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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2015-01-03

中外文摘 2015年15期
关键词:工人工厂

□ 张 卉

在无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 张 卉

五月底,一场工人诗会在天津大剧院悄悄开幕闭幕。

从60后到90后,这些诗人覆盖了多个年轮,年龄跨越30多年。相同的是他们都默默承受了工业变更改革带来的长痛短痛。

诗人们挖煤、爆破、充绒、熨烫,炼钢、酿酒、做鞋,周而复始。劳动沉重收入低微,生活的欢乐在现实的压力面前显得微不足道。诗,就像帮他们撕开了那看不见的帷幕的一道口子,让他们暂时可以贪婪而欢畅的呼吸。之后,重回沉重而重复的劳动,挖煤、爆破、充绒、熨烫、炼钢、酿酒、做鞋。

他们用“命运”二字来解释和接受这样的轮回。

1

诗歌最初是爱好,和吸烟喝酒一样,后来是信仰,它能让我咬着牙把任何日子都过下去。

——老井

……

煤层中像是发出了几声蛙鸣

放下镐,仔细听,却不见任何动静

老井,井下机电维修工

我捡起一块矸石扔过去

一如扔向童年的柳塘

却在乌黑的煤壁上弹了回来

并没有溅起一地的月光

继续采煤

一镐下去

似乎远处悠悠一声蛙鸣回荡

(谁知道这辽阔的地心,绵亘的煤层,到底湮没了多少亿万年前的生灵)

不去理他,接着刨煤

只不过下镐时分外小心,怕刨着什么东西

谁敢说那一块煤中不含有几声旷古的蛙鸣

漆黑的地心,我一直在挖煤

远处又是会出几声深绿的鸣叫

几个小时之后,我手中的硬镐

变成了柔软的枝条

……

诗会上,老井带来了这首《地心的蛙鸣》。

老井身上有种儒雅凝重的气质,秦晓宇说他就是一名“儒工”,没有想象中的矿工虎虎实实的样子,连他的动作都带着一点点迟缓的感觉,走起路来每一个脚步都很轻。他的手上有一处煤疤,一处伤疤。前者记录了洗不掉的疼痛,后者记录了一次意外事故中仅仅受伤的幸运。由于国家能源战略调整,现在他每月只有2000多元支撑着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

老井在安徽一个煤矿已经干了20多年,从事过很多工种,但基本都在井下。眼下他是井下变电所的一名机电维修工。在井下就算不挖煤,600多米的负压也会让人疲惫不堪。每天从班前点名到班后洗澡,10多个小时的劳动让他一到地面上只想倒头睡去。周而复始让人看不到未来的日子里,孤独中写成的诗歌给了他短暂的安慰。

这些年,随着他的诗在《诗刊》、《星星诗刊》、《扬子江》、《诗歌月刊》屡屡见报,他从写诗解闷抒发落魄之情开始了思考:“古人说写诗是抒情言志载道,我好像也有那种使命感,就是为矿工写作,写那些被冷落被忽视的。”

他离黑暗很近,关了矿灯,四下里没有一丝亮光,连身体都仿佛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写出来要好受一点。”老井说,也有心态难平的时候,那拿什么说服自己呢?“命运。”

他至少有五六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有的时候是大块的矸石刷地一声落在离脚尖、脚跟几厘米的地方,有的时候是碎煤突然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人瞬间埋没。“不敢用工具挖,怕伤着人,发现了就赶紧上手刨,有的时候真的就来不及了。”

有的时候是食物中毒。

还有各种意外,最危险的一次他差点被皮带运输机卷入竖井,却鬼使神差地掉在了安全的地方。

甚至有时候是自己想到了死,“不能死,死了,对不起经历的那些苦难。”是诗,最终让他走了出来。“开始的时候写诗是爱好。就跟别人吸烟喝酒一样,现在写诗成了我的信仰,日子还是很难过,可你能咬着牙把日子过下去。”

更多的时候是矿难,最近的一次是2014年8月19日,一场瓦斯爆炸带走了27个兄弟。工友们永远留在了矿井深处,而老井还要活下去,并接着写下去。

……

原谅我吧,兄弟们

原谅我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

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

所以我只能在这首诗中

这样写道:在辽阔的地心深处

有几十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

释放出的万丈怒火,已炼成焦炭

余下惊悸、爱恨,还有

……若干年后

正将煤攉入炉膛内的

那个人,在呆呆发愣时独对的

一堆累累白骨……

地心太黑,太封闭,兄弟们

把你们悲戚、潮湿的灵魂

这条条闷热、漆黑的闪电

都伏到我的肩上吧

把你们所有的怀念、悲愤、渴望

都装入我的体内吧

我愿做一口活的棺材,一座

移动的坟墓

殓载上你们所有的残梦

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地表

那个阳光暴涨的地方,再把它们释放出来先晒去悲痛的水分

然后让它们赶紧去追赶

那缕缕飘荡了一年仍未

斜入地心的,清明寒烟

……

2

诗歌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却是我生命的全部。

——田力

……

一双手,加上另一双手,是两双手

对,无数的手

从鲜嫩,到粗糙

从一个夜晚,伸向另一个夜晚

搬动是必须的

工装下的面孔,是相似的

矿石去和矿石说话,而我们不必说话

田力,钢铁厂总控室工人

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个奇怪的动作

顶多,借助一声银亮的哨子

是窜舞的钢花使炉中的钢水得不到潜藏

我片刻的沉寂与你持久的匆忙

恰如一只蝉,转换声调时

突然出现的停顿和宁静

……

《我的诗篇》工人诗人朗诵会上,田力带来了这首《炼钢,炼钢》。

田力是典型的外向开朗的东北人,他来自鞍钢,是家里的第三代鞍钢人。和其他工人诗人不同的是,他对自己所属的工厂有着深深的眷恋和归属感。

他小的时候,五块钱的人民币上印着钢铁工人,两块的人民币上印着车床工人,五毛的人民币上印着纺织工人。厂区乃至整个社会都弥漫着工人自豪的主人公情感。1982年他进厂当了一名质量检测员,开始用诗歌描写钢花四溅和钢水奔流的激情。地上的一个钳子、齿轮、螺母都能激发他的诗意。那个时候他还从遥远的北京订了一份《北京晚报》,每期的五色土副刊都会有篇七八句的短诗,那是当时他如饥似渴收藏的珍宝。

“如今这些国有老企业从光亮走进了光影里,工人的面目也变得模糊不清,失落、迷茫、彷徨这些我们都有,可我们还是得在这里相依为命。”在鞍钢的33年,田力一路陪伴着这个巨型国企逐渐走向衰落。图书馆里的书都被他看完了,情感一天天深沉起来。“我觉得工厂是有心跳的,如果能用诗歌,用这种最高贵圣洁的方式找到它的心跳,讲出鞍钢人的故事,那些从20岁干到40岁又干到60岁的工人,我想他们的乡愁就有处安放了。”

老工人们没有文化,他们将自己的一辈子都给了工厂,死后都葬在能看到工厂的山坡上,“白花花一片啊,谁看了都会震动,还有那些老太太在马路上烧纸,她会选择老头以前下班经常走的地方、或者能看到工厂烟囱的地方。”田力的父亲退休后,每天散步都要爬上山头远远看着自己干了一辈子的厂区。“你就觉得多难都不能离开这里,父亲在山上看着呢,想着他的儿子在那里干活呢,心里还能有个寄托。工厂效益不好,工友也会摔摔打打抱怨,可抱怨完了还是拿块抹布擦擦这擦擦那,没有谁比工人更爱工厂,不能离开,那是叛变。”

“我们和厂子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感情。”工友之间,有的时候就算是过命的交情也会淡然处之。有一个晚上值班,田力穿过层层轨道网抄写火车皮车号,他嘴里叼着手电简,身子往后一撤的工夫,背后一辆火车在工厂的机器轰鸣中几乎是无声无息地驶来,工友老孔一把搂过他的脖子哗地一声扳过去,火车刷地一声开过去了,两人都惊出一身汗。第二天,田力给老孔买了盒烟,老孔摆摆手,没要。工友和战友一样,没有经历过你就体会不到那种情感。

写了诗,田力常常读给工友听,“这还行。”“太臭了。”“这咱不懂,太朦胧。”虽然他们指甲盖里常常残留着洗不掉的油泥,田力坚信他们同样需要诗意的生活,也很看重他们的反馈。“可以说,诗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却是我生命的全部。”那什么是好诗呢?“能钻进人心里的就是好诗。”

田力的诗早年就写在厂里发的钢坯输送平衡卡片上,如今写在手机上。这首《棉裤》就是他蹲在超市的地上匆匆完成的——

春天的时候

超市里的棉裤都打折了

一个拄着拐杖的也在边上看

他的两条小腿都扔给了工厂

空空的裤管里

只有冷风在黑黑地转动

他想买下一条棉裤

套在铁棍子上

他买下了一条棉裤

套在了他曾经有腿的地方

他已经很久没穿过棉裤了

现在

他笔挺地穿好棉裤和棉鞋

用假肢走进了春天。

3

希望人们能在诗里感受美好。

——邬霞

……

包装车间灯火通明

我手握电熨斗

集聚我所有的手温

我要先把吊带熨平

挂在你肩上才不会勒疼你

然后从腰身开始熨起

多么可爱的腰身

可以安放一只白净的手

林荫道上

轻抚一种安静的爱情

最后把裙裾展开

我要把每个皱褶的宽度熨得都相等让你在湖边

或者在草坪上

等待风吹

你也可以奔跑

邬霞,制衣厂女工

但,一定要让裙裾飘起来

带着弧度

像花儿一样

……

诗会上,邬霞带来了这首《吊带裙》,让人看到一个女孩对爱情的安静向往与祝福,她是一个眼神清亮的姑娘,生于1982年,一笑,柔和的笑意和眼里的光芒让人感觉她似乎一直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可在别人还撒娇的14岁,她就拿着借来的身份证,和妈妈一起从四川内江老家来到深圳,成为制衣厂流水线上的一名小女工,工作内容是剪线头。

那是一家日资企业,邬霞印象最深的是有个漂亮的女翻译,每天都穿得很好看。“我们整天穿着肥肥大大的工装,好羡慕她,恨不能变成她,但是也怕她。”有一天上班,邬霞和妈妈并肩坐在相邻的坐桶上,埋头干活,突然坐桶被狠狠踢了几下。邬霞和妈妈头也不敢回,以为是那个女翻译。“敢怒不敢言。”晚上回到集体宿舍,躲进那个拉着帘子的上铺,她突然就有了写东西的冲动。“回去就写,三个月写了十多万字,自己也不看,妈妈也不看,开始就是写言情小说,里面的人全都不食人间烟火,写出来可以排解那种憋闷的情绪。”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她体会到短暂的美好。

后来工厂也换过几个,“还记得2008年左右能挣1200元,除了车费伙食费就剩不下什么了。”最难过的还不是缺钱,而是感觉压抑困顿没有出路,她也曾灰心到坐上窗台准备一了百了,是妈妈最后一刻抱住了她的一条腿。

深圳二十年,除了工作在工厂流水线上就是在辗转在街边小摊上,收入总是将将够维持生活,现在她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仍然和父母妹妹一大家子挤在出租屋里。“我希望人们能在诗里感受到美好。”写诗,对她来说更像是在编织一个梦境。她的这个梦,没有控诉、愤怒和压抑,总是温暖明亮,柔和中带着一个女子的力量。

4

在无情的世界深情地活着。

——唐以洪

……从北京退到深圳,从东莞退到杭州,从常熟退到宁波

从温州退到成都

退到泥土、草木、五谷的香气里

故乡依然很远

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退,继续退,从工地里退出来

从机器里退出来,从那滴泪水里退出来

从四十岁退到三十岁、二十岁、十岁……

故乡依然很远,是一只走失的草鞋

退,继续退,面朝未来

退到母亲的身体

那里

没有荣辱,没有贫穷贵贱之分、城乡之别

没有泪水

相遇的都是亲人

……

唐以洪的《退着回到故乡》在诗会上不但被朗诵,还被谱曲唱了出来。不少观众听得泪光闪闪。

和其他工人诗人相比,唐以洪的幸运在于,从去年开始,他终于从事了一份让他们羡慕的“文字工作”,他离开了常年打工的浙江,真的“退着回到了故乡”,在四川资阳乐至县的一个电子厂找到了一份行政工作。那是因为这个电子厂的董事长喜爱文学,在厂图书馆看到了唐以洪的诗后,给了他这个机会。

而他此前的打工生涯,总是贯穿着两个字:想家。

1993年,22岁的唐以洪第一次出远门到了沈阳。父母希望他能打工挣出份彩礼钱回家赶紧娶个媳妇,因为周围的同龄人都结婚了。在一个建筑工地干了一个多月后,他们突然被停工,说搅拌出来的水泥不合格,因为没有回家的路费,只能窝在工棚里讨薪,用工方采取的是熬人战术,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等的一日三餐变成了一餐,脚饿肿,头饿晕。“那个时候,我多么地想念亲人和家里的红薯土豆,还有从来都不喜欢的玉米棒子。”

之后他的打工地图又延伸到广州番禺、北京,异乡多年,他尝够了想家的滋味,受够了一轮又一轮的讨薪;也写尽了落寞思念流离和身在底层的压抑。

流水线,生活与命运/是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我/其实不抽打,我也要转动/我也是一条鞭子,在抽打着自己/为生活而旋,命运而转……停下来,我就站不稳/在异乡,我只有飞快地旋转着/用旋转的速度和力量,把深处的苦/一次,又一次,甩远——《我在异乡做陀螺》

2004年,他最后落脚温州,成为鞋厂一名挣1000块钱的“普工”。温州是他待的最长地方,八年里,作为一名制鞋工人和常年需要驻外的销售,他毫无选择地继续四处奔波,分离成了这个家的主旋律。孩子在老家跟着父母,老婆在另外的工厂,而他不是在柳州、杭州就是在宁波、常熟,总是一家三口分别在三个地方。“八年里有五年是全家分开的,心里很绝望,也看不到前途,非常渴望和家人在一起。”唐以洪眼神敏感,对团聚的渴望直白得让人听起来心酸。

有一次他在常熟出差很久,回到温州乡下的小出租屋时,情感一放难收,捉笔在那里写下了《退着回到故乡》主要片段。“就是觉得只有回到妈妈肚子里才有彻底的平等和温暖。”

现在的唐以洪已经拿过了郭沫若文学奖、中国打工诗歌奖,网上还能查到对他的诗歌的研讨文章,在诗歌界他也算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可他说:“文学和诗歌是改变不了命运的。改变了的是,以前是个人表达,现在是有意识地为自己这一路人表达。”

唐以洪,鞋厂工人

5

最绝望的时候诗歌挽救了我。

——绳子

……

我曾经爱过你

如今这里是一处废墟

在黑暗的旅程中

滋长着痛苦和愤怒的枝条

我拿什么来爱就拿什么诅咒

催命的时辰总在人最困倦的时候

待命,不容置疑的摧毁

常常在人最脆弱的那一刻

灰飞烟灭

而工厂是铁

肉体的打磨是持久的

要比铁更坚硬更有耐性

铁也会变成粉末和流水

……

这是绳子带来的《狗日的工厂》。

和绳子谈话,能明显感觉到他思维缜密、逻辑清晰。感性和逻辑在他这里毫无困难地融为一体。

绳子打工并没有走得太远,就是从骆马湖边的村庄到县城,几十公里的路程。他生于徐州地区新沂的农村,1988年,18岁的绳子进入徐州一家县级国营酒厂。从装卸工做起,然后是制曲工、发酵工、蒸馏工,车间的工种几乎都做过,但始终是一线工人。

他一进厂就赶上国企改革,是第一批企业改制工人——合同制工人,没有铁饭碗了,但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开销。可到了90年代末期,县城几乎所有的企业放假的放假、关闭的关闭,到处都是失去工作的人,大家都没有出路,有一个人跑三轮,马上就都一窝蜂地去跑三轮。在工厂里时间长了,那些在车间里练就的技能,出了厂门真是一点用也没有啊。

父亲说,你回农村来吧,把我那份地给你种了,起码还有口饭吃。可那时候即使种地也很难维持家里的生活,老家抛荒很严重。

绳子,酒厂工人

刚上班头几年勉强能维持正常的生活,后来就越来越差了。压力之下,不但工人和工人之间矛盾重重,就是和家人关系也紧张起来。

2013年,在工厂工作了25年后,绳子这才醒悟,年龄大了,以前在厂里又摔伤过,自己没多少竞争力了,继续在厂里是没什么指望了!绳子辞职了,现在的他经营一家进口零食店维持生活。他说:“诗在我生活中是什么呢?哈,在我的生活中不占有什么地位。因为必须全力以赴应付生存问题,但是在最绝望的时候是诗挽救了我。”

他长诗和短诗都写了很多,“没有模仿的蓝本,语言总是很难挣脱文学化,后来开始有意识地从文学语言的影响中走出来,逐渐找到工厂的语言。”为了从诗意里走出来,他有一段时间完全拒绝阅读文学作品,甚至整天都在看技术资料和电气说明书,他试着将设备资料的语言片段整个移植到诗里,用那种密集的晦涩的语言堆砌来表现精神的压抑。

绳子的创作特色已经引起很多研究者的注意。他们认为绳子的文本是一种拒绝被曲解的文本。和他有过相似经历的人,都很熟悉那种语言描绘的场景以及精神状态中能找到情感的共鸣。因为这种语言只能在工厂里才能产生,也只有工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

通过散文《工厂纪事》一个小片段,我们能大概领略绳子醒目的风格化语言:

“日吞吐量接近1500吨原料,工厂有一只巨大的胃囊。菌群扩张,细胞数几何级递增,排出的气体改变了天空。罐体沉重,压住大地的襟袍,即使有风,震颤也不会减轻一克。金属的部件即使在夜间也不会柔软下来。穿工装的人们在夹缝里游动,他们靠潜意识就可以安全地行走,似乎不需要灵魂的依靠,就能避开设备边角的刮伤。这是他们进入工厂谱系必须具备的技能。而现在这些技能媾化成液体,融进了血液,成为本能,成为下意识地操作。如果他们发出声音,就会喷涌着钢铁的腥味。”

6

只有在诗里我才活得人模人样。

——吉克阿优

……

墙头的仙人掌,像彝寨一样艰难地活着

保留着童年的刺,阿妈亡故的刺

那些我写在老屋外墙上的诗句

被雨打风吹,已模糊成了我们民族的踪迹

所有归来的日子都是彝年,长辈劝酒

做着打工梦的侄女缠着我

做一场反诅咒的仪式越来越难了

逮只小猪转转脑壳容易,却请不到真正的毕摩

我谎称自己仍然是彝人,谎称晚辈都已到齐

但愿先祖还在,还认得我们穿过的旧衣

……

“我要感谢秦晓宇老师,让我第一次坐上了飞机,坐上了卧铺。”去年冬天,秦晓宇电话里找到吉克阿优,告知他作品入选工人诗典的消息,他以为遇上了骗子。“我就说让他们帮我报销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我才信。”就这样,七年没有回四川大凉山老家过彝年的彝族小伙吉克阿优,从打工的浙江嘉兴踏上回乡路。“彝年在每年的11月份,正是工厂最忙的时候。”

这次归乡之后,他写了上面那首《彝年》。

俩人在诗会上重逢,这个生于1985年的小伙子一见到秦晓宇就把他高高抱了起来。吉克阿优有一种无拘无束的山野气质,眼神里总是幸福满满的样子。“现在是很幸福啊,我12岁之前都没穿过鞋子,出来打工之前都没吃饱过。”

阿优似乎有种化解痛苦的天赋。他在一家服装厂的充绒车间工作,那是整个工厂最脏的活儿,把他安排到那儿也带有一点惩罚的性质——因为他不喜欢跟着流水线的节奏走,他总是积累一堆活儿,然后全力以赴迅速干完,而这被认为是偷懒。阿优的充绒车间其实只是很小的一个隔断,里面鸭绒四处蹿飞,即使戴着口罩也难以隔绝那特殊的异味。但那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独立空间,“别人嫌脏不会进来啊,我可以把纸条啊书啊都埋在鸭绒里,藏起来写啊,还可以藏啤酒。”阿优的快乐自然天成。“一开始就是记录,后来写的多了,才开始想为什么写、怎么写,这么说吧,就是只有在写诗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活得人模人样。”

阿优还怀揣一个欢喜的秘密:嘉兴平湖市林埭镇宣传部长承诺让他下半年去镇上图书馆做管理员。这对阿优、对所有的打工诗人来说都不啻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有书,有时间,有工作。他现在都怕说出来会落空。

阿优一度上过大学,中途辍学,他和那个叫吉克隽逸的歌手同属一个家族,是分布在不同县的分支。作为彝族里的文化人,阿优觉得自己除了要书写打工生活,更有责任记录和传承彝族的独特文化。

“写诗对我们彝人来说并不难,800万彝人里有400多个诗人,从小,我们参加过的婚丧嫁娶、祭祀法事上,甚至是播种占卜时,村里的巫师都会用韵律感非常强的五言七律举行仪式,还会随口将身边的情景押韵地编进去,大人孩子都能说几句。”

吉克阿优,服装厂工人

……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飘荡

从大凉山到嘉兴,我在羽绒服厂填着鸭毛

我被唤作“鸭头”时遗失了那部《指路经》

好些年了,村庄在我离去中老去

此刻,它用一条小兴场的泥路

反对我的新鞋,迎接我的热泪

好些年了,我的宇宙依然是老虎的形状

一如引用古老的《梅葛》的毕摩所说

颤抖的村寨跳进我的眼瞳,撕咬我

好些年了,儿时的伙伴已建起小楼

我也回到了大地的中心,我的土掌房

三块锅庄石,三根顶梁柱、

父亲笑呵呵,在火塘边抽兰花烟

像温暖的经书,让我念诵不已

他的拐杖又长高了不少

而母亲笑呵呵,在我心里

今夜我要睡在她的旧床上

今夜我必须做梦,因为我错过了祭祀。

——《迟到》

(摘自《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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