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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与《阅微草堂笔记》“画壁”故事之比较研究

2014-12-08张伟丽

蒲松龄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

张伟丽

摘要:蒲松龄所写《聊斋志异》与纪晓岚所写《阅微草堂笔记》系清代著名的短篇文言志怪小说集,两部作品都语涉狐鬼,但风格迥异,创作目的也不尽相同。两部作品中都录有一个“画壁”故事,化用了释教《维摩诘经》中的散花天女典故,但意境完全不同。究其根本乃是因为纪晓岚系乾嘉文坛领袖,天下士子宗师,借狐怪之口警戒天下士子,望其脱离《聊斋志异》所营造的“艳遇”氛围,专心举业,改变士人耽于狐鬼之风。他的创作观念固有浅陋之处,然其劝诫之苦心,亦可称道。

关键词: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画壁故事;天女散花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清代两部著名的文言志怪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与《阅微草堂笔记》,其写作风格与创作目的迥然不同,其中都记载了一个“画壁”的故事,内容都是借助“散花天女”与凡人相遇敷衍故事,但故事情节迥然不同。“散花天女”系释教《维摩诘经》中的故事,在两个“画壁”故事中的作用则相去甚远,化用的意境也截然不同,一个浪漫多情,一个质实功利,其背后的原因值得研究者进一步探讨。

先来看《聊斋志异》中的《画壁》故事: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褡其中。……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女回首,摇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 [1] 15

故事讲述了朱孝廉与图画中散花天女的离合,表现了士人向往奇遇的美好愿望和幻境消失的怅然之情。这则画壁故事“如梦幻泡影”的意境,很好地切合了“散花天女”这个佛教色彩意味颇浓的意象,天女散花本事见《维摩诘经·观众生品》:

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天女曰:“结习未尽,故华著身,结习尽者华不著身。” [2] 121

天女在这里是悟道的,充满佛教智慧的,灵动的形象。《聊斋志异》的画壁故事借由这个意象抒发了“身死神不丧”、“寓群形于大梦,实处有而同无,岂复有封于所爱,有系于所恋哉?” [3] 34的佛家“色空”观念,使得整篇故事充满了怅惘迷离的梦幻色彩和清醒后的无奈。再来看《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故事:

田白岩言:有士人僦居僧舍,壁悬美人一轴,眉目如生,衣褶飘扬如动。士人曰:“上人不畏扰禅心耶?”僧曰:“此天女散花图,堵芬木画也。在寺百余年矣,亦未暇细观。”一夕,灯下注目,见画中人似凸起一二寸。士人曰:“此西洋界画,故视之若低昂,何堵芬木也。”画中忽有声曰:“此妾欲下,君勿讶也。”士人素刚直,厉声叱曰:“何物妖鬼敢媚我!”遽掣其轴,欲就灯烧之。……士人告以故。僧憬然曰:“我弟子居此室,患瘵而死,非汝之故耶?”画不应,既而曰:“佛门广大,何所不容。和尚慈悲,宜见救度。”……遂投之炉中。烟焰一炽,血腥之气满室,疑所杀不止一僧矣。[4] 469

故事讲述了寄居佛寺的妖物凭借天女散花图杀害凡人,士人对妖怪厉正辞严地拒绝和谴责。情节质实,人物简单,写作目的简单明确。

画中人与凡人相遇的故事,在唐传奇中已有 ① ,蒲纪二人在不同程度上继承了唐传奇的故事情节,并凭借佛教故事中的散花天女来构成故事。《聊斋志异》中,天女的形象是美好的、正面的,是人间纯洁真挚感情的象征。《阅微草堂笔记》中,天女的形象是丑恶的、反面的,是人间恐怖的妖怪形象,就“天女”这个意象本身,《聊斋志异》的画壁故事化用得更为充分,也更贴切。

相同的佛教因素在《聊斋志异》中是成就爱情佳话的素材,《阅微草堂笔记》中是警戒世人的“反面教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值得研究者对其背后原因做出分析。如果仔细对比这两部故事的“画壁”故事就会发现纪晓岚似乎专门针对蒲松龄设计的“艳遇”故事,在相似的情节中刻意创造出这样一个“当头棒喝”的士人形象,来警戒那些对狐鬼之事抱有幻想的人们。《阅微草堂笔记》画壁故事的重点绝非描绘儿女情事,佛教因素在里面表现非常现实和沉重,虽然缺少浪漫,却带着一种涉世颇深的智慧和经验,警醒士人。这恐怕与《聊斋志异》的巨大魅力有关。

《聊斋志异》自成书之日起便在读书人之间传抄不已,不少人耽溺于此,无心举业,冀逢狐鬼,纪晓岚作为文坛领袖,不肯坐视士风沉湎于此,故作文以警醒之。《聊斋志异》究竟对当时及以后的文人士子影响有多大,从给这部志怪小说题跋作序的人身上约略看出。暂列如下:

王士禛《聊斋志异题辞》、高珩《聊斋志异序》、唐梦赉《聊斋志异序》、赵起杲《聊斋志异弁言》、余集《聊斋志异序》《聊斋志异题辞》、孔继涵《聊斋志异序》、但明伦《聊斋志异序》、张笃庆《聊斋志异题辞》、南村《聊斋志异跋》、蒲立德《聊斋志异跋》、练塘老渔《聊斋志异跋》、何彤文《注聊斋志异序》、冯镇峦《读聊斋杂说》、胡泉《聊斋志异序》、高凤翰《聊斋志异题辞》、王承祖《聊斋志异题辞》、魏之琇《聊斋志异题辞》、沈烺《聊斋志异题辞》、鲍廷博《聊斋志异题辞》、董元度《聊斋志异题辞》、袁宇泰《聊斋志异题辞》、冯喜赓《聊斋志异题辞》、孙叔鰕《读聊斋志异后跋》、孔继涵《蒲松龄聊斋志异序》、潘德舆《读聊斋志异书后》。[5]endprint

这些大大小小的文人们,对《聊斋志异》投注了极大热情,不管身处何境何地,甚至在极恶劣的环境中仍然对其把玩不已,兴致丝毫不减:

时风雪满天,地炉火冷,童子重为燃煤煟酒,拂案挑灯,至得意处便疾书数行。[6] 9

在纪晓岚看来,这样一群本应遵从“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士子们,却孜孜于狐鬼不知疲惫,并且多次传抄、刻印《聊斋志异》文稿,不辞辛苦。雍正元年,朱湘之子殿春亭主人据清稿本抄录的《聊斋志异》有《跋》略云:

余家旧有蒲聊斋先生《志异》钞本,亦不知其何从得。后为人借去传看,竟失所在……岁壬寅冬,仲明自淄携稿来,累累巨册,视向所失去数当倍。乃出资觅佣书者亟录之,前后凡十阅月更一岁首,始告竣。中间雠校编次,晷穷膏继,挥汗握冰不少释。[7] 149

《聊斋志异》的文学成就是巨大的,奇幻的想象给读书人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但是文人士子耽于聊斋的故事情节,有的甚至到了入魔的状态,纪晓岚最爱的儿子纪汝佶就是因沉湎于《聊斋志异》而死的:

亡儿汝佶,以乾隆甲子生。幼颇聪慧,读书未多,即能做八比。乙酉举于乡,始稍稍治诗,古文尚未识门径也。……后依朱子颖于泰安,见《聊斋志异》抄本,(时是书尚未刻)又误堕其窠臼,竟沉沦不返,以迄于亡……又惜其一归彼法,百事无成,徒以此无关著述之词,存其名字也。[8] 489

纪晓岚痛心于爱儿的早逝,作为文坛领袖,他更痛心于士风的消沉,借《阅微草堂笔记》讥刺那些时刻想着艳遇的书生,通过艳遇梦想的破灭,来警醒文人士子们。他甚至指名道姓的用《聊斋志异》中的名篇构成故事:

东昌一书生,夜行郊外,忽见甲第甚宏壮,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欤?稔闻《聊斋志异》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踯躅不行。[9] 264

事实证明,纪晓岚所言非妄,嘉道后的志怪小说《埋忧集》中仍有相关记载,《钟进士》中记:

平湖钱孝廉,某中丞公臻之子也。以赴选入都,至通州……相传向有狐妖,无敢宿者。……钱笑曰:“何害?余向读《青凤传》,每叹不得与此人遇。果有是耶,当引与同榻,以遣此旅枕凄凉。” [10] 337

此外,研究者以前多注意由于纪晓岚的官方身份,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对于百姓的劝惩,其实他劝惩的重点是文人士子。纪晓岚通过狐、鬼故事,千方百计对士子、官吏们劝惩,他希冀《阅微草堂笔记》改变士风,可谓殚精竭虑,但人们似乎更多地把它作为鬼怪小说来读,也不太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恰如梁恭辰曾在《北东园笔录初编》中说:

纪文达公为当代名臣名儒,天下望之若泰山北斗,而好行方便,士大夫乃阴受其福而不知。[11] 227

从艺术特色来看,《聊斋志异》的狐鬼更加富有生活气息,面目亦较为可爱,这些精彩离奇的篇章,没有令人敬畏乃至惊惧的感觉,更没有要人正襟危坐的虔诚气氛。这里的一切或是充满了智慧,或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特别是画壁仙女与垂髫女玩笑、共同藏匿朱子颖的情节,宛若人间姐妹。读者阅读这些故事,不但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更满足了自己对于真善美的追求和人生经验的获得。纪晓岚笔下的狐鬼更多地是起着一种“无形的监察的作用”,多义正言辞、威严龙钟之态。

不过,《阅微草堂笔记》中的“画壁故事”信息量更大,如“西洋界画”概念的提出。“界画”——因为作画时使用界尺引线而得名。界画在古代称作“屋木”,又称“宫室”,亦名“楼阁”或“楼台”。在绘制建筑物时需用界尺划线,用以表现造型严谨,结构精密的宫殿楼阁、亭台廊榭等。而西洋界画则是乾隆时期在贵族、高级文人中比较流行的。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写道描绘西洋界画的逼真程度:

(邹一桂)说:“西洋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笔,与中华绝异。布影由宽而狭,以三角量之。画宫室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 [12] 200

纪晓岚把西洋界画运用到“画壁”故事中,正好符合了妖怪出现的情形,十分贴合。这些内容却鲜少出现在《聊斋志异》中,恐怕与纪蒲二人生存环境的差距有关。但是,由于蒲松龄纪晓岚二人地位的悬殊,后者赋于了《阅微草堂笔记》故事更多的深意,别有意趣。一如后世对这部书的评价,周中孚在《郑堂读书记》中认为:

文达所著诸书,虽晚年遣兴之作,而意主劝惩,心存教世,不独可广耳目而已也。[13] 57

俞樾在《印雪轩随笔》中更是对此颇为称道:

若五种,专为劝惩起见,叙事简,说理透,垂戒切,初不屑于描头画角,而敷宣妙义,舌可生花,指示群迷,头能点石。[14] 74

总体来看,不管“画壁”故事在《阅微草堂笔记》和《聊斋志异》中有何不同,它们终归都是作者对神异世界的一种自我理解,是其对神异现象的解读。但是由于创作目的不同,因此同样的宗教文化内容在他们笔下就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相比之下,蒲松龄无论从选材还是到具体写作都显得自由、洒脱,才子之笔的魅力也感染了一代又一代人。纪晓岚作为一个位至协办大学士的人物,非常注意所记、所写的社会效果和社会影响,因此有意识地择录那些能够起到劝惩作用的故事素材,为此不惜损害故事的文学性。他也尽量选择一个代表正统文人的写作方式,写作多从实用的劝世角度出发,而非故事本身。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二者都以独特的写作方式书写着自己的人生感悟,体现着独特的审美视角,值得后人不断研读。

参考文献:

[1]蒲松龄著.朱其铠,编.聊斋志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2]鸠摩罗什,译.僧肇,注.维摩诘所说经[M].上海:上海出版社,1990.

[3]《弘明集》卷五[O].

[4]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三·滦阳续录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G].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

[6]冯镇峦.读聊斋杂说[M]//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7]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

[8]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四·滦阳续录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9]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槐西杂志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0]朱翊清.埋忧集·钟进士[M]//陆林.清代笔记小说类编·精怪卷.合肥:黄山书社,1994.

[11]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初编[M]//笔记小说大观(第29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出版社,1983.

[12]张赓.国朝画征录[0].

[13]周中孚.郑堂读书记[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

[14]俞樾.印雪轩随笔[M].清三硬庐圩耕叟编.上海:扫叶山房,1912.

(责任编辑:陈丽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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