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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芳

2015-01-12张红霞

草原 2014年11期
关键词:妙玉蒲松龄宝玉

张红霞

三寸忧伤,一笺华丽,鬓边犹是书香。五千上下,一纸旧时光。多少悲欢喜怒,都付与、芳草斜阳。烟波里,风沙塞外,山水任徜徉。

文章,须细品,赏心乐事,和梦留芳。想陶公疏淡,纳兰情伤。千古唐风宋雨,那明月,皎皎如霜。春秋笔,建安风骨,不妨也清狂。

抱枝无温

那个下午,无意中看到这样的句子“惊霜寒雀,抱枝无温。吟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竟不觉痴了。连着读了好几遍,不禁悲从中来,仿佛有彻骨的凉意从心底泛起,尽管办公室里依旧是一片笑语,午后的阳光是一片慵懒的妩媚,心却被这几句文字搓揉得不能自已。

这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自志》中的句子,也是蒲松龄心灵的独白。在这些大量引经据典晦涩的文字底层流淌的却是蒲松龄的真性情,宛若岩层下的清泉泠泠而出。

刹那间,有种夜读《聊斋》的冲动,想在寂静的夜里慢慢地靠近那个人,感受他的寂寞,虽隔了百年的山水路,却似曾相识!

想他一生贫困潦倒,始终挣扎在生存的最底线,可以说为求温饱挖空心思。想他在科举的道路上倾其一生而艰难跋涉着,我们不得不佩服他的韧性,世人也皆可大笑他的迂腐,然而这其中又有多少辛酸血泪?试问天下竟有几人可知?冷暖自知!倘若于人世炎凉中所收获的是温情倒也罢,但在捉襟见肘的琐碎生活中,他感受最多的莫过于窘迫与无奈;在漫漫科举长路上,他感受最深的莫过于冷眼与蔑视。他没有苏子“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高与傲岸,他只想做只能有一枝可栖的寒雀,却“抱枝无温”!他也没有陆放翁“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超逸与清峭,他仅是一介热衷功名的寒士,在冷暖人间,犹如那在秋霜里瑟瑟的小虫,“偎栏自热”。而又有谁曾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曾几何,月下独吟,惟影相伴而已;曾几何,孤琴自抱,弦断有谁知;曾几何,褪去为生活忙碌的满身风尘,他内心的寂寞谁又能听得到。一声长叹“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又有多少寂寞与无奈!

他有贤淑的妻,有绕膝的儿女,他为一家老少的温饱也会忙于生计,他也随俗。他也会在科举之路上越战越勇,熙熙攘攘也为名利忙碌,但他却是个最寂寞的人。是身处凡世而内心的凄寂愤懑无人能懂,他的泪都吞到了肚子里了,抑或是悲苦到深处反而没有了泪。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写他都认为自己的创作是“不择好音”的《聊斋志异》,明白了他为什么会畅游于幽冥的世界,他从19岁应童子试后,屡应省试不第,直至71岁时才成岁贡生,这中间的时光,就叫做痛苦。而惟有在鬼狐的世界里,才能忘记痛苦,才能感受真实的人生,才能寻找自己人生的答案和精神的支撑。也许,白天,他依是卑微而寒酸的他,而夜是最幸运的,夜里窥见的是一颗无比丰富而敏锐多情的灵魂,他的寂寞也只有夜能懂!

屈原是寂寞的,他的寂寞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忧国忧民中,在举世皆浊中他是最清醒的;李白是寂寞的,他的寂寞在“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狂吟中,他是宁愿醉了也不愿太清醒。蒲松龄他如屈原般清醒,却是不愿清醒的执着;他亦如李白一样不愿太清醒,可他却不会去买醉。无法割舍亦无法放达,注定他只能行走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犹如行走在高空钢索之上。这条路望不到尽头而终其一生,这条路也只能是无人相伴孑然而行。屈原自赴汨罗却永远活在了人们的怀念中,活在了每年端午粽子的清香中,他比蒲松龄要幸运;李白几番大起大落终不得志,从此寄情杯酒,他也要比蒲松龄幸运,最起码他曾奉诏进京,他也曾踌躇满志,也曾戏权贵于足下,更重要的是他有杜甫这样的能够理解他内心世界的知己。杜甫对他的几番魂牵梦绕,对他如女子一样细致的牵念与关心,而蒲松龄又有什么呢?“萧斋瑟瑟,案冷凝冰”乃成《聊斋》孤愤之书,也仅是寄托而已。

蒲松龄在《聊斋》里写了许多聪慧性灵的狐仙,那些狐仙无不带有一种脱俗而绝尘的美。虽为异类,却远比人要善良而重情,可哪一个又是他的红颜知己呢?忍不住地要傻傻地想——某个灯昏欲睡的子夜,她看他瑟瑟于灯下,却仍在奋笔疾书,墨透纸笺。她顿生爱怜,于书页间飘然而出,默默地为他披一件棉衣,为他捧一杯热茶。悄悄地立在一旁为他研墨,灯光使她静美的脸庞特别动人。她也会偷偷看他沉思的样子,而后又很快便低了头轻笑,宛若一朵水莲花的娇羞。

“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还是以王士禛的这首题诗做结束语吧,想蒲松龄若是泉下有知,定是涕泪纵横。

花间女子

有风的午后,沏一壶绿茶,闲闲地翻阅一本古香古色的历史方面的散文著作。这个时候,心便如沸水中的绿茶,翻转,升腾,既而慢慢舒展,而后渐渐沉静,在沉静中又不由得迷失了自己。

茶香氤氲中,她们翩然而来,楚腰纤细,星眸含愁,宛若一阕花间小令的清婉。西泠桥畔,是谁化作了瘦西湖的一草一木,依在痴痴等候;上元灯节,是谁因“不见去年人”而“泪湿春衫袖”;又是谁在春寒料峭的蜀道上初离故国心将碎,在子规的断肠声里离恨绵绵。她们迤迤而来,却又惊鸿般而去,宛若一缕轻烟消逝于历史的烟波浩渺中,只留一声如兰的叹息于耳畔。

总想着能于一个草长莺飞的三月在西泠桥畔遇着她。看她乘着油壁香车缓缓而过,看她一身白衣如素净的荷,看她气定神闲地徜徉于湖光山色中,却不想她的美丽就连这山山水水也为之羞涩,她的才情就连这花月春风也为之倾倒。

她虽为歌伎,心却是干净而高贵。她远离尘俗只愿与山水为伴,一个天性喜欢自然的人,她的心也必然是与自然相通的,是不受俗尘羁绊的,是澄澈明朗的,又是清高孤傲的,我想她定是一个活着最真实的女子。她对爱情的执着与热烈就如她对山水的一腔痴情,“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这是一个性情率真的女孩对爱的大胆表白与宣誓。从不去想门第悬殊,也不管世俗的眼光,她爱了,就敢于为爱情歌唱,在她的心底也就只能盛放一个人,那她也可以为爱义无返顾,绝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也就注定了她的生命也会因爱情而枯萎。而又有哪个青春貌美的女孩能够在死亡面前像她一样坦然,她甚至说:能够在青春年少最美的时候死去,是上天对我的仁慈,唯愿埋骨西泠,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情。那时,她只有19岁。endprint

小小,你究竟是怎样一位清奇女子?你的心思又是何等的玲珑剔透。生本洁来还自洁,一抔净土掩风流。一千多年来,这个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少女其实一直都与西湖的山水同在!

上元灯节,一个女子在一片灯海中苦苦等待意中人来赴约。满街的衣香鬓影,满街的笑语盈盈,灯火如昼,女子的心却在一种无望的煎熬中慢慢凋谢。依是去年景,去年,当“月上柳梢头”时,他还牵了她的手一起赏月观灯,今年,她却与爱情走散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她独立在人流之外,独立在尘缘之外,泪水不禁打湿了春衫袖。

自此,她便在无爱的世界里挣扎,抗争;自此,快乐便远离了她;自此,任是万紫千红风和日暖,都“输与莺莺燕燕”。她这一生只为一个人灿烂,没有他的日子,她拒绝一切,只活在了一个人的世界里,“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思念使她日渐憔悴,竟连这轻寒也浸透骨,却再也没有他温暖的怀抱。

其实,她可以选择遗忘,或许就不用这样痛苦。她也可以自己骗自己的,虽然无爱,但可以屈从,慢慢经营自己的小家庭,做个贤淑的妻,做个幸福的母亲。但她就是无法做到和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哪怕是满身伤痛也要挣脱这婚姻的枷锁,这就是她,她这一生是用血和泪来将他追忆,声声断肠,字字泣血!

突然想起,曾经有位男性朋友在看了陶渊明的《闲情赋》后,竟然写道:倘若有来生,我愿化作那个令陶君细细琢磨的女子,那就是一种幸福。倘若真有来生,我真想变成那个令你一生都无法释怀的男子,紧握了你的手,便不再松开,在光阴里,看你笑,看你美丽如花!

绿柳才黄,仍是一片料峭的春寒,她就在这支将被押赴汴梁的队伍中。耳畔是杜宇沥血的啼叫,每一声都像在喊: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她望着渐行渐远的故乡,芳心欲碎,悲愤难禁。

无法想象这支被打上亡国奴烙印的队伍中其他人是什么想法,尤其是那位日日饮宴的君主又是怎样的心情?也许那战战兢兢的偷安心理与一路的风尘早已麻木了他们的神经,他们心中原先的那点可怜的亡国耻辱也早已荡然无存了,他们成了一群行尸走肉。唯她敢思敢想,敢在如狼似虎的差役的驱赶下,写下这亡国之恨。而她也仅是一个以色侍君的女子,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只因美貌而被冠以“花蕊夫人”的名号,她的美貌与才气也仅是男人的点缀,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就像现在,还有后来他成了那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的宠妃,这一切都是她无法主宰的。但她却以一个小女子的勇气写下了“气节”两个字,让那些十四万齐解甲的男人们汗颜。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几十年之后,她落在了一个旷世才子的梦里,他一生豪放旷达,却用这样婉约的诗句来超度她的魂灵,延续她的传奇。若她在天有灵,幸矣!“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是苏子的无奈,也是花蕊夫人的无奈,洗不尽的铅华,抛却不了的名利,蓦然回首,鬓间光阴!红尘万劫不过梦而已!

合上历史,不禁又傻傻地想:若她们是男子定也是伟男子,奇丈夫!想在那个以男权为主的社会,她们能够留名历史也真的不容易了,在厚重的历史背景下,她们就以一阕花间小令的清婉脉脉流芳!

世难容

几读《红楼梦》,曾为二玉的心事终成空悄洒清泪,曾为大观园里的那些钟天地灵气、花朵一样女子们的命运扼腕长叹,却不曾真正留意过这个远离大观园里一派莺莺燕燕的小女子,只知,她是那样一个清高孤傲的女子,远远地看她一身道袍,不着痕迹地孑然而行,翩若惊鸿。

如今再读《红楼梦》,又是一番景况,一番滋味。慢慢走近,方知妙玉性情,也如曹公一般钟爱妙玉。

妙玉,原本出身仕宦人家,只因从小多病,不得已皈依佛门,带发修行。为睹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她随师从苏州来到了京城,恰贾府因元春归省聘买尼姑,她便被请到了大观园的翠栊庵。

妙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场是第四十一回,贾母带着刘姥姥在大观园里四处参观游玩,正路过翠栊庵便折进去歇脚喝茶。这一回真正是妙玉一个人的舞台,其他人不过是陪衬;这一回诸多细节皆为突显妙玉性情,妙玉之眉目、衣着、谈吐、性情,无不呼之欲出。

且看妙玉在献完茶后便将贾母等人撇在一边,拉了宝、黛二人到了禅房旁边的耳房里叙话。按理说,别说是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妙玉,即使是平常人也应该知道待客之礼,作为东道主,她即使一句话也不说,也应该是一直陪着贾母等人才是,何况她所居住的翠栊庵也是贾府的一部分,吃喝用度都来自于贾府,而贾母又是这个大家族里至高无上的尊贵人。但妙玉就偏不理这套,偏不买这账,莫说是理会这些人,就连敷衍也竟是做不到,这就是妙玉,一个真实的妙玉,若非同道中人,不管贵贱,半句也是多。再看这一章里还有一个细节就是——众人出了翠栊庵,她也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关闭了。她没有那么多的客气俗套,也不必刻意取悦于谁,她妙玉就是她自己,一个自愿生活在名利之外,自愿享受孤独的不合时宜的人。

她就是这样一个生性清高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孤僻。但依是爱她那份傲然高洁,若深谷幽兰;若梅尖白雪,不着人间烟火。她也是一个生性率真的人,你看她这样笑宝玉——“你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以前每读到这里时都忍俊不禁,怎么也想不到这话会出自于那位出身仕宦气质美如兰的妙玉之口,但她确确实实是这样说了,而且是对一个不同于世间污浊男人、如玉般年轻的贵公子这样说话。妙玉这个人正如宝玉所说,万人都不入她目。所入她目的也一定是不俗之人,像宝玉黛玉等人。我们通过妙玉在宝玉生日时送拜帖这一节也知道她当宝玉是“略有些知识”的同道中人,对宝玉,她更多的是欣赏,这里她这样说并不是有意嘲弄,也不是故作狂语引起对方的注意,而是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就怎么说,她的那份狂气也缘由自身的这种率真。她因为黛玉不知她们所喝的茶是用梅花上的雪水烹制而毫不留情地训她也竟是个大俗人。她也会对宝玉说:“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们家里未必找出这样一个俗器来。”这就是那个最真实的妙玉。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是宋代诗人范成大的诗。可笑世人都能明白这句诗的意思,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跳出名利之外。纵使你一生荣耀显达,纵使你腰缠万贯,到头来你都逃不过一死,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土馒头。妙玉自称“槛外人”,这个也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就这样用一颗聪慧的冰心,冷眼看这世中扰扰之人。她远离尘俗,纤尘不染却又自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傲气。

清诗人胡文英曾评论庄子“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这样的话放在同样喜欢庄子的妙玉身上又何尝不可。她就这样冷眼看世人,她的内心世界却又是丰富的。她的精神境界和诗情甚至更高过宝、黛等堪称一流的女子,却不被人所理解,像宝玉所说——她本是世人意外之人。她没有朋友,宝玉也只算是略懂她而已,她只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孤独地活着——“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但她绝对不可怜,她有她独立的人格,她有她自己的情趣,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观。这就是那个外冷内热真性情的妙玉。

妙玉的判词是世难容。世难容,世难容,轻念着这三个字,舌尖似有千斤重,心疼着这个独立于俗世之外并固执地坚持着自我的小小女子,眼泪总不争气地流出。

想起《红楼梦》第五十回,宝玉向妙玉讨要红梅那回,贾母等人看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白雪红梅,恍若画中人,不由得使贾母这一行人看呆了。此情此景,总觉得更适合做妙玉的背景,只有妙玉才能配得上这样浩渺无垠的洁白世界,只有妙玉才能配得这样傲骨的红梅,而宝琴则是一轴暖春旖旎的画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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