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到哪里去？”一位南正居委会工作人员自嘲道，“那只有种到人家房里去了”。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发自湖南耒阳

“全市县处级干部捐栽一棵直径15厘米的全冠乔木（价值800元），科级干部……13厘米……600元，副科级干部……12厘米……400元，一般干部职工每两人……400元。市局拟在民警（文职）12月绩效工资中扣除相应金额，统一交纳捐款。”

2014年12月26日，一份湖南省耒阳市公安局的“捐款通知”被传至网络，包括公安局在内的耒阳各机关事业单位，都被要求按级别“捐款栽树”，一时间引起舆论广泛关注。

捐款栽树，和耒阳一项声势浩大的造林计划有关。南方周末记者拿到的《关于创建“园林城市”打造“森林耒阳”的决定》及相关《建设工作方案》、《实施方案》等红头文件显示，这座隶属于衡阳的县级市计划从2014年12月16日到2015年3月20日，95天里绿化15万亩荒山，同时用87天时间，在市区植树约十万棵，力争在2016年年底成功创建“省级园林城市”。

红头文件要求全市各机关公务员按照级别捐款买树，为该市的冬季“荒山歼灭战”提供资金。从捐款到栽树，任务被层层摊派到最基层，未能完成任务的分管领导与党政一把手将会面临处分。

近几年耒阳所均造林面积为8万亩左右。面对这次超常量的造林任务，耒阳全城进入“种树模式”。耒阳为何在这个时候发动如此规模的造林运动，实际进行情况如何，宏伟的目标到底能否如期实现？

重压突如其来

沿着京广高铁一路从南自北穿行湖南境内，细心人会发现，湖南耒阳段的山景最为萧瑟，几乎是只现茅草不见林。

2014年12月12日湖南十二五森林资源调研公布的结果，也回应了这种感受。这一天湖南省召开“裸露山地”歼灭战动员大会，披露在湖南全省，衡阳市以125万亩裸露荒山面积排名湖南地级市第一，而在县市区中“裸露山地”，耒阳的荒山面积以37万亩名列首名。

事实上，在这一大会召开前一周，耒阳林业部门就在高速运转了。12月5日到8日，耒阳市领导要求三天内，将耒阳的荒山情况“摸清底子”，并作出规划。林业局的技术人员们奔赴各个乡镇现场勘查情况，由于时间太过紧迫，“许多小乡镇的规划时间就在一天之内”。

多个林业系统内部消息源透露，11月19日，有省上领导来耒阳视察，当时曾批评耒阳“只见高楼不见树木”。

很难说省领导的批评对当地造成了怎样的压力，但湖南省绿化动员大会结束后第三天，12月15日，一场空前规模的绿化动员大会在耒阳召开，耒阳提出三年打造省级园林城市的目标。

1700多人出席了动员大会，除了耒阳市里科级以上的干部，还包括全体村支书和居委会主任，以及各中小学校长。48岁的公务员邓辉也接到了单位的开会通知，在他记忆里，这么大规模的会议并不常见，“上次至少是五六年前”，他所供职的部门与林业工作毫无关联。

市委书记彭玉明在会上开宗明义，“目前是耒阳财政形势最艰难的时期，市委、市政府决定下大力抓造林绿化工作，很多人不理解，今天的大会就是要消除大家的杂念，统一全市思想”。

过去，依靠煤炭经济，耒阳市多年盘踞全省各县市财政收入前十的位置。如今，煤炭价格低迷，税收严重缩水，耒阳财政无法支撑如此之大的造林项目。副市长刘革生在动员会上谈起资金问题时，一共举出了六个办法——“财政每年支持一千万”，剩下的“单位自筹”“向上争取”“市场化运作”“居民捐款”“社会融资”。

会场特别设置了捐款仪式。台上市领导们排队到主席台一侧，台下1700多位观众看着他们逐个把装有现金的信封投入向捐款箱中。“信封里面有多少钱？”观众们揣测着信封的厚度。

校长李爱明很敏锐地感觉到，“领导捐完了，是不是我们也要捐？”他开始考虑自己捐多少钱合适。不过后来一些公务员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在市里下发的红头文件《关于创建“园林城市”打造“森林耒阳”的决定》的第八页，对于公务员们捐多少，已经明确提出了“参考标准”了。

如果不出意外，李爱明早就应该把钱捐出去了。但“耒阳公务员被要求强捐”迅速捅到网上，随媒体报道后引发热议。舆论压力之下，耒阳市委召开专门会议，要求有关单位纠正违规操作，对于非个人自愿捐款而是强制扣除的单位立即退还捐款，并“约谈”责任人。李爱明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200块钱还要不要捐，领导也说，“等等再说吧”。

其实，在耒阳许多年纪稍大的公务员记忆中，从工资里面扣除捐款，是多年惯例。林业局职工路超记得，以前耒阳市修建人民医院，就直接从他工资里扣钱。12月19日，他参加了局里的动员会，会前每人发了信封，会场里摆上了捐款箱。快散会时为了省事，领导提议让大家把捐款额度和姓名写在信封上，从工资中直接扣款。不过，他的捐款也因为新闻曝光没能捐成。

26岁的公务员柳涛认为只要是真正种树了，他捐这200块钱心甘情愿，再说自己的意志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要领导发话了，还能存在自愿或者强制一说吗？难道你不怕领导给你买双30码的鞋子吗？”

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因为耒阳植树造林的计划，这里已经被翻整一新。红头文件上规定的验收日期快到了，这片高标准的示范地还是一片空旷。南方周末记者❘罗欢欢❘摄

“这就是个政治任务”

虽然在媒体介入下，“强制捐款”自然停摆，但是造林的相关工作在迅速推进。

耒阳市几乎每个村支书和居委会主任都收到了一张白色的任务表和一张粉红色的责任状，任务表上清楚地写着一个多月内的任务，以及验收日期，而粉色责任状上则写明了可能的惩罚。

这场声势浩大的造林运动中，这些最底层的官员需要发动群众，整地、挖穴、种树。首先是“发动群众”。

绿化荒山，按政策政府会提供免费树苗和每亩180元的补贴款。180元补贴分三年支付，三年分别是90元、60元、30元，只有林木成活才可能全部拿到补贴。

政策力度不小，但绿化荒山在农村推进困难，原因在于林业投入大，周期长，经济林需要5到8年才能收益，生态林则15年后才能砍伐。另外，每年养护费用高，当地森林火灾频发，一个火星就会将整座山林付之一炬，导致血本无归。这些因素决定，只有大户才能保证造林成功，小户无力支撑。

由于历史原因，当年耒阳农村分田到户时，顺带把山也分配到户了。做通村民们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把山地流转出来，是村支书们最先要解决的问题。

另外，当地青年外出打工多，留守的多为老人，劳动力严重不足。在永济镇清风村，所有劳力都被安排到山上挖穴，年纪多在50岁以上。挖的洞穴只有花瓶大小，茅草近一人高，林业局技术员要求返工，清风村村委委员蒋梅芳很心疼，“再叫这些老人家上山做工，真不忍心”。

小水镇东洲村村支书刘仁雪只有200亩地的任务，不过他迟迟没有行动。他想等到天晴，把山头茅草焚烧干净，再把村里长辈们请到山上去，分辨好各家的界限，植树造林的任务才真正开始。得益于村财务有些剩余款项，东洲村200亩的植树造林任务，前期平整土地的费用有了着落。

但像东洲村这样富裕的村庄并不多见。大多数村庄都像永济镇龙水村这样，村里没有钱，土地也没有流转出去，植树造林成了无米之炊。

龙水村村支书谢年生和村主任陆桂冬前期工作开展速度太慢，便被镇长请去参加调度会。会议内容主要有两项：挨批和表态。会后，谢年生和陆桂冬被催促，垫钱请来挖机，一人负责一个。

在永济镇里，除了任务较轻的清风村是自己村里的劳动力，其他村庄都是村支书们先想办法垫钱把任务完成后，再作打算。

“这就是个政治任务”，小水镇的村支书刘建直言不讳。他上任才几个月，已后悔当初参加竞选。村里共有500亩造林任务，刘建提出几个村干部内部消化。村主任认为刘建家最有钱，应承包面积最大的山头，两人争了起来，刘建不想伤和气便向镇里提出辞职，但镇领导告诉他“上马容易下马难”，“如果真辞了，那也会被人看不起”。最后刘建打算不管出多少钱，都想办法完成任务。

在春陵河沿岸的仁义乡，17个行政村共有任务26574亩，任务最重的村需要绿化近两千亩。党田村村支书王勋红犯了难，他1400多亩任务，都在春陵河两岸的高山上，“来投资的老板们看见那些山，转背就走了”。现在眼看着任务完不成了，王勋红期待领导能理解他的情况。

按照《2014年度“森林耒阳”建设工作方案》规定，荒山造林必须在2015年1月31日前完成整地打穴工作，如今距离这一日期没几天了，但林业部门1月20日最新整地小班勾绘表显示，耒阳市整地任务目前完成量还只有30.9%。

同样在市区内，耒阳手机报每隔三天左右都会通报各地挖洞数量，并按照完成比例进行排名。比起村支书，城区的居委会主任们显得更加淡定。

按《耒阳市城区2014年冬季全民绿化行动实施方案》，2月1号是全面检查植树成果的日子，各居委会共需植树86350棵，但根据1月15日耒阳城镇办统计，城区挖穴共有26246个，完成了任务的24.3%。其中南正居委会的任务是2400株苗，目前只挖了树洞18个。

“种到哪里去？”一位南正居委会工作人员自嘲，“只有种到人家房里去了。”

“耒阳太需要树了”

1月19日，为了迎接市委领导的检阅，小水镇通道绿化示范点细心地在山上撒出了一条沙子路。

下午三点，市委书记彭玉明带领全市乡镇、办事处一把手来到了小水镇通道绿化建设示范点。望着绵延几百亩被翻新的山头，彭玉明径直走到了沙子路的尽头才驻足。他指着脚下的黄土，“你种下去大概多高一棵？”该示范点的承包商赶紧回答道：“大概70厘米，明年这个时候桉树就能有两三米高了。”

在公平墟示范点的时候，一位穿着绿色工装的老人正在领导们旁边挖穴。彭玉明走过去，问道，“老人家，你在山上做工，一天多少钱？”老人有点紧张，操着别扭的普通话：“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在山上做工？”旁边的人都跟着乐了。

在许多耒阳人心里面，植树造林是市委书记彭玉明自2013年12月份上任以来，在耒阳烧的第二把火。

第一把火是公务员上街扫街。到任耒阳第一个月，彭玉明就带领了耒阳100多个机关单位近5000名干部职工，上街大扫除。如今，每周五下午，耒阳市所有的机关单位的公务员，包括领导在内都要集体上街扫街。

据当地的公务员介绍，他们每个单位都有各自对应的责任区，一开始他们是扫城市干道，如今换成了社区的背街小巷。

一年时间过去了，有围观大妈为他们点赞，“你别说，这些单位的人就是素质要高些，地都要扫得干净些！”

也有人很不解，耒阳市一位局长说，“环卫工人一个月才多少钱，公务员一个月多少钱？安排一个下午扫街不是浪费资源吗？”不过，有些公务员也非常期待周五下午去扫街，“现在和我扫的那片的人都耍熟了，去扫街他们还给我倒开水”。

这次植树造林的运动继续沿用了督查卫生情况、网上滚动曝光的形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网上更新农村整地进度和城市挖洞的进度，并按照完成比例进行排名。作为第一阶段的总结会，市委书记彭玉明选择在通道示范点召开现场调度会。

1月19日下午，望着远处平整的山体，彭玉明对在场的南方周末记者说，“你看，这么好的山荒在这里，老百姓一分钱也拿不到，现在这样搞一下，老百姓也可以从中获利”。

他叹气说，“耒阳太需要树了”，建议记者先去耒阳街上看看，“对比耒阳和广州，那个生态，我们自己都很惭愧”。在他看来，现在的工作更多的是还账，历史欠账太多了。

据当地官员介绍，彭玉明视察的这三个示范点都是本次造林活动中的精品地块，严格按高标准整地挖穴，并且在山头都会立上一块大公示招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市级、乡镇、项目负责人、林业包片领导、林业局技术责任人的姓名。

这天视察，彭玉明去的最后一个地点是竹市植物园，该园被评价为这三个示范点最漂亮的一个。这片连绵的荒山将开发为耒阳第一个植物园，计划投资1.083亿元。

当彭玉明从车上走下来时，一位随行官员对他说道：“书记，您的名字就挂在这。”公示牌上，彭玉明正是这片大山的市级办点领导。

红头文件上规定的验收日期快到了，这片高标准的示范地还是一片空旷。它们还在等待那些公务员们捐款买来的树苗。

据耒阳市城镇办通报，打造“森林耒阳”工作以来，“全市各机关事业单位踊跃捐资”，截至1月6日，全市机关事业单位绿化捐资达120余万元。

（应受访者要求，邓辉、李爱明、路超、柳涛、刘建、李微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