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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牍中的胸怀与情操

2015-01-14庄锡华

书屋 2015年9期
关键词:任安袁宏道尺牍

庄锡华

古人的尺牍是了解古代知识人的胸怀、性情、诉求的绝好材料,因为是亲戚、朋友及熟人间一对一的交流,大多率性随意、兴会淋漓,内容涉及立志、处世、接物、交友,切磋学问、答疑论难,富含知识、情趣,可供深度阅读与欣赏。尺牍的人文价值早就受到人们的重视,明代便有专门的收集与刻印,近年各地陆续出版了好几种尺牍选集。虽然时过境迁,捧读古人写在遥远时空中的这些书信,仍时常引起我的共鸣,并从中获得许多思想的启示。

若从宽处讲,奏折是臣子们写给皇帝的信,也可以当尺牍来阅读。选择精一些,那么诸葛亮的《出师表》、李密呈送晋武帝的《陈情表》,将这类文情并茂的奏章视为尺牍也并无不妥。“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其中“鞠躬尽瘁、死后而已”一句,世代传颂,表达了士大夫致君尧舜、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而李密的《陈情表》,虽然出于策略,尽力突出一个“孝”字,但作者生活中被催逼、被挤兑、进退失据的尴尬处境,也必为生活中那些磨难多多、备尝艰辛的文人引为同调。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奏折往往被写成一篇瞻前顾后、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无法与只在师生、亲友、同行中传播、流露真实感情的书信相提并论。像司马迁《报任安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袁宏道《与丘长孺书》、袁枚《答杨笠湖书》,这类书牍中的精品,或自叙怀抱,或臧否人物,或议论时事,见解独到、立意高远,大有可观。

司马迁《报任安书》是一封非常有名的古人尺牍,洋洋洒洒,约有三千余字。司马迁在信中述说了自己含垢蒙羞、忍辱偷生,积数十年之功写成《史记》的艰难心路与生平抱负,感慨身世、满溢悲愤,读来让人唏嘘不已。作者还在信中表达了对立身、对生死等重大问题的态度,信里“泰山鸿毛之比”,阐述人生的意义,充满哲理、发人深省。然而我对司马迁选择任安作为其直抒胸臆的受众一直深感困惑。任安因事获罪,此时系于刑狱,行将就戮,对一个将死之人不予同情的表示,汲汲于心意的表白,一心洗刷对方的误会,目的只是一个:不容任安带着对自己的不良印象离世。这样爱惜名声,不亦过矣!洋洋数千言,不嫌词费?尽管文情并茂、事迹感人,考虑到上述因素,其价值也应打上几层折扣。

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如果只是与曾经同在竹林中过从、徜徉的朋友断交,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我觉得作者就是想借机表达对政坛上翻云覆雨的司马昭集团的不满。因为不愿与当局合作,编造了“七不堪”、“二甚不可”的说辞,其作践官场人物的意思彰明较著,说是公然与整个官场作对,捋大将军的虎须也并不为过。书信在表达作者的政治态度时慷慨激昂,让人凛然而生正气。“轻汤武、薄周孔”,直接质疑柄政者统治的合法性。这样充满火药味的尺牍倒像是一篇伸张正义的政治檄文,说是私信,那是误解。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嵇康再无知,也应知道公然与名教为敌可能的后果吧?“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平时对自己不良的脾气虽然有所警惕,却终于没能学得阮籍的内敛,翻不起波澜不兴的青白眼。也许起意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坦然担当的心理准备。在中国历史上因书信涉事获罪,嵇康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

《绝交书》内涵丰富,信里信外还有许多复杂的文化底蕴,需要读者更多地留意。譬如我注意到,在形容当时官场情状时嵇康的语气剑拔弩张、锋芒毕露,而当他回过头来描述山林隐逸之乐时,笔下又洋溢着浓浓的生活情趣,满纸尽是脉脉温情,什么“弋钓草野,游心寂寞,浊酒一杯,弹琴一曲,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世外的景物与生活竟是如此迷人,一旦身临,怎能不深陷其中、流连忘返?从写作学的角度看,嵇康真不愧为文章的大家,时而金刚怒目,时而妙趣横生,笔端变幻无穷,让人眼花缭乱。

仕与隐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士子为这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饱受煎熬。今人若要知道江湖与庙堂的壁垒,想知道古之隐者深藏于内心的委曲,此信应是不可或缺的参考材料。因为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读这封信时我还有别样的收获,感觉古人的胸怀真的比今人宽阔许多,很懂得政治与私交的分际,政治立场不同,仍可有正常的人际交往。嵇康与山涛绝交,表面看来言辞激烈,其实这种决裂严格限制在政治层面,临终托孤,一番盘点,想到的还是这个私交甚笃的山巨源。下文将要说到王安石,他与司马光的关系亦复如此。新、旧党争,两人颇多龃龉,而谈诗论文,却又能惺惺相惜,将政治芥蒂抛在了脑后。反观现代文学史上的不少名人,政见对立便形同水火,激烈的论战往往暗含着置对手于绝地的用意。两相对照,今古人物情志之高下,真不可以道里计。

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写作背景复杂,知道个中情形才能懂得信里的妙处。王安石与司马光分属新、旧两党,立场判然有别。但两人也有相似的地方,第一是清廉,深爱名节。虽然官做得都很大,却一直保持了清廉的本性;第二就是“拗”,自以为是,认死理。现在一个要革新,一个要守成,政治上尖锐对立,谁也不能说服谁。谁也说不动谁,司马光却还是在王安石的耳畔唠叨个不停,反正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而所说只是一理:新政多有不便,劝王氏改弦更张,复行祖宗陈法。王安石执政在朝,公务繁剧,做起事来不分日夜,可司马光不时写信,“强聒”不已,搞得王安石挺心烦,但还是耐下性子修书作复。《答司马谏议书》不过三四百字,读者知道其中原委就会不觉其短,因为那一定是王安石深夜下朝,牺牲了休息时间熬夜写成。信虽短,却将双方不同的政见作了清晰的梳理,对来信侵官、生事、征利、拒谏的指责作了义正辞严的反驳。对王安石说来,语气已经做到了最大限度的委婉。两位杰出的古人平时“议事每不合”,却又有“相好之日久”的私谊,政见不同尚能保持理性的往还,这是大人君子的风范,故当旧党卷土重来,司马光上台执政时,能够力排众议,制止对已故前任王安石的鞭尸恶行。

袁宏道是晚明性灵派的代表,性情中人。他在吴县令任上一头一尾给同道朋友写过两封很能彰显其胸襟、情趣的书信。第一封是他入职吴县时写给故乡诗友的报喜信,时间已经过去四百多年,我们似乎仍能从信中读到新县令脸上掩抑不住的笑痕:“弟已令吴中矣。吴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长,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说法石有长老。但恐五百里粮长,来唐突人耳。吏道缚人,未知向后景状如何,先此报知。”袁宏道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出任吴县县令,时年二十七岁,正可谓春风得意。虽然对“吏道缚人”还有一些思想准备,但年轻书生的意气显然盖过了困守衙斋被俗务缠身的应有预期。宦游吴县被他充分地理想化了,而理由其实也足够充分。锦绣吴中,外加一座诗化的古城——苏州,“人间天堂”、“鱼米之乡”并非浪得虚名。京杭大运河将吴县一分为二,西部是一片海拔不高的山地,拥着一泓号称三万八千顷的太湖。这一方土地是何等地丰腴,春华秋实,西山杨梅、东山枇杷、邓尉梅花、太湖的莼羹鲈鱼,早在魏晋时代就已名闻遐迩。运河以东地势低平,大小湖泊星罗棋布,阳澄湖的螃蟹,郭巷、车坊的莲藕、茭白也都是让人垂涎的物产。美妙的风景又是诗文的福地,能不让这位才华横溢、性喜风雅的年轻县令欣喜若狂?如今写信人早已纵浪大化,但漫漶在信纸上的那份欣悦,仍然让人深受感染。

另一封则是写给好友丘长孺尽言作吏“丑态”的抱怨信。袁宏道毕竟不是来江南观光的过客,只需于江上驾一叶小舟,纵情赏玩山水,放浪形骸,在花晨月夕里发一通美的浩叹。新县令一升堂,就有一大堆待批待判的公文放到了面前。做县官还要听讼,还要催收赋税,还要迎送上官,今日府台、明日制台,与那些存心刮地皮、俗不可耐的大吏周旋,不啻是对他狷介人格的一种折磨与摧残。一顶乌纱最后竟然成了套在袁宏道身上的沉重枷锁。给丘长孺写信正是为了发泄积压已久的一肚子牢骚:“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官做到了这个份上,对他来说,除了挂冠走人,还能有别的什么出路?

袁枚给杨笠湖的信最风趣,其中“敦伦”一词,鲁迅也曾拿来开玩笑。但风趣之外也清晰地昭示出写信人柔软身段中的阳刚之气。杨氏写信指责歇脚秦淮的袁枚伤风败俗,袁枚奋起反击,开篇即指“子之迂也”,表明了与这位虚伪的道学先生决不讲和的决绝心态。信中关于君子对“色”的态度最堪玩味。杨氏来信称:仆非不好色,特不好妓女之色耳。这让袁枚一下抓住了狐狸尾巴,迅即追问:不好妓女之色,更好何人之色?难道杨氏之好色,就是要勾引良家妇女?接下来,袁枚堂堂正正地回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好色不必讳,不好色也不必讳。人品之高下,岂在好色与不好色哉!并指出:“情欲之感,圣人之宽”,“文王好色而孔子是之,卫灵公好色而孔子非之”。在袁枚看来,儒家的先祖似乎更懂得天理人情,而杨笠湖虽然满嘴仁义道德,其实不过是一个“闻香破戒、逢花必折”的无耻小人。读袁枚此信,文气酣畅、痛快淋漓,原来诗人虽属风流,也是一条敢作敢当的好汉。

除了行文深蕴人生经验、文化内涵,情感节操足可讽颂之外,不少尺牍的设辞、造句也称得上精妙绝伦,像“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亮《诫子书》),何等地警策;“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丘迟《与陈伯之书》,何等地曼妙;“功名富贵,早等之浮云;成败利钝,且听之天命。宁为文文山,不为许仲平”(张煌言《答赵廷臣》),何等地铿锵。在那些经过了岁月淘洗、留传至今的优秀尺牍中,真的是清词丽句,俯拾皆是。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尺牍如此精美,想想不读的后果会有多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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