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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边缘

2015-01-19王安林

星火 2015年2期
关键词:炮楼管家祖父

文//王安林

死亡边缘

文//王安林

王安林,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作协全委会委员,台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全国各种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作品多次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入编各种选本,出版有《王安林短篇小说选》《理想之圈》《城市里的麦粒》《以什么打发漫长时光》等。

在写好《祖父之死》之后,我的心境平静了许多日。在《祖父之死》中,我将祖父淋漓尽致地描述了一番。而在此之前,我的梦中经常会出现一个穿黑色香云纱的老人对着我手舞足蹈。我想那是我那死去的祖父无疑。我的祖父是一个渔霸,他死时我没能去参加他的葬礼,为此我有些惴惴不安。在《祖父之死》中我为祖父提供了一个大背景:一个被枪炮整治得残缺不全的炮楼,三只海盗船以及一望无际可以让人无限想象的海面。在我所提供的大背景下,祖父与抗日战争沾上了边,接下去又和海盗狠狠地干了一仗并救出一个共产党高级干部。《祖父之死》在一家杂志发表后,祖父非常满意,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于是那个穿黑色香云纱的老人不再随意闯入我的梦乡,但没出几日我的梦中出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穿一件银灰色长呢大衣头发反背说一口普通话。我失声说:父亲,您怎么也来了?父亲说: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马上想起自己在《祖父之死》中所塑造的祖父形象。我说:那是因为祖父,你可是个唯物主义者。谁想父亲根本就不吃我这一套,他说:别在我身上乱贴什么主义,你给我来点实在的。我睁开眼,看到父亲正好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背影。黑暗中父亲朝那堵雪白的墙壁走去。我揉揉眼父亲已经消失在那堵墙壁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边上妻子儿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证明父亲没有在梦中打扰他们。我再睡不下去。我赤脚跑进自己的书房。我拧亮灯发现一切都非常真实。《辞海》大模大样地躺在写字台上。《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懒散地靠在一边。书柜里《莎士比亚全集》骄傲于自己的整齐划一,这是我刚刚从书店抱回来的,书的表面显得雍容华贵但内页质量如何尚不得而知。相比之下那套《杜诗偶评》便显得丑陋委琐。那是我手头唯一幸存下来的我父亲的藏书。我看看表是凌晨三点。我没有理会这一切。我从书柜里找出那本载有《祖父之死》的刊物来阅读。我想通过阅读来发现点什么。

远远的父亲就看到了老家的建筑,青石沿海而筑有点古城堡的味道,特别是那个炮楼在一块海岬上突兀出来像一支牛角。父亲对陶说:就是那里。陶看了看说:地势不错,是个易守难攻的好所在。娥大声地叫:炮楼!炮楼!父亲说:那是防海盗用的。娥说:你见过海盗?父亲摇摇头。父亲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在他的记忆里家中的墙壁上爬满各种野藤,古色古香的台门上镌刻着非常难认的楹联,祖父的书房里堆满各种书籍。父亲经常在大人们的嘴里听到有关海盗的各种传说。父亲曾看见祖父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杆破枪让手下人学着摆弄。而祖父自己却每天和父亲一起躲在书房里读书。书房里有一个窗口朝着大海。父亲一面读书一面想象海盗的模样。祖父见他走了神便大声训斥他。祖父将书一本一本地叠到他面前堆起一座小小的山,他再看不到窗外的大海。

到家时天已擦黑。那片建筑黑沉沉地挡在面前。陶说:你们家有枪吧?父亲说:有。父亲想了想说:以前有过几杆破枪,到现在不知道能不能打响。陶说:你母亲死后你父亲弄来好多枪呢,全新的。父亲说:我怎么没听说?陶笑笑说:你看着吧。他们的船是从暗道进来的。出来时他们已经置身于炮楼之中。当船快要碰上那片黑压压的建筑时,父亲听到一种金属相碰撞所发出的声音,眼前突然开出一扇门。在船进来后父亲恍惚来到另一个世界。背后的铁门又响了一下落了锁,海潮的声音便好像被拒得远远的。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两壁上长着青苔,有小蟹在青苔间爬来爬去。船在暗道中无声地走了一程,眼前突然大放光明。父亲看到十多个荷枪的人从暗道出口一路排到炮楼顶上。炮楼顶上架着一挺机枪,那枪口直直地对着他们来时的海面。管家一路小跑着下来。他的屁股上拍打着一支盒子炮。

父亲看到每一个荷枪的人都举着一支火把。管家喊了一声:大少爷到!所有的人都挺了挺胸,那火光蹿了蹿又稳住。父亲看到管家的脸老多了也黑多了。娥在父亲后面拉拉父亲的衣襟轻声问:你不是说你们家是书香门第,都是读书人吗?父亲疑惑不解地摇摇头。这时他看到陶在向他微笑。他马上想起陶刚才说的话。

父亲跟在管家后面往上面走。管家的裤子很肥大,下面绑了绑腿。那支盒子炮不安分地在他屁股上跳来跳去。娥跟在父亲后面依然扯着父亲的一个衣角。陶走在最后,他把手插在衣袋里,他的衣袋里有一支手枪,那是一把小左轮。陶把小左轮紧紧地握在手中。他看到娥一摇一晃地牵着父亲的衣角走,就很想去扶一下娥的腰,但他只是这么想。他的手依然插在衣袋里紧紧地握着那枪把。他感觉到那枪口随着娥的不断晃动在变换着角度。

他们就这么走了一段路。大家都感觉到走了很久。只听得脚步声在油脂与火合作所发出的吱吱声中呻吟。后来终于看到了月亮。月亮只有半个像切开的西瓜。正是吃西瓜的季节。父亲看到祖父躺在一把躺椅上。祖父果然穿着一身黑色香云衫。祖父的边上蹲着一颗炸弹,炸弹的颜色与祖父衣服的颜色很相似。那颗炸弹是日本鬼子从飞机上扔下来的。那次鬼子的飞机一共扔下三颗炸弹,炸了两颗,祖母就是被那两颗炸弹炸死的。

祖父的一只手在炸弹上游来游去。祖父的另一只手里不时有什么东西闪亮一下,好像是一把刀。祖父的后面站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皮肤很黑但牙齿很白。当父亲将娥和陶介绍过后。祖父说:蓝。那女人就答应了一声。父亲觉得这女人的声音很粗糙,像什么硬物在玻璃上划过时所发出的声音让人受不了。祖父说:拿西瓜来。蓝就将一个西瓜放到中间的一张桌子上。父亲招呼娥和陶来吃西瓜。祖父依然躺在躺椅上说:给你们刀。也没见他动手,便见有一道白光从他袖管里面飞出,一把刀好端端插在桌上的西瓜上。娥惊叫一声扑进父亲怀里。父亲怔怔地看着祖父。陶想完了。这时只见蓝过去在那刀上稍稍用了点力,西瓜脆脆地响了一下分成两半。蓝将西瓜切开再切开再切开。蓝把西瓜一块块送到父亲他们的手里。祖父欠起身指着蓝对父亲说:这是你母亲。娥冲着西瓜叫了一声。父亲将西瓜塞满嘴巴。他想她的皮肤太黑了。

祖母的皮肤很白这是众所周知的。在父亲的记忆中祖母总喜欢穿蓝底白花的旗袍。祖母的身材婀娜多姿,祖母的容貌倾国倾城。祖母读过书,除去三字经女儿经还会背唐诗宋词。祖父不在时就由祖母教父亲识字。父亲喜欢看祖母用颀长尖细的手指在书本上慢慢移动。祖母的手指尖温柔地贴在书本上就像贴在父亲的脸上一样舒服。祖母的手很灵巧,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在父亲心目中祖母是天底下最最完美的女人。父亲在第一次与娥见面时就说过这样的话。他对娥说:娥,你真像我的母亲。

西瓜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月亮西斜。祖父挥挥手说:都去睡吧。这时蓝依然立在祖父边上。蓝的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蓝把钥匙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让钥匙发出清脆的声响。蓝问管家:晚上谁放岗?管家说了一个名字。蓝说:今夜放双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父亲他们一眼。

关于祖母的死是由管家转述于父亲的。祖母是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的。时间是夏日的一个早晨,地点是在海滩上。祖母为一朵白花所吸引。那朵白花很大,白晃晃地开在一望无际的海滩上。后来我知道这所谓的白花实际上是一只被海潮遗弃了的海蜇。祖母远远地看到那朵白花心中有些吃惊。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花朵,而且是开在海滩上。她便被吸引了过去。这一段路很长。祖母原先站在海堤上。她在这段很长的平展开阔的海滩上奔跑的时候,天空中出现了日本鬼子的飞机。祖母当时穿的衬衫色彩鲜艳夺目,这极容易就引起了鬼子飞机的兴趣。当机声呼啸而来时,暴露在海滩上的祖母已经是无可奈何。随着一声巨响,她便应声倒地。炸弹的气浪将那朵所谓的白花掀起整个儿覆盖在祖母的身上。在飞机扔过炸弹并远去消失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祖父徘徊在海堤上看着管家他们在海滩上寻找祖母的尸体。祖父站得远远地打量那朵白花。他觉得那朵白花正在慢慢地变红。那时太阳光已经是十分地强烈,整个海滩一片白色,而那朵白花却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祖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同时他发现成群结队的苍蝇从四面八方涌来,让那朵花逐渐地改变颜色。他相信不久那花的颜色就会变成豆绿色。当祖父意识到祖母就可能躺在那朵花的下面时,他浑身的汗毛孔在瞬间张开,有一股热辣辣的火从脚根烧上来,一直烧到每一根头发的未梢。他决心要与那帮夺去祖母生命的家伙决一死战,虽然他还没有真正见过那帮家伙。他相信一定会有这样的机会。他不惜以重金购置了许多枪枝弹药,他将祖上留下多年没用的炮楼暗道重新修建。他还联络了东海二大海盗之一的黑爷。蓝是黑爷的女儿。

那个晚上父亲坐在当年的书房里。所有的书都还在,上面皆蒙一层厚厚的灰尘。娥已经去睡了。父亲漫无目的地捡起一本书放下,又捡起一本书又放下。陶在布满灰尘蛛网的书房内走来走去,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海面上非常平静。窗上有铁栅。陶说:不错,完全超出我们的估计。他握紧拳头:要很好地利用这股力量。父亲点点头。这时他们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蓝在外面叫:大少爷,请客人早点休息吧。那声音很尖利,在宁静的夜晚中刺人耳膜。

父亲和陶分手往回走。用地砖铺就的路面踩上去有一种缠绵的感觉。这种感觉让父亲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他似乎又听到祖母的绣花鞋在砖面上慢慢移动的脚步声。你还没睡?祖母的声音很轻但非常清晰,像清泉般从耳边淌过。父亲在院子里站了一会。院子很大,围墙上依然爬满各种野藤。围墙外就是大海。他看到祖父在围墙下散步。祖父的手里卷着一本书。祖父看几行书踱几步路。这往往是冬日的午后或是夏日的傍晚。天高气爽,除了海浪的声音再没有任何喧哗和骚动。祖母牵着他的手和祖父保持着一段距离。祖母扯下墙上的野藤给父亲编织各种花篮。父亲不要玩花篮他要进那炮楼里面去。他就叫管家。管家坐在远远的青石台阶上看蚂蚁搬家。管家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说明他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管家。管家朝这边望了望就慢慢地站起来。管家腰间的钥匙一路欢快地响来。炮楼的门关得很紧,上面挂着一把大铁锁。把这锁打开。他对管家说。管家去解腰间的钥匙。那串钥匙迟迟疑疑地响了一阵。管家拿钥匙在锁上使了半天劲那锁纹丝不动。走远了的祖父转过身说:开那门干嘛?多少年没动了也不知道里面都藏了啥。管家便将钥匙收起来说:锈死了锈死了那锁真的是锈死了。那钥匙很快便回到管家腰间,依然随管家一路欢快地响了回去。父亲在后面叫:你回来你回来你得将这门给我打开。祖母拉了父亲的手说:这门不能开,门一开海盗就会出来。海盗?父亲不再闹了:什么是海盗?祖母将父亲拉进怀里,祖母说:海盗专抓小孩,将小孩子放火上烤了吃。父亲便看到青面獠牙的海盗在炮楼里把小孩咬得咯吱作响。父亲害怕地将脸埋进祖母的怀里。

父亲在离家之前那炮楼的门从来没打开过。他没想到炮楼里面有楼梯可以爬上楼顶,站在上面可以一直将大海望到尽头处。他没想到炮楼底下还有弯弯曲曲的通道可以一直通到海面上。他当时从通道进来,有一种进入魔穴的感觉。现在炮楼在月光下如一黑色的剪影轮廓分明,顶上立着两个稻草人般的黑影,那是哨兵。父亲觉得有些冷,周围的一切显得如此陌生,让他完全没有那种到家的感觉。

父亲往屋里去,在经过祖父房门时他又听到了那种尖利得让人难受的声音。父亲不喜欢这种声音,但那声音却顽强地往他耳朵里面钻:老爷,那姓陶的阴沉沉像颗灾星,大少爷完全被他捏在手心把玩,我怕会有一场大难,凭咱这几个人几杆枪怕是不济事,我给海上通个信吧。父亲打个冷战。他把耳朵支起来。他听到祖父不容置疑的声音:不许你胡来,我清楚我的儿子,有天大的事我都给担下来。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了。父亲看到屋里的灯骤地黑了。他定了定神想将这事告诉陶。看看黑了的窗口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继续往屋里去,但他的心里总是不踏实。没有风,但他觉得廊外的树丛在簌簌地响。

娥还没有睡。她将美孚灯捻得很亮。父亲进门的时候娥忽然对父亲说:你把我弄到什么地方来了?父亲说:家里。娥说:我怕,我感到害怕。她紧紧地抱住父亲。父亲说:怕什么?这是家里,我在这里住了十多年,院子是大了点,但从来没死过人,母亲是在海滩上被炸死的,尸体没进屋。娥说:不过我还是觉得怕,总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们。父亲说:盯着我们?娥说:总在背后反复地打量我们寻机下手。父亲说:你太紧张了。父亲将娥抱上床将灯吹灭。娥说:窗外好像有人走动。父亲支起耳朵,果真听到有脚步声从窗外走过渐渐远去。父亲说:可能是管家他们在巡夜。娥说:发生了什么事,干么要巡夜?父亲说:我也不知道,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咱们睡吧。

那个晚上父亲和娥相互鼓励着睡去。但马上他们就被什么声音弄醒了。他们同时惊坐起来。娥说:是窗玻璃碎了。父亲说:好像有人敲门。他们手忙脚乱地穿衣。父亲把门打开出去看到陶。陶说:快,海匪来了。海匪?父亲看到院子里有许多人提了枪往炮楼上跑,有些人伏到了围墙下。父亲看到祖父一摇一摆地过来。他的边上是蓝和管家。祖父看到父亲他们,挥挥手说:回屋里面去,这里没你们的事。祖父一边说一边往炮楼走去。陶说:走。于是一起往炮楼走。

天刚刚有一副要白起来的样子。空气很好。很近的海面上只看得见三只船的轮廓排成一个三角形。这时战斗还没有真正开始,三条船的轮廓还在移动,摆出一副要逼到你鼻子底下的架势。已经看清带头船上那面白旗,旗上一个骷髅。旗在风中舒展开,那骷髅便活灵活现。

父亲说:海盗,真的是海盗。祖父看一眼父亲:什么海盗?陶说:是海匪。祖父说:是白爷一伙。蓝说:是的,是他们一伙。祖父狠狠地对管家说:这帮子乌龟王八蛋,让他们停止前进。管家从手下人中拿过一个用洋铁皮卷成的话筒喊话:海面上的朋友听着,不要再往前挪步了,否则伤了和气——最先靠前的船上什么东西红亮了一下,像是有人划了根火柴点烟。马上听到砰的一声响,管家手里的铁皮话筒被子弹钻了个洞。祖父笑笑说:回敬一下。蓝要过一杆长枪举起托平,瞄也没瞄便朝刚刚亮火的地方搂了扳机。听到船上一阵忙乱,肯定是打中了。双方沉默了一会,后来就听到船上的喊话声:我们是为那个姓陶的来的,和其他朋友无关,只要交出那个姓陶的,决不伤其他朋友半根毫毛。

这时天已大亮,那声音从清晨的海面传过来清楚明了。父亲这时想起昨晚听到的蓝和祖父的对话,手就禁不住颤抖。陶这时非常镇静。他附在父亲耳边说:别忘记我们的任务,要沉住气。蓝这时扫一眼陶对祖父说:我的预言如何?你看。祖父盯住陶说:你都听到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陶点点头说:你看着办吧,我倒无所谓,只是别败坏了您老的名声。父亲在边上说:你要交出陶先生就先交出我吧。祖父没理睬父亲。他看看蓝眼里有一种疑问。蓝端起枪再次扣动扳机,只见船上那面白旗点了下头然后跌进大海之中。

接下去便是一场恶战。那场战斗从凌晨一直打到天黑。三只海盗船从海面上呈扇形向祖父他们发起进攻。管家端着那挺机枪趴在炮楼顶上,牢牢地封锁住了那片可供登陆的滩地。猴急了眼的海盗最后动用了钢炮。一颗炮弹不偏不倚地落在炮楼顶上。那挺机枪骤然停止歌唱。随着一声巨响,管家的手指脚趾胳膊大腿混杂在许多破砖碎石中向四处飞溅而去。

父亲和陶一直趴在一个墙垛后面观看这场恶战。当那挺机枪和管家一起被炸飞后,父亲和陶都认为大势已去。这时,他们看到祖父和蓝一起双双立在被枪炮整治得面目全非的炮楼上。海盗船上也不再开火。他们开始往下放小船。这时太阳刚刚下山,晚霞如火般热烈无比。祖父和蓝沐浴在如火的晚霞中好像非常得意,完全没有那种战败了的意思。陶这时掏出他的左轮手枪。他对父亲说他要枪毙叛徒告密者反革命。父亲说:谁?陶看着父亲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你应该都知道,蓝后来偷偷地溜出了大院,肯定是她串通海匪给海匪送的情报。陶说:当然你的父亲也不排除这种嫌疑。正在这个时候,海面上突然枪声大作。蓝猛抱住祖父说:来了来了黑爷他们来了。蓝突然挺了一下身子。她转过头来想看一眼但马上倒下了。与此同时父亲和陶看到海面上忽然一下子冒出五条船。五条船围着三条船打。三条船上的人纷纷中弹落水。陶收起了手枪。他对父亲说:我们走吧。

我的手里还捏着那本杂志。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祖父之死》中我写到了祖母的死管家的死蓝的死当然还有祖父的死。祖父几年前死在一座破旧败落了的庙宇里。祖父是被人用刀捅死的这是事实。这让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象和假设。祖父的灵魂和尸骨分家直到尸体被人发现中间约有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面那具没有了灵魂的尸体躺在那所破旧的庙宇中任凭虫叮鼠咬。天气不热,祖父的尸体最后还是基本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只是短缺了两根手指。法医在验尸时认为两根手指的短缺处不很整齐,所以绝对不是凶手用刀剁去,估计应该是某种食肉兽在尸体尚新鲜时所为。关于祖父被杀的原因这里面自然大有文章可做。这时父亲就站在窗外,屋内的光线很亮让他无法介入进来。外面没有下雨也没有月亮,几颗星星疏疏地撒在天边。我说:对于先人们的死,你有什么意见吗?他说:那是精神的产物,我对此无所谓,我关心的是你接下去的所作所为。我发现他一双眼盯着我桌上的空白稿纸。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时天快要发亮。他慢慢地退去。我说:你等等,说说你的意思。他一边退一边说:关于我的死你有什么设想吗?我说:你的肝脏一直不好,你辗转于各大医院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年,你靠药物维系着奄奄一息的生命,病魔将你折磨得形销骨立,你最后死于肝癌。他已经退得很远立在一条非常分明的交界线上。他对我摇头。因为是逆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天终于完全彻底亮了。

按照记忆我走出那条繁华的大街,再钻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本来走完这条小巷就可以看到那幢仿俄式二层楼房。但那条小巷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后来我发现自己将小巷走串了。我们这里有的是小巷而且大致相似。我明白自己再也找不到孩子时代的旧居了,就像父亲永远不可能回来一样。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半夜我醒来发现家里一片漆黑。有月光从椭圆形窗口射进来落在父亲的床上。父亲床上的被子叠得很好。我突然把脸埋进自己的小被里偷偷地哭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要哭一会。我很少半夜醒来,即使半夜醒来父亲床上的被子也大都如此齐整。但那个晚上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我想父亲床上的被子也许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看到一个背影几乎挡住了我所有的视线。我反复打量后来弄清楚是她坐在我的床头。她是我们幼儿园的阿姨。她姓劳我叫她劳阿姨。劳阿姨那时很年轻,她有两根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她经常来我们家,不管父亲在不在她都要把我抱在怀里让我玩她的两根长辫子。可那天她的两根长辫子不见了。她剪了短发的脸显得很圆这让我有点不习惯。劳阿姨拢一下短发说:快起来,你父亲住院了。她在我们家的箱子里抽屉里翻来翻去也不知在找什么。一丝阳光在她的脸上移来移去显得有些扑朔迷离。后来她将一个书包塞给我将我赶出房门而让她自己呆在家中。

一整天我都在想父亲生病住院的事。想到最后我想父亲怕会死去的。当然那只是一种假设。但处于我这样的年纪能作出这样的假设确实是一件壮举。当时我都被自己这种大胆的假设吓呆了。母亲死时我实在是太小根本没有思维能力。我不知道母亲死时刚刚哇哇坠地的我是怎样活下来的。在《祖父之死》中我将我能活下来的功劳归之于我的第二个祖母也就是蓝的奶水,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正如父亲在梦中所告诉我的那样——那只是一种精神产物。唯一属于物质存在的是我。现在我已经知道一年四季冬暖夏凉知道白天黑夜一日三餐。我想父亲死了我怎么办?跟谁生活靠什么生活?我首先想到的是劳阿姨。父亲不死可能会与劳阿姨结婚让劳阿姨成为我的第二个母亲。但父亲死了呢?我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阵子父亲经常在我的想象中死去。父亲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偶尔见到一次我总觉得父亲又瘦了许多。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总是拿一只手抵着自己的右腹。后来我知道那时候父亲的肝就已经不行了。我见到他额上沁出一排排汗珠。这时候他往往坐在一面镜子前反复打量自己。他不吭声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我不知道他很疼。那时我刚上小学,班里面很有几个老红军老八路的后代,他们将自己的父亲吹得头头是道无与伦比。而从职务上比起来,还是我父亲的官最大,这让我觉得父亲很了不起。我对父亲的前半生充满一种向往。我常常央求父亲给我说个故事。父亲笑笑。他的笑很无奈。他说:说个什么故事呢?我说:打仗的。父亲又笑笑说:我没打过仗。我说:地下工作的也行。父亲想了想就说:在大学里,我们上街游行,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我想这算什么。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说那次与海盗的战斗。有一次,我们学校请陶叔叔来讲战斗故事。陶叔叔说的就是那场战斗。陶叔叔说得很精彩。他说炮弹怎样从船上飞过来落在离他只有一丈远的地方,一块弹片从他耳根擦过。陶叔叔在台上给我们看他的耳朵,他的耳朵果然只剩一半。

小学二年级时我加入少先队前,从学校拿到一张表格回来交父亲填写。父亲填好后将那张表格叠得整整齐齐交还给我。在上交表格时我才发现表格上家庭出身一栏上有地主两字。地主两字在让我大失所望的同时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候我开始注意父亲。我发现父亲很累。当然凭我当时的年纪根本无法感受到更多的东西。我怕父亲有一天会被累死。他的工作很忙,他还要照顾我。虽然直到今天我都认为父亲对我的关心很不够,但他毕竟要想到我。我记得有一年我们这里发大水。我一觉醒来看到外面一片汪洋。我发现桌上扣了个脸盆。我将脸盆翻过来下面是两个馒头,还有一张字条。是父亲留下的。他说自己去抗洪,让我饿了吃馒头。我啃了两天的馒头。在啃馒头的过程中我就想起父亲。我的面前是一片汪洋,我看到父亲的尸体浮在水面悠悠而来。第三天当大水退去时,父亲回来了。他全身精湿衣服裤子头发都一声不吭地贴在他的身上。父亲在洗脸的时候,我站在他的边上一根一根数着他身上的肋骨。这时陶叔叔来了。陶叔叔比父亲高而且胖。当然在他离休以后证明他有冠心病动脉硬化高血压还有糖尿病。但当时他的肥胖确实让人羡慕不已。他穿一件短袖衬衣手提一个公文包风度很好。他往父亲面前一站父亲就好像消失不见了。他看到父亲就说:你又跑下去了。父亲笑笑想解释,他摇摇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材料交给父亲。那个晚上我看到父亲坐在他的书房里面。父亲的一只手顶着右腹。几年以后我们学习一个叫焦裕禄的人的先进事迹时,我认为父亲完全可以与之相媲美。

父亲终于病倒了。我显得忧心忡忡。劳阿姨开始来陪伴我。她说从今以后由她来照顾我的生活。我说:我的父亲还没死吧?她说:你说什么?我说:我父亲还没死吧?她惊叫一声把一双眼睁得很大: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望着她一张伤心的脸终于意识到自己表述上的错误。我向她作各种解释说明。她后来抱住我说:放心吧,陶叔叔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她的声音很空洞,让人觉得父亲果然就要死去。

父亲并没有马上死去。他在病床上躺了三年之久,这大概是罕见的。父亲从三十五岁开始一直躺到三十八岁然后死去。三年中父亲辗转于各大医院。我在焦急的等待和企盼中将时间一日一日地度过。几年以后我觉得关于父亲的死离我已越来越远。有一阵子父亲的身体似乎有好转的趋势。那天劳阿姨带我去医院看父亲。父亲刚从上海治疗回来。他已经能够自己坐起来了。他在医院那白色的床头柜里给我拿了盒点心。父亲看着我吃了一块问:好吃吗?我发现他的声音特别亲切眼光特别温柔。父亲从来没有这么专注地看过我。我说:好吃。他说:吃吧,吃吧,多吃点。在我专心于点心的时候,他就和劳阿姨说话。我听到劳阿姨咯咯咯地笑。父亲也跟着笑。而在此之前他们很少这样无拘无束地笑过。但父亲最终还是死了。

那天早晨的阳光很好。其实当时的天气对我并无任何影响,但我想对我父亲或许是至关重要的。我坐在课堂上听老师讲四则运算。我发现自己老走神。我看到有一辆小车停在学校的操场上,车上下来两个人好像是陶叔叔和劳阿姨。他们往校长室走去。我看到校长气喘吁吁地站在教室外面。校长的脸色在早晨很好的阳光下白得惊人。他用一种走了调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我走出教室时他用手在我的头上抚摸了一下。我坐进小车时觉得空气有点沉闷。陶叔叔和劳阿姨一边一个将我夹在中间。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到看到父亲。

父亲已经瘦到极点。他的胸部在大起大落,白色的被包随着他的呼吸波浪起伏。他的双颊陷得很深。他已经闭上了眼睛,这让他的前额更显得平坦开阔。其时有阳光从半开的东窗进来落在父亲的脸上。窗外花园里该红的红该绿的绿树上有鸟花上有蝶。父亲一脸的无动于衷。我看到一个护士将两个棉花球分别塞进父亲的鼻孔。护士的这一动作一直让我无法理解。父亲的喉咙里很响亮地咕噜了一声,好像是最后喘了一口气。护士将白色的被包往上拉了拉盖住父亲的脸。我觉得父亲在那白色的被包下偷偷地笑了一下。

父亲终于死了。父亲的追悼会由陶叔叔主持。父亲的遗像很年轻至少比陶叔叔年轻,但父亲已经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放在台上。陶叔叔那时是专员,职务比父亲高一点。陶叔叔开始红着眼睛介绍父亲的生平。对父亲的一切我知之极少,从陶叔叔的介绍中我看到了一个轮廓。父亲出生于一个渔霸家庭,大学时期开始接触马列主义并参加进步运动。解放前夕父亲配合党组织利用祖父的渔霸武装消灭了一股海匪,在那场战斗中父亲大义灭亲与反动家庭毅然决裂,亲手枪决了为海匪通风报信的蓝也就是我的第二个祖母。解放以后,父亲勤勤恳恳为党工作并光荣加入共产党,陶是父亲的入党介绍人。陶最后说我们党失去了一个好同志,我失去了一个好战友。

陶的声音有些颤抖,表现得非常悲伤。我当时极想听陶叔叔继续说那场战斗,但陶叔叔说话的声音被呜咽声淹没。我似乎一下子明白父亲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父亲确实没有打过仗。那场战斗他一直和陶叔叔一起躲在一个安全的所在观看。父亲没有枪这是肯定的。陶叔叔有一枝枪,但这种枪在这种场面的战斗中肯定也派不上用场。这枝枪是在战斗临结束时才发挥作用的。陶叔叔将枪从腰间抽出来交给父亲。陶叔叔指着蓝说:她出卖了我们。父亲当时可能根本就不会摆弄手枪。他学着陶叔叔的样子把枪举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枪是怎么响的,蓝就倒下了。

父亲的追悼会开得空前绝后的隆重。直到现在许多老干部回忆起父亲的追悼会都感慨无穷,都说要是能摊上这样的追悼会就心满意足了。我不知道父亲本人对此作何感想。就我来说,我认为一切都无可挑剔。唯一需要说明一下的是追悼会临近结束时,我的祖父赶来了。他是从百里以外的海边走着来的。那是我唯一可能与祖父见面的一次机会。但陶叔叔让人将祖父拦走了。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劳阿姨也没有在追悼会上露面,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劳阿姨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我是在那天晚上睡觉时忽然想起她的。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月亮从椭圆形窗口射进来把父亲那张床照得空空荡荡。对父亲的死我已经近乎麻木。我想劳阿姨怎么还不来呢?我一直没能再见到她。几年以后我才听人家说她嫁人了。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决定去找陶叔叔。我和陶叔叔已经有多年没有联系不知他的近况。我先去找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在医院工作是妇产科医师。她和我同岁我们在一个班读过书。当时她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姑娘,我曾在心里对她产生过一厢情愿的爱慕。我决心长大以后一定娶她为妻。但在父亲死后我彻底地丧失了这样的信心和勇气。她和陶叔叔长得一点也不像。我早就怀疑过她与陶叔叔之间的血缘关系。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怀疑非常准确。陶叔叔从来没有结过婚,她是陶叔叔兄弟的女儿。她见到我非常兴奋,喋喋不休地对我说孩子时代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咯咯咯地笑,让人觉得讨厌。她还连续不断地与我说谁谁谁死了,患病死的撞车死的服药自杀死的;又说谁谁谁生了儿子或者女儿,难产那孩子重十斤是她给动的手术。在她身上我看到时间走动的痕迹,尽管时间不动声色。我跟她打听她的父亲。她说:早离休了,现在躲在家里写书。我说:能否让我见见他?她说:书不写完他是不会见任何人的。我问:写什么书?她说:回忆录。我马上来了兴趣。我说:能否将他的手稿找来给我看看。她很热忱地说:这肯定不成问题,他需要我帮他整理誊抄。我说:那这事就拜托你了。她不解地问:你依然向往那个年代?我说:谈不上向往。我向她解释说:我也爱好写作。第二天她就给我送来一大叠稿子。她说:写好的都在这里了,后面还在写。她走以后我很快就找到了与我父亲与我祖父有关甚至与我都有关系的那一章节。我开始阅读。

当船驶进暗道的时候,共产党员陶忽然觉得肩头担子的沉重。他尽力睁开双眼想适应暗道里面的光线。当眼睛能够看清一些东西的时候,他前后左右地将脑瓜转动了一下。他看到坐在他前面的父亲和娥也做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透过父亲和娥两肩之间的空隙他看到那暗道似乎没有尽头。迎面而来的昏暗中充满无法把握无法预料的种种可能。他的手不禁伸向腰际,那里插着一把小手枪。他的手触摸到了枪体的冰凉。这让他再一次意识到此行任务的艰巨和自己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作用。父亲和娥的头越靠越近把中间仅有的一点空隙全省略掉了,这使他的心一阵一阵的发酸。他把那枝枪越攥越紧。他想扣一下扳机但终于还是克制住了手指的欲望。他知道现在不是开枪的时候,事情刚刚开始如何发展尚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一定会有这样的结果——一声枪响,有一个人慢慢地转过身子看一眼响枪的地方然后倒下。

陶看到父亲和娥同时回了一下头,似乎是听到了那声枪声。陶笑了笑。他想解释一下那枪不是冲父亲冲娥开的。他们三人是同学是朋友。虽然陶爱娥而娥没有选择他而嫁给了父亲,但这绝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父亲和娥都不是党员但他们思想进步赞成革命拥护党的主张,是党团结和利用的对象。虽然父亲的父亲是一个罪恶累累的渔霸,但陶相信父亲会作出正确的抉择。陶的心中非常明白,这次要顺利地完成任务,没有父亲的配合肯定是不行的。陶把枪松开。

前面突然一片灯火通明。铁门打开时陶看到一个个荷枪实弹的岗哨沿着阶梯盘旋而上。他看到一个人从上面下来一路叫着:大少爷大少爷大少爷!他想这人肯定是管家。管家的屁股上没有钥匙却挂着一把盒子炮。那枪虽然笨了些但举足轻重。管家看了他一眼,他发现管家的眼光中充满戒备。伴随在管家后面的人将父亲和娥搀扶上岸。没有人来扶他,这让他有低人一等的感觉。他们往炮楼顶上走去,一路上看到的除了枪还是枪。到最后看到祖父和蓝时,他确信自己已经完全处于渔霸的武装之中。

临行前组织上曾经向他介绍过祖父的情况。组织上认为祖父有爱国思想,特别是在祖母被日本鬼子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后,欲组织武装与日本鬼子决一死战,为此与海盗黑爷挂上了钩,并从那边购得大量武器弹药。据初步估计他们现有各种长短枪百多枝其中配有机枪一挺。但现在是共产党与国民党之间的决斗,祖父这股力量会倒向哪一边就很难说了。据可靠消息,东海二大海盗中的白爷已投靠国民党,所以如果能够做好祖父的工作让他弃暗投明,这不仅仅只是百多个人百多杆枪的事,这还能牵涉到黑爷的势力,从而对东南沿海一带的解放将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组织上再三强调要尽一切可能完成这一任务,父亲是关键的一码。组织上对父亲的评价是这样的——热心于进步运动,对我党颇有好感,但软弱没有主见缺乏信念,特别是在紧要关头不一定可靠。组织上也掌握了一些蓝的情况但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她是海盗黑爷的女儿,左右手都能开枪枪法上乘,现与祖父是夫妻关系。

现在陶和父亲和娥都已经完全彻底地暴露于炮楼顶端。陶看到蓝和管家一起理所当然地分立于祖父的两侧,知道蓝在这里的地位已非同一般。他觉得蓝有点像蛇,那眼里面不时有什么东西吐露出来让他捉摸不定从而有些惴惴不安。蓝的年纪不大和父亲相仿。但蓝的皮肤很黑与父亲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吃西瓜的时候陶就感觉到了蓝的与众不同。虽然祖父也多少沾染上了蓝的某些习气但骨子里与蓝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这一点陶可以从他们说话声音的高低,吃东西时的动作姿态上明显地觉察出来。蓝不是大户人家出身,蓝的声音毫无节制蓝的动作毫无掩饰,可以说蓝是个没有什么教养的女人。然而就是这个没有什么教养的女人掌握了这里的一切大权。陶听到蓝对管家的吩咐,让管家晚上增加岗哨严加防范。那吩咐是不容置疑的。

后来蓝领他们去休息。父亲、娥和陶跟在蓝的后面依次走出炮楼走过长廊穿过整个大院。蓝的腰间挂着一串钥匙,那串钥匙随着蓝的每一步走动发出声响。在一排厢房前,陶看到蓝摘下腰间的那串钥匙。在蓝开门的功夫,父亲、娥、陶都静立在一旁似乎在等待命运的判决。那个房门洞开了,黑黑的像一口古井。蓝点上了灯。陶看到屋内的摆设古色古香。陶喘出一口粗气。陶看到蓝首先将父亲和娥推进那个房门。蓝掩上房门对陶说:走。陶朝那房门看了看,房门上的花窗透出朦朦胧胧的光线。现在厢房前就剩蓝和陶了。厢房前的光线非常昏暗。整个厢房都是木质结构颜色是暗红。蓝已经往前走去,前面的厢房好像没有穷尽看不到尽头。陶想停一下但那脚却不听使唤依然迈动。他没有看到蓝回头但分明感到蓝眼光的力量,那股力量拽着他的脚。他不知道蓝要把他送到哪里。

陶看到蓝终于停下来了。蓝不动声色地将钥匙响了一下,于是门上那把沉重的大黑锁便应声落地。进去。他听到蓝的声音。那声音在他耳膜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他似乎看到蓝眼里和手里都有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他用手去推门。他的手触到的门是木质的。木质的门好像已经有些腐朽。他的手碰上去时便有木渣粉未掉下来。门极其无奈地响了一下,他马上闻到一种霉味。你就睡这里吧。他感到背后有一种凉丝丝的东西抵上来要穿过他的整个身子然后钻进屋内的黑暗之中。他打了个寒噤。他没有回首。现在他已经看清这屋里堆满了书,这让他放心了许多。他看到正墙上有一幅画,画上有一棵松树,树下睡着一个老人,老人手里捏着一本书。那老人很像祖父。那老人见他进来半睁开眼说:你来啦?这时他已经感到那凉丝丝的东西直抵上他的腰际。她要杀我!他想告诉那老人。这时他听到父亲的声音。他不知道父亲是一直跟在后面还是刚刚赶来。他回过头看到蓝的手里什么亮了一下迅速不见。

你来啦?他听到蓝不愉快的声音。我想看看我的书房现在怎么样了,父亲说。我想让客人住在你的书房里,这也是老爷的意思,你觉得怎么样?蓝的声音已经有些恼怒。蓝将那串钥匙弄得很响,像在说你会后悔的。陶听到那串钥匙极不乐意地远去。

灯是父亲点上的。父亲划了好几次火柴,灯终于点上了。陶看到这屋里除了书再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一提的东西。他们似乎完全置身于书的海洋之中。陶寻思这么多书怕是祖祖辈辈积聚下来的。他想翻一本书出来看看却无从下手。书实在是太多了,架子上地上全是书。陶看到父亲在书之间移动的影子非常迷人。陶说:这么多书你都读过?父亲怔了怔。父亲陌生地打量着满屋的书露出一脸的疑惑。陶想象父亲在书房里苦读的模样,一叶帆船从窗外的海面上慢慢地飘过,海水是湛蓝湛蓝的天也是一样的颜色,有几只白海鸥点缀其中,海潮轻轻地拍打着礁石声音悦耳动听,父亲想扔下手中的书,猛地看到祖父拿一把戒尺立在其后。陶相信父亲一定读过这一屋子书。父亲在班里成绩特别好,好得让人难以置信。娥的成绩不好。娥常常要去求教父亲。陶的成绩也不好,陶也要去求教父亲。当然陶醉翁之意不在酒。陶找父亲还有比学习更重要的事。陶常常在父亲那边碰到娥。陶心里非常爱娥。他看出父亲和娥之间已经有意思。他想插一脚但始终插不进去。父亲和娥同居了。陶看得出来。他恨得牙根痒痒但毫无办法。父亲和娥结婚了。陶希望他们结婚以后合不来。但父亲和娥相亲相爱,这让陶几乎绝望。陶还是没有绝望。他以大局为重以革命为重。他明白在这个问题上绝不可意气用事。

陶看到父亲的脸很白额上布满汗珠。父亲好不容易握住陶的手说:我真担心你会遭到意外。陶觉得父亲的手很冷。父亲问陶:你冷吗?陶想大概自己的手也很冷,这说明自己情绪也很紧张了。他意识到此时此刻绝不能在父亲面前表露出丝毫的恐慌和害怕。他镇静了一下说:别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什么事的。父亲摇摇头。他说他不知道前面将会碰到什么或者发生什么,但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险阻他都不会改变主意,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陶看到父亲双眼熠熠发光两只拳头攥得紧紧。陶很满意地鼓励了父亲一番。父亲突然说:不过我有点担心娥,她似乎有点动摇,好像没有信心和勇气。陶看了看父亲。他觉得父亲的样子幼稚且可笑。这次行动他本不打算让娥参加进来,但她跟来了没有办法。陶对父亲说:娥不是主要的,关键是蓝。蓝?父亲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陶在和父亲分手后并没有直接回房睡觉。他清楚地明白自己面临的危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每一个墙角每一丛树后都可能潜伏着死神。决不能束手待毙。他首先想到的是要侦察熟悉地形环境以防不测。陶将手枪的子弹上了膛放进裤袋。陶先是跟随在父亲后面走了一段路。当父亲立在院子里沉思时,陶借着树丛的掩护很快就潜伏到祖父的窗外。

陶在树丛中远远地打量着亮着灯光的雕花窗棂。他看到管家从里面出来。管家一手按着屁股后面的盒子炮在门外左右看了几遍。陶看到窗棂里面的灯光摇了摇像要熄灭的样子。陶将手枪攥在手里往窗口靠去。他看到窗棂上一对鸳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祖父的影子映在窗棂上蓝的影子也有了。祖父说:睡吧。那影子开始脱衣服。蓝说:你对那姓陶的就这么放心?祖父说:他一个人赤手空拳的怕什么。蓝说:还是谨慎一点给海上通个风吧,让他们将人拉过来以防不测。陶心里一惊。他把手枪掏出来朝着那黑影比了比。这时陶看到父亲正慢慢地朝这边走来。他看到父亲停在了门口。陶想等父亲走开但父亲不走开。父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后来进了屋。父亲在屋里面呆了一会后来又出了门。陶看着父亲慢慢地往自己屋里去,一边走一边往腰里掖着什么。这时窗棂里的灯光没了。陶不知道事情到了怎样的地步。陶想父亲一定是已经知道内幕,但他为什么不来向我报告。陶把手枪朝着父亲的背影瞄了瞄但没有扣动扳机。他只是瞄了瞄就将枪收起来了。

陶后来在整个大院里转了一圈。除了炮楼上的岗哨所有的人都已经进入梦乡。回到屋里时他的心安定了许多。但这时他听到外面似乎有什么动静。他仔细听好像是有人开门出去的声音。他想起刚才偷听到蓝所说的话,心想是不是蓝派人给海上通风报信了?他再仔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他寻思是自己神经太紧张有些过敏。他就在这将信将疑中合上了眼睛。

陶是被枪声惊醒的。他确实是听到了枪声,好像是自己的枪走了火。他从枕下掏出枪来检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但这时他听到院子里一片闹哄哄的他就出去了。他看到许多人提了枪各就各位。他知道有情况就跑去敲父亲的门。父亲将门打开时他没进去。他看到娥的白身子在帐子里晃了一下。他说:海匪来了。他站着没动。父亲好像早有准备,很精神地说:走。他听到娥在帐子里叫:我怎么办?娥的白影子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

陶和父亲夹杂在人和枪中上到炮楼顶上。祖父和蓝早已站在那里。蓝对祖父说:没错,是他们。蓝说时朝陶扫了一眼。陶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看到忽明忽暗的海面上有三只大船,海匪的骷髅旗抢眼夺目。他现在已经确信昨晚有人去通风报信了。昨晚听到的声音不是什么错觉。他朝蓝扫了一眼。他发现蓝依然在看他。两人的眼光在空中厮杀了一番又迅速错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海匪船上点了陶的名要这边交出陶。陶知道最危险的时候来到了。他听到祖父在喊:有种的你给我站到前面去。他就站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现在天已经大亮。海面上的船很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陶不知道这一枪该由谁来开,是船上的人还是岸上的人,对死亡他无所畏惧,只是没能完成任务是一大遗憾。他看到蓝从边上的人手中接过一杆长枪。他看到父亲把手按在腰际有些紧张。他听到尖尖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他边上擦过咬走他半个耳朵在他后面的墙垛上钻了个洞。蓝看了看他。蓝的脸色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蓝冲着海面端起了那杆长枪。蓝的枪法确实太精彩了。船上刚刚还在喊话的人在瞬间哎呀了一声。这时枪声大作,陶被父亲扑倒在墙垛下。

陶后来就和父亲坐在墙垛下看子弹飞来飞去。陶看到蓝在跑来跑去地指挥,而祖父从第一声枪响到最后都没挪动一步。蓝在经过陶边上时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你等着瞧吧,我会找你算总账的。陶一声不吭。他看到船上的人和炮楼里的人不断地倒下死去。他希望枪声越演越烈然后再慢慢地稀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寂静。但那声炮弹爆炸的声音震碎了陶的美梦。炮楼被炸塌了一角。船上的枪声依然响亮而炮楼里却变得鸦雀无声。陶听到父亲惊叫了一声:完啦!陶看到蓝和祖父一起从隐身的墙垛下走出来。船上的枪声一起刹住。这时太阳刚刚落下去。陶看到蓝举起一只手向海面招手致意。陶突然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大船开始往下放小船,一条二条三条。海面上浮满小船像浮着一片黑瓜子。他明白海匪们马上就会登上炮楼将他活捉。他看看边上的父亲。父亲说:我得去看看娥。陶笑了笑。他发现父亲的手里拿着一支手枪,那枪很新乌黑发亮。陶寻思这枪是蓝给父亲的。陶看到父亲笨拙地将枪抬了抬。陶一只手插在裤袋里那只手紧紧地攥着那把左轮。陶说:开枪吧。那把左轮的枪口在裤袋里很准确地瞄准了父亲。父亲真的就扣动了扳机。陶看到蓝回了下头然后慢慢倒下。

现在我想将陶的回忆录和我所发表的《祖父之死》分开。从存在的物质也就是桌上的手稿着手那当然非常容易。陶用的还是那种已经很少见了的方格稿纸,颜色呈淡绿。而我的小说已经发表在一家杂志上,刊物很漂亮与陶叔叔手写的稿子完全是两种状态。但从精神上着手那就显得困难重重。我发现陶在回忆录中的回忆与我在《祖父之死》中的想象在大背景上是如此相似,在情节的发展细节的运用上也几乎是相差无几。当然如果认真阅读你会发现差异,最为明显的是关于蓝的死亡。毫无疑问蓝是被手枪打死的,那颗子弹从背后飞来那也没有什么疑义,蓝于是就回了一下头就倒下就闭上了双眼就死了这都是事实都是肯定无误的。但蓝是被哪支手枪击中的,枪的主人是谁,扣扳机的又是谁?这似乎又是个谜。这让我想起祖父的死。日本鬼子的飞机没将祖父炸死,那场恶战祖父没死,解放土改时祖父险些被镇压,由于有了那场恶战祖父被宽大处理再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但在他九十岁高龄安享晚年的时候却被一把刀杀死。这把刀的主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杀死祖父谁都无法解释。那个晚上的气候非常宜人。外面天高气爽月光遍地。祖父没有出现父亲也没有出现。我的想象能力本应该发挥到极致,可我面对陶的回忆录和我的《祖父之死》,却变得束手无策一筹莫展。我对着动人的风景苦思冥想依然无能为力。我最后终于决定等天亮后带了陶的手稿去和陶见面。对此我满情希望和信心。

父亲的死当时在我心中没有引起特别的悲痛,准确的说在追悼会后不久的时间里我的情绪即已恢复正常,那个晚餐我将半斤米饭和一盆炒肉片吃得有滋有味。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同桌有一个教师模样的人在看一幅漫画。画上一火车站的值班员慌乱中将水壶错当成了信号灯对着飞驰而来的火车拼命摇晃。富有幽默感的我对着那画面笑了一下。我听到那个中年人对边上的人说:都十岁了,还一点也不懂事。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是责怪我对父亲的死没能表现出足够的悲伤和痛苦。一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他的这种责备实在是太强人所难。

父亲死于一九六三年。几年以后,我看到一个穿黄军装的男人拿着一根三寸宽的牛皮带猛抽陶叔叔。穿黄军装的男人是行署食堂里的一个伙夫。他将皮带舞得呼呼作响。面对雨点般落下的皮带,陶叔叔双手抱头缩成一团。皮带落在陶叔叔身上有如落在一个皮球上面有一点弹性。这让我想起父亲那一身清晰可数的肋骨。我想象牛皮带和肋骨较量所可能产生的场面一定更惊心动魄。我暗暗地为父亲的死庆幸。那天看的人很多,许多人在喝采助威。我站在伙夫边上看他行凶打人。他后来将那条皮带塞进我的手中。他说:你来几下吧!我看到皮带上沾满鲜血我把手往后缩。我惊恐万分地说:不,我不。伙夫说:陶是你父亲的仇人,是他害死了你的父亲。这时陶离我们很近。他似乎听到了这话。他抬了一下头。他脸上一片血肉模糊我看不清他作了什么表示。我说:不可能,他们是战友是同志。我想我这么说一点也没错,陶是父亲的入党介绍人。伙夫朝我奇怪地笑了笑又开始挥动他的皮带。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伙夫不再烧饭。他每天拿一根皮带打打人,后来他的腰里有了一支枪。他碰到我经常给我一些铜弹壳,但不再提我父亲与陶的事。而这时我却很想知道他当时那话的意思。没过多久,伙夫在一次武斗中被自己土制的手雷炸断了双腿。我去见他时他躺在病床上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风。那是夏日的一个夜晚,外面不断有枪声传来说明战斗尚未结束。屋里有蚊子的叫声让人倍感亲切。他的下身整个被绷带捆扎我无法见到他的伤口。他嚅了嚅干裂的嘴唇,我想他是想和我说点什么。我把耳朵凑上去。他说:你还是不相信你父亲是被陶害死的?我看看他短了一半的身子说:也许是这么回事吧。

当时我已经走访了父亲当年的司机秘书公务员门房还有办公室主任。他们一致认为父亲的死是可疑的。我曾据理力争。我说我可是亲眼看着父亲咽气的,他死于癌症。他们朝我奇怪地笑笑,那种表情和伙夫当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他们异口同声地对我说:你父亲肯定死于陶之手。他们一致认为父亲是陶的主要政敌是陶一手害死了父亲。他们的结论让我觉得不可思议。陶和父亲一个是正职一个是副职关系融洽工作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交往甚深,在解放前夕那场激战中共过生死同过患难,陶还是父亲的入党介绍人。父亲一直在陶身边工作。父亲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绝没有半点野心。陶将父亲视为知己贴身贴心。但所有的人一致认为我以上所说的一切都是一种表面现象,父亲和陶之间肯定有一种鲜为人知的怨隙。

那个晚上,残缺不全的伙夫对我说:现在我更加相信你父亲是被陶害死的。我说:为什么?他说:那颗手雷是我们自己的,但却在我的脚下爆炸了,肯定是有人操纵了这颗手雷。我拼命想象他被炸时的情形。我想可能是他们内部出了奸细。他又说我父亲和陶的事。他说:我们这里几乎每年都要遭受台风洪水的袭击,当陶在大会上作动员报告坐办公室里作电话指示的时候,你父亲正处于最危险的第一线,你说是不是?我点点头说:是的。我看到过父亲的尸体在泛滥成灾的水面漂浮而来,这曾经是我对父亲死亡的一种假设。父亲站在齐胸深的水中指挥抗洪抢险。瓢泼大雨淋得他睁不开眼狂风将他吹弯了腰。他扛起一个沙包。一个巨浪打来,浪和沙包一下子将他压进水里。当沙包沉下水底时,父亲瘦弱的身体便被巨浪很轻松地卷走,然后无拘无束地漂浮而去。伙夫说:你父亲从上海回来病情已得到控制基本稳定,我们去看他时他情绪很好和我们谈笑风生,我们都估计他马上就能康复。但陶去医院看了他一次以后,你父亲的病情立即恶化,你说是不是?我想了想。我说:陶确实是去过一次以后我父亲死的,但这之间不见得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伙夫说:肯定有,我看过陶的交代材料,陶当年是非常非常想你的母亲娥的。但娥对陶却是置之不理。陶对此耿耿于怀时时寻机报复。在那场激战中陶多次想暗算你父亲。陶那支左轮手枪无时无刻不在瞄准着你父亲,只要你父亲在行动上稍有差错,比如说动摇或者有叛变的言行举止,陶的手枪立刻就会置你父亲于死地。你父亲当时肯定是已经觉察到陶的居心叵测因而行事小心没有漏洞从而让陶无从下手。你父亲在那场战斗中躲过一次死亡但却无法摆脱陶的控制。他依然在陶的掌握之中。父亲一边佯装积极努力工作一边小心提防以备不测,天长日久心力交瘁终于倒毙于陶那支无形手枪的枪管之下。

那次伙夫因失血过多差点丧失生命。我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五百毫升的鲜血。因为当时我对伙夫的话深信不疑。父亲死时的体重是二十九公斤而那时陶的体重是一百二十五公斤。这是铁打的事实。伙夫的话在当时让我对父亲的一生有了崭新的认识。

父亲短暂的一生充满坎坷。父亲在大学校园里与陶结为知已并开始从陶那里接受革命思想。当父亲决心投身革命时得到了娥的爱情。父亲一直以来将陶视为革命的化身真理的同义词。父亲对革命赤胆忠心对陶自然是言听计从。他不知道自己和娥的爱情可能会使他丧失点什么。娥是资本家的女儿而他是渔霸的后代。他们的结合有如近亲结婚让人对可能产生的后果惴惴不安。这对于已经决心一辈子革命到底的父亲来说更是如此。父亲看到陶对此一言不发。他不知道陶对这件事的态度。陶继续不断地将各种任务交付于他让他感受到陶对他的无比信任。特别是那次回老家策反。他相信陶已经将他视为党的一员。那场战斗打响后父亲首先想到的是陶的安全。他一刻不离伴随于陶的前后左右以防不测。他一直不知道陶的身上藏有一支手枪。在战斗进行到关键时刻陶突然抽出那支手枪。当时祖父和蓝正持枪与海匪对射。陶指控蓝是海匪的眼线。陶当时将枪口指着蓝的背影,但父亲发现陶的眼睛里面有另外一支枪,那枪口黑洞洞的瞄着父亲。父亲知道这两支枪必响其一。也就是说父亲和蓝必死一人。父亲打了个哆嗦。他看到陶将那支手枪朝自己递来。陶说: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那支手枪无声地滑进父亲的手掌。父亲的手从来没有与枪一类的东西有过接触。他觉得掌心如搁了块冰直透心肺。他镇静了一下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就在他扣动板机的时候,他看到陶的眼睛突然变得暗淡。在枪声响过以后,父亲读到陶脸上表现出一种深深的失望。父亲突然悟到了什么,他感到一阵后悔。但一切已经是无可挽回。陶对着慢慢倒下的蓝对父亲说:咱们走吧。

陶在前面慢慢地走。父亲在后面机械地跟着。父亲觉得自己是个木偶,一举一动所有的线全握在陶的手中。父亲想摆脱陶的摆布但无能为力。父亲一直在陶的手下工作。陶一直没有结婚。陶一直过着单身生活这对父亲永远是一种压力。父亲对母亲娥只能表现出一种可有可无的疏远。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和母亲在阴间阳间作来来回回的徘徊,母亲的叫声在产房上空久久回荡了三个小时之久。这时陶就立在产房外面的走廊上有如聆听一曲优美动听的乐曲。母亲终于用最后一丝力气将我送进人间自己撒手西去。这时父亲带着工作队在三百里外的沿海一片参加土改。生死之时我们都没见到父亲。陶听到母亲的最后一声惨叫和我的第一声啼哭后默默离去。这时他与一个匆匆而来的老人打了个照面。他觉得那个老人有点面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他们擦肩而过。

一直来我都认为自己是被蓝的奶水养大的,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我出生时蓝已经不在人世。但我又确确实实是让祖父抱走的。祖父抱着我走在瓢泼的大雨之中。我脆弱的生命躲藏在祖父的蓑衣里面。祖父的嘴里不断地嚼咬着什么东西。他将那些咬得稀烂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填进我的小嘴。后来祖父抱着我去找那些有奶水的女人。我今天这里一肚明天那边几口。我是在三岁时被祖父放在一个箩筐里担回父亲身边的。在那幢仿俄式二层楼房里,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装我的箩筐横在中间。后来祖父一扭头走了。我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蹲到我的面前长久地注视着我。当他伸出手来时我忽然放声大哭。他懊恼地挥挥手,一个女人将我抱走了,那个女人就是劳阿姨。这是我在父亲身边看到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人。关于父亲的生活作风问题,我想绝不会有人说长道短。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久久不和劳阿姨结婚。父亲对劳阿姨肯定是有那么个意思的,但他想起母亲娥的死觉得自己对不起娥。再引申到祖母蓝的死他觉得自己无疑是个罪人。当时父亲仍处于陶的股掌之中,当时陶仍是单身一人,这让父亲对劳阿姨不敢过往甚密。

几年以后父亲身患绝症。他躺在宁静的病床上回顾自己的一生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他知道死亡已和他很近很近。想起若干年前那支黑洞洞的枪口对他造成的威胁,他如释重负地和死亡笑笑并与之握手言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期间他打针吃药再想一些已经久远了的事情。他意外地品尝到一种摆脱羁绊无拘无束的快乐。那天陶来看他。陶坐在父亲边上显得生气勃勃。陶说:我看你已经完全康复,你马上就可以重新开始工作了,没有你我真的有些兜不过来。陶说:我们是老搭档啦,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陶又说起那场战斗。陶说:那次全亏了你,你是有功之臣也。陶似乎是无意地说:只是关于蓝的死,你父亲依然在纠缠不休,我都有些抵挡不住了。父亲似乎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他感到胸口生痛。陶说:他硬要说那一枪是我开的,这事你清楚。父亲的脸色已经是惨白如纸。

那次伙夫没有死。医生给他做了截肢手术。他的两条腿从大腿根齐刷刷地给锯了去。他没法再为大家烧菜做饭,但他依然在行署进进出出。他把两只空空的裤腿叠上来捆扎起来。他做了两个木扶手一手一个用来支撑全身的重量来行动。我和他碰到过几次他好像不再认识我。有几次我见他拖着半截身子跟在陶的后面。陶依然那么胖,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陶马上就要走上办公室的台阶。伙夫在地上打个滚一下子就滚到了陶的脚下。他用一块木扶手拍打着自己的脸,一边拍打一边说:陶专员我对不起你,我以前说的话全是胡说八道胡编乱造,你别计较就当我是条疯狗。陶从他边上绕了过去。

我想陶肯定没对他怎样。早几日我还见到他。他坐在一把轮椅里从行署的门前过去。我跑过去想和他说说父亲的事。他坐在轮椅里上下左右地端详我后来问我是谁。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和我父亲的名字。我想他大概已经把我还有和我说过的话完全彻底地忘记干净了。这让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没有意思。关于祖父关于父亲……一切的一切我还能作怎样的想象?他又朝我看了看似乎是相信了我说的名字,但对这些名字所代表的意思很模糊。他可能是实在想不起来了。他嘟嘟哝哝地说:别故弄玄虚了,人总是要死的。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生活非常实在。天气很好好得让人无可挑剔。陶叔叔的手稿很整齐立于案头,而那本发表有《祖父之死》的杂志悄悄地靠在一边。我将陶的手稿放进一个挎包。我认为我昨晚的决定还是有道理的。关于祖父和父亲的一切,找陶肯定是理所当然势在必行。不管你躲在梦中和祖父和父亲作过怎样的交流那都是不真实的,而唯一真实存在的是陶。我很快地洗脸刷牙吃饭。妻子问我:今天是星期天,这般急匆匆的要干什么去?我说我要去见陶叔叔。妻子说:陶叔叔?你是说要去见陶叔叔?我点点头。妻子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他逝世的讣告,今天举行遗体告别,你应该去。我说:他死了?妻子说:你还不知道?她给我找来了那张报纸。那是我们当地的一张日报。我果然看到了陶叔叔的照片,照片被框上了黑框。我想这怎么可能呢。但我还是把报纸叠起来放进衣袋。我有点怀疑,因为事情太巧了。我想陶叔叔可能是故意想避而不见。我想我在见到他时,一定要拿出这张报纸来责问他。我想他应该能够告诉我点什么,关于祖父关于父亲以及其他一些事情。我走出家门,外面的路似乎并不复杂,但我不知道我是先去陶叔叔的家还是去火葬场。

责编:杨剑敏

题图:殷翔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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