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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徐志摩的女人

2014-12-01王鹤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4年11期
关键词:张幼仪陆小曼徐志摩

王鹤

张幼仪(1900-1988年)的四哥张嘉璈(公权)任浙江都督的秘书时,有—项公务是视察当地的学校。1913年,他在杭州府中学堂的一大堆作文里,读到文质俱佳、出类拔萃的一篇,得知这学生徐志摩是一位富裕人家的独生子,他当晚就修书一封,替自己的妹妹求亲。徐父立即回信答允,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张幼仪生于诗书世家,但七岁时家里遭遇变故,经济状况一度急转直下。家里有一群男孩的学业足够父母操心,她作为女孩,在最需要接受教育的年龄,自然就被忽视了,只跟着私塾先生读了点《小学》《孝经》之类,粗通文墨。1912年,渴望去新式学堂念书的张幼仪,看到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的招生广告,费用非常低廉,才求得父母准许并考入此校。三年后,她因结婚而退学。

俩人结婚时,张幼仪15岁,徐志摩18岁,这对新人确实太年轻了。他俩婚前相互只看过照片,他跟她原本陌生,她的容貌气质又极端不合他心意。她既有初为人妇的紧张,又有受丈夫冷遇的不快活,更不具备改善处境、调节气氛的弹性或技巧,是个沉默枯燥的小媳妇。

后来,据徐家佣人回忆,徐志摩当初第一眼看到张幼仪的照片时,只撇嘴嫌弃道:“乡下土包子。”任何女人听了丈夫的这种恶评,心里都会梗着一个比“土包子”硬得多的包块吧。

1920年冬,张幼仪征得公婆同意,去欧洲与徐志摩团聚。她明显看出,在接船的所有人里,他是唯—不情不愿的那位。她并不迟钝,对他自始至终的嫌弃和厌烦心知肚明,他是那么忧郁和焦躁于跟她厮守的命运。他每天回家,看到她还待在那儿,就无比失望。张幼仪回忆道:“说不定他以为每次丢下我不管,就可以凭意志力让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住在离剑桥不远的小镇沙士顿时,他已狂热地爱上林徽因。每天早上他心急火燎地跑出去理发,其实是去等待林徽因的伦敦来信。

哥哥们都说徐志摩才气纵横,前途无量。他从小就有神童之誉,张幼仪的资质,当然逊色于他。何况,她出嫁后便囿于家庭,虽然也曾努力读书,但与一路升学、留学,在北平、美国、英国沐浴新风新知的徐志摩,在学问上的落差、观念与趣味上的分歧,不可以道里计。而越是觉得她索然乏味,她也就愈发显得呆板无趣。张幼仪痛恨于这种局面,却又无计可施——她知道自己陈旧、贫乏,她愿意改变、追赶,她不愚笨也不顽固,但他对她唯有不耐烦,从不正眼瞧她。这段姻缘,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张幼仪回忆,七年婚姻里,徐志摩跟自己从未有过深切交谈,她的父兄同样是有学问的男人,却从来没有人像徐志摩那样漠然冷傲地待她。

徐志摩跟朋友在一起,总是兴致盎然,眉飞色舞。张幼仪承认,他在任何社交场合都受人喜爱,个性迷人。然而,他对她确实薄情:她怀孕了,他不假思索,让她立刻打胎;此后他不辞而别,杳无音讯,只是让朋友去知会她,他要离婚。幸而张幼仪可以求助兄弟,不至于在异国孤苦伶仃地生孩子;她刚刚产子,他就急不可耐地让她签下离婚协议。

徐志摩与张幼仪的兄弟们,反而相处甚欢,无话不谈。张家兄弟后来都是民国时期掷地有声的人物,二哥张君劢(嘉森)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和德国柏林大学获政治学学士与博士学位,后为北大、燕大教授,中国民主社会党主席,曾主导起草《中华民国宪法》;四哥张公权(嘉璈)为中国银行总经理,1949年后赴美,任教于斯坦福大学。

张家人都说,张幼仪八弟张嘉铸那种幽默、谐趣的性情,颇似徐志摩。而她则偏向于端方严肃、正经八板。张幼仪并未缠脚,但在徐志摩眼里,思想守旧、性情拘谨又没什么学识的她,跟小脚女人并无二致。而小脚与西装,当然是不搭调的——他按捺不住非得跟她离婚,这便是理由。

徐志摩不辞而别,张幼仪前往法国乡下,在二哥的朋友家待产时反省,自己保守、僵硬的思维与行为方式,跟缠过脚确实没什么两样。

《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黄山书社2011年9月版),由张幼仪讲述,其侄孙女(张嘉铸孙女)张邦梅撰写。张幼仪不仅回顾了她在婚姻里的备受冷落和离婚前后的痛不欲生,更讲述了她如何从泥泞、酷寒的绝境里挣扎着站稳,艰难跋涉——徐志摩的逃离让她下定决心,不再只凭过去的价值观行事,要拥有自我,做“未来新式女子中的一员”。她也自我激励,作为一个没有缠脚的女人,一定要有张家人能够摆脱耻辱、重振旗鼓的志气,自立自强。

张幼仪的父母循例以传统淑女的标准教养她,她是浸泡在三纲五常的观念中长大的,后来却恰巧遭逢狂飙突进的“五四”新潮,陈规旧俗开始瓦解,徐志摩因时顺势,慷慨激昂地宣称:中国正在经历的变局将使个人获得自由,他要成为中国第一个离婚的男人。张幼仪当初听到这话,虽然吃惊却不以为意:自己循规蹈矩做媳妇,孝敬公婆,服侍丈夫,也生了儿子,并未触犯“七出”中任何一条,绝无可能被休。后来,他们的离婚,果然被称为“中国第一桩现代离婚案”。这个“第一”,她避之犹恐不及,何尝想要?

在德国离婚后,张幼仪独自在那里待了三年,学习幼儿教育。她将自己的一生分成德国前、德国后两个阶段,“去德国以前,我凡事都怕;去德国以后,我一无所惧。”她对张邦梅说,感谢徐志摩,如果不是离婚,她可能永远没法找到自我,没法成长,也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张幼仪回国后,在东吴大学教了一个学期的德文,后来出任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同时担任云裳制衣公司(张幼仪的八弟与几个朋友,包括徐志摩合办的)总经理。起初固然得益于哥哥的人脉与帮扶,而张幼仪的独立、要强,也助她成为干练而有担当的职业女性。她不乏自豪地跟张邦梅忆起,自己甚至在世道颠簸时,投资股票和染料、棉花、黄金等,还赚了大钱。

张幼仪一直气馁于自己没能像徐志摩迷恋的林徽因、陆小曼那样,念一流学校,接受良好的教育,虽然她俩只比她小三四岁。她任职银行时,请了一位教师,每天下班后来办公室给自己上课一小时,讲授国学经典。

张幼仪精心栽培儿子阿欢,她很满意儿子跟父亲和舅舅们一样,中西学兼备。阿欢21岁时,她问他想娶一个怎样的太太,儿子说他只对漂亮姑娘感兴趣。那一刻,张幼仪没法不想到阿欢的父亲。借助于长大成人的儿子,她也再一次宽容、透彻地明白:徐志摩想要的,既是有学养的女人,也是比她自己更女性化、更有魅力的女人。endprint

张幼仪果然帮儿子物色到令他—见钟情的漂亮姑娘,并在他们婚后,供媳妇学习英、法、德、中等国的文学课程,希望媳妇“不只能够满足阿欢的审美眼光,也可以满足他的知识品味”。这番稳妥、周详也略显刻意的举措背后,既潜藏着张幼仪自己年轻时惨遭鄙弃的沉痛往事,更有她身为母亲、婆母的深思熟虑和良苦用心。

兄弟们无比器重徐志摩,这让张幼仪既满足又愧疚——未能留住徐志摩,似乎不仅有碍自己,还有点辜负了他们。当年,张幼仪写信给在巴黎研究哲学的二哥,报告徐志摩要跟她离婚的消息时,张君劢劈头就是一句:“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那时候,徐志摩只是负笈欧洲的学子,还未声誉鹊起。张幼仪的八弟张嘉铸,对徐志摩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这位前姐夫以超凡才华,给张家带来了极大荣光,他要求孙子将来在自己的丧礼中朗诵一首徐志摩的诗。他还让孙女在研究和写书时,对徐志摩要落笔仁慈,生怕姐姐回溯往事时难抑怨忿,会影响徐志摩身后的形象。事实上,张幼仪虽然有怨有痛,但在讲述与徐志摩的过往时一直很有分寸。

因为林徽因是徐志摩离婚的导火索,所以张幼仪很难对她有丝毫好感。尤其是,徐志摩飞机失事遇难,是为了赶赴北平为林徽因的建筑讲座捧场。张幼仪私下觉得,徐志摩深爱的那两个女人,其实待他并不够好。1947年,卧病多年的林徽因托人捎话,想与赴北京参加一场婚礼的张幼仪见面。张幼仪虽对其有些芥蒂,还是带着儿子、孙子去了。后来她揣测,林徽因尽管嫁给了梁思成,却也是爱徐志摩的,所以多年后仍然想看看他的孩子。当然,张幼仪觉得林徽因对他爱得也有限,否则“为什么她在他离婚以后,还任由他晃来晃去?那是爱吗”?

同样,陆小曼如果足够爱徐志摩,为何会让他婚后的日子,那么凌乱不堪?张幼仪心情复杂、沉痛至极地觉得,无论徐志摩的思想多么西化或多么进步,他终究是中国人,“他所追求的西式爱情最后并没有救他一命”;到了晚年,她读到他后期的生活情形——为了维持陆小曼的庞大开销,忙乱得焦头烂额——仍然非常难过。徐志摩那时候的确拮据,经常向朋友告贷,也找张幼仪借钱。她掏钱给他时会说:这是你爹的钱。她不想让他为此发窘,足见体贴。

在张幼仪看来,“爱意味着善尽责任,履行义务。”所以,离婚后,她继续善待公婆,还回到徐志摩的硖石老家,妥帖、圆满地料理了婆婆的丧事。徐志摩去世后,徐父暮年的13年都由张幼仪照顾;1944年徐父去世,尽管陆小曼早已跟翁瑞午同居,张幼仪仍然每月继续存300元到陆小曼的户头,直到四五年后翁瑞午来跟她说,他的财力足以供养自己和陆小曼,她才未继续寄钱。张幼仪是伴随传统价值观长大的,无论环境或她自己变得比从前多么西化,总还是要守礼——儿子的爷爷奶奶和继母,她也有责任帮着照应周全。

胡适“不肯伤几个人的心”,又爱惜羽毛,说服自己与旧式女子结婚,而且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下去。而徐志摩则不管不顾,忙不迭要扔掉蓝花布土包袱,去拥抱新生活。当年,签下离婚协议时,张幼仪曾心有不忿地对徐志摩说:“你去给自己找个更好的太太吧。”什么是好太太呢?若以传统的“贤妻良母”标准,张幼仪无疑相当合格。问题是,徐志摩对她无动于衷。要一个人动心或者不动心,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好比林徽因、陆小曼,各有各的才调、风情,追求起来却也各有各的障碍、险阻,但他甘愿那么神魂颠倒、奋不顾身。有时候,一言之投契,一举之熨帖,一瞥之心动,都可能滋生爱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张幼仪的所作所为,多么扎实、恒久,可是,对于轻灵、飘浮的诗人来说,又显得多么笨拙、无谓,真是千斤都拨不动四两。

有一次,胡适请了徐志摩夫妇和张幼仪等去他家做客,张幼仪注意到,陆小曼的确美艳动人。关键是,她讲话时有—股子能迷住所有男人的魔力。张幼仪听徐志摩跟陆小曼相互甜腻地“摩”“摩摩”“曼”“眉”地叫个不停,他待她那么亲昵、耐烦、尊重,想到他当年对自己的不屑—顾、敷衍潦草,不胜感慨。

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后,反倒与张幼仪相处不错,来往密切。他回到上海时,经常到云裳制衣去看她,或去定制衣裤,他们的关系松弛起来,她毕竟是他唯一儿子的母亲(幼子彼得夭折于德国)、他父母的媳妇。更重要的是,他们做成了朋友,而徐志摩对朋友,向来是友善而活泼的。假如没有离婚,她或许还是那个又局促又乏味、又碍眼又绊脚的原配。而曾经胆怯心虚的张幼仪,必须经历婚姻破裂,从阵痛中蜕变,在欧洲留学,拭去“小脚女人”的满面尘灰,才可能一身职业装,笃定地坐在办公桌前。

张邦梅问张幼仪爱不爱徐志摩,她说自己也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可以称为‘爱的话,那我大概是爱他的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张幼仪1949年4月从上海移居香港,1953年与一位医生结婚。1972年丧偶后,她定居美国,靠近儿孙。她活得很健康,每天看报,做早操,吃维生素,上老年课程,偶尔打打麻将,允许自己一年有200美金的输赢。张幼仪活到88岁,将理性、节制的生活态度贯穿一生。丧礼上,亲友、邻居、教友都感念她的果决、能干、开放与活力。

2013年11月20日,陆锡瑶发表于《晶报》的《我认识的张幼仪》,描绘了她近距离接触下的这位远房亲戚——陆曾经在香港张幼仪第二任丈夫的诊所工作,去美国后与张幼仪也有接触,她对张幼仪的印象不那么好:不按承诺发工资,对人有习惯性的不信任,讲究礼数却又盘算、小气……陆锡瑶委婉地说:“我不希望张幼仪的缺点让太多人知道,她是一个能干的人,也基本上是一个正直的人,只是太计较太精明了,精明过分,人情味就不够了。”

这个“人情味不够”的特征,不知在张幼仪的早年婚姻里,是否增添了她与诗人徐志摩的性格冲突?

无论如何,当“五四”新潮驱逐千年旧浪,个体生命不同程度地领略、承受了时代剧变带来的欢欣或惶惑、新生或衰飒。曾经不知所措的旧式媳妇张幼仪,也不幸被激流狂涛打懵、击溃。幸运的是,她有力量将一颗残碎的心缝合、修复,重塑自我。除了家族支撑、个性坚忍,她也受益于新风尚的滋养和妇女解放的时代机遇。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龙门阵》2014年第8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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