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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遗臣梁鼎芬

2015-01-27陈正贤

文史春秋 2014年12期
关键词:黎元洪溥仪

陈正贤

清王朝被推翻后,留下了一大批旧臣遗老。这些旧臣遗老,一部分投靠民国另谋出路,一部分逍遥津沪充当“寓公”,但也有少数几个,身在民国,心却始终生活在满清时代,日夜思谋着恢复旧朝故业,恋旧朝故主,继续扮演大清“忠臣”角色,梁鼎芬,便是其中最为奇特的一个。

大清直臣

梁鼎芬(1859-1919),字星海,号节庵,广东番禺人,光绪六年(1880)进士,散馆授编修。在满清时期,他称得上是一个耿直之臣,曾两次上书弹劾当朝重臣。一次是光绪十年(1884),弹劾北洋大臣李鸿章。时李鸿章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在中法战争中力主议和,梁鼎芬上疏弹劾李鸿章,说他“骄横奸恣,罪恶昭彰,有六可杀”,请慈禧太后将其“即行正法”,并“穷搜党类,以戢奸谋”。实际上,议和是慈禧的旨意,于是,梁鼎芬被“妄劾”罪重治,后因大学士阎敬铭等人力保而免,但仍连降五级,贬至太常寺做司乐小官。梁鼎芬因此愤而辞官,到镇江焦山海西庵闭门读书,还刻了一颗“年二十七岁罢官”的小印。另一次是光绪三十二年(1906),弹劾庆亲王奕劻与直隶总督袁世凯,说袁世凯“权谋迈众,城府阻深,能谄人又能用人,自得奕劻之助,其权威遂为我朝二百年来满、汉疆臣所未有,引用私党,布满要津……”,结果遭“诏诃责,引疾乞退”。

除了这两次弹劾之外,梁鼎芬一生的功业,最显著者莫过于在湖北佐助湖广总督张之洞推行新政。张之洞兴办两湖洋务,最着力的是兴新学、练新兵、办实业三项。而前两项由梁鼎芬具体操办。故张之洞在向朝廷汇报时说,梁鼎芬在创办书院学堂、建立新式教育方面“擘画精详”“勤劳最著”;又称赞梁鼎芬说,“向以星海为文士,迨试以吏事,人所不能为者彼为之,条理井然,人所不敢言者彼言之,理由充满,真大材也”。而梁鼎芬对自己在湖广“化育英才”之功也颇感得意,据说他曾在城南书院前题联:

往事忆觚棱,身别修门二十载;

新阳尽桃李,教成君子六千人。

对张之洞与梁鼎芬的相互关系,梁启超曾说:“天下崇拜之洞者,必并崇拜鼎芬;唾骂之洞者,必并唾骂鼎芬。”“鼎芬即小之洞,之洞即大鼎芬。”

劝黎归降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梁鼎芬得知消息后深为忧虑。随后不久,邻近的湖南、江西、广西等省亦告光复,同盟会南方支部加紧策划在广东各地起义。10月20日,孙中山自纽约致电两广总督张鸣岐,促其反正。25日,新任广州将军凤山由港至粤上任,在仓前街被革命党人李沛基炸死。次日,梁鼎芬写信给张鸣岐,向他表达誓死效忠清朝的决心。11月1日,梁鼎芬凭着他与黎元洪在湖北十多年的交情,致电武昌起义后被革命党人推举为湖北都督的黎元洪,劝其归服朝廷。在电文中,梁与黎叙旧谊,谈孝义,说黎元洪参与辛亥举事,是“为左右所持”,不是出于“本心”;又说:“昔之武昌城,居民密拥,百货充积,学堂林立,军队精严,为各省之冠;今之武昌城,丧乱萧条,逃者大半,人人危惧,家家贫窘。何以至此,宋卿(黎元洪字)独不念乎?”他希望黎元洪率湖北子弟来归朝廷,为大清朝建功,自己愿意送儿子至武昌为人质,替黎元洪担保,清廷不会因他一时失措而责罚于他。最后他哀告黎元洪:“鼎芬久病不愈,痛念国势日蹙,正在危急存亡之秋,忽有此事,忧心如焚……泣告宋卿:如其信从鄙人,他日当扶病勉来武昌,同登奥略楼,拜张文襄祠,同宋卿饮酒赋诗,其许之乎?至若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久矣,此则宋卿所知也。”

黎元洪接电后,由幕僚给梁鼎芬回了一电,毫不客气地对他这种倒行逆施行为进行了谴责。电文说:“阁下甘为满奴,当我大汉光复神州之时,不知来汉共襄义举,反欲诱鄙人归顺,以邀虏欢,是虎狼之所不忍为者,而阁下竟毅然为之。嗟乎!节庵儒士也,又高官也,幼承庭训,诵孔孟之书,岂不知此次之起义,为救大汉同胞计,为雪二百六十年之深耻乎?”

梁鼎芬湖北劝降不成,转过头来想操纵广东搞假独立。他与张鸣岐立下“攻守同盟”,想利用自己在广东的人望,以假装独立之策“苦撑待变”,但终于回天无力。11月19日,胡汉民等人在广州宣布全省共和独立,忠于民国,羊城民众闻讯欢声雷动,城门大开,炮竹声不绝于耳。此前还要市民不必慌张的梁鼎芬自己却慌乱起来,在广东光复前一天晚上匆匆逃到了香港。

辫子被剪

1911年11月27日,新军哗变,时任四川总督端方和其弟端锦为军官刘怡凤所杀。梁鼎芬因复起时曾受端方举荐,受恩于他,得知消息,既惊又痛。第二年7月,端方灵柩自川运汉。梁鼎芬即自沪赴汉,准备在汉筹措端方丧事。其时,武汉城内剪辫风起,梁鼎芬为保护辫子,绝少外出,即使在旅社也戴着一顶长尾红风帽,以防万一。清朝统治者入关时,为了彻底从精神上征服汉人,强令汉人剃发留辫,并把它作为是否归顺的标记,许多人因此而人头落地。两百多年后,这条辫子已然成为大清朝臣民不可或缺的标志,当时许多人因被迫剪辫而痛哭流涕,寻死觅活。梁鼎芬自认是大清朝臣民,自然对此珍爱有加。

黎元洪得知梁鼎芬莅汉的消息,一日跟部下闲聊,对部下说:“梁节庵每天戴着风帽,害怕别人看见他的辫子,保护甚周。我打算请他来都督府吃饭,你们乘机将他辫子剪去如何?”同盟会员曹亚伯立刻响应,并自荐完成这个任务。梁鼎芬早料定黎元洪设宴不怀好意,当送帖人上门时,随即把请帖退了回去。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当晚,曹亚伯带着几个人来到梁鼎芬所住的旅社,对梁鼎芬说天气太热,不要太过拘礼,还是脱掉帽子吧。梁鼎芬不予理睬。曹亚伯趁机迅速走到梁鼎芬的身后揭去风帽,梁鼎芬心知不妙,赶紧用双手遮住发辫,曹亚伯的一个助手拿着剪刀冲上来,准备动手,梁鼎芬顺势倒地,两手紧护发辫,以头撞击地板,极力反抗。曹亚伯的另两个助手见状赶紧上前,反扣梁鼎芬的双手,持剪者迅速在梁鼎芬的头上一刀将他的辫子剪了下来,又连剪三刀,梁鼎芬不多的头发几被剪成“荒山秃岭”。曹亚伯及助手随即呼啸而去。梁鼎芬趴在地上大哭不止,他的学生屈德泽等在一旁劝说半天,方才止住他的哭声。受此奇耻大辱,梁鼎芬觉得无颜再见“恩公”端方,当晚即回沪。

种树大臣

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2月12日,清帝逊位,梁鼎芬得此消息,如丧考妣,“即日穿孝,终身如此”。此后,他往返于京、沪、穗之间,为光绪帝陵墓工程、落葬等事奔忙,“南北奔驰,露宿风餐,不遑安处”。他长期住在易县梁格庄光绪帝停灵的暂安殿旁,每天朝奠于梓宫前,“瞻仰泣涕”。为表达景仰思念之情,他还在寝殿外露宿。他还拖着一条行动不便的病腿,风雨无阻,乘棚车往太平峪光绪帝崇陵施工区瞻视,问长问短,陵工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

光绪帝崇陵自1913年起建,经过一年半时间施工后大致完成。梁鼎芬看到建成后的墓园光秃秃一片,提出崇陵植树计划。后获溥仪“颁旨”委以“崇陵种植树株事宜”,然没有拨给他分文经费。为此,他带头捐款1000大洋,又为劝募四处奔忙,并写了一份公启说明在崇陵植树的理由。派人到琉璃厂订制了200个小坛,里面盛满崇陵的雪水。梁鼎芬带着这些小坛分别到满清贵族遗老家,痛说崇陵窘况,乞请他们捐资购买树苗。遇捐资数额较大者,他微笑拱手道别;若遇拒捐或出资微薄者,他当场大发脾气,让对方难堪。这一招挺灵验,贵族遗老谁也不愿听他咒骂,得一个对先皇不忠的罪名,于是200坛雪水送出,换来了一笔可观的款子。是年清明,梁鼎芬派人从丰台和蠡县等地买来大批松、柏、桧、杨树苗,亲率陵工们种植、浇水、捕虫。为植树,他还在崇陵旁盖了3间小屋,名为“种树庐”,陵工们由此送给他一个“种树大臣”的雅号。

据说,袁世凯为报数年前受弹劾之仇,曾派刺客前去刺杀梁鼎芬。当匕首顶在梁鼎芬胸前时,梁鼎芬面无惧色,说:“能死在先帝陵前,余愿已足,汝快快动手可也!”刺客竟因此受感动,说明来历后劝他离开。梁鼎芬坚定地表示:一定要看到松树长大才走。经过两三年的努力,梁鼎芬等在崇陵3座牌坊内栽植云杉18株,象征十八罗汉为皇帝守陵,又在崇陵后山栽树4万多株,终于完成了崇陵植树计划。

奉安闹剧

1913年2月22日,光绪帝正宫隆裕太后病逝。袁世凯通令全国下半旗,文武官吏服丧27天。尔后,隆裕太后梓宫奉移西陵“暂安”,清室遗老梁鼎芬、劳乃宣等,皆伏地痛哭。民国政府派出内务总长赵秉钧为首的使团前往致祭。据说,使团成员大多换上清朝臣子的袍褂,在灵前行三跪九叩礼,只有外交总长孙宝琦(梁鼎芬的老友)穿着西装行三鞠躬礼。梁鼎芬见他这副穿着,又如此行礼,就径直走上前去,装作不认识,指着孙宝琦的鼻子问:“你是谁?你是哪国人?”孙宝琦被问得一下怔住了,急急巴巴说:“节庵,勿恶作剧。”梁鼎芬手指哆嗦着,指着孙宝琦说:“你忘了你是孙诒经的儿子,你做过大清的官,你今天穿着这身衣服,行这样的礼,来见先帝先后,你有廉耻吗?你是个什么东西!”劳乃宣跟着过来,在一旁帮腔说:“问得好!你是个什么东西?”这一唱一和的斥骂叫嚷,引来一大群人围观,把孙宝琦吓得面无人色,连忙低头认错。

当年12月,崇陵营建完工,光绪帝与隆裕后奉安崇陵,曾经权势熏天的庆亲王奕劻及其子载振都没有出现。梁鼎芬仰天长叹:“奕劻上哪里去了?载振亦不来。像这种东西,天理良心,实在丝毫没有,前清用此等臣子,焉得不亡?”梁鼎芬随光绪帝与隆裕后棺椁进入地宫,当棺椁与随葬品全部布置完毕,百官准备退出,地宫石门行将掩闭时,梁鼎芬突然号啕大哭,赖在地上大声叫嚷着不想出去了,要为先帝殉葬。梁鼎芬的举动吓坏了随行的官员与随从,大家只得七手八脚动手将他强行背出地宫。梁鼎芬被背出地宫时,因操劳过度和缺氧,面现紫绀,一脸死色,给人一种快走到生命尽头的感觉。

荣任帝师

1915年,溥仪原来的师傅陆润庠去世。第二年7月,经陈宝琛引荐,梁鼎芬荣任溥仪师傅之职。溥仪“传旨”,授梁鼎芬“毓庆宫行走”,赏加二品衔,并赏在紫禁城内骑马。梁鼎芬每天上朝,传道授业,同时潜心为年仅十多岁的“皇帝”写“起居注”,把溥仪吹捧为“真英主也”。梁鼎芬受命二十余日后,溥仪赐以亲笔黄绢对联,上书:“读书众壑归沧海,下笔微云起泰山。”继而赏他穿带膆貂褂,算是对梁鼎芬道德与学识的高度评价。

梁鼎芬执教严而有法,善于联系时事、贯通历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重在从政治上训练,给溥仪造成深刻印象。当年《平报》曾刊登一文,详细叙述几位师傅与溥仪之间的教学关系。谈到梁鼎芬时这样写道:“四师傅(指陈宝琛、伊克坦、朱益藩、梁鼎芬)中,帝最亲近者为梁节庵。盖节庵忠清,逊位后一人而已。其所以教帝者,除所课外,必以国家近事闻,指陈得失,推溯先后。间及圣祖(康熙)、高宗(乾隆)之英武,时继之以涕泪。帝为所感,每至泪盈双睫,室内黯然。其所以责末造贵亲之专横,尤斤斤不少阿附。且每当师帝痛谈后,节庵必以温语抚慰之,雄语兴奋之,俟帝跃跃,然后出宫。故每至节庵授课,时间必越定限,帝亦异常奋兴也。清帝之能力去宫中积弊,半由节庵之所教也。节庵殁后,清帝甚哀,如失心腹。”

梁鼎芬入宫那年冬天,长期无雪,溥仪遂从12月14日起,每天凌晨4时亲赴御花园钦安殿的天穹宝殿焚香祈雪,至5时再往毓庆宫读书。当学生的皇帝勤奋,作老师的臣子岂敢疏懒!也要陪着起早。不过,梁鼎芬毕竟年事已高,到底不比11岁的孩子经得起折腾,头一天便迟到了两刻钟,于是很觉得过意不去,他主动请求“处分”。溥仪很“宽厚”,赦免了他。至12月20日,果然大雪纷飞。那天,溥仪高兴地告诉梁鼎芬说,雪是他“求”下来的,所以今天冒雪前来毓庆宫,既不乘坐暖轿,也不许随从太监张华盖,径直步行而来,雪落满身却大喜之至。恰梁鼎芬那天持伞入宫,听了溥仪这番话后,惭愧得无地自容,退值时他把伞拎在手里,再不敢张开使用。12月21日,溥仪写了《御制喜雪诗》:“朕心思雪,祈之昊天,昊天乃降,下民悦焉。”据梁鼎芬日记载,此诗既出,“外间传诵,咸以为仁君也”。

看到弟子正在成长,间有“仁义”之举,梁鼎芬极为兴奋,他把自己终生追求的政治目标和为之奋斗的事业,全部押在了眼前这位娃娃“皇帝”身上。他总是怀着或喜或忧的心情,把溥仪的点滴进步与过失,记在日记里,以表达他的忠谨。

助张复辟

1917年的6月30日夜,张勋、康有为等潜入清宫,秘密召开御前会议,与溥仪的几位师傅及内务府大臣商议,决定发动复辟。梁鼎芬是其中最积极、最活跃的人物之一。《清史稿·梁鼎芬传》称:“丁巳复辟,已卧病,强起周旋,事变忧甚。”复辟的第二天早晨,溥仪在乾清宫升座受贺,宣读完康有为草拟的即日起“临朝听政,收回大权,与民更始”的“上谕”后,梁鼎芬拖着病体,以清室代表身份与军阀张勋一方代表同赴总统府,劝黎元洪“归政”,并说“归政”后可获加封,又逼迫黎元洪在“奉还大政”的奏折上签字盖印。据黎元洪当日发出的第三号通电称:“今晨梁鼎芬等入府面称:‘先朝旧物,应即归还等语。当经痛加责斥,逐出府外。”

黎元洪拒绝了梁鼎芬的劝说,抱着总统印玺跑到日本公使馆去了。7月9日,反对张勋复辟的段祺瑞部队与辫子军展开巷战,梁鼎芬却像平时那样乘坐马车,穿越挤满士兵的街道,来到神武门前,再换乘宫轿入宫办事。此刻,交战双方正在景山和宫内屋顶之间相互对射,轿夫们恳求他不要冒生命危险穿越深宫大院。梁鼎芬则从容入轿,命轿夫们前进。没走多远,便有一梭枪弹扫射在沿路的宫墙上。轿夫们请求暂入附近宫室躲避,梁鼎芬大吼一声:“公事不可耽误!”轿夫无奈,只好抬着轿子直奔毓庆宫。

张勋复辟不久即告失败,梁鼎芬为此忧愤交加,却只能徒唤奈何。两年后的1919年11月14日,梁鼎芬在北京病逝,葬在崇陵右旁的小山上,永远为光绪守陵。临终前,他遗言不可刻其诗集:“今年烧了许多,有烧不尽者,见了再烧,勿留一字在世上。我心凄凉,文字不能传出也。”梁鼎芬卒后,溥仪赐谥“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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