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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尔德人建国活动的进展及其面临的挑战*

2014-11-29李秉忠

现代国际关系 2014年12期
关键词:库尔德人库尔德建国

李秉忠

2014年以来,以伊拉克北部库尔德地方政府(KRG)走上独立之路为焦点,库尔德人建国开始进入议程。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大卫·菲利普(David Phillips)认为,受极端主义组织“伊斯兰国”(IS)的威胁和美好石油业前景的刺激,伊拉克库尔德地方政府正无可逆转地走向独立。①Robert Windrem,“As Sunnis,Shiites Battle,are Iraq's Kurds Preparing to Declare Independence?”NBC News,June 20,2014.特拉维夫大学摩西-达扬中东非洲研究中心教授本西奥(Orfa Bengio)认为库尔德人建国有三个可能的选择:美国总统换届之后;库尔德地方政府总统巴尔扎尼(Massoud Barzani)离任之际(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库尔德地方政府与巴格达中央政府关系恶化之时。②Ariel Ben Solomon,“Iraqi Kurds Close to Declaring Independence”,The Jurusalem Post,June 9,2014.库尔德人建国夙愿如成为现实,将从根本上修正中东一百多年的地缘政治秩序,尤其会对伊拉克、叙利亚、伊朗和土耳其产生深远影响,并对现有的国际政治理论提出挑战。

库尔德人是中东第四大族裔,主要分布在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四个国家。库尔德人在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的居住区相互接壤,共同组成地理上的统一区域,习惯上统称为库尔德斯坦,包括土耳其库尔德斯坦、叙利亚库尔德斯坦、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和伊朗库尔德斯坦。库尔德人建国的夙愿由来已久,并在19世纪80年代前后明确表达过这一政治诉求。一战前后,库尔德民族主义迅速发展,1920年8月10日通过的《色佛尔条约》第62、64条承诺库尔德人可以建立独立国家,但库尔德国家终因受制于主客观条件而胎死腹中。

自1990~1991年海湾战争以来,库尔德人建国的可能性与日俱增,伊拉克库尔德斯坦成了事实上的“国中之国”,中东剧变则导致伊拉克库尔德地方政府力量急剧壮大,库尔德人建国随着物质、政治条件的发展而提上议事日程。一是伊拉克库尔德斯坦进一步扩大了领土范围,其经济发展的潜能迅速提升,相关制度建设不断加强,为建国准备了物质基础。伊拉克库尔德斯坦有600万人口,地理区域传统上主要包括苏莱曼尼亚、杜胡克和埃尔比勒三省,享有良好的地理禀赋。中东剧变以来,伊拉克库尔德斯坦的面积扩大了40%,并重新占据了伊北部最大油田所在地、素有“库尔德人的耶路撒冷”之称的基尔库克,将控制区域分别扩展至北部尼尼微(Nineveh)、西部摩苏尔(Mosul)、南部贾拉乌拉(Jalawla)、东部哈奈根(Khanaqin),①Gareth Stansfield,“Kurdistan Rising:to Acknowledge or Ignore the Unraveling of Iraq”,Middle East Memo,No.33,July 2014.其控制区总面积达到5.5万多平方千米。至此,库尔德人已经具备了建国的大致领土范围。

二是库尔德地方政府攻占基尔库克后获得了稳定的财政来源,初具建国的经济基础。库尔德斯坦拥有丰富的油气资源,2014年6月攻占基尔库克大部分及其附近的油田后,其经济状况进一步改善。库尔德斯坦目前每天出口12.5万桶石油,至年底有望达到40万桶。据估计,库尔德斯坦的石油储量为450亿桶,居世界第六位。德国前国防部副部长、现任欧洲能源和资源安全中心主任弗里贝特·普菲格尔(Friedbert Pflueger)认为,库尔德人无疑获得了可持续发展的资源条件。②Robert Windrem,“As Sunnis,Shiites Battle,are Iraq’s Kurds Preparing to Declare Independence?”NBC News,June 20,2014.其困难只是,库尔德地方政府尚无独立的财政预算权,所售油气的最终结算必须经过伊拉克中央政府。但是,库尔德地方政府如今可以通过土耳其出口石油,使得局面大为改观。库尔德地方政府能源部长于2014年11月6日宣布,库尔德地方政府石油出口在2015年第一季度有望达到每天50万桶,其经济正迈向独立。③“Kurdish Oil Sales Reach Almost$3 Billion This Year”,Rudaw,November 7,2014.为建立独立的油气部门,库尔德地方政府自2004年起就与伊拉克中央政府争执不休,并与土耳其于2013年11月签订了石油和天然气出口协议、2014年6月再次续约50年。库尔德地方政府与土耳其的油气项目合作使库尔德斯坦开始拥有独立的输油输气管道,并可以对油气交易进行独立结算,这将极大地降低其对伊拉克中央政府的财政依赖。

三是库尔德斯坦政府在区域治理上一直比较成功,由此进一步强化了库尔德人对建国事业的认同。库尔德人的部落主义和内部纷争曾经阻碍了库尔德民族事业的发展,然而这种内斗现已大体平息。“库尔德民主党”(KDP)和“库尔德爱国联盟”(PUK)在海湾战争后有过长期激烈的内斗,双方出于各自利益的需要在1994~1995年间分别寻求土耳其和伊朗的支持。④Robert Olson,The Kurdish Question and Turkish-Iranian Relations from World War I to 1998,Mazda Publishers,1998,p.45.邻国的插手使得两党之间的和平谈判一直难以顺利推进。⑤Martin Van Bruinessen,“Diversity and Division among the Kurds”,in Martin Van Bruinessen,Kurdish Ethno-Nationalism Versus Nation-Building States,The ISIS Press,2000,p.30.许多评论甚至认为,库尔德地方政府会在内斗中趋于瓦解。然而,自1998年以来,在美国为首的外界调停下,库尔德人的内部冲突得以和解。2006年1~5月“库尔德民主党”和“库尔德爱国联盟”就重新建立库尔德地区政府机构达成协议,并实现了两党政府的正式合并。与此相伴随的是,库尔德人组织性、民族意识和文化自豪感日益增强,为建国事业的推进提供了巨大的精神支持。2004~2005年间库尔德斯坦地方政府的民调表明,库尔德人几乎压倒性地希望完全独立,只是由于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和美国的联合反对而未能转化为现实。⑥Michael M.Gunter,“Prospects for the Kurdish Future in Iraq and Turkey”,in Robert Lowe and Gareth Stansfield,The Kurdish Policy Imperative,Chatham House,2013,p.192.库尔德自治政府总理内奇尔万·巴尔扎尼(Nechirvan Barzani)近期指出,一个世纪前,欧洲帝国主义迫使库尔德人成为伊拉克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库尔德人在内心里认为自己是伊拉克人,库尔德人从族裔、民族主义和世界观上讲都是库尔德人。⑦Gareth Stansfield,“Kurdistan Rising:to Acknowledge or Ignore the Unraveling of Iraq”,Middle East Memo,No.33,July 2014.中东地区的动荡局势激发了区域内所有库尔德人休戚与共的命运一体化意识,强化了他们对建国事业的认同。

四是中东地缘政治的剧变、土耳其和美国态度的转变,为库尔德人建国提供了适宜的外部条件。中东原有国际秩序在大动荡以来日趋瓦解,为库尔德人建国创造了空间和时机。库尔德人建国问题之前没有提上议事日程,主要是因为它将挑战现有的民族国家体系。⑧“Analysis:Sunni Insurgents and Kurds Untangling Iraq's‘Artificial’Borders’,Rudaw,July 13,2014.在中东地区传统的国际政治格局中,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反对库尔德人独立,其他阿拉伯国家对库尔德问题持漠然态度,使得库尔德人几乎没有建国的可能。⑨A.Manafy,The Kurdish Political Struggles in Iran,Iraq and Turkey:A Critical Analysis,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2005.然而,2010年底以后中东传统秩序崩盘,叙利亚、伊拉克和利比亚等国政权更迭,并受困于内部政治分裂乃至反政府武装的活动。叙利亚内战和伊拉克无序状态的恶化,以及IS的冲击等,导致中东局势更加复杂,伊朗为支持叙利亚和伊拉克的什叶派而左支右绌,这一切正在消解库尔德人建国的障碍和阻力。邻近国家出于应对IS的战略需要,也有可能重新审视与伊拉克库尔德斯坦的关系。以色列的支持最为明确,内塔尼亚胡总理公开声称库尔德民族是配得上建国的勇武民族。①Tovah Lazaroff,“Netanyahu:I Support Kurdish Independence”,The Jurusalem Post,June 30,2014.土耳其聚集的库尔德人口数量最多,过去一直高调反对库尔德人自治和独立。土曾经在1992、1995、1997年三次出兵伊拉克北部,2003年更是在土耳其东南边境陈兵20万,以防止库尔德人建立独立国家并引发土境内库尔德人的效仿。然而,2014年年中,土耳其执政党“正义发展党”发言人宣称:“伊拉克库尔德人可以决定他们所在区域的名称和统治形式。”②“Turkey's AKP Spokeman:Iraq's Kurds Have Right to Decide Their Future”,Rudaw,June 13,2014.这意味着,土耳其正在改变此前的外交红线——维护伊拉克的领土完整和防止伊拉克库尔德人自治、独立,这相当于对“库尔德国家”的承认。库尔德地方政府的自治成就、在打击“库尔德工人党”问题上与土的合作,加上伊拉克内战这扇机会之窗,促使土耳其事实上承认了伊拉克库尔德地方政府的独立地位。有土耳其专家指出,“库尔德地方政府无疑是土耳其在中东的最好盟友。过去库尔德地方政府是土耳其可怕的潜在敌人,土耳其担心一个独立的库尔德政府将会吸引自己境内的库尔德人。现在,库尔德自治政府是土耳其重要的经济伙伴,双边贸易额达到80亿美元”。③Karl Vick,“Iraq Breakup Made Easier by Turkey’s Détente with Kurds”,Time-National,June 19,2014.这消除了库尔德人建国的最大区域障碍,对库尔德人建国极其有利。

五是美国态度有变化。库尔德人建国在国际层面上最需要掂量的是美国的态度。目前美国对于库尔德人建国的态度出现摇摆,这种两可的态度可能促使库尔德人铤而走险、宣布独立。库尔德地方政府总统马苏德·巴尔扎尼(Massoud Barzani)指出,美国既不会积极支持库尔德国家独立,也不会竭力反对。④Barzani:“America,Turkey will not Block Kurdish Independence”,Rudaw,July 6,2014.但是,美国在库尔德人建国问题上的态度从过去的明确反对转向如今的中立,实质上就是变相支持。伊拉克库尔德人素来亲近美国,一直期望成为美国在中东的重要盟友。库尔德地方政府首脑甚至表示愿意成为美国第51个州,愿意以库尔德地区的石油换取美国援助。⑤Martin Van Bruinessen,Agha,Shaikh,and State: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Structures of Kurdistan,Zed Books,1992,p.2.库尔德人具备成为美国盟友的条件,包括其自身具有非宗教的世俗性、亲西方性和丰富的资源,美国在库尔德自治区存在大量经济利益,如美孚石油公司、雪佛龙公司在埃尔比勒都有分支,等等。美国过去一直将库尔德人看作服务于其中东利益的一张王牌,但在处理库尔德问题时又受其中东传统盟友所掣肘,这就导致美在伊拉克与库尔德地方自治问题之间一直玩着危险的平衡游戏,即在维持伊拉克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同时又保障库尔德地方政府的合法权益。土耳其外交圈里流传这样一则笑话:“美国希望土耳其和伊拉克库尔德人成为朋友,却不希望他们结婚”。⑥Massimo Morelli,“Let Turkey and Kurdistan Get Closer”,The National Interest,June 25,2014.随着美国对中东影响的削弱,伊拉克中央政府权威弱化,但美国自身能源安全渠道的保障需求不可动摇,从而促使美国松动其基本立场,进而不排斥库尔德人的独立诉求。英国专家指出,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应当勇敢地站在世界舆论前沿,承认20世纪中东国家体系的瓦解和库尔德国家的出现,而不是罔顾区域局势、忽略事实。近期态势表明,在巴格达无法保护库尔德地方政府之时,美国将直接给予其武器支援。⑦Rick Noack,“How Far will Obama’s Support for Kurds Go?”The Washington Post,August 12,2014.库尔德人认为,美国实质上是为了“库尔德石油国”而战,维护伊拉克的统一并非美国亘古不变的利益,因此美国会半推半就地接受库尔德人建国的事实。

库尔德人建国也必须面对直接或间接、短期或长期的诸多挑战,这些挑战更因IS突起而相互交织在一起,限制和迟滞了库尔德人建国的进程。

第一,库尔德人建国面临的最直接挑战来自IS,其快速发展直接威胁到库尔德自治区的领土、资源和人员安全,给其带来了强大的军事压力,库尔德人建国议程被迫后延。2014年6月中旬至7月初,库尔德地方政府似乎已经开始了独立进程,巴尔扎尼总统在当地议会演讲中谈及“我们自己决定自身命运的时刻来临了”。①Dexter Filkins,“The Fight of Their Lives”,The NewYorker,September 29,2014.7月底8月初,IS攻势的加强几乎使库尔德自治政府乱了手脚,并丢失了部分领土,搁浅了库尔德人业已提上议事日程的建国大业。库尔德地方政府先前占领的部分领土得而复失,这对未来库尔德国的领土和地方武装力量的战斗力提出了质疑和挑战。②Rebecca Collard,“Fears Rise in Northern Iraq Despite U.S Support”,Time-World,August 8,2014.库尔德地方武装无力保护雅兹迪人,也受到国际社会的诟病。另外,一旦IS威胁到基尔库克,将对库尔德斯坦未来的财政来源构成直接威胁,届时基尔库克原有的象征意义反而将使库尔德人感受到挫折。由于IS的宗教极端主义特性,其在叙利亚的大范围扩张使其与库尔德自治区共享1500千米的边界,以及由于库尔德地方政府的非阿拉伯性质等等,使其对库尔德人建国的威胁远大于对其他国家的威胁。另外,IS本质上是伊拉克逊尼派与什叶派斗争极端化的变种,这种斗争并未改变双方之间阿拉伯民族认同和伊拉克国家认同,这对库尔德国家则是更长期和更深层的威胁。虽然库尔德地方武装在美国援助下于8月中下旬扭转了危局,但是区域甚至国际层面的反IS形势和气氛并未给库尔德人建国带来转机。

第二,库尔德人建国面临的远期挑战来自伊拉克中央政府,宣布独立的库尔德国必然与之发生直接冲突,这或许将演变成库尔德人建国后面临的第一场战争。库尔德人建国将给统一的伊拉克画上休止符,因此伊拉克中央政府无疑会为统一伊拉克而不惜一战。库尔德人建国还有很大可能会导致伊拉克瓦解的“潘多拉盒子”一开而不可收,导致逊尼派与什叶派分道扬镳。历史上,巴格达中央政府由阿拉伯逊尼派和库尔德人联合执政时,使各方大致维持一种权力均衡,伊拉克由此可以维持基本政治稳定。库尔德地方政府建国将抽掉伊拉克政局中的平衡力量,从而产生滑坡效应。再有,库尔德人居住区尤其是基尔库克有着丰富的资源,如果分割出去也会影响到伊拉克的财政。因此,伊拉克政府势必坚决反对库尔德人独立。有学者指出,历史上和平分离的例子极少,伊拉克中央政府至少会追索基尔库克及其油田;诸多国家还可以从统一的伊拉克获利,因此较之于独立的库尔德国家,统一的伊拉克中央政府可以获取更多的国际支持;再有,历史上伊拉克政府军在镇压库尔德人反叛过程中往往具有压倒性优势。③Tristan Dunning,“‘Independent’Kurds need Baghdad more than They’d Like”,The Conversation,July 28,2014.伊拉克中央政府势弱无疑是库尔德人建国的重要条件之一,如果它在对抗IS过程中得以转弱为强则会加大库尔德人建国的难度,来自巴格达的报复将更为持久、更具威胁性,这一威胁甚至超过了IS对库尔德人建国的威胁。

第三,库尔德人建国可能招致难以预料的报复。叙利亚内战危局新添的IS因素,导致土耳其“库尔德工人党”、叙利亚“库尔德民主联盟党”和伊拉克库尔德武装首次跨界联合。其中,西方很大程度上充当了推手。库尔德人的这种联合和互动给土耳其、伊朗等相关国家施加了强大压力,并对库尔德人建国产生反作用。叙“库尔德民主联盟党”是土耳其“库尔德工人党”的分支,而“库尔德工人党”与土耳其政府经历了长达30多年的冲突,被土政府认定为恐怖主义组织。伊库尔德地方政府之前拒绝与“库尔德民主联盟党”和“库尔德工人党”合作,因而赢得了土政府的友谊。而IS对叙利亚库尔德人的挑战,直接导致“库尔德工人党”和伊拉克库尔德武装转战叙利亚,以帮助叙利亚库尔德人,从而实现了三者的跨界联合。这严重损害了土政府2013年起与“库尔德工人党”的和平谈判,突破了土防止叙库尔德人自治的外交底线,也侵蚀了土与伊库尔德地方政府合作的根基。土耳其有可能由此改变对库尔德地方武装的态度,从而加剧伊朗对库尔德问题的忧惧,使得本已复杂的区域局势更加扑朔迷离,甚至影响土对库尔德人建国的立场。土政府多次表达了对伊库尔德地方政府的支持态度,但当IS在2014年8月加大攻势逼近伊库尔德自治区首府时,土选择了不表态、不作为。伊库尔德自治政府有高级官员指出:“安卡拉政府曾经多次保证一旦库尔德地方政府遇到威胁,土将挺身而出,但在埃尔比勒8月份遭遇‘伊斯兰国’威胁时,安卡拉政府却选择了沉默,所有库尔德人对此都感到沮丧。”①Hebidar Ahmed,“Senior Kurdistan Official:IS was at Erbil’s Gate;Turkey did not Help”,Rudaw,September 16,2014.土心态极其复杂,或许希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土在加入对抗IS战斗中的踌躇不决和与西方不合作的态度,实际上是担忧库尔德问题在区域范围内爆发,殃及自身。就伊朗而言,历史上曾经有过库尔德人建立的国家,故对库尔德人建国持绝对反对的态度。伊朗担忧伊拉克库尔德人建国将影响到伊朗库尔德人,更担忧土耳其和以色列利用新库尔德国家对付伊朗,以致区域格局的发展不利于自己。有报道指出,伊朗正在煽动库尔德人的内部不和,以此阻挡库尔德人建国。②Alex Vantanka,“Why Iran Fears an Independent Kurdistan”,The National Interest,July 25,2014.土态度的不确定性和伊朗的明确反对,加大了库尔德人选择建国时机的难度。作为应对,伊拉克库尔德自治政府正在利用与土政府的良好关系,在国际和区域层面争取更多盟友,特别是寻求阿拉伯国家的支持,并维持与以色列的友好关系。③Gareth Stansfield,“Kurdistan Rising:to Acknowledge or Ignore the Unraveling of Iraq”,Middle East Memo,No.33,July 2014.

第四,库尔德人建国在国际上面临道义和法理上的挑战。如何让国际社会接受一个库尔德人国家,是库尔德人建国面临的另类棘手问题。宣布建国需要来自国际社会的道义支持,强调自身建国的正义性和统一伊拉克的非正义性,或许是库尔德人的主要利器。库尔德人可以强调自身具备了现代民族的所有特征,强调作为最大的“无国家民族”遭受的灾难,从而论证库尔德人建国的合法性。伊库尔德自治政府一直强调自身不应为伊拉克国家的失败买单,并在客观上是伊政府最持久的“捣乱者”。也可以说,伊库尔德人既是中央政府的受害者,又是最不愿意与中央政府合作的群体。同时,库尔德人阐释统一伊拉克的非正义性并非简单之事。伊拉克所在的两河流域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伊拉克的建立号称是英国委任统治的典范,其由奥斯曼帝国三个迥然不同的省份拼凑而成。正因为如此,西方学者的基本判断是:由于某些关键的、系统的和结构性因素,伊拉克很难成为一个稳定、团结和民主的国家。加莱斯·斯坦斯菲尔德指出,1921年建国的伊拉克带有与生俱来的“病态”,独立的库尔德斯坦不符合大国的利益,也正是这一地缘政治现实挫败了库尔德人的建国梦。④Liam Anderson and Gareth Stansfield,The Future of Iraq:Dictatorship,Democracy,or Division?Palgrave Macmillan,2005,pp.15 ~16.伊拉克建国从源头上就与仓促和不义相联系,90多年来的民族国家构建也是几经周折,萨达姆稍有起色,却遭美国军事打击并催生了伊斯兰极端主义之刺和国家解体之恶果。“萨达姆是伊拉克的产物,伊拉克由于萨达姆的个性而发生了深刻变化。萨达姆留给英国和美国的遗产是,2003年之后没有萨达姆的伊拉克成为一个无法管理的伊拉克。”⑤Liam Anderson and Gareth Stansfield,The Future of Iraq:Dictatorship,Democracy,or Division?Palgrave Macmillan,2004,p.115.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库尔德共和国”是否获得合法性,是否具有不义性,仍是具有争议并将对其未来产生重大影响的问题。库尔德人建国的国际政治环境依然荆棘密布。

当然,众多挑战中也蕴藏着机遇。库尔德人塑造了区域安全和稳定保护者的形象,从而获得了更大的权力和影响力。历史上,诸多国家就诞生于危机中。IS的威胁似在促使美国及西方对于伊库尔德自治政府给予更广泛援助,间接有利于库尔德人建国。近期,美、英、法正协助库尔德自治政府打击IS,甚至考虑对伊拉克政府施压,促其赋予库尔德自治政府在石油出口方面自主出售和结算的权力。叙库尔德难民的遭遇容易得到国际社会同情,尤其得到土实质性支持⑥“Hagel Cites Progress in Turkey Talks about Syria”,The Washington Post,October 11,2014.,这为库尔德人建国增添了带有悲情色彩的砝码,而伊库尔德地方武装以及区域内库尔德人对抗IS的勇武表现,塑造了库尔德人作为地区稳定力量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将其建国面临的不利因素转变为有利因素。众多的挑战或可迫使库尔德自治政府暂时选择与伊拉克中央政府进行合作,也可推迟库尔德地方政府建国的时间,但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其建国的意志。延迟建国,也就意味着必须承担美国立场转向强调统一伊拉克存在等多种变化的可能性。库尔德自治政府需要综合考量挑战和机遇,从而确保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事实上,库尔德人建国已经进入操作实践中。库尔德自治区总统马苏德·巴尔扎尼称:“伊拉克事实上已经分裂,我们的目标是库尔德斯坦的独立。”①Karl Vick,“Iraqi Kurds to Vote on Independence”,Time-National,July 1,2014.库尔德地方议会2014年7月底已通过法律建立了不受伊中央政府干预的选举委员会,这为就库尔德独立举行全民公投铺平了道路。库尔德自治政府副总理库巴德·塔拉巴尼指出,“伊拉克已经走到尽头”。②Robert Windrem,“As Sunnis,Shiites Battle,are Iraq's Kurds Preparing to Declare Independence?”NBC News,June 20,2014.在伊拉克中央政府易主之后,库尔德地方政府已于2014年9月17日发出“最后通牒”,三个月之内要么双方达成协议,要么就是独立,这是最后的机会。③Dexter Filkins,“The Fight of Their Lives”,The New Yorker,September 29,2014.库尔德地方武装正在为库尔德民族而战,强化了库尔德人对民族的认同感。在伊拉克走向崩溃的当下宣布独立,库尔德人可以避免背负摧垮伊拉克国家之道义责任。就此而论,库尔德人建国几近成为无法逆转的现实。

中东政治版图当前正沿着族裔和教派的分界线发生裂变和重组,具有强烈族裔色彩的新库尔德国家一旦诞生,势必产生诸多无法预料的后果,尤其是将对国际政治的实践和理论产生深远影响。

其一,推进中东地缘政治格局重组,使主要地缘政治力量的博弈增添变数。库尔德人建国将在一定程度上终结1916年塞克斯-皮科协定所确定的旧秩序。库尔德人建国等于在现代中东地缘政治区划中敲开了第一个豁口,而叙库尔德人无论自治或是与伊库尔德人联合以及土库尔德人的异动将进一步摧毁现有区域秩序。旧秩序俨然终结、新秩序尚未确立之际,更容易发生震荡。中东地缘政治格局不可避免将重新洗牌,各国之间亲疏远近将重新建构,因而会充满阵痛。

与此同时,中东版图原有以阿拉伯人、土耳其人、波斯人和犹太人为主体民族的国家体系中将增加库尔德人为主体的新国家。中东诸国需要正视和学习如何与库尔德国家打交道,库尔德人则必须谨慎地处理区域外交关系。库尔德人建国极有可能引发区域国家原有格局的变化,国际力量尤其是世界性大国在中东的博弈新增不确定因素。新生的库尔德国家极有可能与非阿拉伯的土耳其、以色列等国保持良好关系,与其前母国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关系短期内可能以矛盾和冲突为主,与伊朗关系则存在更大的不确定性。因此,库尔德人建国将会搅动整个中东格局,并撬动国际秩序。

其二,库尔德人建国或许会带来中东区域和平,但更可能将中东仅剩的一批稳定国家引向动乱,进而触发重大冲突。库尔德人分散在几个相互接壤的区域大国中,库尔德人建国并未改变这一地缘政治现实,但是其分割伊拉克的领土和资源,并对土耳其、叙利亚和伊朗的库尔德人产生引力和心理暗示作用,从而很有可能导致错综复杂的多层次冲突。库尔德人总数在3000万~3500万之间,其中一半人生活在土耳其,其余则跨界居住在伊拉克、叙利亚和伊朗。因此,库尔德国家即使建成,也未囊括整个库尔德民族,这种不完整性很容易点燃周边各国库尔德人的分离主义火焰,其与土耳其、伊朗的关系将成为矛盾和冲突的焦点。库尔德国家与土耳其关系的两难在于:如何既能满足土耳其打击“库尔德工人党”的诉求、维持与土的关系,又能对叙库尔德人等施以援手,从而照顾库尔德民族整体的感情。加上叙乱局与“库尔德工人党”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土国内解决库尔德问题的和平进程已经开始,库尔德问题显得更加纷繁复杂,牵动各方神经。如果沉寂中的伊朗库尔德人被西方唤醒,局势将更为复杂。库尔德人国家一旦建成,并对其他周边国家的库尔德人产生示范效应,就可能会因土“库尔德工人党”问题或叙库尔德自治问题而与土政府闹僵,也可能会因伊朗库尔德人问题与伊政府发生重大争执,就此点燃中东地区巴以冲突之外的另一冲突点,将中东最后一批政局稳定的国家推入动荡漩涡。

其三,库尔德人建国将意味着伊拉克自主的民族构建和美国推动的民族国家构建双双失败,在民族国家构建的理论和实践上开危险的先例。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如何妥善处理主要少数族裔问题,是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为解决库尔德人问题,土耳其、叙利亚、伊朗、伊拉克等国进行过多种尝试,其中伊拉克库尔德人无疑拥有最大限度的权利。伊拉克政府曾经赋予库尔德人自治的权利,默认了库尔德人居住区的准国家状态;也尝试过联邦制度,然而最终却导致了国家的分裂。这应该是一个悖论。另一个悖论在于,美国宣称将给伊拉克带来民主和繁荣、伊拉克北部地区的民族构建非常成功,①Robert Olson,The Kurdish Question and Turkish-Iranian Relations from World War I to 1998,p.3.最终的现实却可能是在伊拉克解体基础上诞生了库尔德人国家。美国所谓的“民族构建”实质上就是欧洲所称的“国家构建”,动因在于弱国或失败国家极有可能滋生恐怖主义,进而威胁美国的核心国家利益,其主要内涵在于改变现有的政治架构,或者是推动经济发展,在不触动主体国家人口构成、文化和传统的基础上构建一种新的政治秩序。1989年以来,美国在全世界范围内推动国家构建的进程,“9·11事件”之后更是变本加厉。②Michael M.Gunter,“Prospects for the Kurdish Future in Iraq and Turkey”,in Robert Lowe and Gareth Stansfield,Kurdish Policy Imperative,p.193.这在中东体现为1990~1991年的海湾战争和2003年入侵伊拉克,其后果是摧毁了伊拉克的中央集权体制,伊拉克从此内战不息。美国如今已然无牌可出。③Liam Anderson and Gareth Stansfield,The Future of Iraq:Dictatorship,Democracy,or Division?Palgrave Macmillan,2004,p.252.美国拆了东墙补西墙式的民族国家构建思路最终导致一个失败、解体和激烈教派冲突的国家及其生灵涂炭。

第四,库尔德人建国将在一定程度上引发国际关系和国际规则的重新建构,其后果很可能具有较大的破坏性。国际社会若承认库尔德人建国意味着接受伊拉克国家的失败,进而将给国际关系和国际规则造成重大冲击。伊拉克是一个失败或者濒临崩溃的国家,但更是被美国摧毁的国家,其公民难以获得安全保障。与伊拉克国家失败相关的后果是库尔德人国家一旦建成,以色列极有可能最早承认其合法性,土耳其及西方国家也会选择承认。④Soner Cagaptay,“Turkey’s Kurdish Buffer,Why Erdogan is Ready to Work with the Kurds”,Foreign Affairs,July 1,2014.除埃及和伊朗外的其余中东国家很容易转向支持库尔德国家。⑤Gareth Stansfield,“Kurdistan Rising:to Acknowledge or Ignore the Unraveling of Iraq”,Middle East Memo,No.33,July 2014.近期库尔德地方政府官员突然间在华盛顿受到欢迎,奥巴马政府公开表示将在武器方面给予库尔德地方武装更大的支持;⑥Guy Taylor,“House GOP Leader Pushes for U.S.Arms to Go Directly to Iraqi Kurds Fighting ISIS”,The Washington Post,November 20,2014.欧盟也在密切关注整个库尔德斯坦问题,并支持美国在伊拉克北部打击极端主义组织IS。法国总统奥朗德2014年9月12日造访埃尔比勒,表明对库尔德地方政府的道义支持以及协同抗击IS的立场。⑦Ofra Bengio,“The Islamic State:A Catalyst for Kurdish Nation-Building”,Telaviv Notes,Vol.8,No.18,October 7,2014.由于伊拉克国家的失败甚至与生俱来的“病态”,国际社会对伊拉克这种“墙倒众人推”的态度显得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这无法改变一个基本的事实,即库尔德国家的新生是以损害既有国家的主权和领土完整为代价。

对库尔德人建国的承认,将冲击以尊重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为基本原则的现有民族国家体系,引发关于如何维护国际关系准则和国际秩序的担忧。现代国际社会的基本单位是主权国家,单一民族构成单一主权国家的案例极为罕见。如果国际社会可以凭借一个国家业已失败,或者是以保护少数族裔权利为由,以肢解一个主权国家为代价,推动和承认另一个族裔色彩浓厚的主权国家新立,无疑会动摇现代国际关系的基石。同时,库尔德人建国将使中东大动荡引发的教派和族裔认同获得新的动力,进而加剧中东版图沿着族裔和教派分界线的裂化趋势。如果逊尼派占主导地位国家中的什叶派要求独立,抑或土耳其和伊朗境内的库尔德人要求独立,当事国家和美国及西方均难以应对。因此,伊拉克库尔德人从自治走向独立,将为区域内其他民族分离势力树立危险的范例,进而引发新一轮分裂浪潮。对此,国际社会必须警惕,更需要反思民族自决原则与民族国家主权、领土完整之间的关系,乃至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的国际体系稳定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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