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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殇

2015-01-04

中外文摘 2015年11期
关键词:王琼王建华王莉

□ 邓 郁

生之殇

□ 邓 郁

王琼(左)与妹妹周金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却共同背负一段沉重的故事

穿过江西峡江水边镇的105国道旁,有条浅浅的溪流,道上有座不到一米宽的石头短桥。16年前,刚上小学的王琼,每次放学经过短桥,都会在桥边站一会儿,凝望桥下溪水边一个“白白的东西”。看过几次后,她知道了,那不是玩具娃娃——是被丢弃的死婴。

“那孩子手脚都成形了,大概六七个月吧。头很大,很白。我从桥上看不到他/她眼睛。身上光着,啥也没有。”

弃婴不止一个。因为泡在水里,有的身上都长毛了。孩子身旁有尿片,有时还有老鼠等小动物的尸骸。她有点害怕,但也不强烈。

“好像婴儿一直在那里,不管冬夏。瞧到后来,都不想瞧了。”

“怎么没人把尸体收走呢?”我问王琼。

“那是一条废弃的小溪,基本相当于垃圾场了,没有清洁工经过那儿。”桥边就是医院,王琼推测,儿时看见的桥下弃婴,大概便是从那里来的引产儿。

她认识一个叫周金的女孩儿,差点也落得和那些死婴同样的命运。

20年前,28岁的峡江女子严晓庆和丈夫王建华想要男丁的心愿

和其他当地人一样强烈。生了两个女孩后,第三胎仍是女孩迫于无奈,只好将孩子引产,不料这个8个月大的女婴却顽强活了下来。严晓庆夫妇四处托人抚养她不成,只得将孩子放在乡政府的门口。最终,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送给了王建华在农村的二妹,长大至今。

王琼是严晓庆的二女儿,那个“死里逃生”的女孩就是周金,她的亲妹妹。

桥下的婴儿成了王琼对那个年代的惟一记忆,那幅画面和妹妹的经历则促成了她对生育与生命的思考。2014年夏天,在井冈山大学学习广播电视新闻学的王琼,决定把镜头对准家人和家乡,拍摄一部纪录片。

录音机盒子

严晓庆一共怀过8胎,老大王莉、老二王琼都是女孩儿,弟弟王思钒是老八。中间的5胎,3个做过引产,两个做过人工流产。

从2014年5月开始,通过和父母亲、伯母等人的多次对话、实地走访,王琼“拼凑”出了小她两岁的周金降生的过程。

怀这一胎时,严晓庆为了逃避计划生育检查,大着肚子到浙江打工。怀到8个多月,她觉得身体的反应和前两胎差不太多,“应该还是个女孩儿吧”。那时还没有B超这回事。严晓庆思忖,还是回去做引产算了。

老家他们不敢待,悄悄去的新干人民医院。打了两针引产针,害怕万一是个男孩,引了可惜,又犹豫了。听说服用甘草可以减小引产药效,严晓庆又让丈夫买了一斤甘草熬水喝掉,希望挽留孩子。

“也不知道是打针没打中么,到那天早上5点多钟、还没天亮的时候,就生下来了。正月二十六,冷得不得了啊。”严晓庆描述。

刚生产完,根本爬不起,严晓庆叫丈夫拿草纸包着——血淋淋的,就那样把孩子包到床上。

“如果不要,通常就扔厕所或者外头臭水沟了。”王琼的伯母说。

在当时的环境下,夫妇俩根本不敢回家。先是把女婴托给附近何君村里一个叫“胡子”的人带,养了几天,还了回来。王建华无奈,还是决定把她扔了。

根据王琼的二姑姑和姑父回忆,当时王建华用一件旧棉袄给周金裹上,装在一个录音机盒里,放了一小袋葡萄糖、一袋奶粉、一些水和30元在里面,把她扔在了一个叫“胡口坊”的地方。过了大概两个晚上,没人捡。王建华和妹夫又在半夜把她带去了一个叫“猫儿脑”的地方,放在一个中学门口。过了两个晚上,还是没人捡。他们只得把她带去了(原)水边乡政府门口。再过了一个晚上,听人说,孩子还在那儿。王建华写了孩子生辰的红纸还在里头,钱没了,奶粉也没了。

再强的生命力也禁不住天寒地冻。奶奶终于发话,要求在严溪村里当屠夫的王琼二姑父必须把周金带回家。

那个下着小雨的下午,王琼姑父骑自行车带着他3岁大的养子出去买猪饲料,路过周金身边,孩子哭声很大,一个陌生的老奶奶在给她喂葡萄糖水。

姑父问儿子:“我们带不带这个妹妹回家?”儿子说:“带,带。”于是他们把那个录音机盒子带回了家。

王建华说,妹夫是一路唱回去的——“我捡了个千金回来了!”

周金:“黑暗岁月”

从井冈山所在的吉安市坐一个小时的中巴,便到了峡江水边镇。

新城路很宽,人不算多。只要不下雨,严晓庆几乎每天下午都和隔壁童装店、厨具店、鞋店还有银店的老板娘一起打牌,准时准点。就这么几十米距离,多的时候能看到一溜五六桌牌。

在家纺店和银楼中间的,便是王建华开的华影照相馆。一张全家福里,王建华穿着银色西装,严晓庆身着时尚的低领白色短袖礼服,王思钒坐在父母中央,3个人都略为拘谨。后面站着的三姊妹像小虎队那个年代的偶像一样,吹了发型,比划着手势,笑得灿烂。

大女儿王莉与她的两个孩子

“以前全家福上没有周金,从五六年前才开始有她。”王琼说。

念完小学,周金被养父母送到照相馆,和王琼、王莉一起生活。先是读完初中,接着在照相馆工作3年,学给客人化妆,也算是习得一门手艺——尽管大家觉得,她掌握得并不好。

“扔出去”的孩子,回来寄住在亲生母亲家,似乎是个拉近亲情的绝好契机,却成为周金记忆里“最黑暗”的6年。

周金向我透露,严晓庆平素总是板着脸,“面相凶”,这多少给她压迫感。

“她不敢随便吃零食,不敢看电视,几乎不和我爸妈说话。”王琼成了周金的日记本,倾吐完心事,再“上好锁”。

一次期中考试,周金考得很差,学校要求开家长会。王琼姑父说没时间,叫她找“舅妈”。她不敢。她向王建华透露了开家长会的事,可严晓庆并不知道。

家长会的那天晚上,从周金的同学那里,严晓庆才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吃饭,她对着妹妹大骂,我养一条狗都会向我摇尾巴,养你有什么用?这话刺进妹妹的心窝窝里了。”王琼在拍摄笔记里回忆。

那晚,周金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上课,又哭了一天。

长大后,村里经常有人笑话周金是捡来的。她不信,每次听到都哭,于是不停地向养父母求证,再大点,他们把真相告诉了她,她哭着问:“为什么生我下来却要扔掉?”姑姑安慰她说:“因为你舅妈没有生到弟弟。”

“所以男孩子是人,女孩子就不是人么?”

周金15岁那一年,王建华夫妇带着王琼和周金姐妹俩去邻县办事。在车上,王建华对坐在后排的周金说:“周金,你也大了,这事可以告诉你了。你是我们生的,不是不要你,是想生你弟弟,不要恨我们。”

周金听见,啥也没说。那之后,“舅舅舅妈”的叫法,也没改口。

“那几年你们关系那么僵。按照通常的逻辑,自己丢弃的孩子回来住,不会加倍对她好么?”我问严晓庆。

“她在严溪时,我老跑回去,偷偷看过她割稻子,东西也没少买。但是周金那个性格……”严晓庆辩解着,一脸无奈。

两年前,王建华夫妇投了几十万,在巴邱县开了家规模不小的名人婚纱影楼。周金和丈夫小黄是这里的主管。

“我们跟她讲不要早恋,不要太早结婚、太早生小孩,她就不说话、不爱听,要不就说‘我知道’。她找的这个老公,我们是一万个不同意的。影楼他们没管好,亏死。又不跟我们商量,跑去新干开厨具店,也是负债十几万。王琼爸爸给他们在水边刚开了一个广告店,他们也不领情。她爸在考虑收回来。”严晓庆一肚子的怨气。

巴邱看上去比水边新城脏乱一点,更热闹一些。坐落在主街上的名人影楼很气派,气球、吊灯,花团锦簇,门口立着的大喇叭不停地放着促销广告。我面前的周金,踩着七八厘米的红色高跟鞋,脸上线条硬朗,声音有点沙哑,说话直楞。

“你恨你舅妈吗?”我问周金。

“不恨,没什么好恨的啊。”语气淡淡的。王琼分析,一开始知道身世的时候,妹妹肯定是“恨”过的。但初中以后,就被“害怕和难过”取代了。

在王琼拍摄的素材里,有一幕,是周金坐在老家严溪村的饭桌边,两手把玩筷子,一声不吭,眼神空洞。

周金曾在QQ空间里留言:“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比我幸福?”这个21岁的女孩儿,有时会说,“活着还不如死了。”似乎只有儿子成曦,会让她的脸色稍微明亮些。

去年,20岁的周金初为人母。她生孩子生了很久,在产床挣扎时,陪产的严晓庆也哭了。

但周金至今去“舅妈”家吃饭,都不会上桌,永远站在外面,或者坐在哪个角落吃。生了成曦之后,周金流过一次产。手术后,她希望在王琼这里休息两天,严晓庆颇多不耐。

“从辍学到早恋、生子,再到为丈夫借钱,每一个选择,只要是我爸妈安排或建议的,周金必定要走相反的方向,前提是她自己都没有足够成熟的辨别能力。可是,妹妹又是善良的,她抵抗父母,又理解他们,受到伤害的时候,她的眼里只有泪水,没有怒火。”王琼说,拍这个纪录片,一个重要的目的也是为了缓解周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

但她渐渐发现,母亲上半辈子因为生育挫折、家事繁琐,受够了折磨,丝毫感受不到三女儿周金对自己的那种温度,也没有耐心去研究缓和彼此关系的方式。“她一直用正常的母女关系来要求妹妹,并且不容许错误,一旦犯错便难以原谅,又因为周金的疏离愈发的生气。她们都希望对方主动靠近。但两个脆弱的女人拔河,任何一方都不会赢,除非放下。而我妈她是长辈,她不可能自己先低下。”

王莉的三道伤疤

姐姐王莉,不论性格还是择偶成家,无疑更贴严晓庆的心思。

大女婿小郑靠着早年的物流生意和后来的金融买卖,开上了宝马,也盖起了一幢五六十万的房子。

王莉说话很轻,一脸柔顺。她和前夫生过一个儿子,离婚后归了男方。和第二任丈夫小郑结合后,生下了女儿小苹果。

严晓庆记得,当时大女婿人在四川,“电话里听说是个女孩儿,半天没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都说小苹果出生后,小郑对她疼爱有加,父女俩感情很浓。但一码归一码,“该生的还是要生”。

生过两个孩子的王莉,和有着漫长生育史的母亲比起来,苦头并没少吃:第一胎麻醉失效,痛到她撕心裂肺,更糟糕的是产后刀口发炎溃烂;第二胎还算顺利,依然是剖腹产。

因为有过前两次非顺产的经历,王莉不想也不太敢生三胎。“但那是他和他们家人的意思,不生是不可能的。”

她也听从了母亲的意见。虽然心疼女儿,严晓庆也认为“最好能生个儿子”。在王琼看来,经历第一次婚姻挫败后,王莉唯父母是从,这也就是周金所说的“姐姐和母亲变成了一类人”的主要原因。“姐夫和前妻的儿子毕竟非姐姐亲生,若是老了,兴许还要吃一番继子的苦头。”凡事做好打算,这是王莉从母亲那里学来的经验。

王琼问过姐姐,如果下一胎怀的是女孩怎么办,王莉毫不犹豫地说打掉——和当年的母亲一样,怀到男孩为止。

但和母亲不同的是,因为子宫有问题,王莉无法顺产,而他们听说剖腹产最多只能做三次,因此,第三胎也可能就是王莉作为一个母亲的最后一次生育机会。

比严晓庆“幸运”的是,王莉“怀中了”。

孩子4个月大的时候,王莉去做了B超。保险起见,还做了两次。第二次B超,王琼跟去,用手机偷拍了。“紧张到不行,像赌博一样。”

护士确定性别后,姐姐躺着长叹了一口气说:“终于完成任务了”——在回家的路上,小郑在车里也说了同样一句话。

3个孩子的降生,给王莉的肚皮留下3道长长的疤痕:前两次横切,刀口很深;最新的刀口是竖切,七八道缝针的痕迹清晰可见。不过25岁年纪,3次生育的痛楚,便如车辙般,在她的肚皮上碾过,永难消却。

在外人看来,王莉嫁了个好男人,有钱,也不出去搞外遇,会做饭,还疼孩子。但王莉却始终有种挥之不去的恐慌。

给小郑生下儿子文杰之前,她公婆从来不给小苹果包红包,只给丈夫和前妻生的儿子。文杰出世后,就给俩孙子红包,小苹果依然没有。丈夫的叔叔倒是在小苹果出生时给过200块,但文杰降生,则从这位叔公手里得到了2000元的红包。

“怎么可能不生儿子?”

从严晓庆到王莉和周金,两代,3个女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好运”:从艰难怀过8胎,到怀3胎,再到1胎,直达“生出儿子”的结果。

但妹妹的畸形成长,姐姐的屈从夫意和母意,都让王琼没法平静。家中影楼摆着的一件件雪白婚纱,与其说象征祝福,不如说,更像是对本地女人命运的谶言。

“要是周金当时引产下来是个男孩子,也活着,你们会怎么样?也会送人吗?”王琼问过父母。

严晓庆和王建华的回答斩钉截铁:“是男孩,绝不可能送人的。我们会再去外面打工,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男女生而有别,这在峡江似乎是个不用讨论的问题。

王琼的大舅妈做过接生婆。她说生了男孩的,不光自己高兴,还会煮鸡蛋、粉条给接生婆,杀鸡也是常有的。生女孩的就哭哭啼啼,全家都没好脸色。

母亲和舅妈的逻辑非常简单:“像我们这样的人在乡下,总想有一个后嘛,到老了有一个依靠。”

伯母举了邻居“五把老”的例子。“五把老”没儿子,分给他的那些山他都卖掉了,他不种树。“如果有儿子就不会卖掉了,有儿子他自己就会请人造林啊,谁家都造林,就他家卖掉了。”

严溪村里92岁的接生婆江发英告诉我们,有一次接生完她去解手,回来孩子便不见了。她听说过刚出生的女婴被扔到床下,冻死。甚至有人让她直接把接生下来的女婴“做”掉。

“作孽啊。一条命。”她说自己当接生婆五六十年,从没干过那种事。

王琼的大舅妈,对她忆起严晓庆引掉的老七,忍不住掉泪:“那女孩儿,长得很像你,特别漂亮。引下来,还哭了一声。”

王琼的二伯母那时也在场,她拿一张红纸包着断了气的女婴,用桶子装着,倒进了厕所。据说,红纸能保佑下一胎生男孩。

峡江和吉安是整个国家的缩影吗?还是这里有着更加极端的民风?

距离吉安几十公里外的古村落渼陂,最老的祠堂永慕堂正在大修。渼陂以出状元和将军出名,如今开辟成古建旅游景点,但人影稀疏。一位村民理事会的负责人告诉我,男尊女卑的习俗在这里,千年未变。“碰上祠堂上梁这样大型的仪式,别说上前了,女人根本不能抬眼看。无论是祭祖还是红白喜事,女人都只能靠边待。”

井冈山大学附中的英语老师肖齐平说,江西有8900多座宗祠。农耕文明是这里强大的历史根基,对男丁的尊崇显然有着地理环境与生存要义的本因。“太平天国时期,清军屠城,摧毁了大半的本地人口。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这里又骤减了百万人。江西人不像沿海那么吸收外来文化,他们对政治动荡和战乱充满了恐惧,缺乏自信,为了延续香火,进一步强化了宗族意识。”肖齐平认为家乡的所谓“重男轻女”之风,无可厚非。

在生王思钒之前,生不出儿子的严晓庆一直备受夫家歧视。王琼的大姑姑给了母亲多年的冷脸。很多年里,她和姐姐王莉都没有压岁钱。

严晓庆有好几个兄弟,母亲很疼她这个幺妹儿。但母亲老年中风,严晓庆没照顾过几天。“还是要靠你那些舅妈,不管他们照顾得好还是不好。”她这样跟王琼说。

“儿子究竟有什么好?”我问严晓庆。

“不知道。没想过,其实我儿子也不听话咧——”她有些哭笑不得。

媒体人高止疆(化名)离开家乡吉安快20年了,现在一年回去一次。他感觉,相比从前,重男轻女的风气要好很多了。

但王琼不这么认为。她听说,现在还有很多20上下的峡江人,订了婚之后,因为女方生的不是儿子,就没有领结婚证,或者男方干脆掰了。

“前几个月我们家一个怀孕快4个月的邻居来我家玩,我姐问她,你打B超了吗,她说准备去打,如果是个女孩就不要,因为不想带。后来我姐就告诉我,她已经做完引产了。”若追问这些年轻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大都说“不知道”。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问肖齐平。

“现在吉安的城市化程度不到30%。等70%那天吧。”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而北大人口所教授穆光宗此前曾指出,只有当经济发展到触发了人的观念变革,才可能对生育的偏好产生实质性影响。经济增长还没有影响到文化变革时,发展只会进一步刺激生育男孩的偏好。

某种程度上,“城市化”的风潮其实早刮到了水边这样的乡镇,比如青春期少年的课余爱好。

华影照相馆一楼的影棚挨着就是厨房。晚上,王琼和母亲一起张罗,留我们吃晚餐。人齐了,12岁的王思钒兀自背对着饭桌,玩着“英雄联盟”电脑游戏。

“别玩了,王思钒。也不过来和阿姨打招呼。”严晓庆有点懊恼儿子的“不懂事”,也没多说什么。

王思钒迷恋电视娱乐节目,他在学校爱玩的真人秀游戏“撕名牌”是从《奔跑吧兄弟》里学来的,同学都很喜欢玩。王琼嘲笑过弟弟爱看《分手大师》这样的“烂片”,劝他跟她一起看书房里存下来的“营养片”(朋友借给她几千部电影大师的经典电影),“那个家伙死活不肯,他说:我就喜欢看烂片。”

王思钒到了叛逆的年纪,父母拿他都没辙。“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一赌气,把自己房间门反锁。我是管不了。”王建华笑着,叹了口气。

母亲喜欢给他很多零食,父亲则是典型的“棍棒教育”。有次逮到他去网吧,王建华当着众人面,把孩子打个半死。“反正我管不了,我天天做生意。”

靠给村里人照相起家,今天的王建华在水边和巴邱开了一家照相馆、两家婚纱影楼,还有一个运作中的广告招牌店。“如果没有这孩子,我早就退休了,现在要再多奋斗10年。”王建华说,语气里却没有多大的懊丧。他和妻子还计划过给尚未成年的儿子买房。

这似乎是一种无私的投入,但在女儿王琼眼中,当生育成了一项强硬冰冷的家庭任务的时候,当孩子的出世是出于欲望和需求;这些生命一开始就不被尊重了,并缺少足够的爱和呵护。“于是与孩子相处、对孩子的教育便很容易做得粗糙和邋遢、不快乐并且变得功利,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伤害和遗憾。”

“只管生,不管养。那是又一个穹顶。”她说。

“逆来顺受”

随着拍摄的进行,王琼对母亲那一代多了些理解。“她也是受害者。他们这代人的观念和他们已经融为一体。那个时候,自己的生存都很困难,难道还会去想一个还没有出生的生命吗?”但她一直想知道一件事:那些被引产的孩子,会有疼痛感吗?

“在肚子里的时候,打催生针的时候,医生把药物注射到孩子的身体里,你是否想过孩子也有疼痛感?就像你生孩子会痛一样,可能孩子也会痛?”

“这谁知道啊?”母亲漠然地回答。

问起伯母,回答差不多。做过接生婆的大舅妈,答得不太一样:“痛,痛肯定也有,小孩儿只是不会说。”

引产妇的疼痛,大舅妈则有切身感受。“打完针进去,子宫就收缩,收缩就痛啊,比正常生孩子痛多了啊,这你妈妈就有亲身体验,说你妈妈身体差身体差,不就是引多了小孩啊,要出那么多血啊,还要清宫啊,又没好好坐月子。生孩子还有月子和百天坐,引孩子哪里还有啊,引下来最多一个礼拜就要干活。女人不就这点划不来啊……”

还有没有其他的因素,导致这些悲剧?

“假如当时计生不那么严,也许不会有人轻易选择引产。”王琼想。

王建华告诉王琼,生完她,妻子就到处躲:“正好你大舅舅又当书记,逼得没办法就又回来,抱着你就东躲西藏的。后来还是去做了结扎,谁晓得还是又生,就又开始躲了,躲到海南岛去种菜。在那儿也引掉一个,听说是个女孩。”

多数的峡江人,对于国家政策没有像莫言小说《蛙》中的高密人那般“咬牙切齿”:“说扎就扎啰。”不过,王琼对这国策还是持怀疑态度,但她又反思:“我只是以现在这个时代的文明造就的我在同情和批判,不那么体贴,还很主观。”

将 来

不到一年时间,王琼已积累了80个小时的素材,预计拍摄还要持续一年。她想找出爸爸当年亲手书写、放在周金襁褓中的生辰八字,计划沿着新干人民医院、“猫儿脑”的饭店、“胡子”家、学校、水边政府,把周金出生的那条线路,亲自走上一遭。

她知道峡江有很多个类似的家庭,拍这部片子,不仅仅是为了靠近历史或是保存记忆:“历史要求我们要看到更多接近本质的东西。如果不这样,问题没有解决的可能。”

她原来不喜欢孩子,“嫌太吵”。做了这个项目,有了很大改变。“我想我会要孩子,可能还不止一个。”而今的她会慢慢地进入一个生命的内心,甚至能想象得到孩子在母体里运动的画面。

这一年里,借由摄像机的打量,王琼也开始重新打量家人、特别是父母。看到母亲为对不起外婆而落泪,她好像头一次读懂了母亲。给她和严晓庆拍照,她亲热地拉过母亲搂着。两个“童花头”凑在一起,嘻嘻哈哈,活像姊妹。“我也是这一两年,才开始和我妈撒娇。”

刚刚二十出头的她试图在家里最亲的这3个女人和男人们之间,做那根重要而巧妙的纽带。在她努力之下,周金与父母的冲突和僵持,虽然时常起伏,但总算有了转圜;王莉的生育悬念和挣扎已经度过;王思钒和父母的矛盾还在观察和记录中。王琼希望,在片子结束之前,能够促成周金与亲生父母的单独对话。

而要改变生育观念却没那么简单,“连我妹妹都陷进去了。所有人都在一个充满污泥的水池里,却都从大流。”

眼神清亮的王琼欣赏桑塔格、汉娜·阿伦特,她和宿舍同学几乎没有来往。“那些学生会和社团的人说的话都很雷同,我宁愿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她只参加了一家叫青原色的NGO,正是在这家组织的生育口述项目里,她起念要拍摄家庭影像。

微信上她叫“天边”,她最好的朋友也不在此地:一位律师朋友曾寄阿伦特的书给她,她回寄给他伯格曼的电影。这个纪录片拍摄项目的精神支持,也大多来自未曾谋面的笔友、微信伙伴。

对于王琼的纪录片,家里人一开始的反应都是,“拍这个干嘛呀?”母亲则是因为女儿说“这是作业”,配合才算积极。

严晓庆知道二女儿“心大”,但聊起她的未来,有点半是心疼、半是不相信:“她将来不会真的走很远吧?”

王莉和周金都不爱读书,说到王琼的好,也就是“能干”。“她性子倔,爱吃素,还有啥好的?”王莉笑了。顿了顿,又收住了笑:“希望王琼将来过得好,不要像我们这样。”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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