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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邮筒

2015-01-04痖弦

书屋 2014年12期
关键词:邮筒田田邮差

中国古代没有健全的邮政制度,大概除了朝廷、衙门、军队为了政令传达或情报搜集的需要,设有特别机构递送公函情报外,一般人书函往来,除了“吉便带交”的方式,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近代邮政系统的建立,虽然肇始于清季,但一直到民国二十年代,偏远的广大乡村仍难得见到邮差的影子。我乡河南西南部一带,农村人管写信叫“打信”,只要有谁家在外头“当兵吃粮”的壮丁“打”一封信回来,喜出望外的收信者总要恳留从乡公所来的信差吃一顿中饭再走。这在“邮差只按一次铃”的今天是无法想象的。

通信是人生一乐,不过把写信视为畏途的人似乎也不在少数。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嬉皮书店里,就有出售过一种“专门为懒人设计的明信片”,上边印好了三十几个状况,写信的人视自己的需要用笔打个勾,签个名就可以投邮了。虽是如此,世界上喜欢写信(至少喜欢收信)的人还是占大多数,鱼雁往返的书信文化,早已成为人类生活中最美好、最甜蜜的经验了。

从中外文学生产的历史观察,书信,一直是各种文类以外的一项丰厚的精神遗产。中国的唐宋八大家几乎个个都是写信的高手。在西方,古希腊书信作家的作品卷帙浩繁;文艺复兴以后,欧陆各国重视书简文学的传统从未间断,文豪级作家逝世后,其遗著的整理工作,一定包括书信的汇编与出版在内。书信,早已经被提升到文献的位置,成为弥足珍贵的历史丰碑了。

法国文学批评家朗松(Gustave Lanson,1857—1934)论书信文学,认为书信是宝贵的人生文件,也是心灵的历史。一封信所反映的,常常是执笔者的原始性格,没有虚构,不加修饰,直抒胸臆,能达到小说、诗歌作品达不到诚挚与真实。他以大学问家伏尔泰为例,说伏氏最喜欢与人通信,他写起信来意兴飞扬,情绪激越,智慧火花四射,有人说他的信比他正式的论著还生动。其实不只是重要人物,一般普通人的信件也照样有可读性,试想如果考古学家能从塞外古战场的沉沙下,寻出几封当时闺中女子写给征人的家书,那必定是感人肺腑的绝唱。朗松认为,书信更重要的意义,是可以从中观察出性格与性格间,互相碰撞、消耗、渗透、吸纳与修正的真实情况。如果把个人的殊相演绎为社会共相,那整个时代的缩影都在其中了。

早年,上海扫叶山房曾出版一种“写信不求人”的书,其实是多此一举。写信是不必求人的,书信并没有一定的模式,有多少性格就有多少书信模式,写信人只要按照自己的习惯,使用方便的文字,保持本色,平平实实,自自然然,就能写出一封动人的信。朗松说千万别相信“写信的艺术”一类的指导,书信之道无他,“当两个人不能讲话的时候,那就写信!问题就是那么简单”。

绝妙好信与绝妙好词,同样引人入胜,也许是人类原本就有偷窥的心理吧,人们对别人书信的阅读法趣有时还大于文学作品。伏尔泰说:“邮政大臣倒是从来不拆私人的信的,除非他需要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路易十五以偷偷拆看巴黎人的往来书信消磨宫中长昼。他皇帝老子要看,谁敢说个不字?

我常常把自己归为“写信的一代”。事实上当年我们那批写诗的朋友都是喜欢写信的。结婚之前每个人都留下大叠大叠的情书,不知如何处理,烧了不好,不烧更不好,为了不激怒新娘子(因为通常她们都不是那些情书的收信人),只好把你的信放我家,我的放你家。年长月久虫蛀鼠咬,最后都不见了。不消说那些信的文艺气氛都是十分浓烈的,试读当年杨唤写给朋友归人的信就可推想一二,写给同性朋友的信都那么文学,写给情人的更是信就是诗,诗就是信了。

书信文化受到最大的冲击,是传真和电子邮件的出现。我有一位在邮政界服务多年的朋友,对这种传输革命的严峻情况感喟最深。他说用纸笔写信的一代正逐渐消失,今天邮差送到各家信箱的,一大半是收到后马上被丢掉的“垃圾邮件”(junk mail)。宣纸毛笔写就、篇幅整洁、翰墨生香的尺牍文学恐怕要永远隐入历史了。

废名诗“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乃有邮筒寂寞”。诗人好像早有预见,真的,照今天这样子演变下去,邮筒焉能不寂寞?

稼生大兄:

12月29日信悉。

主办单位把行程排得太紧,每一场都要发言,有些地方发言之外还有演讲,为免砸锅,只有全力以赴,还好,没有丢人。见到太多的人,当中有熟朋友,也有通过信从未见面的朋友,一下子都出现了,使我有分身乏术之感,咱不是社交的花蝴蝶,无法团团转,失礼难免。

田田出现了,我甚至没跟她讲几句话。孩子来看我,按说应该与她多说说话,但人多,讲不了几句就被打断。另外,眼前出现的田田变成个大人,再不是我印象中的在你家走廊让我拍照的小孩子,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语气跟她说话,孩子的田田和少年的田田两个印象我一时无法衔接了。你一定要代我向她说抱歉,让她知道不是王爷爷怠慢。

你信上提到河南作家有个传统,不管老少,大家见面都直呼其名(不带姓),于黑丁,读过他的作品,有印象,庞嘉季我不知道。“五七”之后大家划清界限,像庞那样不歧视“成分不佳”的朋友是非常难得的。那年代,很多亲兄弟都翻了。白桦跟他双胞胎兄弟就是因为这样不来往了。像嘉季这么好的朋友应该见个面好好谈谈,这次竟也错过了,实在遗憾。下次去大陆,一定去看望他,听他讲四个刊物创始的经验,如何培养了大批人。你说他本人无著作,这情况跟我很像,我著作不多,诗作也很少,一辈子都在帮人忙,我们两个一定有相同的苦与乐。

你从庞那里看到了《大江大海》关于我那段访问,我很高兴。访问前我不知龙应台要出书用,只说要我谈谈豫衡联中流亡学生的事,我就说了离家的情形,从军的经过,录音时我哭了。古诗十九首上有“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一首,我念高小时曾经读过,不相信世上有像诗中老兵那样悲惨的事,晚年想想诗中所记,不就是我的情况吗?你说那气氛像杜甫的《兵车行》。的确。

我们两个的通信,的确应该出版。除了错别字以外,其它一概不加修饰,这样才真。书信文学中西方都有的。我有一篇散文《寂寞的邮筒》,说的就是书翰文学价值。你收到我送你的这本书了吗?如没有收到,请告知,我再补寄。

举世滔滔,你我没有力量作中流砥柱,就照你的想法站在圈外吧,坚持自我的完成比什么都重要。感谢上苍给了你我多几年岁月,让我们可以把二十世纪没有做完的事,拿到二十一世纪做。我们要好好利用这夕阳的余光,原则上咱不巴结谁,不向金钱低头,勇往直前,走向早年既立的指标、初衷就是了。

桥桥走了六年了,她如在世,应该是七十岁了。天堂无甲子,或者有跟咱人间不一样的甲子,现在她该是二十出头的少女吧?(像我跟她最初交朋友时的可爱样子)笑盈盈的坐在上帝的右边。

谢谢你同嫂子设香案以祭桥桥,她会在天上感觉到的。咱佛教焚香,基督教点蜡烛,意义都是一样的,要通过火才能传达两界的讯息。

今日农历年初二,此间年景寂寥,而我听到的则是南阳和舞钢震耳的鞭炮声,百子头、千子头、万子头……

祝阖家平安幸福,万事顺意吉祥!

痖弦  上

2011年2月

(痖弦、杨稼生:《两岸书》,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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