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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五题

2015-02-03金问渔

雪莲 2014年3期
关键词:儿子

一个人的河岸

河岸上开始有春天的颜色了。

河里的船只繁忙了起来。

船老大捧了只小狗坐在甲板上晒太阳。船是铁壳船,泊在岸边,离石埠不过二、三尺远,其它的机动船经过,便轻轻晃悠起来,推逐着浪去打湿晒干的石埠。

船老大知道,桂雨要来洗衣服了。一整个冬天,船老大都在等待这个时刻。

桂雨是镇长的女人,却不是镇长的老婆,整条河埠街上,她是最最风姿绰约的女人,尽管已年过三十。深秋的时候,船老大的船到这儿送煤,瞥见了正在洗衣服的桂雨,他的船便走不动了,在这儿抛锚了整整一个季节。

河水看上去很清澈,但这儿的居民只用来洗洗衣服,淘米洗菜用井水。船老大经常算计着桂雨洗衣服的辰光。那个时候,船老大在船上,桂雨在石埠上,蹲下的身子勾勒出迷人的曲线,只看一眼,他便心满意足和心猿意马了。

船老大是跟着船队一起来的,现在,船上的伙计也随船队走了,孤身一人的船老大有时也想想家乡,想想家乡的大哥和侄女。他从十八岁起就在水上讨生活了,高中毕业后进县里的航运公司当水手,后来又当轮机手,当他完全可以独挡一面的时候,内河航运却越来越不行了,“水路水路,死路一条”。有门路的调走了,有本事的做生意去了,剩下他们这些走不了的家伙。再后来,航运公司改制,运输船作价卖给船员,不买就走人。他咬咬牙,用全部的积蓄买下这条船,有时跑单帮,有时跟船队。撑开桂花飘浮的河面,他跟着船队第一次来到这个江南古镇。

古镇的房舍都为徽派建筑,船老大有时也泡在河边的茶馆里,看桂雨在马头墙的门堂里进进出出,那个大腹便便的镇长三天两头溜达到这儿,鬼鬼祟祟,东张西望一番才拐进去,自以为很隐秘,却哪里逃得过茶客们的法眼!

船老大用一壶香茶的代价就从茶客嘴里知道了桂雨的身世。桂雨的男人在上海工作,这个当年来这里写生的美院大学生对桂雨一见钟情,两人私订终身,毕业后,男人没有食言,娶了桂雨。桂雨却无法真正走进那个大城市,也住不惯鸽笼般狭窄的婚房。桂雨说,你到小镇的中学来教美术吧,他们正在招聘。男人不肯,男人说,我祖父和父亲从农村走向城市用了两代人的时间,我是不能回头的。男人把孩子接到上海读书,男人一两个月来小镇一趟。男人说,他要拼命攒钱,在浦东买一套宽敞的房子,把桂雨接过去。

桂雨工作的国营食品商店被星罗棋布的个体店冲垮之后,镇长过来关照了桂雨,把她安排在旅游接待办工作。小镇古色古香,交通却很不便,一年也来不了几拨游客。桂雨每隔两三天去单位报个到,工资一分不少。

桂雨是个喜欢干净的女人,只要天晴,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石埠上洗衣。船老大喜欢看桂雨洗衣的模样,船老大还装出很自然的样子用小镇的土话和桂雨打招呼:伊来汰衣裳咧!桂雨轻轻“嗳”一声,船老大的骨头便酥了起来。

船老大有时看到桂雨洗着男人的内裤,特特大号那种的,一看就知道属于那个肥头大耳的镇长,气就不打一处来,寻思着替桂雨的男人教训一下他。

船员的生活是粗犷的,船老大想不出太阴毒的法子,只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拿了根竹棍躲在弄堂角落,当镇长哼着小调,心满意足从桂雨门堂出来的时候,从背后狠狠给了他两下,镇长像一只死猪瘫倒在地,然后,船老大听到桂雨一声尖叫。

镇长到医院躺了几天,没敢说出是在桂雨门前挨了打。船老大发现桂雨憔悴起来,还不时到惠民寺烧香拜佛。船老大有次蹑手蹑脚跟踪桂雨进寺,见桂雨跪在大雄宝殿里念念有词,不知她是在为谁祈福。镇长?她的男人?还是她自已?船老大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在桂雨小巧的木桶里,他再也没有看见那条肥大的裤衩。

河岸上的春天越来越浓了,桂雨却越来越憔悴。船老大起锚了,河水潺潺,到处流淌着古镇的春意。船老大真想再呆到秋天,那时,桂雨、桂雨,桂花会像雨珠一样再次在风中撒满河面。

船老大知道,桂雨还会在那样的辰光在石埠上汰衣裳;船老大知道,这条漫长的河流里他再也遇不见桂雨一般的女子。

男人的酒窝

走在下班的林荫路上,她的眼角一跳,似乎有一件东西忽然进入她的视线又蓦然消失,拨动了内心深处某根琴弦。

那是件什么东西?

她回过身来,细细的思索和寻找。这是小城唯一的一条林荫主干道,法国梧桐遮阴避日,把夏季傍晚的炎热推得很远,街两旁是林立的时装店,雅致、小巧玲珑,各种品牌的时装内敛或张扬地展示在橱窗内。在明亮艳丽的色彩中,一爿男装店毫不显眼蜷缩在众多女装店的一隅。而她,刚刚经过这儿。

她静静站在男装店前,试图唤回那个稍纵即逝的感觉。她无法确认能否再次唤醒或拨动它,她记得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她是一个机关普通公务员,朝九晚五,上班、下班,接送儿子,买菜做饭,看电视睡觉,偶尔看一本纯文学杂志,婚姻早已过了“七年之痒”。丈夫也在机关上班,做着不大不小的一个副主任,整天忙于协调和应酬,每天晚上回家总在十点之后。她摆弄完儿子和家务,看电视的时候,眼皮就耷拉了下来,好不容易捱到丈夫回来想亲热亲热,丈夫却是满身的酒气和烟味,使她一下子没有兴趣。而丈夫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吹嘘一番后倒头便睡,什么吃鳗鲡要从尾巴吃起,因为它的后半部份有力量,抓它时,如果它尾巴缠在珊瑚礁时,没有技巧的人是扯不动它的;什么吃黄鳝要吃鳝头等等,她有时想想,真是滑稽,丈夫与她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她最不爱听类似的话题。

她静静地站在男装店前,先前那个感觉若有若无,似乎来了,却又无法捕捉,好一会儿,她终于确定,激起她内心涟漪的,是落地橱窗内那条戴在男塑料模特上的领带。

这是一条烟灰色领带,修长而华贵,隐隐约约的银丝线勾勒出中国写意山水画的韵味,散发着淡淡的惆怅、不可言传的从容。领带仿佛没有理挺,结下面有一个明显的皱褶。她知道,这是一种比较时髦的打法,叫做“男人的酒窝”,故意留下一个皱褶,可以显示出这条领带的真丝质地,其它品质的领带是没办法长时间保留这个凹陷的。

这样的领带,只适合高贵而安静的男士。她想,但我为什么会对它产生异样的感觉呢?

买了送给丈夫?NO!那么我想送给谁呢?科室里的大黄、小宋,更不是!

就像男人一般不乱送戒指一样,女人不能轻易送男人领带。她想,我潜意识里到底有没有完美的男人?张医生、李经理,报社新闻部英俊的王编辑?

她想离开,双脚却不由自主走进男装店,甚至没有还价,就用700元的价格买下了这条领带。她耐心地看着店员打好包装,做成礼品盒的模样。直到出门的时候,她还在思考:送给哪一个男人呢?

她手里拿着礼品盒,慢悠悠踱步回家,放暑假后儿子一直在婆婆家,她不打算再去菜场,就这样一直走回家,然后泡一包方便面,洗澡洗衣服。炎热的黄昏,她的内心有一些骚动,她隐隐约约回忆起大学时代美丽的校园夏夜,赤膊打羽毛球的班级辅导员,他浑身展示着健美的肌肉

快到住宅小区的时候,她远远看见了自己的丈夫,他今天竞出乎意料准时回家了!她一阵慌乱,一阵手足无措之后,像扔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把领带扔进了墙角的垃圾箱,然后又后悔心疼起来。

为什么不送给自己的丈夫呢,她想再去捡回来,却看见礼品盒上已沾满了污秽。她呆了一会儿,终于没有伸手去捡。

第二天上午,在小区的墙外,经常徘徊在这一带的武疯子“银洋钿”神气活现地来回走着。她看到这个小城知名的人物穿着少了一只裤管的长裤,打着赤脚,而上身污浊不堪的衬衫外,端端正正戴着她抛弃的这条领带,那个“男人的酒窝”赫然在目!

问题在哪儿

晚上就寝的时候,妻突然问起:“你是不是有个小学同学叫王晓。”

“哦,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已多年没有联系了。”他回答。

“他是不是没结过婚哪?”

“这我就不知道了,很有可能还是个处男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那个王晓我见过,人长得相貌堂堂,听说经济条件也不错,都三十四岁了还没结婚,会不会存在什么问题哪?”

他顿时睡意全消,警觉地问妻子:“怎么,你们在调查他?”妻子是检察院反贪局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科室的小李替她小姐妹介绍男朋友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同学?”

“王晓自己说的呀,今天中午,小李约了他们一起吃饭,我也去了,说着说着就扯到了你。”

他不再说了,妻却意犹未尽:“我琢磨着不大对劲,这个王晓不像个困难户,怎么会拖到现在还没女朋友呢,你真的不知道他的情况吗?”

他心头一紧,是啊,他怎么会不知道王晓的情况呢,小学时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呀,虽说成年后渐渐疏远已不再来往,但那份友情他是铭记在心的。

他含含糊糊对妻说:“可能是王晓自己要求过高,这山望见那山高吧,高不成低不就,就拖到现在了。”

妻还是职业性的不依不饶:“直觉告诉我,里面一定有隐情,可问题在那儿呢?”

他一向佩服妻子的直觉,比如谈恋爱时,他的心理活动被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也索性不难为情了,速战速决就搞定了。这一次,竞隐隐有些害怕的感觉。

那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淡忘了此事,直到一个秋天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从窗口照进,他泡好一杯龙井茶,惬意地翻开刚刚送到的《新闻午报》,妻忽然打来电话:“好险,好险,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我终于查出王晓的问题了!”妻的声音兴奋而沉稳,他拿茶杯的手却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几滴晃出的茶水打湿了报纸。

他依然装出漫不经心的口气问妻查出了什么,妻说,王晓小时候得过很严重的哮喘病,一直靠药物抑制,医生说他随时可能复发。这,其实是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他强压着心头的不快,问妻怎么查到的这些。妻说,我拿着你那本同学录—个个电话打过去不就成了吗,总有了解他的人。

他再也忍不住了,对着电话筒大声吼道:于是,你就剥夺了王晓爱与被爱的权利!你以为自己永远都是匡扶正义的检察官?

妻愕然,他怆然。

同居者

他和她,市府大院内不同委办的一对公务员夫妻,一同上班、下班、接送儿子,似乎从没有红过脸,旁人眼中的模范夫妻。

而真实的情况是:两年前他们就已协议离婚,但一切生活照旧。

他们没有告之双方父母,也从未向哪个知心朋友透露。逢年过节,坦然携着儿子走亲访友,不露出一点端倪。

他们都清楚,对方没有外遇。他们离婚的最大理由:一起生活已不再有激情。结婚不到一年,他们的亲密关系就流失殆尽,关起门来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了又好,好了又吵,他们都热爱孩子,但儿子的到来又加剧了他俩的矛盾。到了最后,他俩都筋疲力尽,懒得争吵了。

他们都认真进行过自我反省,希望挽留曾经的感情,但最终悲哀地发现: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于文化背景与生活经历的不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臣服于祖宗的箴言:婚姻,一定要门当户对,要有相似的文化背景。

而她显然不屑于他的理论:她认为他们夫妻关系的破裂在于血型和性格的对抗性。他A型血、她B型血,在家庭事务的决策上,总是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他性子急,她性子慢,一起走路都不合拍,一前一后不会少于30米的距离。而更主要的,他们双方完全没有自己的空间,上班在一起,一日三餐在一起,晚上在一起,即便是机关工会或党委组织的外出旅游活动,他们又被编排在一起,日久必生厌。婚姻,有时也需要一点距离。

他们很少自己做饭,下班后领着儿子一起在机关食堂吃过晚饭回家,大人一人拨弄一台笔记本电脑,小孩做作业,三人各管各,除了儿子写字的沙沙声,整个屋子里有种可怕的寂静。

在度过第十个结婚纪念日后,他们决定在不伤害儿子的情况下协议离婚。他们约定,离婚不离家,哪一方先有了意中人后才商量财产的分割。

第一次去街道婚姻登记处,工作人员把他们训了回来,离婚协议上既无财产分割的内容,又无儿子归属的去向。

这天晚上,财产与儿子终于成了他们不容回避的问题,最终的协议是:儿子、房子归男方,存款归女方。女方带一个儿子不容易再婚,这一点,双方都没有点破。

离婚,尽管一切生活照旧,但他们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解脱,再无相互的责任与义务,他开始偶尔在外面与朋友喝喝茶,她又捏上了已疏远十多年的麻将牌。她和儿子一人睡一个房间,他睡书房,又可以把书摊得满床都是。更主要的是,他对自己的收入有了支配权,他烟酒不沾,替自己和儿子留开生活费,再另存一份儿子的教育基金后,剩余的薪金足够他生活得潇潇洒洒,他还有了买车的打算。不像以前,她没收了他所有的收入,再每月给小几百元零花钱。“存钱、存钱、存钱!”他不止一次的向她咆哮:仿佛挣钱的目的不是为了消费,而是为了存银行。

而她,也能为能随心所欲存钱感到欣慰,她认为以前是很有些委屈的:我存钱还不是为了将来!生老病死,社会保障机制不健全,儿子以后读书成家,不多存点行吗?凭什么老是和我吵!

他们回家后比以前有了更多的沟通,谈国事、单位事、甚至情事,他说:你找了男友后我可替你参考参考,她也说:我可帮你出谋划策。儿子以前对班主任说自己很不幸福,因为父母经常吵架,现在不吵了,越来越快乐。他们发现,这样的离婚方式实在是利国利己的大好事。

房子归男方,但她一直住在里面,一方面是维持假象的需要,另一方面确也无处可住。对于是否再婚,她一直拿不定主意。而他认为,如果自己有了另外的女人,合则住在一起,不合则分开,没有必要再进行婚姻登记。

在离婚三年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再嫁人,促使她下定决心的,是眼角越来越多的皱纹。那天早晨,她对着镜子描眼线,猛然发现自己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浓,女人老不值钱,再不嫁人,以后真的嫁不出了。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悖论之中,要找男友就必须公开离婚的事实,而一旦公开离婚,就不能再住在一起,就不能和儿子朝夕相处。这两个选择,都是她不愿意作出的。

她向他谈了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意外,却有些闷闷不乐,最后他说:“你觉得自己还有正儿八经嫁人的必要吗?缺男人,随便引一个,权当偷情呗!倘若勾上个领导,还能升升官!”

她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对他说,我引男人来,你受得了吗?

他说,我保证不干涉,我也无权干涉。

这以后,果然有一些男人陆陆续续来找她,他大度地把客厅让出,到书房看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两只耳朵竖起倾听客厅的动静,直到来访者告辞,才松了口气上床睡觉。他否认他还爱着她,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他不愿失去一个朝夕相处的朋友。

那一次,一个男人终于没走,走进了她的房间,一些喘息声拼命挤进了他的耳朵,他感到耳膜疼痛,愤然走出了屋子。也在这一夜,他生平第一次走进路边的洗头房堕落了一回。

他觉得必须和她谈谈,请她搬走,否则,他们之间不可能朋友般和平共处。

她却不愿搬,她说,不是说好的吗?你不干涉我的私生活!你也可以去找女人啊。

他和她,似乎又回到了离婚前的生活方式,争吵、冷战、互相折磨………

他在想:怎么办?她也在想:你能拿我怎么办?

羊事

贵堂从乡政府回来后闷闷喝了几口酒,然后在羊圈呆了半晌,望着那只形影相吊的公羊,心中打定主意从此不再养畜牲。

为补偿偷羊贼家属的事,政府已找了他许多次,并辗转通过各种社会关系传过话来,搞得像前年拆迁一样,贵堂都没给好脸。今天在民政助理办公室看着对方孤儿寡母,不知怎么的,心忽然就软下来,签了那协议。那个年轻公务员显然是如释重负,贵堂却惴惴不安,他知道,这两万元拿出去,老婆、儿子肯定不依,要有一场家庭风暴发生了。

公羊踱着方步,望望槽里没吃完的嫩草,又歪着头打量贵堂,眼睛水汪汪的,贵堂走过去,摸着它的头,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讨债鬼啊!

事情已过去半个多月了,还不时有人到这儿参观,瞧瞧这只传奇的羊,“它怎么就把那么个五大三粗的人搞死咧呢?”

那一天,贵堂早上刚起床走到灶问,就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打开后门往羊圈一看,吓了一大跳,满眼都是让人晕乎乎的血渍,血里蜷缩着一个人,右手握一把三角刮刀插在胸口,早已没有了生息。而自家养的那只大公羊没有丢失,躲在角落里,有些惊恐的样子。

县、市公安赶来后,很快就认定死者正是他们缉拿的几伙偷羊贼之一,但这么个死法,倒让人颇伤脑筋。

血渍里有很明显的几个脚印,经对比排查,偷羊贼应该还有一个同伙,慌乱中人溜走,痕迹却留下了。

于是一拨人追捕同伙,另一拨人继续开会研讨作现场推理。省城请来的刑侦专家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偷羊贼应是被自己“意外”杀死的!致命伤显然就是胸口这一刀,正中心脏,死者一只手还握在刀柄上,指纹也只有死者本人的,刀的角度、手臂的弯度符合本人一刀致死的连惯性。次日,同伙被捕,印证了专家的推论。

这些年一入秋,他俩就在这一带骑着摩托转悠,白天踩点、晚上偷羊。一开始偷活羊,羊“哞哞哞”地叫,常惊动主人,抱上摩托还挣扎,好几次差点被逮住。后来就决定现场把羊杀死,带死羊走。他们准备好一块大毛巾,放在盐水里浸透,偷羊时,先用毛巾捂住羊嘴,然后把羊头用左臂夹在腋下,羊闻着了盐的味道,此时也不会挣扎。这时,便拿出三角刮刀,往羊的颈动脉刺上一刀,血就顺着刮刀槽口喷涌出来,待放完血,羊停止抽搐,才把夹羊的胳膊放下,然后一人驾驶,一个抱死羊倒坐在后,迅速逃离。那一天,把羊头夹住正下刀时,羊突然狠命一跳,躲开了刀锋,原本恶狠狠刺向羊颈的刀竞顺势插进了自己的左胸……

贵堂想,公羊这是在报仇啊!去年的母羊就是这样被他们搞死弄走的吧?母羊还怀着羊羔,当时地上满是羊血,公羊看在眼里,早上还有眼泪呢。当年这一公一母的小羊一起抱来圈养后就没分开过。母羊被窃后,公羊过了一年多“鳏夫”生活,半夜里老是伤心地叫唤。

案子破了,死者家属一伙人却找上门来,说羊是凶手,羊的主人须赔钱。贵堂气啊,这年头怎么有这么不讲理的人?村里的人聚起来把他们赶了出去。家属们不敢再来村里闹,就闹到县里、乡里的政府部门。政府的人就来做工作,总归是你的羊把人家弄死的,多多少少赔一点吧,闹得我们都不能正常办公了!

贵堂说,法律上还规定有正当防卫哩!你们说羊是凶手,它该不该判刑,让法院来定,法院说该判,把它抓到监牢里关起来好了!

政府的人哭笑不得,事情就一直推推搡搡作拉锯战状,对方“相帮”的家属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死者的老婆拖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整天到乡政府哭哭啼啼。

那天贵堂又极不情愿地被“请”到乡里,民政助理装模作样对双方循循善诱一番后借故走开了,让他们自己再切磋切磋。寡妇不出声,贵堂也不响,两人就面对面呆坐着。贵堂看着她,一脸的菜色,身子瘦瘦的,穿着一套明显肥大的旧衣服,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再看她身边的两个孩子,一个大约七八岁,另一个五六岁的样子,衣服都打着补丁……心中一动,这是个苦命的女人啊,面相与年龄相差了这么多!再想起前几次对方乱哄哄地闹,而她始终悲悲戚戚,没说过一句话。心想,我是不是绝了点?同情心都没有了?

贵堂当过近十年的村支书,汶川地震那年,他个人一下子捐了一万,平时也经常一千、两千地捐助贫因学生,当年自己办了个家庭作坊织被面,经济条件好。贵堂想,如果对方是个不认识的穷困寡妇,又拖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求上门来,自己少不得要帮上一把。

那两个孩子安安静静呆在母亲身边,小一点的男孩扑在妈妈的大腿上,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自己在给自己讲故事;大一点的女孩在翻看一本脏兮兮的卷着角的破画册,贵堂眯起老花眼一看,隐隐看到“民间故事”四个字。

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她怎么不去读书啊?贵堂叹息了一声,猛地站起来,在那份乡民政助理早已拟好的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徐贵堂。

回来的路上,贵堂又后悔起来,家里怎么交待哪?

摸着公羊温暖的头颅,贵堂想,让老婆骂一顿就骂一顿吧,大不了晚上睡到羊圈里来!

转眼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那一天,乡民政助理打电话来让贵堂去一趟乡里,贵堂问什么事,助理说反正不是烦心事!

贵堂信步走去,远远看见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在乡政府前的广场上和一只小羊在“战斗”,小羊边啃着石缝间的嫩草,边偷觑着两个孩子,老想跑到远处的庄稼地,小男孩用一根树枝管得气喘吁吁。

小男孩看到贵堂来了,稚声稚气的说:

“徐伯伯,我妈妈让我们把这只小羊给你送来,是雌的!”说完,把手里的树枝递给贵堂。

贵堂呆住了,用手一抹,老眼竞有些湿润!

【责任编辑 阿朝阳】

【作者简介】金问渔,浙江海宁人,1970年代后期出生,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写诗、写小说、写散文。诗作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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