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蛙语

2014-12-31蒋蓝

山花 2014年23期
关键词:青蛙

蒋蓝

青蛙意象

让—雅克·卢梭在《论语言的起源》里认为,古人视野里,事物所表达的内容比文字更为丰富。他说,能被感知的符号有两种,一种是肢体的,一种是声音的,人类最后毫无例外地都是发展出了使用声音的语言。卢梭认为这不是一种进步,尽管视觉和听觉都是自然赋予人类的感觉,视觉的符号有更多的变化而且使用更少的时间,也更有说服力。卢梭认为古人比我们更雄辩,因为他们不使用词语而是使用显示性符号。他举了一个例:波斯王大流士带大军入侵锡西厄时,收到了锡西厄国王送来的一只青蛙、一只鸟、一只老鼠和五支箭,他马上明白了,立刻下令班师回国。

这似乎说明,最有力的语言是在人开口之前,那种葆有了一切液汁的视觉符号。这一生动的例证也被伏尔泰所留意:因为这些东西就意味着,如果大流士不像飞鸟那样迅疾地逃走,或者不像老鼠那样躲闪,他就会被死于乱箭穿胸,并且死得像青蛙那样难看。这也可见,粘滞、冰冷、柔软的青蛙,似乎与死亡的距离,就是一层蛙皮。

从蛙、女娲到蟾蜍

在东方民族信仰中,蛙崇拜与蛙神话在历史口水的反复喷涂中发生了清浊分化:蛙神人格化后,正式以女性人类始祖女娲的形象升格,进入袅袅香烟中,表现了先民对繁衍子嗣的高度热心;另一种情况是蛙崇拜的庞大延伸,直捣天庭,在月亮上找到了神话舞台。我想,鉴于蛙的繁衍威力,据有撒豆成兵之魔术,蛙一直也是男权社会对女阴的崇拜物,故在中国早期文化的不同时期都能找到蛙型图饰。

蛙是肉身的外翻,一如春女之荡,它散发浓郁的生殖气味,成为古文化深处的香巢。巴蜀学者考证,“娲”和古羌人崇拜的“蛙”是谐音,应非巧合,“蛙”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源头文化之一,蛙图腾就演化成能够驾驭洪水战胜水患的神力无比的蛙神。显然,女娲的原型也是由一只蛙演变而来,女娲的原始形态乃是着眼于蛙的生殖力以及蛙声预示风调雨顺之力的双重崇拜。女娲就是蛙神,汉朝以后女娲更成了月亮的形象代言人。由于古人蛙、蟾蜍不分,月宫的蟾蜍,是象征女娲的蛙神的放大式天上造相。远古先民将蛙(蟾蜍)作为女性丰腴肚腹之象,他们试图对月亮的盈亏圆缺作出解释,进一步联想怀胎与分娩后肚子的潮涨潮落,他们想像月亮中有一肚腹浑圆可以膨大缩小的神蛙(蟾蜍)主司生殖,因之初民又崇拜月亮,此为月亮神话的起源。

楚襄王是蚊子

登徒是复姓,子为古代男人通称。登徒子是战国时代楚襄王的大夫,也是襄王宠臣。登徒子向楚王告发:宋玉长得文雅英俊、能言善辩,加上“好色”,希望大王不要让他进出后宫。甲骨文“色”字就是两性之间发生性行为缩略图。在上为“人”即男子,在下的“巴”原为女阴。“好色”是严重道德中伤。宋玉知道后,眼看御用文人职位不保,向皇帝上书,用了两个正反例证来指正。

正面证词是外部描绘:天下美女都比不上楚国美女。楚女都比不上微臣家乡的,而微臣家乡的又都比不上微臣东边邻家的女子。她的身材不高不矮,肤如凝脂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肢苗条牙齿洁白整齐,总之内外兼修。她嫣然一笑,耸动王孙与公子。美女因爱慕微臣,登墙头偷窥微臣已达三年,尽管浑身蚂蚁狂奔,至今微臣都未与她交往。

反面例证是内部描写:登徒子大夫差矣。他老婆头发散乱、斜耳兔唇、牙齿稀疏、走路歪斜、驼背且长满疥疮与痔疮(奇怪——有些属于纵深的体内之疾,宋玉是如何知道的?)。与如此垃圾朝夕相处,登徒子竟然不能自持,他们竟然一口气生了五个子女。

正所谓“舌至鼻头,必做公侯”。宋玉与在场帮忙、帮闲的秦国章华大夫,共同演绎了一场回忆中的坐怀大乱、但又拨乱反正的正剧。宋玉与登徒子并无僭越行为,但宋玉的舌头的曲度与湿度显然更胜一筹,他不但是谗言大师,把登徒子不弃糟糠的情怀坐实为“好色”,更用蛇的气质牢牢罩定了登徒子,于是,登徒子成为了正人君子的猎物。可见,宋玉的言路无疑是“文革”话语的急先锋。至于听众楚襄王,那才是蛙舌上的蚊子。至于那个在一旁帮腔的章华大夫,热烈鼓掌,也可以理解为拍蚊子,则是过了一把干瘾。

青蛙叫的是:“瓜啊,瓜啊,好瓜啊……”

动物互以精神注射

这个标题,出自于徐珂《清稗类钞》:“俗传蛇能吸蛙,蛙不少动而坐待其食,故云蛇有毒腺,盖犹是精神凝摄注射故耳。而猛猫伏鼠,鼠常待其食;蟾吸蝇,自入其口,理亦同也。日本宗教大家藤田灵斋曰:‘世往往有触大蛇,或其它动物毒气而毙者,吾人所常闻,不外此动物所蓄忿怒之情,以袭人精神之虚而已。”

藤田灵斋的理论是,生物本身无毒,却可积蓄愤怒之情,以袭人精神之虚。有些道理,但未免过于强调精神之力。这样的精神动力学,我们在后来“大干快上”乃至“超常规跨越式发展”的岁月里,已经领教太多了。意识形态渴望的恰是“单向度的精神注射”。

蜀也是蛙

事情的结局往往是,渴望独立者就是彰显者,一旦实现目的他们就是孤独、特异的。

为何与中国北方民族关系密切的女娲,偏偏在川西北羌族生养之地没有留下众多踪迹?这是待解的疑团。当他们迁徙到古蜀地,情况为之一变。

蜀字有数十种解释,其含混性与无从比对的困难,不亚于巴蜀图语。云南景颇族学者李向前认为,古蜀国这个“蜀”字其实是景颇语,意思是“青蛙”,当时古蜀人把青蛙当作一种吉祥物,在三星堆中还保存着用金子和玉石制作的青蛙。在景颇文化中,景颇族跳舞敲的木鼓,有青蛙趴在上面的图腾。这也许表明这种文化推论成立,但只要明白,景颇族也为古羌人后裔,而公元前285年秦昭王最终废除蜀国之后,蜀国王子安阳王带领数万余众迁到今越南北部建立安阳国这一事实,就可以反推之:这些播散于红土高原的蛙崇拜,应该是古蜀文化散布而成的。蛙是宣传队。蛙是播种机。

铜鼓是蛙的隐喻

先民心目中,铜鼓有神,乃蛙神精魄所变。鉴于古人对青蛙、蛤蟆混为一谈,他们一再目睹鸣蛙对铜鼓的精变。晚唐时节,一个牧童在广西红水河畔发现了奇迹:endprint

僖宗朝,郑续镇番禺日,有蔼者为高州太守。有牧儿因放牛,闻田中有蛤鸣,牧童遂捕之。蛤跳入一穴,掘之深大,即蛮酋冢也。蛤乃无踪,穴中得一铜鼓,其色翠绿,土蚀,数处损缺,其上隐起,多铸蛙黾之状,疑其鸣蛤即鼓精也。遂状其缘由,纳于广帅,悬于武库,今尚存焉。

类似的古籍记载甚多,诗人陆游后来也在秘阁古器库里见到过类似的铜鼓。这就让我们发现,铜鼓不但是蛙的隐喻,而且青蛙直接就是南方民族的保护神。他们的原始舞蹈,就是向蛙神的祭拜。这就像川南的僰人(都掌蛮)一旦失去铜鼓就失去战斗力与凝聚力一样,魂之不再了,人何必贪生?

峨眉髭蟾、雪蛙与草上飞

此蟾属无尾目,锄足蟾科,髭蟾属。眼球奇大,胡须如狼牙,锥状角质黑刺,故名髭蟾。峨眉山中村民习称“胡子蛙”。10月间,我在七里坪与峨眉山零公里附近的龙洞村水沟里,几次目睹了胡子蛙的跳踉之影。髭蟾不善跳跃,它像个内敛的轻功高手,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只在受到袭击才倏然腾空而起。爬行是它的散步方式,鉴于阴气修为太深,姿势很是独特:四肢高撑,把身体举高,然后将前肢举起至额前,掌心外翻,稍稍停顿,就像人用手搭在额前遮太阳一样瞻望动静,然后放下前肢,与此同时对侧的后肢前移,两侧前后肢交互轮番移动,安步当车,这是太极拳的雏形!髭蟾爬行时无声无息,具有在落叶上行走而不发出声音的轻功。这分明是鬼魅。

这等草木间如履平地的功法,古人一见,如何不奉如神明?!在我看来,大凡诡异长相之物,就一如女人脸上的伤疤,可以增加魅力和深度。一种锲入事物内部的深度。

据清人李心衡《金川琐记》记载,在邛崃山、夹金山及贡嘎山一带的雪峰上,盛传有“三足雪蛙”,羌、彝族敬若大神,据说稍有亵慢雪蛙就会怒发雪崩。贡嘎山是当地羌藏民族信仰的神山,“三足雪蛙”则是古羌的始祖尊神,源自远古图腾崇拜,演化为后世的“刘海戏金蟾”,所以标准的“金蟾”应该是“三足蟾”,亦即“雪蛙”。而我推断,它就是“胡子蛙”。我们从古蜀历史着眼,鲧治水失败之后,被杀。“鲧死化为三足鳖”,为什么呢?他化作了“黄熊”,“熊”通“能”,就是鳖。所以,“鳖三足曰能,龟三足曰贲,能与贲不能神于四足之龟鳖”。后来大禹从这只“三足蟾”身体里生出,从这个“三”的谱系而言,“三足蟾”应该是蜀地之大神。

青蛙的阶级

徐珂《清稗类钞》里,记录了一个轶闻:《群小蛙见大蛙》:“朱霞溪赴山西潞安守任时,道经壶关,息于小亭。亭畔有池,池背大山,山麓有石洞三。俄见一大蛙从中之石洞跃出,踞洞口南面而坐。随有数十蛙,从两旁石洞一一跃出,依次排列,前两足伏地,向大蛙作朝拜状。拜已,均昂首向大蛙注视,寂然不动,若弟子受业于师者然。于是大蛙发声一鸣,诸小蛙辄以次齐鸣。既而大蛙阁阁雄鸣,小蛙亦阁阁鸣不已。少顷,大蛙不复鸣,小蛙亦截然止矣。朱见而异之,不觉吁气有声。大蛙闻而惊,遂耸身跃入洞中,群小蛙亦相继归洞矣。”

这未必是官员朱霞溪虚构的实录,但绝对放大了蛙群的阶级等级。轶闻企图暗示的是,人类三六九等的尊卑秩序,是古已有之,连大自然也不例外。作为官员的朱霞溪,已然是“群小蛙”里蹦出来的一只,他只能在未来的仕途上纳头便拜,向着大蛙靠近。读到这样的轶闻,足见官员的心智,腐烂不可近。

时间机器

汉语“蛙”字,取其叫声像孩子的“呱呱”不已之声,又因为具有公鸡打鸣的习性,也叫田鸡、水鸡。墨翟《墨子》里记载了一件关于蛙鸣的师生问答——

子禽问曰:“多言有益乎?”

墨子曰:“虾蟆、蛙、蝇,日夜恒鸣,口干舌擗,然而不听。今观晨鸡,时夜而鸣,天下振动。多言何益?惟其言之时也。”

在墨子意识里,青蛙日夜鸣叫,想来早已口干舌燥,却很少引起人注意;公鸡在天快亮时只啼两三次,人们知道鸡啼就要天明,都很关爱这时间动物。其实,鸡叫属性为火为阳,是闹钟效应,是对时间的中断;蛙鸣是阴性的时间,乃是时光的打更声。在我的意识里,蛙就是时间机器。凡是有耳朵的,自然可以领会:你距离那隐约的秘密又进了一步。每一次蛙叫,就仿佛吐出一根棍子,撑开了世界。

卡尔维诺在《树上的男爵》里,描述了蛙鸣拓宽的世界:“青蛙一直在鸣唱,作为一种背景并不影响其他声音的传播,如同太阳光不因星星的不断闪烁而起变化。相反,每当风吹起或吹过,每一种声音都会其变化并成为新的声音,留在耳膛内最深度的只是隐隐约约的呼啸声或者低吟声,那是大海。”牧师所言“道与上帝同在,风随意思而吹”,蛙,也随心意而鸣。

蛙,邪音也

《汉书·王莽传赞》载:“紫色蛙声,余分闰位,圣王之驱除云尔。”意思说,王莽虽称帝,改国号,但正如紫色不是正色,蛙声不是正声,岁月之余只能成闰而不能独立。王莽不能占据历史上正统的帝王之位,只是为圣王(光武帝刘秀)的君临人世而清扫前路而已。颜师古《汉书注》:“应劭曰:紫,间色也;蛙,邪音也。”这是为何?在圣者之耳听来,蛙声“不合音律”,靡靡之音,想入非非,属于体制外之音,甚至具有叫春一般扰乱圣人灵台之力。但孔子不是赞美“思无邪”的民间村歌吗?再结合孔子在《阳货》里的“正义论”:“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也,恶利口之覆邦也”,由此可见,蛙分明是在为乱世之音与淫声而大肆鼓噪。蛙,逐渐与狐媚的“娇娃”混为一体了。这些词语,似乎体现了圣人的愤怒:蛙咬(淫声俗乐)、蛙声(淫声,淫邪的乐声)、蛙歌(淫邪之声)……

明朝袁宏道在《鉴湖》里说:“贺监池去陶家堰二三里,阔可百十顷,荒草绵茫如烟,蛙吹如哭。月夜泛舟于此,甚觉凄凉。”大可以想见“蛙吹如哭”里混杂的历史之声。

坐怀大乱的正人君子们,面对的是多么邪恶的蛙啊!

尼采修辞中的青蛙

青蛙(Frosch)一词在德语中有另一个含义,形容较龌龊、猥琐、缺乏教养、缺乏骑士风度的男人,这也成为格林童话《青蛙王子》所要展示的公主塑造未来丈夫的“变数”,属于“可教育好的子女”,看来在女人遇见王子之前,估计得吻许多“青蛙”。不愿意成为丈夫的尼采自然不喜欢青蛙,他在描述那种从下往上看的庸众观察手段时,借用了画家的表达方式——青蛙视角,来讽刺一叶障目的“玄学家”。更进一步,他视青蛙为某种伦理学家的具象:“可是些冷血的、乏味的老青蛙,它们在人的周围爬行跳跃,好像是在它们自己的天地中:在一个泥塘中一样。我很不愿意听到这些,而且我不相信这些。假如允许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表达一个愿望的话,那么我真心地希望这些人能够是另外一副样子,希望这些灵魂的研究者们和显微观察者们能够是基本上勇敢的、高尚的、自豪的动物,能够知道如何控制他们的情感,并且训练他们自己为真理牺牲所有的欲望——为任何一种真理,哪怕是朴素的、辛辣的、丑陋的、令人不快的、非基督教的、非道德的真理,因为这种真理确实存在着。”看起来,青蛙再一次遭到了尼采的棒喝,这暗示了尼采某种清醒状态的“去欲望”的内心。而荣格曾分析过尼采梦中的青蛙,恰恰认为其象征着“生命中的动物性冲动”。endprint

原 罪

古希腊神话当中,暗夜女神勒托性格温和,为宙斯的第六位妻子。勒托怀孕后,天后赫拉嫉妒如狂,暗自下令禁止大地给予她分娩之所。为躲避迫害,暗夜女神不得不四处流浪。奥维德的《变形记》记载说,当她来到吕西亚时,疲乏不堪,口渴难耐。女神发现一池清泉,她走近水潭想喝一口溪水,但被池边的两个得到赫拉指令的农夫阻止。无论她怎样哀求都无济如事,农夫甚至跳进池中,搅混池水,使其无法饮用。女神被激怒,她举臂向天发誓:“让他们永远走不出池塘,世世代代以塘为家!”她的话不久就应验了,两个农夫变成了两只青蛙。这是一个异化的故事:“他们呱呱地叫着,咽喉臃肿,嘴唇由于不停地骂人变得又扁又大,脖子萎缩得不见踪影,脑袋和身体紧连在一起。”成为青蛙是因为遵循了罪恶的律令,这暗示了西语中青蛙犯有助纣为虐的原罪。

那么,汉语中的青蛙呢?

反美学的青蛙

加诸青蛙的“地域审美”,诚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指出的:“蛙的形状就使人不愉快,何况这动物身上还覆盖着尸体上常有的那种冰冷的粘液:因此蛙就变得更加讨厌了。”(《美学原理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版,94页)

隐喻在修辞学领域是相对于转喻而言,隐喻是依据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原则用一种或几种事物喻指其他事物。卡尔维诺小说里,就用青蛙隐喻女人:“远处,开始听到小河中青蛙的叫声。这个季节,青年人晚上都到湖边来捉青蛙,抓在手中的青蛙使人感到黏糊糊的,滑溜溜的,使人联想到女人,滑润而赤裸的女人。”看起来,卡尔维诺与车尔尼雪夫斯基不同,他对青蛙并无反感。

1982年,设计师沃纳·艾斯林格为维佳公司(Wega)设计了一种亮绿色的电视机,命名为青蛙,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于是艾斯林格将“青蛙”作为自己的设计公司的标志和名称。这是明显的“反美学”准则的事例。另外,青蛙(Frog)一词恰好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Federal Republic of Germany)的缩写,这并非偶然。审美观念就像蝌蚪在不断变化一样,猪,也可以是飞翔的猪。

雷 神

李调元《南越笔记》载,人们利用蛙鸣观测、判断天气。“蛤(即青蛙)生田间,名田鸡。冬藏春出。篝火作声,呼之可获。三月三日农以其声卜水旱。声小,水小;声大,水大。谚曰:‘田鸡声哑,田好稻把;田鸡声响,田好荡桨。又,‘田鸡上昼鸣,上乡熟;下昼鸣,下乡熟;终日鸣,上下齐熟。”

青蛙叫的其实是:“瓜啊,瓜啊,好瓜啊……”

蛙鸣是拉开序幕的巫术,遇外道之声辄止。耳朵在那里等候,涟漪渐逝,水面立即塌陷一个个空洞,将古典编织出来的“蛙声一片”打出筛眼儿。而最危险的地带,是岸,那里埋伏着一个个松发地雷。

仙姬琴蛙也叫弹琴蛙,是峨眉山深处水体的语言,它们经常一双接一双鸣叫,此起彼落而且响亮,宛如接龙游戏。雄蛙覆在雌蛙背上,前肢紧紧抱住雌蛙。弹琴蛙说的意思不外乎是:水塘才是天堂。水塘才是雷神的居所。殿堂在雌蛙背上。试着联想:唐朝成都的斫琴名家雷威,冬季总到峨眉山去选取松木。雷威并不急于伐木,而是坐在树林里聆听风吹树木的声响,尤其是大雪压青松发出的爆裂声,他辨认出自然的琴音,将那松木作上标记。他听遍整个峨眉山的山音,终于选到了制作“雷琴”的松木。

雷神青蛙的虎纹与木纹发生短路而炸裂,让我们确切听到了思想回到事体的蛩声……

唐狡的舌头

谢默斯·希尼说,蛙是一个泥塑的手榴弹。蛙一直沉默,在于手榴弹的拉线,并不在蛙手里。

殿堂无需灯火的照亮。它因黑夜笼罩才让蛙声可以自由抚摸暗中的脸颊与乳房。想一想春秋时节,楚庄王平定了令伊斗越椒的叛乱之后,举行了一个盛大庆祝宴会,猛将唐狡叨陪末座,他镇住了舌下僭越的酒力,但无法抗拒心魔。庄王所宠幸的二个夫人许姬和美妾姜氏,亲自给将领们斟酒,他狂饮美女的香气,以致大醉。天遂人愿,一阵妖风吹灭蜡烛,风把香气敞开。唐狡难以自持,他的舌头悄然变长,他精准地狙击了黑暗中的那团香气,舌如丝绸,舔舐置身高台上的楚王身边的美女。是许姬还是姜氏?青蛙的唾液具有强烈的吸附性,它显然在许姬之腰找到了巢穴。腰肢被越勒越细,许姬娇不胜力,气如牛喘。唐狡的那根舌头,舌尖蓄雷,莲花爆开,才是偷香窃玉之蛙舌。舌尖上的中国。无人注意唐狡那根突然变长的舌头,像御用文人一样绵延不绝,长满倒刺,也许更多的“硬手”尚在竞相演变的中途……

纯黑中,美女技术娴熟,一把揪住了那像腰带缠住自己的丝绸,她抓住了一束丝绦,用力一扯。等候蜡烛再次燃起,许姬发现那是一束头盔上的红盔缨。她向楚庄王发嗲,恰恰应和了《诗经·大雅》中咒骂周幽王的王后褒姒“妇有长舌,唯厉之阶”的评价,长舌妇不但是亡国祸首,更是青蛙拙劣的模拟者。其实,唐狡的盔缨不过是手榴弹的拉线。睿智的楚庄王下令全体人员揪下自己的盔缨,他挽救了部下的尊严,也保住了自己的面子。这样一来,众人的手榴弹自相内爆。楚庄王手里,就攥了一大把伤心的拉线。

七年之后,楚庄王伐郑。一名战将主动率领部下先行开路。所到之处拼力死战,大败敌军,一直杀到郑国国都之前。楚庄王发现,这是大将唐狡,要奖励他。唐狡以舌覆额,指了指头盔上的盔缨,说,免了。

比喻高手

原始人相信,不是雨把青蛙从隐藏的地方引出,而是青蛙的呱呱声把雨诱引出来。这就像克尔凯郭尔在《勾引家日记》里臆想的那一股股足以颠覆床榻的声浪:“女人叫喊道——勾引我吧!”

看看英国作家萨默塞特·毛姆是如何描述的:“晚上,青蛙呱呱、呱呱、呱呱地叫着,大吵大嚷;不时会有哪只夜间出没的鸟插进来,短短地唱上一句。萤火虫把树丛装扮得像点满了小蜡烛的圣诞树。它们柔柔地闪烁着,像是平静的灵魂放出光芒。”(《作家笔记》,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221页)

摒弃了色相的峨眉山间,金刚蝉与弹琴蛙,直捣本质,均是使用比喻的高手。endprint

比喻是喻指可能的事情,是让道外的耳朵明白事物的征兆。蝉吹的是一根雄性的骨笛,我们得以知晓它是声音之火;

弹琴蛙的舌头用以抵达边际的,那是耳朵之外的地域。也就是说,弹琴蛙诉说的比喻,既不是唐朝峨眉山的广浚和尚所明白的,也不是李白所旁听到的。蛙用永无休止的“不是、不是、不是”来昭示——它使用的,不是比喻。

“像一只老青蛙”的青蛙

古希腊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如《和平》、《青蛙》等以讽刺的笔调描绘了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政治生活,成功开启了文人的“青蛙叙事”模式,芥川龙之介的妙文《青蛙》,展示的心境却十分复杂。文章大意是:

池边有只青蛙,以大学教授的口吻说:“水为什么而存在?是要给我们游泳的。虫为什么而存在?是要给我们吃的……森罗万象都为我们存在的事实,是无可怀疑的。”那只青蛙仰看天空,翻了一下眼珠,又张开大嘴说:“神的大名,是多值得赞颂啊!”可是它这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条蛇猛然伸了一下,叼着像教授的青蛙爬到芦苇里不见了。

一只年轻的青蛙,发出哭泣般的声音说:“宇宙万物不都为我们而存在,那么,蛇也是为我们而存在的吗?”

“是的,蛇也是为我们而存在,如果蛇不吃青蛙,我们会源源繁殖,那么一来,池塘势必太狭,所以蛇也是为青蛙而存在的。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为我们而存在的。神的大名,是多值得赞颂啊!”这是我所听到的像一只老青蛙的青蛙的回答。

台湾的中学利用这篇短文设计了几道题:

作者透过“以大学教授口吻说话的青蛙”和“像一只老青蛙的青蛙”相互对照,想表达的主题意涵是:

(A)提醒世人“多行不义必自毙”;

(B)阐述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

(C)讽刺了“以大学教授口吻说话的青蛙”孤陋寡闻;

(D)凸显“像一只老青蛙的青蛙”对生命体会的深刻。

“像一只老青蛙的青蛙”的言论,最接近先秦思想的哪一家?

(A)儒家;

(B)道家;

(C)法家;

(D)纵横家。

答案都是B。但在东方语境中,第一道题我以为也可以选择D。“以大学教授口吻说话的青蛙”暗示了不谙厚黑世道的冬烘心怀,目的在带出“像一只老青蛙的青蛙”的议论,而这恰是可怕的结论。因为这就是主流社会很喜欢的“温水煮青蛙”理论的“天道升级版”。不动声色的芥川龙之介难道仅仅是告诉我们“现存世界是合理的”这一废话吗?在《达·芬奇笔记》里,这位全天候的天才就对此发问:“为什么大自然没有规定某一动物不应该依靠另一动物的死亡来维持自身的生存?”

在另外一篇名为《蜘蛛丝》的文章里,芥川龙之介对弱者的描绘是:罪人们在地狱底层的血池里“时浮时现”。受尽地狱的种种折磨”。他们虚弱无比宛如“濒死的青蛙”,折腾着身体,在“血池里吞咽着污血。”请注意,他使用了无辜的“青蛙”作为弱者的表现。如果说《青蛙》是弱小生命的“阳本”,那么地狱中的这一青蛙形象,大概才是芥川龙之介的“阴本”,最接近他心目中青蛙隐喻的本质。如果说“老青蛙”的话错了,那么,又有什么奥义可以让我们摆脱被拐卖、被代表、被死亡、被分配的命运呢?既然上天无路、入地有门,那就跟着“像一只老青蛙的青蛙”蹈袭滥调而得过且过吧。问题在于,如此“老青蛙”已然成为了“常识、常理、常情”的发布者,如此,常态“被冰结”,成为了意识形态的滑冰场。

去做某些人是多么的乏味

在汉语地界,向权势者鼓唇摇舌的知识分子一般而言就是青蛙,最后“入吾彀中”,成为鼎内“温水中的青蛙”。舌尖沾满词语与阴谋,权势者听得兴奋,深得“孤”意,于是舌尖又可以收回一些食物与碎金散银。用舌尖推动石头滚动、转动磨盘,用舌尖吮痈舐痔,埋头苦干,“舌耕”不已,成就了古代知识人(不是分子)的辛酸史。

而在西语地界,仅仅是青蛙无边的聒噪就让他们受不了。尽管毕加索画了不少青蛙,但在盛名的晚年为能独处,他把热心的青蛙观众都拒之门外。他把那些赶来想一睹大师风采的人称为“池塘里的青蛙”——如果他籍籍无名,估计不会拒绝这帮吹鼓手。但毕竟还是有人棋高一着。艾米丽·狄金森的诗《我不是任何人,你是谁?》,几乎就是她隐秘人生的宣言。尽管她一再描绘外表可怕的老鼠、苍蝇、蛇、蜘蛛、蝙蝠,并赋予它们浅陋的灵魂,毕竟她的名字为天使所铭记——

我不是任何人,你是谁?

你也不是任何人?

那就有一对我们。

不要说——他们已经排除了我们,你知道。

去做某些人是多么的乏味,

多么的聒噪——像一只青蛙——

把你的名字在漫长的六月里

告诉一池殷羡的泥沼。

美国《大西洋月刊》杂志2013年9月11日报道说,上周五晚上,NASA的米诺陶五号火箭从佛吉尼亚的发射台升空,携带LADEE探测器踏上月球之旅。据一个远程相机拍摄到的图片显示,一只青蛙被火箭发射时喷射的气流吹上了天。成为飞翔的青蛙,大概是很多人渴望的。我注意到,有极少数青蛙文人,由此生出了翅膀。

青蛙与《舌头的管辖》

圣约翰把皇后红杏出墙的秘密深埋在心底,纵被割去舌头也没有说出一个字。但汉斯·比德曼在《世界文化象征辞典》里指出:“先知的舌头都有其神性,据说被割掉了舌头的圣约翰,仍然用手举着自己的舌头滔滔不绝地传教。神一旦降到使徒们的舌头上,言说之焰便被点燃。”意思是,舌头硬得可以超越牙齿,又因为贯注其中的秘密太多,舌头必须完成自己的诉说使命。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头颅掉在菜市口的石板上,如中败革,舌头转向刀斧手,弹出几个字:好刀法!

谢默斯·希尼的《舌头的管辖》,他自称使用这个题目是缘于“诗歌作为证明自身正确性的力量。在这个范围内,舌头(既指诗人说话发声的个人天分,也指语言本身的共同根源)获得管辖的权力。”但是,那一群在夏日里吼叫的青蛙,也许恰是诗人的灵感来源。那也不是青蛙的雷声,而是神在青蛙舌尖上站立。所以声音抵达的地界,也是神管辖的范畴。希尼指出,“诗歌是在将要发生的事和我们希望发生的事之间的裂缝中注意到一个空间,其作用不是分神,而是纯粹的集中,是一个焦点,它把我们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我们自己身上。”那也许是青蛙雷鸣的间隙,是舌头富有深意的一次转身——endprint

希尼的名诗《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的后半部分是:

又到了一个炎热的夏日,田野里植物茂盛

牛粪在草中,有一群愤怒的青蛙

侵入了亚麻池。当我迅速穿过灌木潜入水中

就听到一种从未听过的粗鲁呱呱叫声,

这低音合唱使空气凝重

就在水闸下边,肚皮臃肿的青蛙们在泥浆中

准备出击。它们松弛的脖子搏动着像帆一鼓一鼓,

有的齐足跳着,啪哒,扑通发出可憎的威吓

有的沉着地坐着,好像土制地雷

短粗的脑袋放着屁。

我简直要作呕,转身而逃,这些十足的粘滑皇帝们

在那儿聚集为了报复。我很明白

一旦我把手伸入水中蛙卵们便会一把抓住。

口若春蛙,心如风灯

厕身鲍鱼之肆,也会发现妓女跌宕的香气。菲利浦·奥德布拉德到处宣扬,波德莱尔曾告诉他导致自己干枯瘦弱的原因是吃了一大盘炖青蛙。他喜欢体型类似青蛙的丑陋妓女。在《巴黎的忧郁·野女人与小情妇》里,他这样描绘一个女人:“瞧瞧您吧,多么纤巧精细,双脚浸着淤泥,双眼却痴望着上苍,仿佛等待一个君王从天而降!像一只青蛙祈求一位天赐的意中人。既然您不屑听取庸才的劝告,就留着您的仙鹤吧:随他嚼您咬您,把您囫囵吞下!”

但一个置身沙漠的人,一直在深深想念绿意荡漾的青蛙——也许主要是青蛙的姿势。躺在书堆里的真君子瓦尔特·本雅明,看到摊开的呈V字型的书,他注意到了蛙式。也许是立陶宛的女导演阿斯娅·拉西斯的蛙式?他顺水推舟,将书籍与妓女作了一个足以销魂的类比。他抱着蛙式之书,阅读、折角、批注,力透纸背,入木三分。本雅明的模拟之举,不料却大大延续了中土美女与蛙的隐喻叙事。

我在景区经常见到那些借助绝色风景拍摄结婚照的男男女女,誓言是必不可少的景观添加剂,为了景观的合一,男女从来没有靠得这么紧密,青蛙对抱。这时,蛙鸣弥补了他们之间的缝隙,把他们漂亮的衣裙撑满——这是一个“吹蛙”的意象,何况青蛙还是秘术中的春药。

这个时侯,我只想起一句偈语:口若春蛙,心如风灯。

酷刑与蛙叫

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古池塘,青蛙跃入,水清响。”他不是说的蛙叫,说的是青蛙奋不顾身,纵身飞翔,但地球的重力迫使它打破万古寂寞的破水之声。古典俳句的最后一位诗人小林一茶仿陶渊明句:“青蛙,悠然见南山”,青蛙沉默,就不是青蛙,而是蒙着蛙皮的诗人,是苦闷的象征。

在中国古代尤其是太平天国时期,无论是官方司法抑或反抗者,分外青睐凌迟、剥皮等酷刑,蛙声四溢。

刀顺颈椎寻找出路,骨骼的悬崖直达迷宫。刀以绸子的春心体现克制,以一茎青丝的细滑将金属反照为白蜡。肤浅就是广阔的痛楚,纵深的距离之间隔着一个故乡。刀路,拒绝与骨头抵牾。仿佛定情的项链,一曲唐朝的羌笛或者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轻易就把血清除了。刀锋是一道世故的低音,在皮肤与肉体之间寻找母亲。

词下坠到痛为止,歧义的趾爪,继续在疼痛的路基下开掘历史。汞液和盐水注进裂口,夸饰东方园林乃至宫阙,筋络浮现诡谲的去向。刀是收割者,是摘桃子的阴谋家,刀中庸地行走到肛门,突然反挑——

就像一只活在四川方言中的青蛙,被光褪去了所有绿水,痛在逆飞中,突然摆脱了意识,梦到黑暗的白水,在骨头中咆哮。光使身体肿大而盲目,水银终于把痛从虚无里漂起来。盛开水和银花,受刑者蹈空,关节尽数脱臼。

他发出了——蛙叫。蛙皮的无数突起是无数只眼睛。

看着自己被脱下来,皮被硝制,被揎草,成为了双胞胎。皮对着肉身说:你赤裸了!

怒 蛙

鄙人老家盐都自贡,惯有“烟帮菜”流传,如吃“泡青蛙”:用大坛子先盛好大半坛佐料齐备的盐水,将小木块放在坛内,浮在水上,然后把活青蛙丢人坛中,随即用泥封住坛口,数月甚至逾年后启封,青蛙均蹲在木板上死去,取出蒸熟,据说“其味甚佳”。此等残酷恶劣的绝技,我没有品尝过,也无心一试。当地人民大快朵颐,大概没有想过,自己就是盐井之蛙。

越国被吴国打败以后,越王勾践不惜尝吴王之大粪,以表明自己的低贱与毫无斗志。回国后,复仇之火烧得他几欲癫狂。一次在车上看见一只蛙在鼓气,他就伏身车前横木,表示敬意。车夫问他为什么。他说,蛙这样鼓足勇气,能不向它致敬吗?此见《韩非子·内储说上》。晋代葛洪《抱朴子·广譬》也说:“是以晋文回轮于勇虫而壮士云赴,勾践曲躬于怒蛙而戎卒轻死”。

怒蛙不过是蛙神的愤怒造像。神更多的时候是预示灾祸,化凶为吉。

越人的后裔逐步融入汉族后,蛙的信仰也逐渐汉化。直到清代闽江上游的四府百姓还“祀蛙神甚谨,延平府城东且有庙”。清道光至咸丰年间曾在福建为幕僚的浙江钱塘人施鸿保,前后在福建待了十四年,他对当地崇拜青蛙神的所见所闻,作了详细记载。他在《闽杂记》卷五《蛙神》中指出,民间传说蛙神乃是金线蛙,是唐末死于黄巢之难的武臣变成的,变化多端,可以幻形,时大时小。蛙神进入民家,兆示一家必有喜庆之事来临;若进入寺庙或官府衙门则预兆是一个五谷丰登之年。又传蛙神喜欢在清洁之处特别是厅堂壁间停留,如有人对它叩头礼拜,蛙神就会跳入预先准备好的器皿。蛙神还好酒,又喜欢看戏并能用脚蘸着酒挑选戏单上爱看的戏目。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施鸿保到邵武做官,有一贡生呈阅一册有关蛙神崇拜的书,前绘有蛙神像,记述很多蛙神灵异。进士张繁露还为该书作《序》。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施鸿保到光泽做官,一次在自家种植的白凤仙花的花叶上,发现一只青蛙:“大如顺康钱、背色绿润若可鉴、腰间金纹一缕灼烁有光、腹下红白色如雨后桃花,然目眶亦有金圈睛如点漆灼灼瞪视”。当地官吏徐左三认定是“青蛙将军”,遂设香案礼拜,把青蛙延请入红漆盘内,果能饮酒。消息传出,周围百姓纷纷执香奉烛而来,祈祷至深夜方止。第二天徐左三宰牲、演戏、供酒,奉祀蛙神。前来礼拜蛙神的群众很多,为了防止滋事,五人为一组,此出彼入,按顺序先后进入厅堂礼拜,“自辰至酉几二三千人”。第三天凌晨,蛙神忽然不见,虽然到处寻找但仍然无踪无影。是日县署丁役合资演戏,酬谢蛙神,戏台搭在城隍庙,轰动全县。咸丰六年(1856年)施鸿保到汀州,汀州府幕僚王砥斋告诉他:道光十三年(1833年)王砥斋在延平当幕僚时恰逢永安、沙县的土匪攻打,郡守城池岌岌可危,郡人惶惶不安,只好到神庙和延平府学泮池旁的蛙神庙烧香祈祷。太守朱沁石巡城后,回衙门间发现有一蛙神停在衙门前的竹枝上,遂将它延请入官署,朝夕焚香祈祷,两天后蛙神倏然不见,而援兵正好到达延平,从而解除了长达一个月的围困……endprint

清末福建民间传奇小说《闽都别记》(第264~269回)记载了福州民间有刘鹤龄化成蛙精的传说:刘氏为长乐人,少年时险些为蛙精所害。后来,他在塾师的指导下,识破蛙精阴谋,夺取并吞食蛙精长年修炼的红丸,自已取代死蛙成为蛙精,死后成为蛙神,江南各地百姓均有奉祀。皇帝还“颁敕江浙等处诸城隍、土地,大神庙附配青蛙神五个,中神庙配三个,小神庙配二个。……盖鹤龄当时化数万小蛙,……分配江西、浙江等大小各神庙,为守炉之神……至今江浙之人,犹信此青蛙神也。”

双头蛙

如此的古怪,却又如此合一。闪电的枝桠,一半是青苔,一半是繁花。

这让我联想起杨雄《蜀王本纪》中最早关于“变性人”的情欲记载:“武都丈夫化为女子,颜色美好,盖山之精也。蜀王娶以为妻。不习水土,疾病欲归,蜀王留之,无几物故。蜀王发卒之武都担土,于成都郭中葬之……”蜀王蛙行,然后蛙跳,不断蛙鸣,接着蛙抱……那是一只古蜀国的双头蛙,在前现代社会就完成了后现代的婚恋。古蜀王是第一个——吃青蛙的人。

一双从纤腰反穿过来的手,舌尖暴吐兰花,让滚金的身体包抄梦境。蛙的喉头滚动灵珠,成为了齐头并置的果核。两个脑袋的蜀王,说了一句话,听起来是两重唱:“登徒子应该是蜀人!”

蛙不走仅可容身的保险通道穿过雷霆,它总是在情欲里蹈空,成为了土造辩证法的绝对前提。

墨 蛙

在长宁竹海岩洞里有一种全身漆黑如墨的蛙,宛如上墨的矛尖。蛙鸣尖厉宏亮,它们只在洞中鼓噪,声音与狭窄的岩腔相激荡,一如来自地狱的千军万马。对它们的发现还颇带戏剧性,就在一个叫柿子洞的山洞内。此洞为当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将士熬硝制火药之地,长期以来老百姓相传洞内有妖,不少人也亲自听到过洞内传出的怪叫声。后来有关部门为解开怪叫之迷而组织力量荷枪实弹入洞侦察,发现怪叫发自这种墨蛙,解开了闹妖之迷。

“梦魂长逐漫漫絮,身骨终拼寸寸灰。”那也许是一种嗜食火药的青蛙,没有像苏东坡的“墨池”养育的青蛙成为诗人灵感的灵媒,它们蛙吹如哭,是丝丝奔走的导火线。

蛙为谁而鸣

晋惠帝司马衷与随从到华林园游玩。走到池塘边,听见咕咕的青蛙声。惠帝觉得奇怪,于是便问话:我意译为——青蛙为谁而鸣?!这一问句极具语感,让人联想“丧钟为谁而鸣”。这些咕呱乱叫的东西,到底是为官或是为私?随从感到弱智的皇帝的提问突然拐弯了,只好回答说:“在官家里叫的,就是官家的;若在私家里叫的,就是私人的。”当然了,毛泽东以此答夏默安的下联:“青草池中蛙句句,为公乎!为私乎?”似乎为这个问题给出了答案,他是敢于豁然长啸的:“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身浮肿的人,饿得实在不行,四处抓虫子、老鼠、田螺、蚌壳、鳝鱼充饥,吃青蛙是南方尤其是四川的饮食传统,自然是野味的首选,民间自然不会相信“杀青蛙得蛙眼报”的佛训。我父亲说,那时的青蛙没力气,不鸣叫。有人好不容易捉到几只青蛙,即便一个月一人定量仅有100克菜油,无论如何也会拿出菜油下锅。奇怪的是,油锅一煎,青蛙立即化为一滩水,似乎已蒸发,锅底剩下了一撮泥沙。道理恰在于,现实主义的青蛙已无虫可食,竟然像挖掘机埋首吃泥沙,那时的青蛙是半透明的,像超现实的装置。

蛙声沾满了隐士的衣衫

“水鸡”是青蛙的俗称。汉朝张仲景《金匮要略》记载说:“喉间水鸡声。”《侯鲭录》:“水鸡,蛙也。水族中厥味可荐者。”

从苏轼的名句“雨过浮萍合,蛙声满四邻”,绵延到查慎行诗“萤火一星沿岸草,蛙声十里出山泉”,再到毛泽东的“蛙声满径归牛去,好山好水好人家”,其实暗示的是:蛙声地带乃是人居与莽野的结合部,是遁入山林的必经之路,蛙声沾满了隐士的衣衫。蛙声的大小与宏阔,与莽野距离人居成正比。“听取蛙声一片”的喜悦平台,不过是村头,但近似于莱辛在《拉奥孔》里所言“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也就是说,人居乃是蛙舌的管辖,我们在荒野里听到的蛙声,是幽咽而细长的;抑或是浑圆的,仅仅照亮出一扇荷叶的面积,成为鼓面。

广长舌与“边界”

苏轼《赠东林总长老》具有雄阔纵深之美:“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广长舌”之典出佛经如《法华经神力品》,为佛三十二大人相之一。又作广长轮相,略称长舌相、广长舌、舌相。诸佛之舌广而长,柔软红薄,长能覆面至发际,如赤铜色。此相具有两种表征:(一)语必真实。(二)辩说无穷,非余人所能超越者。

但一个貌似与此无关的人——青年时节的维特根斯坦,却在思考“世界的边界”,那是佛的手掌之外的边界。语言、自我和世界的最高视点在它们的边界上,这些必须是语言的,而不是汉语诗人们青蛙学舌的词语。他在笔记里写道:

“我的语言的边界就是我的世界的边界。”(5.6)

“主体不属于世界,而属于世界的边界。”(5.632)

“死亡不是生活中的一个事件:我们不经历死亡。如果不把永恒当作无限的时间延续而当作无时间性,那么永生属于那些活在此刻的人。我们的生活没有终点,一如我们的视野没有边界。”(6.4311)

“我的以上命题具有这样的阐明功能:一个理解了我的人,当他已通过这些命题爬了出来、超越了它们时,会明白它们都是无意义的。(可以这样比喻,当他爬上梯子后,他必须将梯子踢开。)他必须超越这些命题,然后就能正确地看到这个世界。”(6.54)

维特根斯坦的结论不是无边无际的:因为“在不可说之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盐井中的青蛙

自开明王朝以来,蜀中历来是偏安一隅如桶、进而吐纳浮云、尽情膨胀的根据地。西汉末年公孙述据蜀,他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结合的典范,励精图治,幻觉上窜,进而神灵附体。他在一座山上筑城,因城中一井常冒白气,宛如白龙,他便借此自号“白帝”,并名此城为白帝城。公孙述打理四川绰绰有余,但喜欢显摆,出入仪仗豪华奢侈,因此他的同乡、好友马援称他为“井底之蛙”。公孙述抗击汉军重伤毙命后,家人在成都投降,依然全部被杀。公孙述之所以看重四川,一是便于防卫自雄,二是物产丰富,更在于盐井与铜铁,他还视察过临邛等地的盐井。揽水自照,他不但是白帝城中的井底之蛙,更是直接泡在盐井的卤水里。对此,智者早有认识,清代长联怪杰钟云舫在成都望江楼写有崇丽阁长联里,恰列举了“岗上龙、坡前凤、关下虎、井底蛙”四种向度的蜀国风流人物。井底之蛙这一前辈形象,值得包括我在内的自贡乡亲,以及包括我在内的蜀中文人引以为戒。endprint

反向观察——当一个人懵头懵脑向深井打探张望,他其实在深渊里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为生活在深渊当中的动物提供了一个天外来客形象:哇,怎有如此大头的青蛙?!也就是说,井是一个观察通道。而有些打望,是反向的。

去饰之乐

纳粹“狼穴”冬天寒冷彻骨、夏天蚊蝇丛生。希特勒经常组织随员播放黑胶唱片,他可以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兴致勃勃地听贝多芬的交响乐和瓦格纳的歌剧。苏德战争刚开始时,“狼穴”周围的青蛙彻夜鸣叫。希特勒的参谋为了控制蚊虫孳生,就在附近的湖水里倒煤油,结果杀死了所有的青蛙。希特勒大为恼怒,说青蛙的叫声就像小夜曲,可以催他入眠;第二年参谋们只得到远处的湖泊里捉来大量青蛙,成了御用之蛙。人工音乐的非视觉性与非语义性,决定了人工音乐刺激直接引起的是联觉活动,但内行们认为“低级”的自然之声,比如蛙声,唤起的是阳光、雨水、雷霆以及芳草的香气,并以去蔽的敞亮,以非模仿、非再现、非抽象、非依附性的方式,让听者直接从杀戮的沙盘边缘侧身归去。

传说乾隆到济南巡视,住大明湖,被青蛙吵得难以入睡,便叫刘墉下旨严厉禁止青蛙乱叫。鉴于汉语特有的令“天雨粟、鬼夜哭”的无俦威力,更有前辈韩愈《祭鳄鱼文》的显灵奇迹,刘墉来到北极阁,向湖中青蛙朗声宣布圣旨。自此,大明湖的青蛙集体失语,那里只有“哑蛙”。

四川官员的驭蛙术

晚清时节,国学生出身的江苏南通人徐心余(1866-1934)先后在光绪十九年(1893年)和民国三年(1914年)两次入川,在他晚年写就的笔记《蜀游闻见录》里记录了大量巴蜀珍闻与风俗,十分珍贵。他提到了成都的青蛙:“成都名胜,多盛于春,惟草堂寺林木清幽,池塘修洁,亭台位置,亦极萧疏错落之观,夏秋徙倚其间,较他处尤饶佳趣。清旗下某公督川时,每遇溽暑炎蒸,即移节该寺暂驻。惟蛙声振耳欲聋,夜难安枕,公甚憾之。遂传令督标兵士,捕蛙以献,不准伤其生;献后,公以笔硃其首,仍令纵之去,不数日而蛙声寂矣。迄今百余年来,蛙之首硃点依然,且不发声,人亦以硃首故,认为草堂之蛙,无有敢捕之而食之者。”(《蜀游闻见录》,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5月1版,11页)

这个故事,有人将之推到唐朝,自然要与杜甫沾边。出生在四川威远县的翻译家罗念生,1927年在北京主编《朝报》文艺副刊时,发表了散文《芙蓉城》,这是他最早发表的作品。文中提到:“一个暮春晚上,杜公在池畔吟诗未成,忽觉青蛙叫得烦腻,他用朱笔在蛙的头上点了一点,封它到十里外去唤‘哥哥:所以如今草堂寺的青蛙头上有一点红痣。”

在成都平原,蛙声、蝉声、蛩声、蝈蝈声不但是天籁,简直就是蜀籁。极尽风雅的成都官员,看来依然是韩愈《祭鳄鱼文》的函授学生,他们一厢情愿,可惜青蛙并不听命。草堂寺的青蛙如今吼声震天,街边餐馆的“水煮青蛙”食客云集,这一现象,也是时令喝破政令的一个证据。其实,官员一般而言都是青蛙。

语言学之蛙

美国著名诗人大卫·伊格内托(David Ingatow)的诗颇奇诡,既是寓言,也具有强力的“反诗”特征。就像三星堆的青铜面具大张蛙嘴一样,我们可以从这空洞里掏出什么秘密?是四千年前的球形闪电吗?也许,他们的舌头,连同那语言的舌珠已经被目为异端,一并取走。伊格内托的这首《语言学》昭示了一种答案——

我听见一个没有舌头的人谈话。

他哼哼作响,合于语法。

容易理解他想要一只舌头

并且说他失去了它。

我非常感动,也非常高兴

他能够发出信号

但谁又能帮助他呢?

所能做的

唯有教他写作

并使之成为其主题。

我们会拥抱他,

知道在我们中间有我们

能够无休止地独自谈及的

失去的腿、臂、头和

阳具。

乔治·奥威尔《春蟾畅想曲》

乔治·奥威尔自幼喜欢动物,他常与它们呆在一起,终其一生所花费的时间比其他很多作家都要多。1954年3月他妻子艾琳在手术台上去世,这给了他致命一击;1946年,世界大战又刚刚落幕,英国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奥威尔并不喜欢青蛙,他在《缅甸岁月》中有这样一段话,描述邪恶的缅甸官员:根据佛教信仰,生前做坏事的人,下辈子会投胎变成老鼠、青蛙、或者其他什么低级动物。他描绘当地的妓女身体也是以青蛙作为形象的。所以,置身于伊斯林顿市贫民窟的乔治·奥威尔酷似深渊里的蟾蜍。他即将启程赴赫布里底群岛,他在悄然俯身于自己建造的《1984》的诡异权力空间之余,这并不妨碍他略略转身:喝杯咖啡和朗姆酒——他写完了一篇描述小动物的小品文《春蟾畅想曲》(也译作《普通蟾蜍随想录》),仅一千余字。在乍寒乍暖时节,身为“动物政治学”的大师突然写道:“蟾蜍大约生着一切生命体中最美丽的眼睛”。

奥威尔心目中,蟾蜍是体现欢快童年的一个情结,他在《上来透口气》里,借助乔治·保灵的回忆,展示的恰是他幼年的残忍行为:“我们逮到蟾蜍,把自行车打气筒的气嘴从屁股那头塞进去,然后打气直到把它打爆为止。”奥威尔不能不为自己干过的残忍之事深感后悔,后来对朋友彼得斯说:“要是给我抓到哪个男孩用自行车打气筒打爆蟾蜍,看我怎么收拾他……”没错,奥威尔借此进行了忏悔。有介于此,春天来临,他不惜将蟾蜍放置在大街上,与人民一道迎接春阳。他透过此看到了甚至不如蟾蜍的人类,一直在冒犯大自然和良知。上帝也许都无法预料,这篇“奥威尔式”的短文将是一篇为随笔来带范式意义的杰作。我感动于这样的段落——

其一:我认为只要一个人能保有他孩提时代对树木、池鱼和蝴蝶的钟爱——就我而言还包括蟾蜍,那么他就更有可能创造出一个安宁的、值得尊敬的未来,而如果他只是一味地宣讲“除了钢筋混凝土一切都毋须赞美”这一类的教条,那么他也就只能让某个信条更可信一点而已,即:人类过剩的精力只能用于仇恨和崇拜领袖,除此以外别无出路。endprint

其二:无论如何,春天来了,即便是在伦敦北一区你也能感受得到,谁都无法阻止你享受春光。想到此节不禁我心满意足。多少次,我站在地头观察蟾蜍交尾,或者一对野兔在田间打斗,心中就会想到每一个人——每一个像你这样重要的人,希望你们此刻没有疾病、没有饥饿、没有惶恐、不要有牢狱之灾、也不要为渡假营所困,春天毕竟是春天。原子弹正在工厂里堆起,警察正在街边游荡,谎言正在广播里泛滥,然而地球依然在绕日旋转,就算独裁者和官僚们暴跳如雷,也没有人能阻挡它的脚步。

但是,青蛙们如何学步邯郸?如何成为春之神珀耳塞福涅的使者?在一个蟹路横行的时代,蛙只能把希望,带往超低空。

“如黄金,或更准确的,如金色的宝石”

“如黄金,或更准确的,如金色的宝石”一句,出自《普通蟾蜍随想录》,乃是乔治·奥威尔从蟾蜍眼睛里提炼的诗意。1945年完成《动物农庄》以后,他已经声誉鹊起,他奋起余勇,像春蟾那样开始挣脱冬季的羁绊勇于恋爱——向艺术家安妮·波帕姆求婚。“春天仍旧是春天”。《普通蟾蜍随想录》发表后,一位读者在来信中除了指出包罗万象的莎士比亚就曾注意到蟾蜍的眼睛之外,还引用了诗人托马斯·布朗(T.E.Browne)的几行诗,以为与奥威尔的文章配合非常适合——虽然青蛙不是蟾蜍:

光照在青蛙上,你可曾留意到它的眼里

充满了闪亮的惊喜?

没有吗?哦,那么

你的眼界只是局限于人罢了!

比起乔治·奥威尔的另类发现,托马斯·布朗显然过于拘谨了。春蟾用树瘤一般的外表,分泌神秘的蟾酥同时,还在积极提炼一颗富含希望的宝石。我就认定,那时的奥威尔,恰恰就是那只出现在伦敦北部春雨中的蟾蜍,跳跃的高度,肯定要高于布拉格的那只著名甲虫。

也许为了弥补这一些微的缺憾,在《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中,奥威尔描绘道:“春天终于来到这里了。天空中的蓝色更柔和,天气渐渐变得暖和起来。青蛙们开始在沟渠中吵吵嚷嚷地忙着交配。在经过村庄的饮驴池塘时,我发现了一种浑身翠绿的青蛙,只有一便士硬币大小,它是如此地璀璨夺目,以至于光鲜碧嫩的草叶都显得相形见绌了。”

青蛙的隐喻学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多次提及青蛙的隐喻,那不过是发育不全的、有病的、恶心的形体,比如,西埃尔瓦·玛丽亚对阿夫雷农西奥的检查很着迷,甚至让他把耳朵贴在胸前听诊。她的心房发出不安的咚咚声,她的皮肤上渗出了冰凉的、青紫色的、散发着强烈的葱头味的汗珠。医生说:“是她的心房告诉我的:她的心房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青蛙。”而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他描述了一对老人:“那年,他76岁,她72岁。他‘鼓足勇气用指尖去摸她那干瘪的脖颈,像装有金属骨架一样的胸部,塌陷的臀部和老母鹿般的大腿……肩膀满是皱纹,乳房耷拉着;肋骨包在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冷的皮肤里……”当她的手在他的下体“找到了那个手无寸铁的东西”时,他只好说“它死了”,还说“过多的爱和过少的爱都对它有害。”虽然,第二天,他能够以“迅速而可悲”的状态,完成与她数十年间的第一次做爱。他们错过了青春和美妙肉体,但也避过了琐碎生活的纷扰,直抵死亡。

那种粘液涂抹的早晨,青蛙的爱情隐喻学悄然完成。

而对于汉语中人,很少有这类联想,汉语人在1998年痞子蔡推出《第一次亲密接触》后,津津乐道的是“丑女是恐龙,丑男是青蛙”。至于网恋的落地,仍然是那种粘液涂抹的早晨。到了21世纪,汉语中的青蛙隐喻已经稀薄透明且浑身褴褛,出现的仅仅是:“雷政富是一只青蛙”——这分明是侮辱青蛙啊。

蛙 雨

一只青蛙腾空而起,它把城市抛在胯下。当阳光被粘腻的蛙皮全然吸收后,青蛙猛然发现,自己已加入到蛙雨的洪流当中。

在《出埃及记》当中,耶和华予以摩西为埃及降下了第二个灾难——以一场气势浩大的青蛙雨,将埃及的民间及宫殿变成了绝对的蛙市,但死青蛙的臭气并未能改变独裁法老的心性。这固然不一定是郭沫若虚拟的《天上的街市》的落地版,但星星的玻璃化作了滑腻的泥泞血肉。青蛙作为恐怖的具象,成为了独裁者印章的印泥。如今,我们看到的法老面具,无一不是青蛙的造像。至于奥威尔《1984》当中,那个长有一张“青蛙脸”的派逊斯,不过是独裁者随意在现实主义幕布上盖下的一个纹章而已。

金溪县李登斋的《常谈丛录》卷一就有《青蛙三见》,说金溪县有青蛙神三,司瘟疫,常常出现,又云:大要其神不妄作威福,即有不知而轻侮之,甚至屠践之者未尝降之以祸,谄事之者亦未得其佑助。

是否如此呢?这是很可疑的。

清代的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特意写有《青蛙神》一篇,算是对民间信仰的一个交代。文章说:“江汉平原之间,俗事蛙神最虔。”可见那时民间早有青蛙神安营扎寨。青蛙神选择了贫穷的凡人薛昆生为女婿,但薛家竟然不愿,其余许婚的人家无不遭到蛙神的威胁,但中土的蛙神并未像《出埃及记》当中的青蛙那样,以造成大面积的集体死亡来制造人间恐怖,而是展示了预言技术,道明真相,在不触及死亡的前提下逐一完成心愿。看来,汉语的青蛙神,一副土鳖样,极度世俗化了。

青蛙最厉害的本领

据说,少年沃尔特·惠特曼喜欢写作,但被人嘲笑竟然没有去过哈德逊河,他沮丧极了。后来,木匠出身的父亲决定对儿子来一番启蒙教育,就有了一番对话:

木匠说:“你知道青蛙为什么总是弯着腿吗?”

“这有什么为什么呢?青蛙的腿本来就是弯着的!”

“那你知道青蛙最厉害的本领是什么吗?”

“青蛙最厉害的本领的是跳……”

“对。青蛙最厉害的本领是跳,但青蛙有没有成天伸出自己的腿来展示!相反,青蛙的腿总是弯曲着的,可是你却为什么总喜欢伸出你的腿?”父亲看着沃尔特说。

木匠父亲展示出了思想工作者的口才:“我们的腿虽然不能和青蛙那样,但是我们的精神却可以和青蛙的腿一样,平时尽量低调做人,别轻易展露自己所认为的才华,青蛙弯腿,既可以保护双腿又可以随时起跳,而且能跳得更高更远一样,你的精神也必须要像青蛙一样弯着腿,那就是多学习多思考,少卖弄,只有在不断的学习和思考中写出来的诗歌才能打动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诗人!”

在我等凡夫俗子看来,青蛙最厉害的本领是沉默,或者是舌头的闪电。它让一种预设与等待在那里空耗,左右互搏,直至自我枯萎、突然爆炸。那样,青蛙就是女妖塞壬的学生。可是,木匠哲学家大肆赞美的弯腿,这连卡夫卡也想象不出。它不属于另外一个极端范畴之物。

但是,沃尔特不但蛙跳而起,还发出了带电的身体雷鸣。1855年,他自主出版了《草叶集》,这年他父亲去世。他在《致一名普通的妓女》的诗中写到:“镇静些在我面前放自在些我是惠特曼,像大自然那样自由而强壮,/只要太阳不排斥你,我也不排斥你……”看来,青蛙的腿已经强健,蹬踏力十足,可以在诗歌里腾跃风月。

“我的成就来自于长期的冷静观察和思考,如果不是父亲告诉我青蛙腿的哲理,我可能直到今天还是一个被人嘲笑而又自以为是的诗氓!”沃尔特在1892年病世之前,在日记本上写了如此“思想总结”。

想象的花园里有真实的蟾蜍

这是美国诗人玛丽安·摩尔的名言——想象的花园里有真实的蟾蜍。蟾蜍不但跳跃在她的迷宫里,往往也成为一个性器,一个死的象征,或者危机的加速与减速。

君特·格拉斯不但可以写小说、诗歌、剧作、散文,他还是受过专业训练、富于创新精神的画家和雕塑家。他的许多绘画作品常常产生于文学作品之前,并且影响着写作走向。写《母老鼠》(1986年)和《铃蟾的叫声》(1992年)时,他画了许多形态各异的老鼠和蟾蜍。他尤其喜欢在文学里谈论“性”,赋予了动物汹涌不尽的力比多。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动物的文学性提升到一个灿烂的高度了。

《铃蟾的叫声》结尾,亚历山大夫妇为躲避各方压力,驾车去那不勒斯旅行。在路上他们听到了铃蟾的叫声,当地人认为铃蟾叫是不祥之兆。果然,一场车祸在叫声的不远处等待他们。他们怀着“敌对者不再成为死神,不再成为敌人”的美好愿望,同心爱的人双双长眠在异国他乡。这种也被德国人称之为“警蛙”的蟾蜍,它显然要警告亚历山大夫妇,但那一场旅行,不过是君特·格拉斯特意为主人翁安排的不归之旅,从而完成他心目中“向死而生”的仪式。这一结局,倒让我想起英国神秘主义大师阿莱斯特·克劳利:传奇人物、多产的作家、诗人曾经干过一桩恶行——1916年,他举行一个堪称为超级马拉松的仪式,目的是替一只代表拿撒勒人耶稣的蟾蜍施洗,然后把它钉在十字架上。endprint

猜你喜欢

青蛙
淹不死的青蛙
青蛙
小青蛙
小青蛙
青蛙
小青蛙捉虫
谁能叫醒小青蛙?
青蛙便签夹
骄傲的青蛙
多多米找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