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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草物语

2015-02-03雪归

雪莲 2014年3期
关键词:陈村铁锨老秦

1

长方形半圆尖头的铲身有着优美的弧度,泛着银白色的冷光朝向地面。一根光滑的长木柄安于其上,接头处有一圈非常扎眼的朱红色布条,因为年代久远,显出陈旧的灰白色,破旧而颓废。斜倚着院墙的它带有些许寂寥,那挨着地面的金属质地冷硬,尖锐,刺眼。

它属于老秦。老秦早不记得是哪年哪月把它从供销社买回家的,虽然几十年过去了,木柄换了几回,但它依旧不改初时的容颜。而老秦却被岁月的风雨打上了越来越清晰的痕迹——脸上沟壑纵横,身体有了弧度。

老秦曾扛着它去掘土、卸车、挖河、掏沟、装沙。老秦最喜欢拿土坷垃擦拭它。粘了污渍的它,只消用几块土坷垃来回打磨几下,它马上变得鲜亮、簇新。没有土坷垃也不用怕,将它的金属头在潮湿而瓷实的土地中深插几回,它便恢复原样。它和庄稼人一样,从不知道娇气是什么,它也不会使性子,耍脾气。它一心听从主人的召唤,从不较劲,更不会为难主人。

它是老秦的铁锨,它陪伴了老秦半生。如今,老秦似乎越来越不待见它了,长久地让它停留在院中的一角,让寂寞在它那里生根。

今天不同。它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它将陪着老秦去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那里有老秦的祖辈和父辈,以及距今更加久远的年代里的亲人。他们长眠地下,每一年的今天,老秦都会郑重其事地带上它,一起去坟头祭奠永远逝去的宗祖。

今天是清明节,一大早,老秦就推出那辆半旧的自行车,把擦得锃亮的铁锨精心地绑扎在车梁上,把提前准备好的祭品放进车兜,骑上车出发了。

沿着公路向东走一段以后,就到了后沟,再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七拐八拐,走个把钟头,就到了老秦家的坟茔所在地。

老秦的老伴在家看小孙子,老秦只能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上坟。因为赶得早,路上只有几个疏疏落落的身影。老秦看着那些和他一样形单影只的身影,知道他们都是独门小户。

年年上坟的老秦这会儿并没有想到,他今天会找不到自家的祖坟。他的铁锨也将发挥不了丝毫作用。

2

妈的!有人平了咱秦家祖坟了。绿了脸的老秦,气急败坏地一边说话一边转着圈地跺脚,转眼又蔫了下去。

老秦的老伴在屋里逗小孙子玩,正思忖着老秦应该过个把小时才回来,见老秦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问话,听老秦这样说,她的心突突猛跳,简直要蹦出胸腔。

老秦把烟叼在嘴上,手却抖抖索索地,好一会儿都点不上火。一支烟还没吸完,老秦转身又出了门。老伴急忙问他去哪里。脚步不见停顿的老秦头也不回地说,我找上庄村的陈建国算账去。

老秦的铁锨又一次被冷落在一边,老秦的心里淤塞着呛人的味道。

老秦的家在青藏高原上川水地区的一个小镇。黄河的一个支流——湟水河从这个高原的小镇自西向东逶迤而行,形成一片土壤肥沃的丰硕地带。

清明节前后的小镇总是多风,这个时节的风总是卷着漫天黄土,恣意掠过这个并不繁华的小镇。

湟水地区的农村,十分重视清明期间的祭扫活动。按习惯,祭扫是从“田社”开始,一直到清明节过了才算结束。“春分”前后便是“田社”,二十四节气中虽然没有这个节气,但是许多人家会选择在这一天上坟,也有人家选择在“春分”或清明上坟。

老秦一家通常在清明上坟。这清明节,虽然是个悲戚的日子,但是在这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致。那些大姓人家祭扫的队伍,真可以用浩荡来形容。再过一会儿,这平日冷寂的小道上,将充塞着小轿车、东风卡车、三马子、摩托车、自行车……各类车辆载着食物和各色人等行进。家里经济条件差些没有车的,那也是老老少少肩扛手提,往自家的祖坟汇聚。

这个时节,高原的春天刚刚迈开脚步,虽然还没到草长花开的日子,但是天气已经不似早前那样冷冽。麦苗儿刚刚探了头,在一片苍黄的大地上,露出让人欣喜的绿意。平日里并不常见的亲朋好友,今天都会见面。大家借祭扫的名头在野外相聚,其问推杯换盏,自有一番热闹,不用细说。

整个祭扫过程中,最有意思的当属滚馒头,这几乎是那些大姓人家中每个人都热切期待的事。这馒头,也不是我们平常所吃的不及拳头大的小馒头。这馒头的大小,赛过人的脸盘。有的人家花样多,在裂开如莲花的馒头顶部用鲜艳的朱红点上色,吃起来酥软可口自然不用多说,单是看起来,就有别样的赏心悦目。

滚馒头时,家族中威望最高的长辈,会从辈分最高的那个坟头往下滚馒头。小辈们则跪在山坡下,一起抢馒头。据说谁抢到馒头,来年谁的心愿就能实现,准备娶妻的可能会娶一房贤妻,春心萌动的姑娘可能会嫁可心之人,盼望生儿子的可能会生个大胖儿子,寒窗苦读的学子可能会学业有成……于是,那些抢到馒头的人,都会许愿,并且在下一年备好在坟前大家吃喝的东西,通常是整只的羊或者鸡,宰剥好了拿到坟前烹煮,供大家享用。

当然,像滚馒头这样的活动,也只有那些人口众多的家族才会举行,而独门小户的,自然难以将这样的活动进行下去。

比如老秦就参与不了这样的活动。往年他都是和老伴儿王桂琴一起来。唯一的儿子在外地,清明节现在虽然给放假,但是因太远不方便回来。只有他们老两口儿,在坟头上培一揿土,压几张黄裱纸,然后洒上酒,烧点祭品,磕几个头,这每年一次的坟前祭奠活动就算结束。平日里,每逢阴历十月一,或是年三十,抑或是离世亲人的祭日,老秦也会和许多人一样烧纸祭奠,但一般不到坟前来,只在家门前宽阔的地带烧完了事。这清明节,则是必须要到坟地上去的,这是湟水地区汉族居民多少年留下来的传统之一。

秦家的坟地分成两块。老秦父母的一处,再翻一个山去,就是秦家先祖的,二十多个坟堆摆在一起,倒也有点小阵势。但是老秦心里却并不这样认为。

秦家不是显赫的家族,自家坟地上连碑刻都没有一块,这是老秦的心病之一。其实老秦也想在祖坟前风风光光地立块石碑,刻上先祖的名讳,也把自己——立碑人的名字永远地留在石碑上。但是自己财力有限,家中紧要的用钱的地方永远都大于这些年在土地上辛苦下来的所得。尤其是儿子上大学,让老秦倾家荡产不说,更是四处举债。而之后儿子还要娶妻、生子、买房,老秦想着要相帮一下,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秦,可种的地越来越少了。如今他们所在的小城到处规划开发,征占土地,老秦家只剩下几分地,一年种点油菜籽,最后榨出的菜籽油还不够一家人一年吃的。习惯了在土里刨食吃的老秦,越来越找不到北了。现在,种庄稼越来越难,投入和产出难成正比。和许多人一样,老秦只要有时间就去打零工。抹灰、铺砖、栽树的活,他全做过。他不怕出力气,他怕的是那种永远捉襟见肘得不到舒展的日子。也许人家在祖坟前烧了高香,祖坟上冒了青烟,祖宗显灵保佑了,老秦想。于是今年他也想好好地在祖坟前许个愿,保不准祖宗就真听见了显一把灵也不好说。

可是老秦今年的这个愿却许不成了,秦家的祖坟凭空消失了。

推着自行车踏上每年上坟时惯常所走的那条小道,老秦还没走到小道尽头,出现在老秦眼前的是一片由红砖砌起的场院,砖红色院墙围起了一块阔大的地皮,自家的祖坟就被圈进其中。

二十几个坟头呢,难道全被圈进去了?老秦心里满是诧异。什么时候的事儿啊?自己居然连一丝风都没有听到。看着砖墙上的白硝,老秦凭经验判断,应该有半年以上了。何以自己竞丝毫不知情呢?放好自行车,老秦扒到墙头向里面看去,只见里面一片空芜,看不见一个坟头。连自家坟头应该在的位置,老秦也辨不出了。

等从墙头跳下来,老秦已是气喘吁吁,喉咙眼发干发腥。老了老了,老秦深感体力不如从前。

点了一根烟,老秦蹲在砖墙脚下深深地吸了一口,心里打了无数个问号,一时六神无主。

蹲了许久,老秦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往年老秦都是先到大的坟茔地祭奠完毕以后,再到父母的坟前祭奠。小时候,父亲带他来祭奠时,曾经告诉过他哪个坟包下面埋着哪位先祖,他记得父亲说过的那一句话:人死是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可不能因为他们不在了,就彻底把他们给撂掉。

可是现在,老秦在墙根下觉得自己真的是把他们给撂掉了。

看来今天只能到父母的坟头上去祭扫。自己在这里想破脑袋也没用,老秦把烟掐灭,把半截烟头装进快要空瘪了的南京烟盒,推起车子到父母的坟茔地。心乱如麻的他,草草祭扫完毕,连铁锨都没有解下来。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脸面面对长埋地下的二老,他觉得自己有了罪过。

掉转自行车,像被抽了筋似的老秦慢慢地推着车往回走。他希望遇到熟人,借机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远处的小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走到主道上来,老秦可以看到许多人家上坟的程序已经完成,人们在各自坟前的空地上铺开盖布,围拢起来席地而坐,中间已经摆上了各种吃食,大快朵颐。这些吃喝,是老祖宗赏赐的。有人曾这样说湟水地区清明上坟的情形:老祖宗的名头,后人的嘴头。看来真没说错。

老秦,你也一个人烧纸啊?迎面走来下庄村的李启用,热情地向老秦打招呼。老秦在上庄村,虽然和李启用不是一个村,但毕竟也是一个镇上的人,见面点头的交情总是有的。老秦见李启用一个人背个破旧的柳条背斗,装着烧纸祭品,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属于独门小户,心里不由多了几分亲近。

是啊,是啊。可是今年这个纸,烧不成了。老秦丧气地说。

怎么了老秦?李启用问道,带着满脸的关切。

我家祖坟没了。

啊?没了?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老秦讲了坟地被围起的事情。

这事说蹊跷也不蹊跷,李启用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去年清明刚过,县上荣鑫天然气公司不是要修燃气储备库吗?已经划出了几十亩地,准备修建呢。征地的事,是我们下庄村陈建国陈村协助操办的。我不知道你家祖坟也在划出的地里面。按道理,不应该不通知你。你应该找陈村问问。

3

老秦认识陈村。老秦眼里的陈村,是个气派人。陈村的气派,不仅在他膀大腰圆的身体,更在他平日里紧板的少有笑容的面容。那张面孔上,有布置周正的五官,眼大眉浓,虽然下巴肉圆,但依旧有棱有角。

虽然都是在土里刨食吃的人,但陈建国毕竟是下庄村的村长,能耐自然比寻常庄户人家大些。所以平日里要见陈村并不容易。但是今天,这个陈村却让老秦一下子就逮着了。

陈村自家开了个超市,老秦直奔超市而去时,陈建国正在超市里给售货员开会呢。

一进超市,冲着所有人,老秦就开嚷了:大家都来看看来看看,他陈建国当了村长,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了——竟然把我老秦家祖坟给平了。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你今天可一定要说清楚了。

陈村一听老秦大嗓门亮开吼出来的内容竞和自己有关,心下吃惊不小。毕竟是场面上走过的人,陈村虽然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也知道事出有因,赶紧上前问老秦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陈建国几时就把他们老秦家的祖坟给平了。

有理走遍天下。老秦理直气壮地说,你做的事你怎么会不晓得?

陈村憋红了脖子和脸膛,也想不出几时就做下这般丧尽天良的事来,心里越发焦躁。看着渐渐围拢过来的顾客,他赶紧把老秦拉到背静处,要老秦说清楚。

老秦瞪着眼珠子说,你和荣鑫公司做的事忘啦?

陈村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了。这事你冤枉我了。我怎么可能一个人就大着胆子把你老秦家祖坟给平了?你也不用脑子想想。这么大的事,我私自怎么做得了主?

老秦转念一想也是。毕竟,这平人家祖坟,如果不是有深仇大恨,哪个人吃了豹子胆,怎么就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呢?

看着老秦的样儿,陈村倒坦然了。他说了一句话,在老秦听来,不啻石破天惊。

你嫂子可是知道这事的。当时可是你嫂子陈凤芹签的字,让我们把推土机开进去,直接将坟头推平了的。另外,当时还按坟头给了补偿,你应该找你嫂子去。这是去年五月底的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我之所以还能记得,是因为她是所有涉及迁坟的几户中最爽快的一家。

听到这番话的老秦霎时手脚冰凉。

4

老秦的官名叫秦志勇,父母早亡的他有一个大他十五岁的同母异父的哥哥秦志朝。秦志朝早在几年前因病过世。秦志朝在世时,他们两兄弟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之所不融洽的主要原因是秦志朝娶的女人陈凤芹——一个眼睛比针眼还小的女人。

陈凤芹来自贫困的脑山地区,那个地方全是山地,祖祖辈辈靠天吃饭,几乎连吃饱饭都成了难题。大概是长期困窘的生活,养成了她爱争蝇头小利视财如命的习惯。自从嫁给秦志朝,这个能说会道的女人便成了这个家的主人,向来嚅弱而老实的秦志朝是个没主张的人,一味听老婆的话,将家务全权交给老婆打理。

陈凤芹嫁过来时老秦才上小学。对这个自小没有爷娘疼的小叔子,陈凤芹不是想着多疼爱一点,而是唯恐秦志勇吃了她的喝了她的,很少给秦志勇好脸色看。秦志勇初中还没毕业,她就托了人给他找了个到几千里外修公路的活,让不满十五岁的秦志勇早早离家了。

完全还在蒙昧的年纪里的秦志勇是个能吃苦的人。修公路的时候他年纪小,但干的活并不比一个强壮劳力轻。再后来,他挖沙子、下煤窑、背石膏,样样吃苦出力的活都干过来了。等到了17岁,哥嫂早早给他定了一门亲。新娘子是邻县一个偏远的小山沟里小他一岁的姑娘。两人只是在照片上见了对方的样子,或者根本连对方长什么样也没看清,就草草结了婚。一结婚,陈凤芹就提出要分家另过。这个家分得可是相当地不公平。给一对新人的是西面两问又漏又破的草房,而东面一溜四问的砖瓦房,却是秦志朝一家的。之所以这样分,因为陈凤芹说了,他们家孩子多。秦志勇不是个爱争多少的人,新媳妇王桂琴刚娶进门,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于是两个人只好委委曲曲地住在了那大风吹来就显出倒塌样的草房里。后来陈凤芹一家另批了庄廓院,搬家的时候,堆墙拆房,竟是连一块砖、一片瓦都不曾留下,就连院中的那棵老杏树,也连根挖起费老鼻子劲儿搬走。

都说天道酬勤。在苦水中泡大的秦志勇,自然也习惯了吃苦受累。他扛起他的那把铁锨,翻地,播种,浇水……他挥汗如雨,将自家的田亩务弄得年年丰收。但是毕竟是白手起家,家底太薄,许多年下来,也仅是解决了温饱而已,要说富余,那也是奢望。加上还要供儿子上学,日子自然过得紧紧巴巴。老秦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年农闲,他便到扛着他的铁锨到外面寻活路,百样苦吃下来,也算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了。随着儿子大学毕业,这日子才算是转了过来。偿还了紧迫的债务之后,也没有阔绰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的份儿。一分钱一分钱从手指缝里抠出来毕竟不容易,好在日子已经向着滋润的方向走了,不像年轻的时候,负担又重,压力又大。

这些年,老秦因为这个嫂子的原因,兄弟关系闹得一直很僵,几乎到了不相往来的地步。后来老秦的哥哥患了绝症,老秦虽然也多次到医院去探望,但是听到陈凤芹那一句“人都快死了,看了又有什么用!”的话,又一次伤了老秦的心。而自家的兄长,在那时眼睁睁看着兄弟挨呛,却始终连一句硬气话都没有,更加让老秦的心凉到极点。

老秦算是彻底寒了心,想想这些年,这个嫂子对自己的“关照”,终于明白日子是自家过自家的,我的汤勺也伸不到你的碗里去。老秦也下定了决心,哥哥没有了,也就不再和嫂子以及几个子侄来往。其实根本不用老秦下决心,那几个侄子、侄女受了陈风芹的影响,对老秦亦是不理不睬。即使迎面碰到他这个叔叔,也是假装不认识或者没看见。早年老秦曾劝过哥嫂,现在条件慢慢好了,应该让几个孩子好好上学读书,哪怕上不了大学,学门技术也成。但是陈风芹说了,一只羊自有一把草,自家的孩子自己知道怎么养,不劳他秦志勇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些话,实在能把人堵死在城墙根下。老秦再不想自讨没趣。

这些陈年的旧事老秦已经不愿多想。他挣扎着把一个儿子送进大学,差点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庄稼人,供个大学生十分不易。何况哥哥的孩子多,又没有一个肯在学习上用功。一个人一样活法。现在的人,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哪怕是自家兄弟。人家不欢迎你,老秦想,还是知趣的好。虽然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但毕竟不是同一个父亲,多少隔着点。加上老秦这个一奶同胞的兄长,眼里只有老婆没有兄弟。再说离了这个兄长一家,他老秦也不是吃不上饭。所以这些年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

这些年老秦上坟,也是非常有意思。老秦和老伴每年都去,老秦知道哥嫂也会去,但老秦他们居然一次也没遇到过哥嫂一家人。而且老秦夫妻每次去了,也都能看到他们曾经来过的痕迹——那坟头上新压的黄裱纸说明了一切。老秦也不管这些,自家烧自家的。看坟头哪处塌了土,陷了坑,就用带来的铁锨垫上两锨;看坟头上杂草多了,就顺手拔一拔。

5

但是老天不由人。老秦想井水不犯河水,却不料这水和水还是犯上了。这次的平坟事件,让老秦想到了那些久远的过往,心里越发淤塞着连呼吸也觉得困难。

不行,这可不是小事。老秦听陈村说完后,心下大为吃惊的同时,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平常的事,他秦志勇说忍也就忍了。这关系到人老几辈的大事,可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秦心急火燎地向着哥哥家走去。自从哥哥去世,他是一次也没有登过这个门。向着那个大门走的时候,他的心里翻腾得厉害。

大门虚掩,院子里静悄悄地。老秦喊了声:有人没?

屋门破旧而油腻的门帘被掀了开来,一个乱发纠结的脑袋从帘子后面伸了出来——陈凤芹面目僵硬地出现在老秦面前。

嫂子,老秦叫出这个称呼时有满口的艰涩。

嗯,你有什么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见她开门见山,老秦也没必要绕弯弯。我们家的祖坟,是你做主推平的?

哦——那个——就是。反正那些坟也有年头了,地皮不是划给天然气公司了么?他们公司来人找我,说要征占,让我签字,我就签字了。

就这么简单么?

就这么简单。

我们老秦家的祖坟,你姓陈的有什么权力做主呢?

我怎么没有权力,我嫁入秦家就是秦家的人。

你即是秦家的人,怎么随便就把秦家的坟头随便给推平了呢?

我不是随便做主推平坟头,而是人家提出来要推平。

人家要推平,你就给推平?你怎么不找我商量一下呢?

我怎么知道你在哪?陈凤芹提高了嗓门。

眼前这个已经老迈的女人明显不讲理,老秦知道和她缠下去也没个结果。气愤地撂下一句:这个事没完!转身就走。

老秦马不停蹄地又一次找到陈村。老秦认为解铃还要系铃人。

陈村自然知道老秦的来意。问老秦见陈凤芹了没。结果怎么样。

结果?什么结果!这个女人根本没有权利处置我们秦家的坟地。她为了钱,自然什么都不顾了。她是她,我是我!我得为秦家的先人争一口气。老秦不由怒火攻心。

那你想怎么解决?陈村问。

解决?我现在就要你们给我一个说法:为什么推平二十几座坟头不经过我?

不是不经过你,我们以为你老嫂子给你打招呼了,怎么知道这个女人自作主张了呢?当时还给了一点迁坟的补助款呢。你嫂子签的字。按道理,这个应该你们两家协商分配的。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管不了。你如果真的是心里不舒服,还是应该在你嫂子身上下功夫。陈村提醒老秦。

老秦何尝不知道从陈凤芹身上下功夫的。但是他一个大男人现在这样出面,像是在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一样,尤其这事还和一点补偿款扯上关系。如果不是关系到秦家宗祖,老秦真想就此算了。这些年自己只知道埋头走路,哪知道这路反而越走越窄了。

老秦心里没个头绪。

回到家里,老伴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老秦没有心思细说,只说坟地没了,迁坟的钱让陈凤芹拿走了。

她一个女人家,就给你们秦家做主了?那不是没把你这个当叔伯的放眼里么?老伴借机发泄这些年对陈凤芹的不满。

她几时又把我放在眼里过?

那这事可怎么办才好?这说出去,不把人笑死?可把先人丢了。

你别讲了,让我想想。老秦歪到床头猛吸烟。

6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秦的脚步已经在上庄村响起。老秦打听到还有几家的坟地也是这次同时要求迁移的,他准备探探情况。

老秦你可吃了大亏了。独眼王全说。王全的眼睛据说是小时摔倒扎进了一截铁丝,从此一只眼睛失明。这会王全的独眼放着小火星。王全家有十七座坟头,这次迁坟,王全可是出够了风头。原来王全嫌拆迁工作组的人所给的迁坟费用太少,他跑到拆迁办大闹了一场,结果拆迁办几次出面给他做工作,和县燃气公司协商后,除了按坟头给予补偿外,另外又给了一部分补偿款。原来按规定每个坟头补偿五百元,后来变成了一千元。王全拿到钱自然乐开了怀。

迁不迁坟倒在其次,王全得意地说。关键是把钱拿到手,我也算是真正见识了有钱的好,那新马泰,那人妖,可真不枉花钱去一趟。这年月,会哭的娃娃有奶吃。老秦,你这亏可吃大发了。按道理,你嫂子没有权利处置你们秦家的坟头的。

老秦你应该上告,告拆迁办和荣鑫公司,他们推平你家坟头不经过你,这是不合法的。独眼的邻居张汉庭也是这次迁坟的人家之一,一大早跑步回来的他得知老秦在打听这件事,给老秦出主意。

老秦的心里更乱了,接下来他又跑了下庄村的几家,打探到的消息并不多。但是大家一致认为:一是他嫂子陈凤芹不能代表他秦志勇全权处置秦家的坟地;二是他嫂子陈凤芹没有理由独占那笔补偿款;三是她嫂子陈凤芹被拆迁办和燃气公司给蒙了,按道理,他们家的坟地给的补偿款至少应该有两万多,而不是现在仅仅到手的一万元。

现在虽然老秦心里有了底,但依旧没有主意。一想到幼年时曾跟着老父亲到坟头上磕头烧纸钱,如今到了自家头上,居然连坟头也给丢了,心里真像是坠了铅锤,说不出来的难受。

7

老秦一次次想着张汉庭说的告状的话。

自古“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都说冤死别告状,老秦自然坚信胳膊拗不过大腿。这拆迁办、燃气公司,可不是像他这样两眼一抹黑的平头百姓可以抗衡的。如果真要告,自己就先有老虎吃天——无法下口的无奈。况且陈凤芹已经和他们白纸黑字地签了协议,自己还能到哪说理?可是这件事情毕竟关系重大,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既然陈凤芹有胆量敢代他签协议,就应该给他老秦一个说法。老秦知道他一个人找陈凤芹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向来霸道、蛮横的陈凤芹,几十年来早就习惯了老鼠扛锨——窝里横。虽然她打着长嫂的旗号替他老秦做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老秦不并因此而气馁。哪能连烧香的祖宗坟头都丢了?老秦咽不下这口气。

想到这里,老秦决定还是以陈村为突破口。

陈村我们得演一个戏。老秦再一次找到陈村说。

演戏?演哪门子戏?陈村不解。

我家坟头被平,你脱不了干系,所以这出戏还得你陪我演下去。

怎么个演法?

你得打我,打得越狠越好。

打你?这怎么可以?其实你也没道理,你家的家务事,我瞎掺和什么劲儿?

不是瞎掺和。这事你不出面,我一个人也弄不来的。

按说,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责任,我也不是你们村的村长,但是这个忙我还是愿意帮的。当初没有通知你,是没料到你嫂子会昧着你行事。这件事上,你嫂子做得不对,而你也确实是吃了亏的。帮你一把也是应该的。

见陈村答应了,老秦又径直到陈凤芹家里,对她说:说老嫂子,以前你私自平坟的事我也不计较了,但是这个补偿款,应该有二万多,陈村和拆迁办、燃气公司看你们娘母子几个,没一个硬邦人,把你们给蒙了。王全你可是知道的,他就拿到了两倍的补偿款。如今我们也得把这笔钱给要回来。

陈凤芹一听还有这一出,当下就答应第二天和老秦一起去找陈村。

第二天,和陈凤芹一起的老秦一见到陈村,便疾步上前,一把揪住陈村的领子说,你把我们秦家的坟地私自处置了,今天得给我说个清楚。话音刚落,一拳先放在陈村脸上。

陈村急了,转过身来就是一巴掌,把老秦打得眼冒金星。

陈村转向陈凤芹,可怜巴巴地说:老嫂子,你可是看见了,是他先动的手。再说,我怎么就私自处置了?不是你亲自签字画押了么?

陈凤芹一看这架势,马上点头说是。

老秦这才放开陈村,但嘴上仍不依不饶。我是秦家的执事人。平我家的坟头,怎么不通知我?

不是我不通知你,陈村一心要撇清自己,眼睛一个劲儿瞅着陈凤芹。

不是不通知你。见老秦暴怒的样儿,陈凤芹紧张了,这事是我把你昧了,和陈村无干。

这回老秦的矛头终于可以对准陈凤芹了:你这个嫂子当得可真不错。一个昧字,你就十多个月里没声没息,悄悄地把事办了?

我也是一时糊涂,反正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你是不知道,拆迁办和荣鑫公司可把你蒙了。人家十几座坟头补偿二万多,你二十几座坟头才给了一万多?

那现在怎么办啊?

事情是你老嫂子办的,现在也得你出面讨啊。陈村顺水推舟。

陈凤芹一听说要她出面,立刻打起退堂鼓:这事恐怕我办不了吧?

现在不是办不了办得了的问题。现在是要我们两家一起出面的问题。老秦说。

陈村也赶紧附和说,你们商量一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今天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说完转身便走。

剩下陈凤芹和老秦。

先回家,我再想想办法。你是我嫂子,既然进了秦家门,就是秦家人。该我们秦家人得的,应该要回来。你也别光想着自己了。老秦对陈凤芹说。说完转身即走。

多少年了,这是他秦志勇第一次对着陈凤芹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年幼的时候,因为陈凤芹是长嫂,他自然处处顺着陈凤芹的心意。等后来年长些,对于陈凤芹长久以来的蛮横,为了少生事非,他又采取了视若无睹的态度。再后来两家少了来往,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今这件事,却容不得他再这样忍气吞声,即使不为自己,他也得为地下的先祖讨一个说法。

8

老秦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老秦起了床连饭也顾不上吃,先往陈凤芹家去。记得上回去的时候,心中虽然郁结着一股气,但仍有百般顾虑。这回他坦然了许多。一想起那天陈凤芹在自己的一点小手段之下不得已承认她昧心所做的事,老秦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

还是那块破旧、油腻的门帘,但是这回应声迎接他的不是陈凤芹,而是陈凤芹的儿子,老秦的大侄子——秦武功。秦武功自幼对学习不上心,连小学都没毕业就自己放弃了学业。如今他天天在县城里蹬三轮出苦力,快四十了,至今也没讨到一房媳妇。

看见秦武功还穿着厚厚的御寒服,衣服上斑斑点点的污渍划着地图,老秦心里对这个亲侄子泛起了同情。自己的儿子,正经上了大学,如今在大城市里打拼,再难,也好过秦武功天天下苦力吃汗水饭。

这个侄子见了他,腼腆地笑笑再没有话,自己到一边去忙了。陈凤芹看着老秦,也不吱声。

老秦要先发制人。

嫂子,找你还是那个事。我们现在再不能分成两股绳。要想办法把少得的补偿款要回来。这得我们两家出面。

你操办去不行么?我这七老八十的年纪,还能做得了什么?又不识字,话也说不好,也不懂那些法规。

我一个人肯定不行,因为签字是你出面的,所以你必须得去。

那我让武功去行不?

武功也行。

于是陈凤芹叫来武功,当面给他交代。武功点头答应了。

武功的性格,倒是和他父亲有些相像,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

陈凤芹把当时给钱的存折和签字的协议拿出来交给老秦,然后按着太阳穴说,我看着这些就头疼,我这头疼病几十年没犯了,最近也不知怎么了。

老秦为她拿了钱却不主动迁坟心里憋着怨气。听她这样说,顺嘴接了一句:那是你把老祖宗冲撞了。人家现在连个安身的地都没有,不找你找谁?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凤芹,不由感慨岁月不饶人。眼前的陈凤芹,竞有些老态龙钟了。

听老秦这样说,陈凤芹马上显出惊惧的神情,一迭连声地说,那你就赶紧连迁坟的事操办了吧。

老秦知道陈凤芹向来迷信,这回答应得这么爽陕,自然和这头痛有关系,于是赶紧应声出门。

武功送老秦,老秦说,你妈这事做得太离谱了。

武功说,我们谁也说不动我妈,你知道她那脾气的。

也是,反正,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以后你还得多出力。老秦说。

9

老秦有些许愧疚,愧疚的是自己耍手腕要出那笔迁坟的补偿款。如今拿在手里竞和烫手山芋一样。

老秦向来不是耍心眼的人,这次这样行事,也是逼不得已。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是经过苦日子的人,自然知道没有钱的难处,所以他才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将那笔补偿款拿到手里便于行事。

其实钱是一方面,老秦更怕的是自己愧对那些逝去的先人,他们如果真的在天有灵,一定会责怪他如此对待他们。他老秦得赎罪。

老秦把钱拿到手后的第一件事是找合适的坟茔地。然而如今的土地越来越稀缺,想找一块合适的坟茔地简直有登天的难度。进公墓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小镇上就根本就没有公墓。即使有,老秦也买不起。

老秦记得自家有一块自留地,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说过这块地的风水好,说是用来做坟茔地,家里必定势运旺达。老想把这块地辟出一块来安置宗祖。可如今这块地田地早被丈量过了,被征占是迟早的事,把祖先的骨殖放进去实在不合适,况且占用耕地新建坟茔地也不合法。

麻烦事接踵而至。除了坟茔地的选择困难重重,那圈在围墙内的骨殖怎么迁出来也是个大问题。那里早被夷为平地,从哪面开挖都成了问题,更别说拾棺金了。祖先的骨殖早在那些铲车、挖掘机下四散零落,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了。而迁坟所需的人工、机械等等没有一件能让人省心。还要择吉日,请先生,做法事,没有一件事不让人头痛。

老秦特地请教了村里上年岁的老人和风水先生。他们告诉他,这种情况下,如果骨殖实在迁不出来,可以设置一个新坟。先做一个木匣子,请先生做法事之后,在原来坟茔大致所在地方取一点土,放到匣子里。再在木牌上写上类似于墓碑文的文字,然后将自己的血滴于其上,也装进匣子里,再打着引魂幡去新的吉地,放到坑里,法事结束后埋土,起一个新的坟头,就可以。

老秦听说之后,私下认为这样对待祖先并不合适。他觉得立新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那么多人,如今要合葬在一起,仅仅请个先生那样草草了事,实在不够恭敬。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立一块新碑,有没有立碑人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宗祖的名讳。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人叫什么名字。如此一来,自己只能给宗祖立一块仅刻有“秦家x代宗祖”的碑,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让老秦根本无法安生。

怎么办?老秦一筹莫展。

钱也是个大问题。

如今一动身,就要钱,这个现实的社会里,哪怕喝一口水,吃一片菜叶,都要花钱。虽然自家地头里也还种着几分地,但没有多少收成。更多的土地已经变成了铁路或高速公路经过的地方,以前生长庄稼的地方现在有各种现代化的交通运输工具在运行。

其实老秦并不排斥这些变化。在这个过程中,老秦也是受益人。以前进城花两个小时,现在只需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其它的便利更是不用说。享受变迁带来的便捷的同时,老秦也有着他的无奈,比如以前种庄稼,一年下来,家中的存粮是年年有的,麦子装满了粮仓,高高地摞出尖来。菜籽榨出的油更是头一年的还没吃完,第二年的又下来了,那时老秦的心里是充实的。

如今不一样了,一袋一袋买来吃的面粉,简直消雪一样下得飞快,一顿拉条子吃过,面粉袋子就瘪出许多来,不敢连着吃两顿。做馍更是费面,做一次馍,简直就要下去半袋子面粉。还有以前养个鸡或者猪还有得喂,磨面时的麸皮加上地里随便铲来的菜,它们就有的吃。现在不行,得自己买饲料喂养。饲料可不便宜。这样一来,养几只鸡、一头猪反而不划算。

总之自己越来越不像个庄稼人了,但老秦还是喜欢那把陪了他十几年的铁锨,喜欢把它扛在肩上去做活时的感觉,仿佛自己还有浑身的力气,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这几天,老秦的嫂子陈凤芹又不安静了。她四处造谣,说老秦骗了她的钱,如今一个人昧下了。她甚至打发秦武功上门讨要。秦武功虽然嗫嚅着说不清楚,但老秦是明白的。老秦对着秦武功骂了句:丢死你先人!

老秦想,他自己可绝对不能把先人给丢了。他同时觉得异常艰难。这段日子,他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不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欺负陈凤芹孤儿寡母,独吞迁坟补偿款,陈凤芹甚至咒他不得好死。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地缩成一个核,外表坚硬而结实。老秦想这样也好,他可以挤出一些东西,再另外填上一些东西。他其实并不明确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一些东西,必须埋葬;一些东西,必须留存。

10

知道追讨更多的补偿已经没有希望,老秦便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再劳心费神。他想亲自动手赎罪,给祖先一个交代。

老秦于是更加忙得不可开交,把小孙子完全交给了老伴。老伴一个人带着孩子,上个厕所也不自由。心有不满的老伴发起了牢骚:坟头被人占了你急得火烧眉毛,补偿款拿不回来你更是急得半夜要跳脚。如今钱拿到手了,你还在急,还在忙。这辈子,我看就差给你把炮仗挂到眉毛上点了。

老秦也不多辩驳,他觉得和老伴拌嘴解决不了问题,他也不想和老伴扯太多,怕她心焦。这个老婆子,年轻时跟了他吃了不少苦,如今儿女们成人了,她也该享享福,跟着自己操这个心也没必要。

老秦的老伴却不这样想,她看老秦整天风风火火的,怕老秦有个什么闪失,就打电话把儿子招来了。

儿子秦哲长得瘦弱而斯文,鼻梁上架着眼镜,一看就不像庄稼人。大学毕业以后,他自己在城里和同学搭伙搞软件的开发,每天在忙,一年都难得回来几次。

爸,你到底做啥哩?我们现在自立了,也不指望您给我们买房啥的。你只要帮我们把孩子带好就行了。那些迁坟补偿款,要不回来就算了。要上了也好。您和我妈受了一辈子累,现在可以享受一下,出去旅游什么的。您还折腾什么嘛?秦哲说。

我老秦没本事,但可绝对不能把先人名下的钱就这么花出去。旅游?我还怕没游,就淹死了。

爸,您这是迂腐。现在,谁还想那些祖宗八辈的事。

就是你们都不想,我才想。丢啥都行,我可丢不起先人。

爸您这是啥话嘛?儿子说着,拿起那把铁锨说:就像这把铁锨,现在的年月,谁还用这个?这些陈旧的过时的东西,早该淘汰了。

秦哲说完,把那把铁锨使劲掼到了地上。

掉在水泥台地上的铁锨发出清脆的一声“咣”音,铁锨的头被生生摔破。虽然破了,但金属闪亮的光泽并未消减。

金属的裂音撕开了空气,划出一片静默,连老秦的小孙子也停止了嬉闹。一家人都呆在那里。

老秦看着地上断裂的铁锨头,他垂下去的双手捏放了几次之后向前伸了出来,无力地空悬着。他慢慢地抬起了一条腿向前,又拿不定主意似地停了下来。顿了几秒后,老秦蹒跚地走向那把躺在地上的铁锨,他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很艰难。他的嘴半张着,几天来一直干得起皮的嘴唇有一处裂开了血口。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空气里流淌着某种东西,无法形容,却足以让人窒息。

11

一圈,两圈,三圈……老秦蹲在地上一圈一圈地缠着。他打开手中的那条朱红色的布条,将每一个褶皱都捋得平平展展,然后紧紧地缠绕在木柄的底端。新的铁锨头有点小,原来的木柄太粗,他按照大小削好了之后又用布条缠紧,再把铁锨头插进去,他怕插得不够紧,又掉过头来在地上使劲撤了几回,然后眯着眼细细地打量它。

新的布条像火焰,在铁锨头与木长柄的连接处跳动。刚换上的铁锨头,有金属铿锵的质地,锃光明亮,光芒逼人。

老秦做完这些后,这才放心地把它扛在肩上出门。他向着他计划了许久的地方走,这几天他准备就在那里忙活。那里有父亲和母亲的坟头,坟头紧贴着一块坡地,空地不多。老秦要削平那个山坡,在父亲和母亲长眠的地方再辟出一块地来,安放那些他自己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亲人。

工程量不小,但是老秦不怕。他的双手,生来就是做活的,这点苦和累,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要紧的是他要赎罪。

立碑是个重大的事情,碑文可马虎不得,老秦特找上村里最有学问的老先生,买上好烟好酒去求人家。说实在的,老秦这辈子并没有求过人,种地他不求人,苦活累活他也不求人,儿子找工作他还是没求人,自己的和老伴事情无论大小,老秦一律自己解决,能不张口求人便不张口求人。老秦硬气了一辈子,在立坟这件事上,老秦却老下脸来低声下气地去求老先生。老先生自命清高,那双眼睛,总是翻在天上,对老秦的来访并不感兴趣。听老秦让他写碑文,一口拒绝,说他做不来这个,让老秦怎么来的怎么回,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老秦见老先生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时急得没了主意,“扑通”一下竞跪在了老先生面前,老泪纵横地请求:我秦志勇对不起祖宗,求您……

老秦的举动着实吓了老先生一跳,他赶忙拉起老秦,不住地埋怨,你这是做什么,都是街坊邻舍的。这碑文的事情总算是解决了。

老秦还在忙。一天,两天,三天……老秦每天按时出工,按点收工。吃饭,睡觉,然后出工。他的生活变得异常规律。他在家里始终沉默着,既不和老伴说话,也不理孙子。

每个早晨,席芨草上的露珠还没有干,老秦就已经到了父母长眠的地方。这个时节,草色青黄相间。那些旧年的席芨草虽已枯黄,却根根挺拔,密集如林。偶有风过,在风中摇出一片簌簌的响声,也摇出这个季节的清爽来。

“东风浩荡,苍山泛苍……秦氏宗嗣,奉祀进香:惟我列祖,魂灵安放……故园湮灭,稼穑卒荒。扼腕叹息,不胜怅惘……”那块碑就静静躺在地上陪老秦,那大方厚重的颜体字字铿锵。老秦用上好的绸布包好它。“上有日月星辰,下有金石土木……”每铲下一块土,老秦都在心里默念,同时希望地下的父母亲不要怪罪他这样打扰他们。他像蚂蚁一样,将那些土块一点一点地搬运。所幸这块坟地所在不远处,有一条深沟,可以把挖出来的土填到那个沟里去。一趟,两趟,三趟……

太阳一升一落,将每一个劳作的日子带到了不可知的地方,又将每一个不可知的白天送到老秦眼前。

这一天,落雨了。这雨算不得倾盆大雨,也不是细如牛毛。这样的雨,除了让路面变得湿滑,于老秦干活,倒没有太大的妨碍。

这个时候,正往沟里运土的老秦突然发现了一个身影向着这边走来。先是一个小黑点,一点一点地放大后,变成一个颀长的身影,在成片的席芨草中向着他的方向移动。大概由于打滑,那个身影摇摇晃晃。被身影分开的席芨草,像是巨大的水面被什么东西给划开,在一分为二中微波轻漾……

老秦出神的当儿,忘了他还背着一袋沉重的土。他只顾看黑影,却忘了看脚下的路。那个巨大的深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脚底打滑的老秦和他笨拙的身子连同那袋土一同拉了下去。

老秦的铁锨,那个时候正深插在泥土中。老秦系在铁锨头上的红布条,因为粘了泥色,又被雨打湿,不再是鲜艳的火红色。

老秦的身子被巨大的深沟吞没的一瞬,老秦的儿子秦哲正扛着一把方形头的铁锨向着老秦的方向走。秦哲突然想起多年以前父亲曾说过:方锨挖土可不来劲。

【责任编辑柳小霞】

【作者简介】雪归,原名杨秀珍,青海省平安县人,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短篇小说集《暗蚀》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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