方式,缺乏英美新批评所强调的“纯批评(purecriticism)及“客观主义批评”(objectivism)。在这样的解读生态中,冯至的“夫子自道”确实起到了“主题先行”的作用,影响了解读者的“期待视野”。

30年来的很多解读,特别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解读都以冯至的这段话为基础。导致一些专家不但重视诗的纯洁性,还上升到哲理的高度。如孙玉石在1994年认为冯至是中国现代诗国里的哲人:“从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冯至所写的诗,是这位非常值得我们尊敬的诗人纯洁而高尚的心灵的‘自白’。冯至是中国现代诗国里的哲人。从哲理性的窗口进入冯至的诗歌创作,是探索这位诗人心灵世界和美学追求的最佳视角。体味和把握冯至诗作哲理性的构成与走向,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份珍贵的发现,也可以享有一种难得的幸福;并且可以用冯至先生一样亲切沉静的声音,激动而又自豪地告诉我们这些历尽风雨辛酸的一辈和后来的人们:‘看啊,怎样一个人!’”②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国里的哲人——论二十年代冯至诗作哲理性的构成[J].北京大学学报,1994(4):36.即使肯定《蛇》是一首爱情诗,他也强调诗的“思想性”,认为冯至的爱情歌唱里也有哲理因素。“冯至的爱情诗有时引进一种带有恐怖性的意象,显然与他受到的西方现代冷峻的‘以丑为美’的美学影响有关。这是他的一首著名的爱情诗《蛇》……诗人把热恋中的‘我’的‘寂寞’比做是‘一条长蛇’,冰冷无言,令人惊惧。这个大胆的意象本身,就有现代诗人的超前性。后面关于蛇衔来梦境像衔一只绯红的花朵的奇想,更冲去了浓重的感情色彩,具有明显的理智性的特征。这种美学追求的智性特点有着波特莱尔的影子。”③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国里的哲人——论二十年代冯至诗作哲理性的构成[J].北京大学学报,1994(4):43.

实际上波德莱尔非常重视世俗生活和写诗自身的快乐。他曾说:“诗人因其丰富而饱满的天性而成为不自愿的道德家。”④[法]波德莱尔.对几位同代人的思考[M]//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101.“美的东西并不比不正派更正派。……诗人们,如果你们想事先担负一种道德目的,你们将大大地减弱你们的诗的力量。”⑤[法]波德莱尔.对几位同代人的思考[M]//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107.他甚至生活在“梦”、“女人”与“酒”三位一体的浪荡生活中,“颓废”是波德莱尔诗歌的重要特征,也是现代诗歌,特别是现代都市诗歌重要的主题。波德莱尔的诗如马尔库塞所言有“义务解放主观性与客观性之一切范围内的感觉、想象和理智”⑥[美]赫·马尔库塞.现代美学析疑[M].绿原,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9.。

在《蛇》的接受与解读中,出现一种普遍现象:先读文本,感觉是色情诗,再知道作者是冯至,了解到作者是大诗人或大学者,最初印象就有些动摇了,再知道冯至描述这首诗创作过程的夫子自道,便坚信这不是一首色情诗了。这种接受现象不仅出现在普通读者的欣赏性阅读中,更出现在专家学者的研究性阅读中。

如果“解读”我所经历的冯至的《蛇》的阅读历史及接受经历,不难发现它对现实的新诗解读乃至新诗教育都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它至少可以引出几个与新诗细读式批评有关的话题:

第一,新诗解读及诗歌批评需要解读者敢说话和会说话,现在的诗评家,包括诗歌史家真的人格高尚和业务过硬吗?有勇气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给大家,特别是学生吗?是否有必要提出解读伦理及诗评家的道德建设问题?

第二,在解读作品时如何坚持本质主义与关系主义原则,有效处理两者关系。

第三,如何解决作者与读者、作者与文本之间的复杂关系,特别是孰重孰轻问题。

第四,如何处理读者与文本、解决自由与解决法则的复杂关系,重视解读的量,特别是如何评介过度诠释甚至误读,给予解读者解读的自由,让解读者在解读过程中获得解读的快乐。

第五,如何充分利用解读者个体超常的语言智能及阅读敏感。

以上问题可以归纳为一个:如何确立富有“中国特色”和“当下特色”的新诗细读式批评的原则和方法。

A Close Reading of the Close Reading History of Feng Zhi’s Poem“Snake”:A Reflection on Close Reading Criticism of New Poetry

WANG Ke
(School of Humanities,Southeast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1189)

Feng Zhi;“Snake”;porn;interpretation ecology;interpretation ethics;close reading criticism of new poetry

Between scholars and the ordinary readers,professional assessment and nonofficial reading,and between the print and web media,opinions are widely divided on whether Feng Zhi’s poem“Snake”is pornographic or not.In our interpretation we need to restore the true spirit of the poem to see the excellency of the original over its parodies and slanted clones.We need especially to see its value of being a porn poem with therapeutic functions.Examination of the close reading history of this poem reveals that close reading of new poetry is literary reproduction,an important means of creating classics in literary communication,and a process voluntary to the sway of knowledge,power,ethics,and other political and social factors,with the mode of speaking,the content of speech,and even the effect of speaking decided by the“interpretive field”.It is necessary,therefore,to establish a new close reading appreciation of new poetry with“Chinese characteristics”and“Present Features”through harmonious interactions with Aesthetic reading,Historical reading,Essentialism and Relationism.Such an approach lays an emphasis on interpretative ecology,on the combination of science and literary sensibility, and on the relation of text,author and his social context.The focus of this approach is close reading review of imagery in the poem.

王 珂,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代诗歌研究及美学研究。

I206

A

1009-9506(2015)07-0041-13

2015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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