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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动的月光

2015-02-06樊涛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椰子

樊涛

一个黄昏的下午,我和以往一样无精打采地扒拉碗中引不起我半点食欲的饭菜,一边在寂静的空气中聆听着时间通过钟表时吱吱的流逝。这当儿,我的眼前突然一黑。抬起头向窗外望去,才发现一团团的阴云如海浪在天头翻卷涌动,我的小屋顷刻间被遮的严严实实,一片昏暗。

轰轰的炸雷伴随着闪电,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在昏暗的天空中横冲直闯,我的小屋则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让我感到惊慌的并不是它,而是一阵阵莫名的空虚。它经常像这漆黑的夜色一样将我包裹,让我喘不过气来。这憋闷的窒息,终于让我不顾一切破门而出,冲向这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街头。

街道两侧的路灯,火一样燃烧着向前无限地延伸下去,我漫无目的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在其间。

这样的漫步在我昔日的生活中便也可以算作一件极欣慰的事情了。那是我最初毕业的几年,由于命运不济,我返回家乡时,工作无以着落,所学专业又不是很好,只得在一家私立小学去兼职。每天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收入而游走在纯真幼稚的孩童之间,很是苦闷和无聊。每日饭后黄昏,我便一个人去街头蹓达。在车水马龙中望着一幢接一幢的高楼大厦,听听脚踏三轮或摆着各种小摊的小贩们嘶哑的叫卖声,以此来消除我心头的郁闷。

那天下午的街道混乱不堪。几分钟之后,暴风雨来了,豆大的雨点也像郁积着愤怒,狠狠地砸将下来,甩在马路上,在路面上击起啪啪的声响。不一会儿,雨水便如雾一般涌动起来,冲刷在墙上、树上、广告横幅上,和未来得及躲闪的惊慌失措的人们的身上、脸上、脖子上……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躲进一家时常光顾的小饭店。我的衣服已经半湿,薄薄的衬衣紧紧地贴在脊背上,潮湿之中夹着一股浓浓的汗臭味。

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过度的艰辛与疲劳使她脸上爬满了细密的皱纹,头发也有些斑白。她见我进来,慌忙站起来热情的招呼:

“快进来,这么大的雨。”

我点了点头走了进去。老板娘有些焦急地说:

“唉,我那死女子刚才出去找她爹了,现在还没回来,可不知怎么样了?”

“大叔,他还健在呀?”

我以前一直未见过他,还以为老板娘是个寡妇呢。可话出口又觉不妥。

“是啊,我让他在店里帮忙,可他偏要去工地打工。一把老骨头,还……唉,也没办法,儿子上大学,需要钱呀!”

老板娘显然没有在意我的唐突,无奈的望着远处空朦朦的飞雨,目光缥缈而呆滞。我不再多问,静悄悄的坐着,也抬头向外望去,那朦朦的雨雾空洞而迷茫。

正在我发呆的时候,两个女孩飘入了我的视线。她们缓缓来到我的眼前。其中一个个子较矮,面貌长的很一般,不太长却有些发黄的头发被拢了起来别在头上,给人一种很精神的感觉。而另一个女孩的美貌绝伦却让我暗自吃惊,她仿佛会奇门异术似的将我的目光紧紧地收去了。

她如一朵荷花亭亭立在店门口,伸出一只细长而白净的纤手抹着脸上的雨水。这让我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只能感觉到她那美丽的轮廓。她脸上的肌肤在灯光下如丝巾一样光滑而白嫩,简直可以用舌头去舔。它让我想起了秋天的月亮。

女子抹掉流淌在脸上的水珠之后,又低头去拧渗湿了的衣服下摆。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细纱上衣,和一条灰色的牛仔裤,再加上雨水的粘贴,使她高挑而挺拔的身子活脱脱的显露了起来。她低头拧衣服的时候露出一截柔美的颈项。

她慢慢地直起腰来,向后甩了甩那披着的湿漉漉的长发,这让我清晰的看到了她那迷人的双眸。黛黑色的长睫毛微微地开启,眼中浮动的光茫如泪珠闪烁。她让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仿佛置身于一片虚幻之中。

女子向后揩了揩前额散乱的碎发,转过身来。两道弧形的目光在半空中相触,这使女子白净的脸上飘出一朵淡淡的红晕。随后,赶紧低下头去。我也将目光移向别处,心中一阵阵的颤栗。

她和矮个儿女子每人要了碗馄饨,坐在了我对面的一张餐桌上。我终于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容貌,这让我心头一阵狂喜。

我也要了碗馄饨,一边吃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偷窥那女子。她那双眸乌黑发亮,长长的睫毛半闭半合,宽阔的前额上有灯光像水一样流泻。她的嘴唇不薄不厚,线条优美,上面好像着过色似的,呈现出微微的淡红色。我的心中又一阵颤栗。我真担心这一切会变成虚无的梦幻,随时都有可能像雾一般消散。

女子的吃相与众不同,与她旁边的矮个儿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吃像很斯文。微微地弯着身子,用汤匙把一块馄饨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一吹,然后才送到嘴里去慢慢地咀嚼。她张口的瞬间,会露出雪一样白的牙齿,灯光下有一丝银光在浮动。她在咀嚼的时候,嘴唇是闭合着的,两颊的肌肉也跟着微微的颤动。每吃一块,便用手在嘴角揩一下,好将一些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残汁擦掉,就像一只小松鼠吃粟子般玲珑可爱。

女子一丝不苟地吃着东西,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我的存在和注视。所以,我也大可不必为自己粗俗的举动而担忧、顾虑。目光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她的那件绿色的丝衫由于雨水的作用而紧紧地贴在胸脯上,把两个胸脯鼓鼓地涌现出来,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不定。这时,我看见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她耳边的一缕头发滑了下来,滚落在她细长而白皙的脖子上,然后像蚯蚓一样慢慢地向前蠕动。看着看着,我竟似乎觉得那只水蚯蚓在自己脖子上一般难受起来。我真想伸手去帮她拂掉,或者至少也该告知她一声。但我什么也没有帮,眼睁睁地盯着那滴水珠钻入了她的衣襟,滚落在她温暖的肌肤上。我不禁想入非非起来,仿佛自己变成了那滴水珠,正幸福地感受着来自她肌肤的温暖与光滑。

不知不觉中,我已将碗中的馄饨吃完。但我却浑然不知,仍伸手去舀,结果舀了一勺空气送入嘴中,惹得那矮个儿哈哈大笑。我尴尬得无地自容,也只好不知所措地笑了起来。女子只是嫣然一笑,脸上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吃完了馄饨,女子望着蒙蒙雨雾,眼中显得焦灼不安,好像有什么急事去处理。我看了看女子,又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也为女子焦急起来。我真后悔自己出来时怎么就不带一把伞,否则就可以为女子排忧解难了。可转念又想,雨儿呀你还是好好地下吧,这样她就不会那么快消失了。

这时,门口进来一老头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老头儿手中拿一把黑色布伞,衣服却被淋得透湿。小女孩赤手空拳却浑身干爽,一点不像雨中回来的。老板娘见他们进来,忙直身迎上去嚷嚷道:

“怎么才回来,看你淋的,叫你……”

我明白这是店主一家团聚,便无心去理会,又去看那女子。刚才的那张桌子已空无一人,女子已不在了。我把目光急忙飘向门外。那女子回过头来,向我嫣然一笑。我看到她脸上拂过了一朵羞涩的红晕,然后消失在雨后黄昏的暮色中去了。

回到我的小屋,热了水去洗脚,然后翻了本余华的小说去品读。我不再去想白天的事,包括那个曾一时让我心动的女子。我知道她也只不过是我见到过的许多美女中的一个,她也会像以往任何一个美女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被我淡忘。

但我错了,事实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女子已根深蒂固地生长在我的心里了。就像影子一样,它与生俱来,每时每刻都会以有形或无形的姿态伴随着我,谁也无法将她摆脱。

我读书时,看到的并不是淡淡地散着墨香的文字,而是那长长的黛色的黑睫毛,乌黑的大眼睛,嘴唇间优美的线条和那滴滚落在衣襟内的透亮的水珠。我的心被她无声地勾去了。

我干脆放下书躺在床上,一门心思地去想她。可她却和我捉起了迷藏,像飞翔在花丛中的美丽的蝴蝶,忽隐忽现,让我难饱眼福。我努力的思索着,想把这碎玻璃中倒影般凌乱的影像汇合成一个完整的形体,可这扑朔迷离的回忆却只能在我眼前呈现出一个美丽而模糊的轮廓,如同雾气迷漫之中一朵鲜花,虽然美丽却不够清晰明朗。

我脆弱地回忆使我伤透了心。我的一双明亮的眼睛沉浸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像一对猫眼一样闪烁着幽光。我进入了难熬的无眠。

一连几天,我像丢了魂似的神思恍惚,走起路来像一只落水狗一样提不起半点精神。以至于在课堂上误把“冬天”念作“春天”,把“友情”念作“爱情”,惹得同学们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其中隐含的讥讽让我羞愧难当。

“不能再这样下去。”我想,“我必须见她一面。”

我怀着紧张而庄严的心情,把自己彻头彻尾地打扫了一遍。我想给她留下我最美好而英俊的一面。

走上街头,我才茫然不知所去。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汽车在昏暗的灯光下水一般地流动,间或有几个神色匆匆的行人穿过。卖水果的小贩一边叫喊着,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路过的人们,期待着有谁能走过来。我把目光茫然地瞟向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希望能找到那个长着长睫毛的熟悉的身影。

饥肠辘辘地鸣叫提醒了我的一无所获。我像一具无魂的僵尸麻木而机械的走向那家熟悉的小餐馆。我需要用食物来填补一下我失去了的精气。

映入我眼帘的情景使我目瞪口呆,我千辛万苦要找的人此刻正坐在饭店里。她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女人依然像上次一样慢条斯理地将一块块馄饨送入口中,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在嘴角揩去残留的汤汁。

我的精神骨马上恢复了元气,迈着绅士般的步伐走了进去。

老板见我进来,连忙招呼说:“进来吧,今儿个客满,您就将就着和这两个姑娘一块吧。”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心中的渴望瞬间给震住了,嘴唇如两片枯叶般颤动,却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

但我马上便回过神来。我向抬头来的女子笑了笑,坐在了她的对面。我旁边的矮个儿女子警惕的往里缩了缩。

与女子近距离地接触,使我看到她那双黑眸子上面还长了两条修长细密的眉毛,一对晶亮的瞳孔中有我的形象在闪烁。她在头上别了一支白色的发夹,一对耳坠在灯光下微微地摇摆,发出闪亮的光芒。

我感受到了摇曳在脸上的微波,心头一阵颤粟。

女子的脸更红了。

我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急忙目光收了回来。矮个儿偷偷地笑了。

我一边吃着馄饨,一边寻思着向女子说些什么。这时,矮个儿女子站了起来,用一口外地口音说:

“椰子姐,咱们走吧!”

椰子欠身站了起来,向老板娘结了账,走出了店门去了。她从我身边擦过时,空气中飘来了一股芬芳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香味,但它当时确实如花香一样让我迷醉。

走出店门,女子和矮个儿女子交头接耳低语着什么。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觉的那个叫椰子的姑娘正在议论着我。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椰子,我的心中一片舒畅。

“椰子,多好听的名子呀!”

我躺在床上,依然无眠。

我揭力去回忆她美丽的面孔,她如一幅画卷一样飘浮在我眼前的空气中,但很快又如浓雾一般消散。

对于她迫不及待的思念,使我进入了一片虚幻之中。我穿过这漆黑的夜色,来到一条清澈的河边,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河水一片彤红。我牵着椰子的手,行走在河边的绿草丛中。红色的夕阳透过发丝一样的柳条,斑斑驳驳地洒在她的肌肤上。她的两只耳坠轻轻地摇晃,优美的唇线间有一滴光亮在游曳。

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长裙,随着她的走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长长的如瀑布一般披着的长发,在微风的拂动下高高地扬起。在我虚无的梦幻中,我的椰子似乎一直这样向前走着,走向遥远的未知的幸福……

小店由于椰子的出现而成了我每日必顾的场所。一下班,我便把一颗热气腾腾地心搁在了那儿。我与椰子也逐渐熟悉起来,偶尔还能找出一个有趣的话题,海阔天空一回。但是每次总在我们起兴的时候,她却突然冷却下来低着头一声不语。一双乌黑的眸子流露出一缕忧郁的神情。

我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在她的心中一定是隐藏着一股难言的伤悲。它曾多次在她水一般清澈的语调中和忧郁的眼神中不经意地流露了出来,深深地触痛了我。

但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地伤怀呢?我不得而知。

我决定帮助她。在经过反复地思索和犹豫之后,我终于作出决定。我要向她倾诉我对于她的爱情,我要用这爱情的神力来化解她心中的郁闷。

我仔细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我最新买到的一件上衣,还特别到理发店理了发,然后向小店走去。

椰子还没有来。我走过去坐在我们经常坐的那张桌子旁,一边等她,一边焦灼地望着街道往来的行人。

夜色逐渐黑了下来,街道上亮起了一盏盏明灯,椰子还没有来,我的心有些忐忑不安。“她今天不来了?”我很快打消了这种想法,心存侥幸的依然坐在那里。

后来,小店要关门了,椰子还没有出现。我像一只将要调零的花朵一样耷拉着脑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仿佛失去知觉的双脚在虚无的天空中飘浮一样回到了家。

躺在床上,我做着各种遐想,反复思索着椰子今天没有来吃饭的原因。直到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我才发觉,我在小店呆了多半个晚上,竟连一点东西也没有吃。

一连几天,我在小店里都没有见到过椰子,这使我恐惶了起来。我怀着无比忧郁和失落的心情走在街头,一边想着她是不是生病住院了,一边竭力用目光在纷乱的人群中穿梭。我希望能在无数陌生的脸孔中突然发现那双长着长睫毛的黛黑色的眼睛。

上天并没有给予我半点怜悯。我每天像乞丐一样穿行在人群之间,心情浮燥不安。我每天都能见到一些漂亮的女人,但是她们此时已不能引起我的半点激情。在我的心中,一直浮动着椰子那张美丽的面容。

这段日子里,我的心情如梅雨季节灰色的天空,忧郁而沉闷。

一天,我经过一豪华大酒店,见门口走出两个人来,便把目光瞟了过去,是一男一女。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几根稀疏的头发凌乱地搁在脑门上,有些灰白。皮肤虽有些皱但却白皙光滑。他一边走着,一边向挽着他胳膊的女子说些什么。

我把目光瞟向了旁边的那个女子。女子苗条的身子如柳枝一样柔软纤细,一袭淡绿色的长裙把身子裹地紧紧的,胸脯鼓鼓的翘立着,像一对眼睛凝视着前方。长长的睫毛半遮着那双黛黑色的眼睛,乌黑的头发高高地在头上挽着一个典雅的结。

此时的我早已目瞪口呆。那位高佻而俊美的女子不正是我千辛万苦要找的椰子吗?我刚要喊出来,椰子便扶着老头上了一辆豪华小轿车,扬长而去。

望着逐渐淹没在夜色中的小轿车,我刚刚悬起的心又一次颠入了绝望的深渊。他是她什么人,是她父亲吗?如果是,那么她可能接受一个月收入只有几百块钱的穷教师的爱情吗?

我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怀着无比沮丧的心情来到了小店。我要了碗馄饨,这是椰子最爱吃的,因此也成了我的最爱。一边咀嚼着馄饨,一边思索着我那份暗淡无光的爱情。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椰子吃馄饨时斯文的举止,和她弯着腰拧衣服下摆雨水的神情。

这时,老板娘走了过来,笑着坐在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问我:

“怎么啦,想什么呢?”

我抬起头望着她,昏黄的灯光如蚯蚓一般在她额头的皱纹里蠕动。

老板娘见我不言语,试探似的对我我说:“其实我早有话要对你说,只是犹豫着该不该讲。”

我咽下口中嚼碎了的一块馄饨,说:“有什么你只管说是了。”

“那就怪我老婆子多嘴吧!”她舔了舔干咧的嘴唇说:“我是觉的你这个小伙了挺不错的,才对你说这些。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对那姑娘有意思。我说了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那姑娘人长的是不错,挺漂亮的,可你知道她是干什么吗?”

“干什么的?”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在酒店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什么?”我刹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这可都是为你好……”

我感到自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心口也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撕裂般的疼痛。我看到老板娘的两片嘴唇依然上下颤动着,但我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她……不可能!”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只留着几根稀疏的有些灰白头发的男人,和那只搭在椰子肩上的一只软绵绵的手。

我对这即将成为的事实无法相信。我的心口似乎有无数只恶狼在撕扯,流淌着淋淋的鲜血。

“他,他不是她父亲吗?她怎么会……”

我宁愿相信椰子不是那种女人,而去怀疑饭店老板娘是个存心不良别有用心的邪恶女人。因此在每二天放学后,我又来到了昨天晚上碰到椰子的那家酒店。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澄清这个事实。

酒店门口停泊着许多豪华的小轿车,这是个有钱人来的地方。这使我顿时觉得萎缩起来,走起路来也有些犹豫不决。这时,我透过玻璃看见了矮个儿女子,便径直走了过去。

矮个儿女子坐在大厅的一张长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磕着瓜子。她的头发依然像每一次见到过的那样向后拢起,显的很精神。脸上却涂了一层厚厚的粉脂,微微翘起的眼睫毛被染成了绿色。她见我进来,两只眼睛瞪成了两只圆球。

我气势汹汹地站在她的面前,两道目光像火一般燃烧着。

矮个儿女子半天才恢复了她刚才惊讶的神态,吞吞吐吐地说:“怎么是……是你。有事吗?”

“椰子在吗?”

我黑着脸,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在……在楼上,我叫去。”

“不用了。”我突然改变了见椰子的打算,我害怕见到她时的场面。我说:“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行了。”

“什么问题?”矮个儿女子问道。

“椰子,她真的在这里?”

我感到我的语调有些哽咽,声音也轻飘飘的。

矮个儿女子点了点头。

“这么说,她真的……她真的在干那种事情?”

我的情绪异常的激动,矮个儿女子的目光有些游离。

“说!”

我厉声吼道,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你听我解释……”

我没有勇气再呆下去了,转身跑出了大厅。我从矮个儿女子颤动的泪光中很快明白了一切。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了我的小屋,只感到胸口揪心般的疼痛。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椰子那双迷人的大眼睛,优美的唇线间被涂成了粉红色,和那对在灯光下微微闪烁着光芒的摇晃的耳坠。我突然对她产生了从来未有的厌倦与憎恶。她那张娇嫩如花的嘴唇让多少男人亲吻过,她那如柳条一般柔美的身子曾让多少男人拥抱过,睡过呀!我真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给了她这样美丽的容颜去勾引男人!

我感到气愤难奈。我的心口像蕴藏了一包炸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引爆。

她为什么要这样啊?我紧握着拳头,脸上如一只愤怒的狮子一样满脸彤红,我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下来,钻入了我的嘴里,咸咸的。我要忘了她,我要忘了这个可耻的女人,我心里一次次地对自己喊。可嘴里咸涩的味道又让我想起了她。那颗晶莹的水珠沿着她耳边的一缕头发滑下来,蚯蚓一样蠕动在她白嫩的脖颈上,然后滚落在那件绿色的上衣,消融在她温热的肌肤。

我的泪水又来了。

现实中椰子的丑恶与虚幻的纯洁美丽在我心里反复地纠缠着。它们就像两个实力相当的拳击手一样相互打击着对方,轮流享受着胜利的喜悦。而我则成了它们生死决斗的战场,无论哪一方取胜,总要在我的心口上留下难以治愈的伤痕。

很明显,这两天我的身子骨又松跨了下来,神思恍惚,吃起什么来都觉的无味的很。上班讲课时也总是南辕北辙,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东碰西幢,逮住什么说什么。

我明白,我心中有一块地方一直有椰子的存在,只是无法接受她在酒店工作这事实。经过许多天反反复复纠缠的矛盾和思想斗争后,这块沉重的石头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我开始往好的方面思索。或许,干这一行并非出自她本意,或许,她还有其它的难言之隐呢。哪个女子自己愿意在酒店干那种事情呢?

我想起了椰子那近乎悲戚的神情,这让我更加确信无疑。既然如此,为什么就不能做出一个让步,原谅她一次呢?想到这时,我的心似乎宽慰了一些。可她毕竟不是个正当女子呀!我又想。

我终于还是忍受不住对椰子的思念,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来到了酒店门口。霓虹灯在夜空风情万种地跳跃着,门前的两个礼仪小姐像两株梧桐亭亭玉立。

我走进大厅,见矮个儿女子坐在上次坐过的那张沙发上,正和其他几个女子议论着什么,她们肆无忌惮的笑声如一窝鸟一样在空旷的大厅回旋。

我走了过去。矮个儿女子看见了我,向那几个女子说了些什么,她们便自动走开了。她向我笑了笑,示意我坐下。然后眨了眨发光的绿眼睛,用十分平淡的口吻对我说:

“什么事?”

我向她笑了笑,用同样的口吻回答道:

“我想知道椰子的事,所有的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想知道。”我十分坚定的回答。

矮个儿盯着我看了一会,说:

“还好意思说,上次椰子姐知道你来后哭了好几次,你也不知道来安慰她一下。”

我的心一颤。这时,从楼上下来两个人。男人肥头大耳,满脸横肉。下巴的肉倒垂着,几乎把脖子覆盖完了。让人感觉那颗肉乎乎的脑袋是直接放在肩上的。男人一边走,一边用厚厚的嘴唇向怀中搂抱着的女子脸上啃去。女子机灵的一闪,胸脯却再劫难逃,被狠狠地捏了一把,发出咯咯的笑声。我被眼前的一幕布惊呆了,目光也变的有些呆滞。椰子来到了我面前,脸上的笑容被定了格,白皙的面孔一片彤红。

“怎么啦?”男人问。

“没……没事。”

椰子搀扶着男人走出了大厅,步履蹒跚。她穿了一件绿色的长裙,体态轻盈而柔软,与我梦中的幻影如出一辙。窗外,一只鸟儿飞过,叫声凄惨而哀唳。

我的心头一阵悲哀。她怎么能这样被蹂躏的践踏呢?一股股怒火燃遍了我的全身。我也跟着走了出去,大声吼道:

“椰子,你给我站住!”

椰子停住了脚步,回头望着我,一脸的惊讶。

那个腆着孕妇一般大肚皮的男人也回头望了望我,然后低着头问椰子说:

“他是谁?”

椰子盯着我一声未吭,然后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她对我的不予理会,使我更加愤怒,我再一次怒吼道:

“椰子,你给我站住!”

我跑了过去,拉住了她。我当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仿佛世界上只有我和椰子两个人的存在。我要让她明白我有多么的爱她,我要让她悬崖勒马重新做人。

这时,我感到一只粗重有力的手臂搭在了我的肩上,一把将我推开。我扭过头来,才发现是那个大肚子男人。只见他两手叉在腰间,口水横飞气势汹汹地向我骂道:

“哪来的野种,敢在这儿撒野!”

我怎么能在椰子面前丢脸呢,我要让她明白,为了她我什么都敢做,我要在她的面前显示出我的男子汉气概来,我要让她明白我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

于是,我也将两手叉在腰间,回骂他道:

“哪来的肥猪?”

“肥猪”大概没有料到有人敢骂他,气的耳红脖子粗。他喘着粗气向我扑来。可是他脚下没有踩稳,一下子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把脚也给歪了。我冷冷地笑了笑,向椰子走去。我要向她表白我对她的倾心。我对椰子说: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请你谅解。”

这时,“肥猪”掏出了手机,哇啦哇啦地喊叫起来。一会儿功夫,路边来了三四辆轿车,十几个人一拥而出向我扑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推倒在地,只感到一阵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向我飞来,落在我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我听到椰子的一声惊恐的喊叫声,赶紧收拾起头来。我看到她在不远的地方像惊受寒风袭击的小鸟一样瑟瑟发抖,眼神却向我望着。

看到了她,我像找到了精神支柱似的,毅然咬紧牙关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她。仿佛那雨点般的拳脚不是打在自己身上,而是打在另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身上。

大肚皮男人这时走了过来,挥手示意那伙人住手。他对我冷笑一声,然后不屑一顾地向椰子走去。

我根本不敢相信,在那个时候我还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我对大肚皮男人厉声吼道:

“肥猪,别动我的椰子!”然后站起来向他扑去。

“肥猪”吓的脸色苍白。旁边的几个人反应过来,又一次把我推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我只感到我身上的每个地方都疼痛难忍,嘴里却仍旧喊道:

“不要动我的椰子……”

椰子被眼前的一切都给吓傻了。她哭喊着请求“肥猪”别再打了,又跑过来拉扯那伙青年。矮个儿女子她们知道后也跑了出来,说要打电话报警,那几个青年人才住了手。

“以后注意点儿,小心点老子剥了你的皮。”一群人扬长而去。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只感到浑身疼痛而酥软,鼻子里也有一股鲜血流了下来。可当我看到旁边泪眼模糊的椰子时,突然又来了精神。我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咧开嘴对椰子笑了。

椰子说:“我送你去医院!”

我说:“不用了,我们到别处走走吧!”

椰子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夜空很蓝,没有星光。月亮孤独地悬浮在天上,像一只眼睛,寻找着另一只。整个街道在灯光的浑映下,显得很虚幻,仿佛漂浮在夜空中的一座海市蜃楼。

我和椰子走在一座石桥上止了步,扶着栏杆去俯视下面流动的河水。河水潺潺地流动着,清澈而透明。一轮圆月照在水面上,随着流水的波动而颤抖。

椰子站在我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水面上浮动的月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闭合,两只耳坠在月光下摇曳着,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她白净的尖下巴下延伸而去,显得凄美动人。

我的疼痛正飞散开来,浑身一片爆热。我看了看椰子,对她说:

“椰子,别干了。”

椰子抬起头望着我,眼中流动着一股忧伤。

我似乎明白了椰子的顾虑和担忧,我对她说:

“不用担心,我来养你。”

椰子似乎有些吃惊,嘴唇颤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又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一把抓住椰子的手激动地说:

“不用怕,我来养你,我养你。”

然后便冲向我那间破旧的小屋,我以自己的理解和方式强迫椰子做出了选择。一个无从选择的选择。

在那张漆皮剥落的破损的小木床上,我和椰子度过了一个温柔的夜晚。

这天晚上,椰子两次被噩梦惊醒,两次都做了同一个梦。她泪流满面地说她梦见自己一个人流浪在寂静的街头,周围一片漆黑,没有灯光。她提着自己的行李无处可去。于是她想起了躺在病床上的遥远的母亲,便大声地哭起来,可是没有人理睬她。

我只好耐心地去安慰她。我说我可以收留你照顾你养你。好不容易才把她重新送入了睡眠。

椰子像一只可爱的小狗蜷缩着身子躺在我的臂弯里,长长的睫毛闭合着,像半睁着的眼睛。红润的小嘴微微的开启,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宛若一朵含雪的玫瑰。她的呼吸轻柔而匀称,两只胸脯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一阵淡淡的清香的气息如蒙蒙的细雨丝丝缕缕地像我扑散而来,让我迷醉。望着她甜美的睡姿,我的心中充满了幸福的味道。

椰子从此告别了昔日那种皮肉生涯,和我住在了一起。与此同时,我那孤寂沉闷的生活也暂且告一段落。每天下班归来,总有一位俏丽佳人和一顿可口的美餐在守侯着我。我那间破旧不堪的小屋也不再凌乱不堪。它在椰子地清扫之下变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那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也被她清洗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布衣柜里。我以往随意散漫的生活也有了一定的规律。我感受到了生活的充实与美好,它处处洋溢着幸福的温馨。

饭后黄昏,在我们心情好的时候,我们还像一对恋人一样牵着手去爬山、散步、欣赏落日的余辉与满月的色彩。有时我们还特意到那座值得纪念的石桥上去,扶着栏杆去俯视那清澈的河水滚滚的向东流去。上面浮动着零零碎碎的月光。

望着悬浮在天空的白如玉肌的月光,我不禁感慨道:

“椰子,你看这月亮多么白净美丽,就像你迷人的面孔。”

椰子抬头望着天边的月亮,如一朵处出水面的芙蓉般露出了羞涩而喜悦的神情,黛黑色的眸子闪烁出泪花般的光芒。

但是她很快又底下了头,一副忧郁而悲戚的样子,目光无助充满了凄凉。

我把一只手轻轻抚在椰子的肩上,将她揽入我的怀中。我在她白净的额头吻了一口,温柔地说:

“怎么了,椰子?”

“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一会儿就好了。”

椰子温柔的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倚在了我的胸前,突然无声的哭了起来,两只肩膀微微的耸动。

这些日子以来,椰子经常一个人独自坐在窗前,望着悬浮在夜空中的月亮而发呆。月亮那清幽的光辉穿过帘子飘飘洒洒的来到她的身上,她白嫩的脸庞有无数凌乱的光点在跳跃。她眼中流露出的那股淡淡的忧郁,如寒冷的空气中吹出的一口气鲜明而清晰。

这股淡淡的忧伤也将我感染。当我对她表示出关怀和安慰时,她总是颤动着嘴唇向我微微的一笑,然后依附在我的怀中,表现出无尽的柔情。

我发现椰子对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更加珍惜,好象我们即刻就要分离似的。每天的饭菜也变换着花样,可口又鲜美。衣服也刚穿了一天,就要脱下来去洗,这让我很过意不去。

我几次开口都没有拗过她的固执。

这期间,我微薄的收入使我们拮据的生活陷入了困顿。我们不得不取消了与金钱有关的一切娱乐活动,唯一的消遣就是爬山、散步、观看日出日落。而且,街坊邻居地舆论也给我们带来了致命的打击。椰子过去的污点就像影子一样伴随着我们的生活。每当我们走过街头时,总会有人在不远的地方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什么。

因此,当我发现椰子目光中的那缕淡淡的忧慽时,内心充满了内疚与不安。

对于别人的流言蜚语,我可以置之不理。但面对每天有限的开支,我却无可奈何了。椰子看出了我的难处,提出使用她昔日的存折。我竭力反对。我并不是觉的她的钱不干净,而是我无法接受养不起一个女人的事实。

椰子听了我的后羞愧的低下了头。我知道我在无意中又伤害了她。后来,椰子还是偷偷的用自己的存款为家中添置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我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快去洗手。”

我刚走进门来,椰子便对我说,然后替我打了一盆清水。

走到餐桌前,一阵清香沁鼻而来。桌上放着一盘红烧鲤鱼、一打啤酒,和几样四色小菜。我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我冷冷地皱起眉头,说:

“不是说过不让你破费了吗,怎么还……”

“就这一次,以后不这样了。”

椰子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她见我坐下,便倒了一杯酒递了过来。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对我说:

“生日快乐!”

“生日?”我疑狐满面。

“对呀,今天是你生日,这都不记得了?”

椰子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走到了窗前,拿出两支蜡烛和一块圆形蛋糕。她把两支红色蜡烛点燃,去掉遮在蛋糕上的塑料盖,又去灭灯。

望着她在昏暗中飘摇的身影,我感到一阵辛酸,眼泪在眶中打转。但我还是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

我在椰子的指示下,一根一根的点燃了插在蛋糕上的小烛棍儿,然后又闭上眼睛默默地许愿:

我希望椰子能够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我们永不分离。

许完了愿,椰子举起酒杯,温存地盯着我说:

“生日快乐!”

她将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跳跃的烛光把她的脸染成了一片晕红。我看到她的眼中有泪光在颤动。

饭后,椰子说她想出去走走,于是我们又来到那座石桥上。夜色中的天空明净晴朗,远出的灯火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在舞动着迷人的身姿,飘飘忽忽充满了神秘。水面上有无数凌乱的光点在跳跃。椰子凝视着摇晃在水中的月亮,问我:

“你说,我真有月亮那么美?”

语调忧郁而悲戚,像冬天的一杯凉水。

我想起以前曾对她说过的话,便温柔地看着她,对她说:

“你比月亮更美。月亮触不可得,而你就在我的身边。”

椰子听了我的话,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黛黑色的眸子,嘴唇微微开启,绽开了一朵美丽的笑容。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两颗洁白的牙齿,在红润的唇边微微的闪烁,宛若一朵含雪的玫瑰。

椰子痴情而迷醉的望着我,一会儿,她说: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声音优美而轻柔。

“当然会的,傻瓜。如果真的有一天你不在了,我就专门来这里看月亮。”

说着,我把她搂在了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椰子竟无声地哭了起来,她的声音颤颤抖抖的,如寒风中的一片枯叶。她语气哽咽地对我说:

“给我唱支歌好吗?就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满满地哼唱了起来: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份

你去看一看

你去想一想

月亮代表我的心

……

歌声如雾一般柔柔地飘着。我和椰子紧紧地偎依在一起。她那如瀑布一般披散的长发在风中微微地扬起。

我们一边轻轻地哼唱着优美的旋律,一边默默地注视着水面上波动的月光。月亮被河水载动着,悠悠地漂向了远方,消失在夜色中去了……

我还没有起床,椰子便做好了早餐,坐在床头默默地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柔情。

我半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对她说:

“怎么不再睡会儿,还早呢!”

椰子没有回答我,伸出细长的手指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眼中有泪光在颤动。

“怎么了,椰子?”

我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惊讶地问。

椰子突然伏在我的怀中,像那次睡梦中醒来那样大哭了起来。我望着他颤抖着的柔弱的身子,一时不知所措。我伸出手像哄小孩那样拍着她的肩膀,任凭她的泪水在我的胸间流淌。我说:

“别怕椰子,有什么事对我说,我来帮你。”

过了很久,椰子才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来,理了理散乱在额前的乱发,显得有些慌乱。椰子说:

“没事,我只是觉得太高兴了。没想到我今生还能够遇到你,以后不管怎么活着,我也都值了。”

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长长的睫毛闪闪发亮,显得深邃而悠远。

吃过了早饭,椰子一直把我送到了小巷的尽头,才转身离去。我一路默默地走着,思索着椰子近来异样的表现,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今天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心里感到很不安。我一心等待着早点放学回家,我要把情况问个清楚。这时,校长叫我,要我去他的办公室。

校长是个老太龙钟的男人,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我坐在校长办公室里,心里想着椰子。

老校长剥开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了我,然后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才慢条斯理地说:

“怎么,搞对象了都不通知大家一声,怕人抢呀!”

我不知他会一反常态说出这样的话,有些不知所措。

老头吐出口中的一股烟雾,继续说:

“那姑娘长的是不错,也挺有礼貌,可是她以前干过那种事,这对你可不太好呀!”

“你见过她?”

我吃惊地问道,同时对他干涉我的私生活有些不满。他对我的关心是假,而害怕我对他的学校造成不良影响是真。

“见过,还和她说过许多话。”老头看着我说:“不管怎么说,你是教师,要为人师表,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当然,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考虑不周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件事,你可一定要从长计议呀!”

我眼前一片漆黑。怪不得椰子最近有些异常,原来是他在从中作梗。我忽地站了起来,冷冷地对他说:

“没事那我先走了。”

走出学校,我径直像家中跑去。我今天的预感没错,我真担心椰子会出事。

回到我的小屋,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了椰子的身影。餐桌上孤单单地躺着一只信封,我一把抓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打开来,上面字迹工整的写着:

亲爱的:

对不起!

尽管这三个字在此时已是多么的苍白,但我还是不得不对你说一声。

我要走了。这虽非我所愿,但我必须这样做。我希望你能够谅解。之前我之所以没有对你说一声,是因为我害怕你会挽留我,这样会削减我离去的决心。如此以来,我们也避免了不少离别时的痛楚。

真的很感谢这三个月以来你对我付出的关怀和照顾。和你相处的日子里,每天我都感到兴奋不已。你为我的生活带来了许多的欢乐和激情,这是我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其实,这早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种奢侈。

在以后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并不会为此而感到痛苦。因为你已被我深深地埋藏在心中,每时每刻你都会伴随着我。我也希望你能够这样,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伤心痛苦。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我们俩今生注定只能有缘无份,因为我……我不想毁了你的前程。

最后,我希望你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健康快乐!(顺便提醒一下,你的那位老校长不是什么好人,以后要千万提防。)

永远爱你的人:椰子

屋子里一片死寂,我只感到我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在撕裂,汩汩的鲜血在流淌着。我的泪水有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浑身颤动不已。

“不!不!”

我发了疯一般的呼喊着,冲出了屋子!

我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一样在夜色中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我对矮个儿女子寄予了深切的厚望。我要找到她,她一定知道椰子的下落。

来到了酒店,矮个儿女子正把一个红光满面的酒鬼送上车。她见我过来,两只眼睛扑闪闪的,像两颗绿色的宝石。

她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并没有表示吃惊,只是淡淡地说:

“来了?”

我站着没动,眼睛直直的望着她说:

“椰子在哪儿?”

矮个儿女子听了我的话似乎有些恼怒,她冷冷的对我说:

“她在哪儿是应该我来问你!”

我一下被噎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矮个儿女子看了看我,然后把目光飘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空洞而迷茫。她说:

“你了解椰子吗,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无言以对。她继续说道:

“那年,她家里发生了火灾。她和弟弟在外面上学不在,父亲被活活烧死。母亲虽被救了出来,但从此变成了一俱植物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为了偿还债务,供弟弟上学,椰子只好停了学业,去外地打工。她当时是高三,学习特棒,上大学可是她从小的理想呀!”

“你哪里知道,凭苦力赚那点钱哪里够用呀!何况还有一个她一心想供他上大学的弟弟。于是她在遇到我之后,便商量着结伴来到这家酒店。钱虽不怎么愁了,可是……”

“从走进酒店的第一天起,她便知道这辈子来世上就是为了受苦,她已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享受生活了。直到她遇到你。她知道自从喜欢上你后,便故意躲着你。她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女人是不配谈感情的。但她还是禁不住爱情的诱惑,被你带走了。

“和你相处的日子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她的母亲在这个时候突然咽气了。我把消息一直瞒着她,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她还是知道了。她来找我时,我也知道,她正为你们的生活而担忧。经济困顿,邻里的议论,最重要的是,她怕担误了你,害了你呀……”

“别说了,她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心如刀绞。

矮个儿女子瞪着那对绿眼睛,鄙夷的望着我,淡淡地说:

“我不知道。说好了我明天送她,可她却悄悄地走了。”

我的目光像俩把刀子一样死死的盯着她,希望能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可我看到的是一张无奈的面孔。她连椰子的家乡都不知到在哪儿。我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我走出了大厅。

糊里糊涂的,我的两只脚又把我带到了那座石桥上,那是我曾向椰子示爱的地方。在昏黑的夜色中,我看到两个人影。女子紧紧地依偎在男子的肩头,两只耳坠在月光下轻轻的摇曳,发出细微的光泽。长长的如瀑布一样披着的长发,在风中高高地扬起。

女子说,我真得像月光吗?

男人说,你比月光更美。月亮触不可得,而你就在我的身边。

女子说,给我唱支歌好吗?就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男人张开了嘴,一阵优美的旋律如晨雾一般弥漫开来: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份

你去看一看

你去想一想

月亮代表我的心

……

男人和女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边哼唱着,一边把目光飘向了水面。水面上有无数凌乱的光点在颤动。月亮被河水载动着,流向了遥远的地方,消失在夜色中。

我的心一颤,往前走了几步。我看到了椰子那双黛黑色的眸子,和那张红润的含雪玫瑰一样优美的嘴唇。

回到小屋,躺在床上,我进入了无眠。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椰子那长长的眼睫毛,乌亮的大眼睛,优美的唇线,滑落在她脖颈间的那颗晶莹的水珠。它们像一穷飞翔在路草丛中的美丽的蝴蝶,忽高忽低,忽隐忽现。

我又一次陷入一片虚幻之中,我牵着椰子的手,走在一片清澈的小河边。无数红色的余晖透过柳枝,斑斑驳驳的散在他的脸上。他穿了一件淡绿色的丝裙,长长的头发在风中起舞飘扬……

几天后,我去那家久未光顾的小店吃馄饨,那是椰子最喜欢吃的。老板的女儿像是要出远门,正在忙碌的收拾自己的行礼。

原来,女孩的父亲在工地干活,楼顶突然飞下来一块楼板,他躲闪不及,脑袋像西瓜一样被砸得稀巴烂。埋葬了父亲后,家里的饭店也被转让出去了。为了偿还债务和供哥哥上大学,女孩儿决定外出去打工。

望着女孩儿离去的身影,我的心一酸,突然想起了椰子。

当我说出“椰子”二字,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在寒风中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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