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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冬(外一篇)

2015-01-08王成海

骏马 2014年5期
关键词:榆树小子牛羊

王成海

旧日北方的农村,队里忙完场面的活儿,就已到了寒风凛冽、大雪飘飞的冬季了。冬季是一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季节,也是农民们最清闲最享受的时候。

凌晨,鸡叫第三遍的时候,天仍黑乎乎的,丝毫没有亮的迹象,但村里大多数的人已醒来,只是还没有起床的意思,一家人在暖暖的被窝里唠着家常,直到家里的西墙上泛起一丝微光,大人们才陆续起床,喂牛、喂羊、挑水、生炉火……安顿完家里的杂活儿,一些勤快的男人就挑着担子或扛着耙子到野外拾粪搂柴去了。

当男人们挑着满满一担粪或背着大大一捆柴踏进村庄时,村庄早已洒满了红彤彤的晨光,袅袅炊烟在村庄的上空缓缓飘动,像给村庄笼罩了一层青纱,走进自家的小院,霞光半墙,参差斑驳,几只鸡咕咕咕地在院里觅食,猪哼哼吱吱地趴在圈门上叫唤,小羊羔“咩咩咩”地追着大羊在院子里乱跑,牛警惕地撕着草垛上的草……女人们已做好了热腾腾的早饭,正一个一个地催促着复二觉的孩子们起床,孩子们一个个揉搓着惺忪的睡眼,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嘟嘟囔囔地起了床。

早饭过后,街上就传来了“放羊了”“放牛了”的吆喝声,悠长而粗犷的声音穿过大街小巷飘入每一户人家。人们不约而同地赶着三五只羊、一两头牛向村中央的空旷地走去,不长时间,村中央的北边聚满了牛马,西边形成了羊群,牛羊倌脚穿毡靴,身着白茬皮袄,头戴狗皮帽子,背上背着一个大毡包,把鞭子甩得“叭叭”地响,大声呼喝着,赶着牛羊群向村外的山野缓缓流去。

家中有事的男人送完牛羊后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而大多数人还不急于回家,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站在向阳的墙脚下,点上一锅旱烟,青白色的烟雾从他们的口里缓缓流出。

“我那牛,再过十天半月就要下牛犊子,奶胞的奶快要满了。”

“唉呀!你看我那牛犊子,下了才几天,就开始撒欢儿了,看着就高兴。”

“天气再冷一点就该杀猪了,刚买了几天饲料,又快完了……”

“你家大小子出外干活儿回来没,收入怎么样?”

……

人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唠着家事,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太阳渐渐升高,一个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人堆边,喊道:“大,我妈让你淘麦子哩,快点!”说完一溜烟跑了。

渐渐地人群散了,几头猪挪了过去,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临近中午的时候,一挂带篷的毛驴车赶进了村,车上装着个高音喇叭,叽哩哇啦地唱着,人们知道邻村三老汉的流动货车到了,这驴车每隔十天半月总会来一趟,车上装满了农村人的日常用品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货,品种不多,质量也不高,除用钱能买外,鸡蛋、废铜乱铁、麻绳头子都可以兑换货物。小驴车还没停稳当,三三两两的女人和一些半大小子就聚拢过来,小孩儿们或手拿两块破犁铧,或提一口烂锅,或抱一捆乱麻绳,或提一包碎骨头……三老汉从车上拿下一条旧口袋,“咚”地掷在地上,几个半大小子就迫不及待地挤过去,喜滋滋地等待着把这些破烂儿换成好吃的糖块。

“俊芳妈,你也出来啦,咋这几天一直没见,我以为你去她姥姥家啦。”

“哎,哪能顾上,家里拆了一堆衣服,每天洗涮,哪有空儿。”

“今天尽有甚货,有没有罐头,我那二家伙感冒好几天了,哭着要吃罐头。”

“这几天冬天也不像个冬天,甚不甚叫那些愣家伙们注意。”

……

女人们一边互相搭讪着,一边把小货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别的半大小子拿破烂儿换来了糖块,在一边咧着嘴“嘎嘣嘎嘣”地咬,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拽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衣角小声说:“妈,我也要吃糖。”女人反过头来白了小孩一眼,没好气地说:“吃糖牙疼,你看你吃糖把牙吃成甚啦?”“你几时给我买过糖?”孩子带着哭腔顶撞了一句。“快回吧,你大在家还没吃饭呢!”说着女人连拉带拽把男孩拖走了。

“甚时候啦,还没吃饭?”年轻媳妇刚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就疑惑不解地自言自语起来。

“老人家,人家那是在哄小孩……二毛子今天回家又要挨打啦。”一个中年胖妇女接茬道。

“不买就不买了,还要打人,哪里的规矩。”另一个老太太有些愤愤不平。

“石头媳妇真小气,她家不比谁家过得好,过日子也不能过到那个份上吧!”

……

半后晌的时候,玩了大半天的孩子们跑回了家,饿得翻箱倒柜地找吃的,大小子终于找出了一个早饭时剩下的全麦面馒头,正弯腰要拔一棵栽在烂瓢里的葱就着吃,二小子坐在炕沿边就哭了起来,男人横着脸说道:“给弟弟半个,你大了,少吃一口,你妈等一会儿就做饭呀。”大小子一脸的喜悦顿时变成了愤怒,把整个馒头扔了过去,“小兔子,就你吃吧!”说完气呼呼地推门走了。“枪崩货,疯啦。”正做针线的女人在炕上骂了一句。二小子怯生生地望着父亲,掰了半个馒头抽泣着吃了起来。当半个馒头一扫而光时,母亲说:“你都吃了吧。”“给哥哥留着吧。”说着二小子拿着半个馒头把它放进了碗柜里。然后规规矩矩地上了炕坐在母亲身边。“二小子真仁义,大家伙什么脾气,迟早有一天会吃亏的。”男人生气地说。“大小子的脾气真该改一改啦。”女人又补充了一句……

晚饭过后,西边的天空只剩下最后一抹粉红的霞光,街上牛羊声叫成一片。

北方冬天的牛羊大多需贴补一些饲料,吃惯了饲料的牛羊,根本不需主人去接,它们盼的就是每天傍晚这顿可口饭食,所以一下山它们就抬头挺胸快速向家赶,如果谁家的大门还不开,牛羊就会站在门外“咩咩”“哞哞”地高声提示主人开门。

院里的食槽早已备好了饲料,放在不同的位置,大门一开,这些家伙们蜂拥而入,有时撞倒了开门的主人。

猪看到自在的牛羊开饭了,哼哼哈哈地在圈里乱转,趴在圈门上声嘶力竭地大叫,似乎在提出抗议。

女主人着急地端出猪食,被猪拱得迟迟不能倒食,只能大喊:“小花,小花,快来给妈看猪哩……”

天黑下来啦,每家都亮起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女人在灯下飞针走线,赶着给全家老小备新年的衣服,男人持着一根旱烟管,身边放着一缸浓茶,半躺在炕头,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欣赏着收音机里刘兰芳演说的《说岳全传》。地下的炉火红红的,炉坑里几颗不大的土豆被烤得吱吱直响,炉顶一个老式的铁壶,正从壶嘴悠悠地吐着白气,炕沿下的小羊羔受了一惊,猛地站了起来,是外出玩耍的孩子们回来了……

父母门前的那棵老榆树

父母大门前的小菜园里,有棵七股八杈的老榆树。黑褐色的皮肤粗糙不堪,条条绽开的裂纹遍布全身,歪歪扭扭的树干始终紧跟着树梢极力向上舒展。一块块伤疤或黑或青,一处处锯痕斧印或深或浅,它们似乎在悄无声息地述说着自己曾经的不幸遭遇。

夏日里榆树像一把大伞,枝条蓬蓬勃勃地向四外伸展,细小的树叶密密匝匝地包满树枝,树下阴凉遍地,风刮不进雨下不透,它于是成为麻雀的天堂,每天成千上百的小家伙们迎来朝阳送走晚霞,在上面叽叽喳喳唱个没完没了。可下面的蔬菜遭殃了,本来树根的盘根错节就吸收了土地的大量营养,使蔬菜从一发芽就得了营养不良症,再加上密不透风的树荫,蔬菜于是长成了牛毛,正好成为麻雀的食物,它们在树上先是吵,吵乏了一大片落下去吃,吃饱了再飞到树上吵,最后即使剩下几颗蔬菜,里面也满是鸟粪。冬天它又成了村里牲畜的避风港,在狂风暴雪的日子里,总有一些牛马或毛驴,痴痴呆呆地靠站在它的下面,它们呆得实在无聊了,就磨蹭磨蹭身子,用树皮磨砺磨砺牙齿。

从父母的言谈中我明确地得知,我家的这个小菜园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食物严重亏缺应运而生的时代产物,那时国家上上下下在浮夸,农村粮食亩产动辄就是好几万斤,我们于是富得流油了,于是就要支援世界那些还很穷的国家,生产队除了留下来年的种籽外几乎全部交了公粮,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庄稼的农民别说吃饱了,就连糊口都难,为了能补贴一点食物,村民就把房前檐后的空地开垦出来作为自留地,在夏天胡乱种些白菜、萝卜、葫芦等,利用早晚中午那点有限的闲暇辛勤耕种,多多少少也能为家里减轻些食物负担。但好景不长,到了“文化大革命”,这些东西就成了资本主义尾巴,坚决要求割掉,可人们被饿得太厉害了,还是偷偷摸摸地种,到了发芽吐苗的时候,用各种乱东西遮掩,但还是遮不住红卫兵的火眼金睛,学校派出整校的学生,像羊群、蝗虫一样沿着每家的菜园铺天盖地而过,活生生的菜苗都被拔起,扔满了菜地,村民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村里的孩子在作孽而不敢说上一声,只能长叹一声掩面返回家里。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反正我还没有念书,开春时节,父母再不敢种那些大片的作物了,只是悄悄零星种了几棵向日葵和几窝子葫芦,还尽力用柴草、树枝堆上去掩盖,大片的菜地就被留了下来。

有一天大队的林场要种树,不知从什么地方整车整车地往来拉树苗,一些细小的榆树苗零零星星地洒落在了村庄的街道上,我和弟弟捡了一些,学着大人种树的方式,用火铲挖坑,沿着菜园的墙根种了一溜,没过几天就蓬蓬勃勃地绿了起来,没想到的是它们也被认为是资本主义尾巴,被红卫兵、红小兵们拔了好些,但这些小榆树的生命力真是顽强,那些没被连根拔掉的,在整个夏天绿油油地又成长起来。之后的第二年就不是一个人随便能拔得动了,一些榆树也就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歪歪扭扭地极力向上挺着。

农村包产到户后,农民种菜园再不受到限制,每到春天父亲就要把菜园修葺一新,把我和弟弟种的榆树打理一下。可秋天一完,人们的粮食进家,菜园也就荒芜了,同时家家的牲畜也就自由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村子的周围乱转,菜园中那些菜叶荒草成了它们的美味,它们踏过低矮的园子墙,在菜园里肆意践踏,我们还没有长成的榆树也成了它们的啃吃目标,经常有牛马围着它们肆意地啮咬啃吃,树皮被啃得残缺不堪,白花花的树身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像没穿衣服的人,我和弟弟曾经用破布包裹过,但还是防不胜防。后来我和弟弟都读书了,很少有时间再照顾它们,渐渐地就剩下了最后的一棵榆树。

这棵榆树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成长,就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现在随着父母年龄的增大,种菜园已经渐渐成了弟弟的活儿,弟弟曾经说过,现在由于榆树太大,已经严重影响了蔬菜的生长,正准备抽时间把它彻底弄掉。听着弟弟的话,想着已经摆脱了气候和人为破坏的老榆树,我心中一片凄然。

看来,再顽强的生命也必须建立在对人有益的基础上,否则它最终还是会倒在人的手里。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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