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雄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241

1 引言

粤语喻母字读近音或者零声母有七八成,其余部分读鼻音、龈后擦音或者喉擦音。在桂南平话、粤语勾漏片、广府片的部分方言中,喉擦音出现于大部分喻母字,比较特殊。根据已发表的调查报告及笔者的调查,喻母字读喉擦音的方言点,桂南平话有马山乔利、田东林逢、百色那毕、扶绥龙头、龙州上龙、科必、横县横州、百合、宾阳芦墟、复兴、王灵、新桥、大桥、四季、南宁石埠、四塘、沙井、崇左四排、融水土拐话、黎塘、宜川德胜,广府片有南海沙头、肇庆高要、顺德大良、番禺,钦廉片有浦北、灵山丰塘、钦州长滩,勾漏片有广宁、博白、苍梧新地、蒙山陈塘,邕浔片有贵港南江、邕宁等。彭小川(1995)、覃远雄(2005)、林亦(2004)曾对这种喉擦音的分布、来源及变化倾向作过讨论。以此为基础,本文引入层次观念,从语言接触角度对粤语喻母喉擦音的现象作进一步考察。

2 喻母字读喉擦音的条件

本节择取6个平话和粤语方言点,分析喻母字喉擦音的音韵条件。①

表1 六个方言点喻母字音读情况

读喉擦音的喻母字有两类:1)止、效、咸、曾、梗摄,偶见于假、宕摄,只限于开口字,相对应的合口字读w-;2)遇摄、通摄,属合口字。不管哪一类,主元音多为高舌位的。主要元音为-ɒ-的喻母字,如流、深、臻、梗摄的开口字,声母不读喉擦音。因韵摄不同而分化,表明喉擦音在喻母字中的存现受系统制约。如果喻母存在h-＞j-的变化,那是一种条件音变。

这个分化条件为元音松紧。主元音紧、长,前面的h-发音强度不易衰减;-ɒ-属舌位央化的松、短元音,易使h-发生弱化音变。所以,流、深、臻、梗摄喻母字的喉擦音全都变成近音了。

因韵摄不同而分化的倾向也反映在壮语武鸣话的汉语借词中(李方桂1956:211-301),详见下页表2。该借词系统喻、匣母喉擦音与近音分化的音韵条件与粤语类似。这也能说明喻母喉擦音受某种音系规则制约,是系统演变的结果。

对龙州科必、上龙、象州石龙、马山乔利、田东林逢、百色那毕、扶绥龙头、横县、南宁石埠、沙井、四塘、宾阳复兴、王灵、芦墟、新桥、黎塘、灵山丰塘、崇左四排、肇庆高要、广宁、南海沙头、顺德、蒙山西河、苍梧新地、武宣樟树、博白绿珠、浦北、贵港28个点的云母、以母喉擦音在各中古韵分布状况作统计,详见下页表3。

表2 壮语武鸣话汉语借词喻母、匣母h类字与j类字读音比较

表3 二十八个粤语方言点云母、以母喉擦音声母在古韵分布状况

在虞、之韵,云以母均出现喉擦音的方言比例较高;在鱼、脂、支、清(昔)韵,多数方言的喉擦音主要出现在以母。有些韵的喻母喉擦音仅残留在个别方言中,如壮语汉借词的麻韵以母字,灵山丰塘话的宕摄以母字,灵山丰塘话、南海沙头话、顺德话的山摄合口云母、以母字。该迹象表明,喻母喉擦音早先在古韵中的分布范围比现在要广。再看喻母今读与重纽的关系。在汉越语中,帮组部分重纽A类字读舌齿音,与重纽B类字的唇音区别(潘悟云和朱晓农1982:323-356),重纽表现为钝音与锐音的对立。粤语喻母字的喉擦音与近音是否也反映了此种关系?喻母喉擦音涉及大部分重纽韵,如支、脂、宵、祭、真(质)、仙(薛)、盐(叶),纯三等韵中尤、谆、文前绝不出现喉擦音;但麻、鱼、虞、之、清(昔)、阳(药)、东(屋)、钟(烛)不是重纽韵,其声母同样有喉擦音。云母、以母互为重纽限于合口字,而在粤语喻母合口字中读喉擦音较多的,也就遇摄中的鱼、虞韵字了。因此,喻母喉擦音与近音的分野并未反映重纽现象。

3 喻母喉擦音的层次属性

喻母合口字读h-或者w-,开口字读h-或者j-。h-是不是独立于j-的层次,是什么样的时间层次,得综合考察这两个声母在古声类中的分布状况。在前述方言中,喻母喉擦音和近音固然因古韵类不同而互补分布,但叠置情况也很普遍。而且,这些方言的h-常常并存于云母字、以母字,制约条件总体近似,和汉越语仅出现于云母字的格局不同。这种h-怎么来的,在云母、以母合流之前还是合流之后形成,需要仔细甄别。

解释粤语喻母喉擦音的形成,有“类化说”和“擦化说”。彭小川(1995)认为,以母字读喉擦音是受云母“类化”的结果;林亦(2004)说云、匣母本为一体,后有“喻四归匣”,观点与彭氏相似。这等于说喻母字读喉擦音属上古汉语特征。覃远雄(2005)不并认同“类化”的说法,他推测云、以母字的喉擦音是硬腭近音擦化变成的。②覃氏要说的,实际上是同部位的擦化音变,即*j-＞ç-。以母字都是三等字(宋人在韵图中将其列在四等),这个h-的音值往往是ç-。后汉三国时期佛经的梵汉对音材料中,以母字对y-,俞敏认为这是一个浊化的ç-(俞敏1999:14),发音部位与粤语以母字所读的h-一致。云、以母配上阳入,属次浊声母,与匣母所配下阳入不同,所以匣、喻两母的喉擦音来源有异。这意味着喻母喉擦音属晚近层次。至于与喻母喉擦音有关的音变,这三位学者都认为,以母字的h-是自主变化的结果。在喻匣母的合并、分流过程中,以母字有一个由j-变为h-(ç-)的环节。为何是以母字向云、匣母靠拢读成h-,音变方向和大多数汉语方言相反呢?他们没有解答。

3.1 从声韵分布状况看喻母喉擦音的层次属性

喻、匣母字读喉擦音也见于吴语和闽语。吴语读ɦ-遍布喻匣两母,分布地区颇广。朱翱的反切匣、喻混用,表明匣母、喻母合流于五代,而其从、邪混用,床、神、禅混用的特征“与吴语合”(王力1991:244)。说明吴语匣、喻母合流读ɦ-是云、以母合流后的层次,与粤语读近音j-(w-)的主体层相对应。粤语喻母字的喉擦音受开合口与韵类制约,则与吴语不同。

从发音特征看,吴语喻母字的ɦ-摩擦甚微,与近音相类。赵元任(1928:29,31)把吴语中的ɦ-称为“深喉音”,说“凡是次浊声母都有的,因而匣母喻母跟疑母的一部合并了”,说明这种ɦ-有半元音特征,并非典型的擦音;陆志韦(1947:10)说,吴音ɦ-与切韵系统里的“匣于”类“极明显的摩擦音”不同,意思是吴语的这个音摩擦不明显;沈钟伟(2007:126)甚至认为这个ɦ-只是声调范畴特征。

闽语的情况也与粤语不同。闽南、潮汕方言读喉擦音的喻母字主要集结于云母,且以白读为常,应属上古音遗存;闽北方言有喻、匣母字读喉擦音,与吴语类似,如石陂话“营、唯、遗、役”等以母字也读ɦ-,从其谐声类型看,存古可能性很大。③Ting(1999)认为,石陂话以母、船母、禅母一些字读ɦ-和群、匣云母读ɦ-不是同一类情况,可能涉及到石陂话整个浊音系统的来源问题。但丁文没有就此展开论述。粤语喻母喉擦音则广泛分布于云、以母,不同方言分布比例有差异,但整体均匀。以苍梧新地为例,云母字读喉擦音占8.47%,以母字占20.83%。另6个方言点的分布比例如下:

表4 六个方言点云母、以母喉擦音比例统计

南宁石埠与广宁喉擦音在云、以母字中分布比例类似;但是,宾阳、田东以母字喉擦音比例显著低于云母字,与灵山丰塘、南海沙头情况相反。凭这种错落的状态无法认定云母字中的喉擦音来自上古汉语。鱼、宵、清(昔)、钟(烛)等中古韵没有云母字,但以母喉擦音往往出现在这些韵里,让人对以母受云母“类化”变成喉擦音的说法产生怀疑。总体上看,云母、以母读喉擦音,各方言有相同的制约条件。本文推断,这种h-是云、以母合流后形成的,与汉越语及闽语云、晓、匣母字的喉擦音不属于同一时间层次。

3.2 从谐声材料看以母喉擦音的层次属性

表3表明,以母喉擦音的来源是关键。以母字不仅和定、澄、心、禅、邪母字谐声,也和见组、云母、匣母字谐声,如羊姜,匀均筠,颖顷倾,容谷峪裕,遗贵,阎陷馅,与举,矞橘谲等。故此,高本汉推测以母在上古不仅有d-的来源还有g-、z-的来源(高本汉1987:91-97)。在异读、转注和读若材料中也能见到以母与喉牙音有密切关联。其中异读的例子有:鬻居六切,余六切、絠古亥切,弋宰切、熠为立切,羊入切、媵实证切,以证切、④床三部分在郑张氏那里拟作*ɦlj-。姬居之切,以之切(郑张尚芳1987)。郑张尚芳认为,有些以母字的反切上字属于重纽四等,在韵图中也放在四等,却与云母谐声,是从重纽B类中的合口字变来的,其上古形式*Gw-和云、匣母类同。李方桂为与喉牙声母字谐声的以母字单独构拟*gwrj-:昱*gwrjək、营*gwrjing、疫*gwrjik、捐*gwrjan、匀*gwriən。开口部分拟为*grj-:欲*grjuk、裕*grjugh、盐*grjam(李方桂1971:14)。⑤在李氏那里,有些禅、床三以及与舌齿谐声的以母也共用这个形式。在白一平和沙加尔的中古音系中,以母(y)也包含*l-、*G-两种来源。从上古到中古,*G-和云母(*Gw-＞hj-)走的是不同的演变路径(Baxter&Sagart 2014:46,107-108)。

在粤语中,要是读喉擦音的以母字恰好是汉语上古音系中与喉牙音相关的部分,那事情就好办了。汉语软腭塞音和喉擦音多谐声,⑥董同龢认为,在谐声字中,凡同部位的音或部位极近的音“都得随便互谐”(董同龢1948:18)。且浊音清化与塞音擦化,都是常见变化。据此能合乎逻辑地推导出,这些以母字是“喻四归匣”,与喉牙音属同类,未曾与云、匣母分离过,但情况并非如此。表5内50个与喉牙音谐声、异读相关的以母字音,只有7个读喉擦音,占14%,其余大多数都读零声母或者读作j-;表6中50个与舌齿音谐声、异读相关的以母字音,27个读喉擦音,占54%,反倒比跟喉牙音谐声、异读相关的以母字音多出40%,且其中不少为开口字。

表5 五个方言点中与喉牙音谐声、异读相关的部分以母字

表6 五个方言点中与舌齿音谐声、异读相关的以母字

以上材料支持覃远雄的结论,以母喉擦音和云母、匣母喉擦音不能混为一谈。前者可能来自某个未知的汉语方言,也可能来自南方少数民族语言,但并非上古汉语的遗存,肯定不属于汉字谐声和异读材料所反映系统的特征。

3.3 从壮语r声类看以母喉擦音的层次属性

粤语以母字的喉擦音是汉语方言中的独特现象,其形成的内部条件和过程难以充分解释。但有大量材料显示该形式与壮语r声类关系密切。李方桂早就发现,原始台语的*r-与汉语以母有对应,他观察台语的汉借词“酉、寅”,认为上古汉语的以母可能是个*r-或者*l-(Li1945)。林亦(2004)也觉察,壮语的r声类与汉语晓、匣、影、喻母存在部分对应,并用古壮字材料有效确认了粤语以母读喉擦音的事实。但该研究意在考察汉语喻母、匣母合流的问题,并未阐明这种壮语、汉语之间的对应属于何种关系性质。转换视角查看这个现象,就能解决粤语以母字中喉擦音的来源问题。

3.3.1 从固有词看r声类三种语音表现

先择取9个壮语方言,观察壮语r声类的语音表现(张均如等1999):⑦如未注明来源,本文所引用的壮语语料均出自张均如等(1999)。表7显示壮语r声类主要语音表现有三类:A型为l-、r-,B型为h-、hj-、hl-、ɣ-,C型为j-。⑧r声类还有若干舌齿塞音、擦音和鼻音成分,因未见与本文论题有关,所以不作讨论。袁家骅(1963)对此曾有过报道:读r-的有柳城、罗城、环江、永福、龙胜、河池、南丹、都安、马山、贵县、平果;读l-的有横县(南)、邕宁(北)、田东、田阳、百色、田林、隆林、凌乐、凤山;读ɣ-的有来宾红水河南、武宣、象县象州、鹿寨、荔浦、阳朔、武鸣;读h-的有扶绥、上思、崇左、宁明、龙州、大新、天等、靖西,偶见于德保、田林;读hl-的有隆安、扶绥;读hj-的有柳江、宜山、上林;读j-的有来宾红水河北、罗城、环江、大苗山、融安、三江、永福、龙胜、河池、东兰,偶见于上林、南丹、邕宁邕江南。r声类几种主要成分的历史关系大体明晰。台语在北部语群有*ɣ-＞h-的音变条例(Li1977:214),象州象县、荔浦、武鸣的一些例外(袁家骅1963)证明这个条例适用于壮语r声类;扶绥的一些例外显示有hl-＞h-;柳江、上林的部分例外显示有hj-＞h-条例。因此,ɣ-、hl-、hj-都可以归入r声类中的B型,以成分h-作为代表。

表7 九个壮语方言r类声母对应的情况

台语的j-是晚近形成的。李方桂(1977)虽为原始台语构拟了*j-,但从构拟所依据的材料看,这个j-在西南语群以及中部语群可能有*ȵ-、*g-的来源,而在壮语北部方言则来自*r-。袁家骅(1963)所呈现的材料则表明壮语r声类的方音对应蕴含h-＞j-条例。此规则不仅见于台语,也见于侗水语。例如,标语硬腭近音和同语族语言的塞音、擦音、鼻音形成对应⑨标语通行于广东怀集县西南部,是一种在历史上长期与粤语深度接触的侗台语言。其使用区域与粤语勾漏片(怀集县境内称“上坊话、下坊话”)的通行区域毗邻,词汇中包含的汉语借词达60.39%。标语的混合语性质是本文通过以上材料来分析侗台语中j-的层次属性、认定粤语喉擦音底层属性时要考虑的一个重要方面。(张均如1989;MUOC-51985):

表8 标语j-和其他侗台语声母的对应

显然,侗台语的硬腭近音有多个来源,往往是一系列弱化音变的结果;从音系格局演变的视角看,也可认为是辅音声母简化的产物之一。

3.3.2 从汉借词看r声类的语音表现

再看壮语汉借词。壮语r声类的三种语音表征在壮语汉借词的喻母字中有全面反映。

表9 壮语汉借词喻母字与粤喻母字比较

表9显示,和固有词一样,汉借词所反映r声类的三种类型不仅在地域上呈错杂性分布,在系统内分布也是错杂的乃至叠置的,如邕北话汉借词的以母字就都包含A、B、C型中的主成分。单个汉借词也能说明这一点。如“也”字,A型有宜山lə3|贵港le4,B型有武鸣hi4|横县hi2|柳江ha4|宜山ha4|邕南hi4,C型有河池ja4|来宾ji6|钦州je4|龙州ji6等。其中,宜山话的“也”存在A型、B型叠置的状态。这三类音同源。其在壮语不同方言中的错杂,是r声类自主音变的方向与速率的不同所导致;叠置则与方言相互影响及汉语以母字影响有关。表9所显示的壮语r声类三种类型主成分在汉借词中的分布,以及表3所显示的壮语武鸣话汉借词B、C型分化条件与粤语的类同,使我们有理由推断,这一声类与粤语以母字的对应并非语音偶合或者个别成分的借用,而是语言深度接触所导致的音系特征横向渗透的结果。并且,表7所呈现的材料进一步表明,从渗透的方向来看,是粤语喻母喉擦音来自壮语r声类,而不是相反。此外,r声类和以母的对应还可以从泰语、傣雅语和广州话的一项比较材料中得到验证。这些对应包括:弋iek8:lak7(桩、柱),遗 wai2:haːi1'(遗失),潏 wat8:rot8(淋、浇),谕y6:hu4(知道)等(邢公畹

1999:70-71)。基于以上分析,可以为粤语喻母和壮语r声类建立如下层次对应:

表10 壮语r声类与汉语喻母的语音对应

考察地理分布,桂中、桂南是粤语(尤其是平话)喻母喉擦音分布最为密集的地区。越是远离这一区域,以母字读喉擦音的汉语方言越少。而该区域恰好是壮语同粤语接触的核心地带。在汉、壮双语区内,r声类中的l-、h-两种成分与粤语喻母喉擦音有显著的地域重叠。这片区域包括以崇左、龙州为代表的左江地区,以田东、百色为代表的右江地区,以横县、宾阳为代表的邕北地区,以及以扶绥、钦州为代表的邕南地区。从目前掌握的语料看,晚近进入这一区域的汉语方言,包括粤语邕浔片多数方言、粤西客家话、桂西南官话以及钦廉地区的军话,都没有在喻母字中发现喉擦音。这一情况说明,壮语r声类对汉语的音系渗透至迟在明清之后就终止了。⑪⑪ 感谢匿名审稿专家提醒笔者留意这一点。⑫ 喻母向软腭方向发生擦化的例证见詹伯慧等(1998:15)对于广宁话j-的文字描述:“古疑、匣、云、以的字摩擦最厉害,且位置偏后,带有塞音色彩,其发音大概有j、ɣ、ɟ、g等几个变体”。⑬ 本文的音变公式以“→”表示受控音变,以“＞”表示自主音变。综上所述,粤语喻母字中的喉擦音属于台语底层。

4 喻母喉擦音的演化过程和机制

潘悟云(2007,2009)指出,汉语南方方言是由古代百越族先民习得古代汉语时形成的中介语进一步发展而来的。这种中介语具有混合语性质,保留百越语诸多特征,并受中原汉语持续影响。粤语早期特征往往能从南方少数民族语言中找到源头,而晚期的特征则更多地与宋元以后中原地区的汉语特征相对应。因此,本文认为粤语喻母中的喉擦音属于中介语中的“石化(fossilization)”成分与主体层发生竞争性音变的残余。

4.1 喻母喉擦音底层的演化过程

1)以母喉擦音的形成

古壮字形成于唐代(韦庆稳1953),是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高度融合的表征。据此可推断,由汉台接触引发的语言转换发生在唐五代之际。因为母语中缺乏与当时汉语(古粤语)以母*j-对应的音类,邕南、右江地区的壮族先民(俚人、僚人)在学说汉语时,把以母字说成与*j-同部位的边音*;左江地区的壮族先民则说成与*j-同部位的擦音*;邕北地区的壮人则直接把*j-说成*。前两个音与壮语r声类中的l-和h-、hj-类似,其中,*进一步擦化、清化,并与*合流,逐渐变成当代粤语以母字里的喉擦音,⑫⑪ 感谢匿名审稿专家提醒笔者留意这一点。⑫ 喻母向软腭方向发生擦化的例证见詹伯慧等(1998:15)对于广宁话j-的文字描述:“古疑、匣、云、以的字摩擦最厉害,且位置偏后,带有塞音色彩,其发音大概有j、ɣ、ɟ、g等几个变体”。⑬ 本文的音变公式以“→”表示受控音变,以“＞”表示自主音变。即:

以母 A类(邕南、右江):*j-→*＞*ɣ-＞x-(h-);⑬⑪ 感谢匿名审稿专家提醒笔者留意这一点。⑫ 喻母向软腭方向发生擦化的例证见詹伯慧等(1998:15)对于广宁话j-的文字描述:“古疑、匣、云、以的字摩擦最厉害,且位置偏后,带有塞音色彩,其发音大概有j、ɣ、ɟ、g等几个变体”。⑬ 本文的音变公式以“→”表示受控音变,以“＞”表示自主音变。

以母B1类(左江):*j-→*ç-＞x-(h-);

以母B2类(邕北):*j-→*ɣ-＞x-(h-)。

2)云母喉擦音的形成

在云、以合流的前提下,受壮语r声类影响,粤语以母字首先发生石化现象,形成喉擦音;随后,这种现象以词汇扩散的方式传导至云母字,即云母:*j-→*ç-＞x-(h-)。

喻母因r声类产生受控音变,总的趋势是发音强度增加,与该音类的条件音变方向是悖逆的。变化的结果,是壮语在粤语喻母字中形成喉擦音底层。

3)喻母字中喉擦音与近音错杂状态的形成

南宋,因社会原因,喻母近音层次由中原汉语进入古粤语,使喻母字在粤东南重新变成近音。但在本文所涉及的方言土语中,这种渗透是不充分的,其表现是喻母呈现出喉擦音和近音交错的格局。

4)喻母喉擦音的衰变趋势

喻母喉擦音是一种土俗的口音,在汉语共同语持续影响下会恢复原有的弱化音变轨道,变为近音或者零声母,即喻母 A类:j-＞Ø-;喻母B类:ç-(h-)→j-＞Ø-。

4.2 喻母喉擦音底层的演化机制

底层是第二语言习得中语言知识负性迁移的产物。在语言接触背景下,有两种力量导致粤语喻母形成竞争性音变。一种力量来自周边语言和方言,按所在音系规则将壮语r声类的特征植入粤语以母字。此类变化由一种在壮语早期音系中所缺乏的音类引发,它导致石化现象,在粤语以母字形成喉擦音。另一种力量源自汉语母体,遵循省力原则促使喉牙类声母向近音乃至零声母演变。因此,粤语喻母字中的台语喉擦音底层,其演进过程与衰变趋势均受制于他种语音系统的演变规则,属于受控音变。这种音变与自主音变相区别,属于内部音变,仍受所在系统的音韵条件制约(潘悟云2007)。

5 结语

有一部分粤方言喻母开口字的声母因主元音松紧、长短分化为h、j两类。从音类关系及所属字的谐声、异读类型看,h类属于云以母合流的晚唐五代层次,与云匣合流的上古层次不相类同。

粤语喻母喉擦音主要分布于左江、右江、邕江及西江流域,这一区域自古为壮族、汉族杂居地。壮语汉借词的材料显示,汉语以母与壮语的r声类存在深层对应,r声类中的B型与粤语喻母h类有相同的语音表现。因此,这种喉擦音是在r声类演变规则支配下形成的台语底层。

在汉语与侗台语长期交互影响的背景下,粤语喻母喉擦音因母语干扰而形成,并因粤语广府片及官话的持续影响而渐趋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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