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新春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2014年春发布的数据显示，中国2014年GDP(按购买力平价计算)将达17.6万亿美元，有望超过美国的17.4万亿美元，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①Chris Giles，“China to Overtake US as Top Economic Power This Year”，Financial Times，April 30，2014.于是，中国的国际地位与国际身份再次成为国际社会的热门话题。其实，近年来中国的国际地位、责任、身份一直是复杂而具有高度争议的议题，真个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中国和世界都在迅速变化之中，国际身份是对一个变化中的国家地位的定位，具有时间差异。国内外观察人士所处位置不同、关注的重点相异、意图相迥。国外一般重视整体、经济总量、国际影响，国内则通常关注个体、人均水平、国际比较，因而两者之间存在视角差异。由于中国发展不平衡，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的国际竞争力、国际影响力不协调，国际定位还有类别差异。这两种看法都有一定道理。本文试图通过国际横向比较，排除国内政治、外交传统、文化背景等因素，从利益和权力的视角出发，界定中国的国际身份。

一、意识形态

在国际社会，一国的意识形态地位事关该国的合法性、自信心、尊严、影响和舒适度。冷战时期，国际意识形态划分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冷战结束后，社会主义不再能称之为“阵营”，而西方资本主义“阵营”依然存在，以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为内核的西方意识形态成为国际主流。但是，西方民主政体并不具有绝对优势，非民主国家的数量远远大于民主国家。根据“经济学家智库”2012年排名，全球165个国家中，“完全民主国家”只有25个、“有缺陷的民主国家”有54个、“混合制度国家”有37个、“专制国家”有51个。即使把“有缺陷的民主国家”计算在内，符合西方民主标准的国家也只有79个，非西方民主国家86个。②The 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Democracy Index 2012:Democracy at a Standstill”，https://portoncv.gov.cv/dhub/porton.por_global.open_file?p_doc_id=1034.(上网时间:2014年10月6日)但是，在主观上，国际上对西方民主政治的崇拜、追求和信仰程度远甚于其现实实施的广度。

按照传统政治分类，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在全球194个国家中属于绝对少数派。目前全球社会主义国家有5个，包括中国、朝鲜、越南、老挝、古巴，其中多数国家都在实行程度不同的政治改革，且都坚持社会主义基本制度。随着改革方向、路径、进度不一致，这些社会主义国家之间在意识形态上的差异扩大，在国际意识形态博弈中的处境也不一样，“社会主义”已经很难成为一个意识形态阵营。一方面是社会主义国家内部在分化，另一方面是社会主义国家在吸收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的营养，与国际意识形态的关系也日趋复杂化。因此，近年来国际社会已经逐渐放弃“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分法。毋需赘言，这种“两分法”已经很难概括国际意识形态演进的复杂性，只有少数西方人刻意利用这种“两分法”增强自己的优势地位。

按照目前西方通行的分类，依据民主和自由的程度，中国是“不自由”、“非多党选举民主”的国家。全球能够达到西方民主标准的国家只有25个，但是多数国家已经实施某种形式的多党制、选举制。依据“自由之家”2014年统计，在193个国家中，实行多党竞争性选举的国家有122个，占63%，中国属于其余37%之列。按“自由指数”排名，80个为“自由国家”、59个为“部分自由国家”，而所谓“不自由国家”有48个，中国属于25%的“不自由国家”。①The Freedom House Data，http://www.freedomhouse.org/sites/default/files/FIW%20All%20Scores，%20Countries，%201973-2012%20(FINAL).xls.(上网时间:2014年10月8日)“经济学家智库”的排名更直观，全球165个国家按民主水平排名，中国排第142名。②The 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Democracy Index 2012:Democracy at a Standstill”，https://portoncv.gov.cv/dhub/porton.por_global.open_file?p_doc_id=1034.(上网时间:2014年10月1日)

前述排名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在西方意识形态占主导地位的国际社会，中国意识形态受到一定的排斥。在全球，要么是民主国家，要么是正在向民主转型的国家，或者是自认为向民主转型的国家，没有国家愿意承认自己跟民主没有关系。2000年，世界民主论坛在波兰召开，100多个国家的代表出席，说明至少100多个国家自认为是西方定义的民主国家。③“What’s Gone Wrong with Democracy”，The Economist，http://www.economist.com/news/essays/21596796-democracy-wasmost-successful-political-idea-20th-century-why-has-it-run-trouble-and-what-can-be-do.(上网时间:2014年9月22日)从这个角度看，中国在意识形态方面是少数派、非主流派。不仅欧美发达国家同中国不是一个类型，大部分发展中国家也同中国有距离。这种结构反映到国际意识形态博弈中，在一些纯粹意识形态的事务中，中国往往是少数派。例如，2014年3月在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有一个关于“和平示威游行权利”的表决案，其内容不涉及具体国家，相对而言是一件纯意识形态的事情。在人权理事会47个会员国中，投赞成票者31国，其中既有欧美等西方国家，也包括不少发展中国家;投反对票者9国，其中包括中国、古巴、印度、肯尼亚、巴基斯坦、俄罗斯、南非、委内瑞拉、越南;投弃权票者7国。

从另一个侧面看，按照民主单一标准对复杂的国际政治分类，是对现实的严重扭曲。一方面，这种简单分类不能真实准确地反映现实，大部分国家没办法套到这个框子里。据此分类，世界上有100多个国家被列为“转型国家”。这些国家既不是民主国家，也不是专制国家，④Hiton L.Root，Dynamics Among Nations:The Evolution of Legitimacy and Development in Modern States，The MIT Press，2013，p.144.它们实行多党民主选举制度，却没有得到民主政治许诺的结果。实际上，这些国家政治形态属于发展中国家一类，在许多具体政治事件上的立场往往不同于欧美国家。例如，在2014年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第25届、27届会议的22个决议表决中，中国14次属于多数派、8次属于少数派。也就是说，在涉及现实政治的意识形态问题上，中国反而属于多数派。

可见，无论是传统的姓资、姓社“二分法”，还是当下的民主、专制“二分法”，都无法准确定位中国的国际意识形态身份。美国学者指出，用“专制政治”(Autocracy)形容复杂的中国政府体系一点也不公正;同其他发展中国家相比，中国最看重政绩，官员是靠政绩提拔的。⑤Hilton L.Root，Dynamics Among Nations:The Evolution of Legitimacy and Development in Modern States，The MIT Press，Massachusetts，2013，p.118.跳出民主与专制的框架，中国既不是西方语境下的民主国家，也不是民主语境下的专制国家，而是政治稳定、政府效率高、政府积极参与经济活动的新兴政治体，并且正在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探索适合自己的政治模式。在现实政治中，这类国家占多数，除了比较成熟的25个民主政体、极少数固守传统政治的国家外，发展中国家或者是这样的政体，或者渴望成为这样的政体。特别是近10年来，一些发展中国家在民主转型中受挫，开始重新思考意识形态问题;一些已经建立多党民主制的国家经过多年实践后，开始反思自己的道路。巴西、印度、南非、土耳其、阿根廷、俄罗斯这些被认为相对成熟的民主国家，在意识形态方面开始与西方拉开距离、向新兴政治体靠拢。在前述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关于和平示威权利的投票中，同中国站在一起的就有印度、南非、俄罗斯等国。2009、2011、2014年南非政府连续三次拒绝给予达赖访问签证，2004年以来俄罗斯一直拒绝达赖到访，说明新兴政治体之间的立场在靠近。

新兴政治体的共同特征是政治相对稳定、政府效率高、政府在经济中发挥较大作用、经济发展快，意识形态上同西方及体制僵化的第三世界国家都有差异。正如美国政治学者亨廷顿所说，“民主与专制的区别，远没有稳定与动荡的区别重要”。①Samuel P.Huntington，The Third Wave:Democratiz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pp.17 ～28.这些国家反对西方意识形态的渗透和普世化，尊重意识形态的差异性，主张意识形态独立，强调“发展是硬道理”，重视人的生存权和发展权。2008年金融危机后，西方经济、政治制度的吸引力和威信受挫，新兴政治体的意识形态地位上升，但是西方民主作为一种价值观仍然在全球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中国作为新兴政治体，拥有自己独特的价值观和国际义务。在反击西方意识形态进攻时，中国应当同所有被西方称为“不民主”、“不自由”的国家结成统一战线。更多时候，新兴政治体应当成为一个独立群体增强自身的合法性。由此定位，中国不属于少数派，也不孤立。这让中国摆脱了1990年代初在国际上被动挨打的意识形态局面，特别是提高了中国的意识形态舒适度。当然，未来中国在意识形态领域的舒适度既取决于西方能否走出当前的民主困境，恢复西方民主的吸引力，更取决于中国自己的改革能否再创辉煌。

二、发展水平

一国发展水平决定着该国在国际政治结构和市场价值链中的位置，也影响着该国对现存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态度。这里把发展水平分为经济和政治两个领域。中国既是经济上的发展中国家，也是政治上的发展中国家。目前，国际上通用的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新兴工业国家等概念尚无统一的定义和指标，仅基于国际社会共同的感觉。从经济角度看，发展中国家指生活水平、工业基础、人类发展指数相对低的国家。②Arthur Sullivan and Steven M.Sheffrin，Economics:Principles in Action，Pearson Prentice Hall:New Jersey，New Jersey，p.471.从政治角度看，发展中国家指政治体制、领土主权、政治安全等问题尚未完全解决的国家。

政治上，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的地位显而易见，并具体体现在贫富差距、领土争端、政权安全、贫困人口等方面。中国面临较大的贫富差距挑战，2013年基尼系数是4.7，全球排27位。中国尚未完成国家统一，有若干领土领海争端尚未解决:陆上同2个国家还有领土争端，海上同7个邻国有领海纠纷。中国仍有9000万人生活在国家划定的贫困线标准之下，是全球贫困人口第二多的国家。中国政治安全依然面临国内外敌对势力的威胁，2014年4月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国家安全委员会首次会议上强调“政治安全是根本”。③“习近平主持国安委首次会议，阐述国家安全观”，http://news.xinhuanet.com/video/2014-04/16/c_126396289.htm.(上网时间:2014年12月15日)

从发展水平看，中国是发展中国家的定位也没有争议，每种评价指标、每个国际组织都认可这一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联合国三大机构均将中国列为发展中国家。传统上，界定发展中国家主要依靠人均GDP。2013年中国人均GDP按购买力平价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统计为11868美元，全球排名89位;世界银行统计为11904美元，排名84位;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统计为9800美元，排名97位。各机构统计结果不完全相同，但均统计中国人均GDP在1万美元左右，处在发展中国家的高端，正在迈向中等收入国家、接近高收入国家。按世界银行GNP购买力平价统计，2013年中国人均GNP11850美元，已经靠近高收入国家12476美元的门槛。按名义GDP，中国2013年人均6767美元，在全球排名80位左右。世界银行认定全球高收入国家76个，中国迈入高收入国家也似乎近在咫尺。实际上，这些统计数字并不能真正说明问题，因为国际地位、发展中国家、发达国家是一个相对的综合性概念，不能设定一个单一固定不变的指标，必须在综合比较的背景下才有意义。从比较角度看，中国迈进高收入国家的行列并非那么乐观。世界银行设定的高收入国家范围非常广，从1.2万美元到14万美元都是高收入国家。①“Country and Lending Groups”，http://data.worldbank.org/about/country-and-lending-groups.(上网时间:2014年12月15日)但是，主要发达国家的人均GDP都在4万美元左右，中国这一数字只相当于其1/4。按购买力平价算，中国人均GDP相当于美国的比例，2011年为17.9%，到2030年也仅34.3%。②Wayne M.Morrison，“China’s Economic Conditions”，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June 26，2012.最近20年，三大机构都不再仅用人均收入界定国家发展水平。世界银行列出的高收入国家同发达国家没有关系，而是作为其提供发展援助的门槛。③Lynge Nielsen，“Classifications of Countries Based on Their Level of Development:How It is Done and How It Could be Done”，https://www.imf.org/external/pubs/ft/wp/2011/wp1131.pdf.(上网时间:2014年10月6日)联合国发展署“人类发展指数”综合人均寿命、识字率、教育、生活水平、生活质量等要素，49个国家的指数在0.8以上，被认为是发达国家，中国排名91位，指数为0.719。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把人均GDP和工业化水平考虑进去，全球发达国家36个，发展中国家153个。④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World Economic Outlook，p.157，http://www.imf.org/external/pubs/ft/weo/2014/01/pdf/text.pdf.(上网时间:2014年10月1日)从这两个相对综合的指标看，中国离发达国家还有相当远的距离。

当然，国家发展水平主要还是看经济竞争能力，这具体体现在科技、产业水平上。中国经济学家林毅夫认为，现代经济增长的本质是技术的不断创新、产业的不断升级、劳动生产率的不断提高，以及和产业、技术相适应的基础设施和制度的不断完善。⑤林毅夫:“中国学术界不能只引进 ”，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57679?full=y.(上网时间:2014年10月6日)从国内外机构的统计数字看，中国的发展水平相当可观，不仅是发展中国家里的翘楚，有些指标已经超过发达国家。据中国国家统计局数字，中国2010年GDP的三大产业结构占比为:第一产业10.1%、第二产业46.8%、第三产业43.1%。国内研究认为，美、英、日等发达国家处于后工业化阶段，中国现已结束工业化中期，进入工业化后期阶段。⑥黄群慧:“中国的工业化进程:阶段、特征与前景”，《经济与管理》，2013年，第7期，第6页。联合国工业竞争力排名2012年数据显示，根据人均工业附加值、人均工业出口值、工业化程度、出口质量、对全球工业附加值的影响、对全球工业品贸易的影响综合排名，中国在全球135个国家里排第7位。⑦Competitive Industrial Performance Report 2012/2013，http://www.unido.org/fileadmin/user_media/Services/PSD/Competitive_Industrial_Performance_Report_UNIDO_2012_2013.PDF.(上网时间:2014年10月6日)世界银行数据显示，2012年，高科技产品占工业出口的比重，中国为26.3%，美国只有17.8%。在全球高科技产品出口中，中国的份额从2000年的6.5%上升到2013年的36.5%，位居全球第一;美国则从2000年的29.2%下降到2013年的9.6%。⑧James Kynge，“China Leads EM Surge in High-Tech Exports”，Financial Times，March 18，2014.也就是说，中国已经成为全球第一大制造业国家、第一大高科技制造业国家。发达国家的优势主要在服务业，其占GDP之比一般为70% ～80%;中国的优势在制造业，令发展中国家难以望其项背，且在产量、质量上超越发达国家。

然而，在这些数据背后，却是另一番景象。国际机构排名数据显示的中国竞争力、高科技含量有相当一部分是生产全球化的结果，外资、跨国公司外包工程进入中国后发挥了巨大作用。在大型经济体中，中国出口占GDP比重最高，其中又以2006年为最高点、达40%，2010年也达30%。首先，中国出口额分为国内产生的价值和总出口，其中国内产生的价值是在中国境内增加的价值。中国出口产品中相当一部分是组装品，进口成品零部件，组装为成品后出口，但出口额和科技含量都统计为中国的。这些组装产品在国内创造的产值不大。中国2002～2007年全部出口中，国内创造的产值从50%增加到60%，这意味着其中近一半产值是境外创造的。特别是在计算机、电信、电子产品等高科技领域，国内产值份额只有30%。⑨Robert Koopman and Zhi Wang，“How Much of China’s Exports is Really Made in China?”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NBER Working Paper，No.14109，June 2008.其次，在中国境内增加的价值，又可分为外资企业(包括独资和合资)和国内企业的产值。2007年，外资占中国出口价值的52%，在出口产品附加值中贡献45%，中国加工企业仅贡献5%。①Hong Ma，Zhi Wang，Kunfu Zhu，“Domestic Value-added in China's Exports and Its Distribution by Firm Ownership”，USITC，Office of Economics Working Paper，No.2013-05A，May 2013，p.1.以ipad的出口为例，从中国出口到美国的价格是2750美元，都算作中国的出口，但中国境内的附加值只有10美元，而且是由外资企业富士康科技集团创造的。②Hal Varian，“Bilateral Trade Statistics are very Misleading”，The Economist，December 15，2011.第三，由中国企业创造的高科技出口产品中，相当一部分高科技来自国外。根据世界银行数据，2011年中国支付给外国的专利费180亿美元，外国人支付给中国的专利费10亿美元，逆差170亿美元，同年美国该项目顺差是820亿美元。③Guy de Jonquières，“Who’s Afraid of China’s High-Tech Challenge?”ECIPE Policy Brief，No.7，2013.

同时，从整体经济发展看，即使不区分内资、外资，中国经济的科技驱动力也比较弱。“全要素生产率”(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TFP)经常被用来衡量一个国家经济中资本、劳动力以外的驱动因素，主要是科技含量、管理效率。由于统计方法、数据不同，改革开放以来TFP在中国经济中的贡献率差异非常大，幅度为32%～15%。一位美国学者综合近年来有关中国TFP的不同评估数据，取相对中间值，认为应当在20%左右。④Xu Tian，Xiaohua Yu，“The Enigmas of TFP in China:A Meta-Analysis”，China Economic Review，Volume 23，Issue 2，2012，pp.396～414.美国TFP对经济的贡献率则在80%以上，几乎相当于中国的四倍。同时，各种统计方法都显示，中国TFP的增长呈下降趋势，2007年达到9%的增长率，此后就连续下行，2011年跌至4%左右。⑤Wayne M.Morrison，“China’s Economic Conditions”，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June 26，2012.三十年来，投资始终是中国经济增长最重要的贡献因素。中国GDP年均增长率、投资贡献率 1979～1989年间为 9.7%、7.9%;1990～2002年间为10.1%、5.7%;2003～2013年间为10.5%、6.9%。历史上，“后发国家”主要依靠模仿发达国家技术，实现超越目标。但是，生产全球化以来，技术扩散加快，技术模仿的难度加大。传统技术引进有两个渠道，购买外国专利、吸引外国直接投资。现在，跨国公司更多采用“技术出借”，向发展中国家企业借出技术，使其生产产品链中的一个特定部件，对技术实施严格的知识产权保护。这样，发展中国家企业不再参与产品研发、设计、生产、销售的全流程，而被限制在特定的狭窄范围内，技术的模仿、升级都更难，从而导致发展中国家工业化水平受到局限。⑥UNIDO，“Sustaining Employment Growth:The Role of Manufacturing and Structural Change”，Industrial Development Report，2013，p.22.

从中国在国际产业链中的位置可以看出，发达国家的主战场是服务业，次战场是高科技制造业，中国正在从制造业的中期阶段迈向高科技制造业，与发达国家之间至少还有两个阶段的差距。中国是科技含量低的制造业大国，是严重依赖国际技术、市场的制造业大国。或者说，中国是一个新兴工业国家，发展水平不及发达国家，但超过大部分发展中国家，如巴西、印度、马来西亚、墨西哥、菲律宾、泰国、土耳其等。

根据世界银行2012年对知识经济(Knowledge E-conomy Index)的排名，按经济体制、教育、创新、信息技术四大指标计，中国在世界上位居第82位。⑦Knowledge Economy Index，http://info.worldbank.org/etools/kam2/KAM_page5.asp.(上网时间:2014年10月22日)这大体上反映了中国的经济竞争力。按购买力平价计，中国人均GDP在全球排位第80名左右。全球有约30个发达国家、近189个发展中国家或地区，中国处在发展中国家的第一阵营，但是远够不上发达国家。无论是人均收入还是生产水平，中国均为发达国家发展程度的1/4。从全球经济“中心-外围”的理论视角看，中国整体上还在“外围”，但是其外还有更多国家。确切地说，中国是在中心与外围之间。世界经济正在从“中心-外围”的单向循环逐渐转向“8字双循环”。这一双循环体系以中国为中介，处于产业链上游的美、欧、日是第一个循环，处于下游链的亚非拉发展中国家是第二个循环，而处于中游的中国等新兴经济体扮演了一种承上启下的国际经贸体系角色。中国成熟的工业发展模式对于正在实行工业化的一些亚非拉国家颇具借鉴价值。⑧夏元:“北大国际经贸系主任王跃生:中国成世界经济‘8字双循环’中间点”，《重庆日报》，2012年12月6日。

从利益角度看，在国际经济交往和竞争中，中国在相当长时间内仍然属于发展中国家，在贸易规则、技术转让、自贸区谈判以及国际金融管理、发展援助等议题上都应当维护发展中国家利益。但是，中国在另外一些议题上可能会站在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同其他新兴工业国家组成相对独立的群体。例如，美国正在推进“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目的之一就是限制新兴工业国家的国营经济，提高经济自由化水平。在新兴工业国家，政府在经济基础发展中的作用突出，政府支持的公司占股票市场价值的比例，中国为80%、俄罗斯为62%、巴西为38%。①“The Visible Hand”，The Economist，January 21，2012，http://www.economist.com/node/21542931.(上网时间:2014年10月22日)同样，新兴工业国家在技术引进等问题上也有共同利益和立场。在这些问题上，新兴工业国家就是一个利益群体。

三、国际影响

国际影响和国际权力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中国的国际影响日益扩大，但并未带来国际权力的明显增强。

中国是一个大国，而且是一个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大国。中国是全球第一人口大国、第一大经济体(按购买力平价计算)、第一大制造业国家、第二大军事开支国、第三大领土面积国家，这些要素决定了中国的大国地位。中国与国际社会的交往程度，则决定了中国的全球影响力。2013年中国是全球第一大贸易国，进出口总额4.16万亿美元。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测算，2014年中国经济增长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为27.8%，美国则为15.3%。②“财政部副部长:中国对今年世界经济增长贡献最大”，http://news.163.com/14/1011/12/A89AFBO500014SEH.html.(上网时间:2014年10月22日)2013年中国接收外国直接投资(FDI)存量全球排第四位(1.3万亿美元)，美国排第一位(2.8万亿美元)。2013年全球输出 FDI存量，美国排第一位(4.8万亿美元)，中国排第15位(5410亿美元)。2013年中国外汇储备达3.8万亿美元，为世界第一外汇储备大国。从经济活动范围看，中国是世界上128个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同163个国家和地区建立了双边经贸合作机制，签署了10个自由贸易区协定，同129个国家签署了双边投资保护协定，同96个国家签署了避免双重征税协定。③王毅:“探索中国特色大国外交之路”，《国际问题研究》，2013年，第4期，第1页。据估计，中国GDP增速每下降1个百分点，国际能源和金属价格将下降6个百分点。④Kenneth Rapoza，“When China Sneeze，Everyone Gets Sick”，Forbes，July 24，2013.据统计，2009、2010年中国比世界银行借给发展中国家更多的钱。⑤Joshua Kurlantzick，“Why the‘China Model’Isn't Going A-way”，The Atlantic，March 21，2013.可见，从贸易、投资、市场、发展援助等各个方面看，中国对国际经济都具有重要影响。

国际影响并不能直接转化为国际权力，国际影响主要来自于规模，国际权力主要来自政治、经济和军事实力、竞争力。政治上，中国是联合国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是“金砖国家组织”五大成员之一，在这些组织中发挥重要作用。目前，中国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拥有3.81%的投票权，美国则拥有16.75%;中国在世界银行拥有4.42%的投票权，美国的投票权则为15.85%;⑥“World Bank Reforms Voting Power Structure”，http://economistonline.muogao.com/2010/04/world-bank-reforms-votingpower-structure.html.(上网时间:2014年10月22日)但是，美国在两大机构中都享有否决权，且两机构历届首脑都由欧美人担任。相比之下，在新兴亚太地区组织中，中国则能发挥重大作用，并积极参与和影响亚太经合组织、上海合作组织、东亚峰会、东盟10+3等区域性组织框架下的合作。但在亚洲开发银行，权力结构仍然是传统的，美日各拥有12.82%的投票权，中国只有5.47%的投票权，且历任行长均由日本人出任。在政治制度方面，中国还在探索适合自己的政治发展道路，尚不具有普世性的政治吸引力。可见，中国拥有的全球政治权力有限，或许因为全面参与全球性政治事务而可称为全球性政治大国，但还不是全球性政治强国。

在军事领域，中国没有军事盟国，没有海外军事基地，全球性军事权力非常微弱。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只有中国没有海外军事基地。美国在全球42个国家拥有546个军事设施，意大利、印度、日本、土耳其都有海外军事基地。①Study Report，United States Overseas Military Base Cost and Capability Analysis，University of Tennessee National Defense Business Institute，September 2012.美国的同盟体系囊括60多个国家，其GDP总和占全球的80%，军事开支占全球的80%多。②孙茹:“美国的同盟体系及其功效”，《现代国际关系》，2011年，第7期，第10页。在全球性军事活动中，中国唯一实质性参与的是对外军售。在2013年全球对外军售中，中国排名第三(军售额18.37亿美元)，位居俄罗斯(82.83亿美元)、美国(61.53亿美元)之后，是前十名中唯一的发展中国家。③Sam Perlo-freeman and Carina Solmirano，“Trend in World Military Expenditure，2013”，SIPRI Fact Sheet，April 2014.

在经济领域，权力因素主要包括市场、资本、技术、资源、制度等，中国仅在个别方面开始享有一定的权力。在国际经济制度方面，中国的发言权不大，西方仍然享有强势主导权，现存规则几乎全是西方建立的。在技术方面，中国虽然跟西方差距大，但已经领先于许多发展中国家。近年来，非洲国家在电信、电器、机器设备、安全设施等方面大量引进中国技术。在资源方面，中国不是出口大国，只在极少数资源领域享有优势。当前，中国最大的的经济权力来自市场和资本。2013年中国是仅次于美国的全球第二大进口国，中国进口额为1.9万亿美元，美国则为2.2万亿美元。可以预见，中国将很快超越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进口市场。市场就是权力。30年来，在关于台湾、西藏、人权等问题的国际斗争中，中国经常使用市场工具，多数情况下都能收到明显效果。在美欧不断加大力度制裁俄罗斯、打压卢布的背景下，中俄于2014年10月13日签署价值1500亿元人民币的货币互换协议，从俄大量进口石油，并向俄出口西方因制裁而禁止向俄出口的农副产品、石油开采设备等。这是中国首次利用自己庞大的市场实质性参与大国国际政治博弈。在资本、金融市场的运作中，中国有巨大潜力，但至今尚未充分发挥。2013年，中国净资产连续7年排名全球第二位，达1.1万亿美元;日本则连续23年居首，净资产7.8万亿美元。④Mitsuru Obe，“Japan Remains World’s Largest Net Creditor，But China Catching Up”，The Wall Street Journal，May 26，2014.日本、中国、德国均是全球拥有净资产1万亿美元以上的国家，美国、西班牙是负资产国，美国负资产在2万亿美元以上。到2014年7月，中国持有美国国债1.25万亿美元，占美全部外国持有美国债份额的20%。二战后，美国曾利用债权国地位，改写了国际经济规则。目前债权国对债务国的优势大不如前，但是债权国的潜在优势还是存在的，关键是要使其转化为国际权力。

可见，在全球权力结构中，中国是一个拥有全球影响的大国，但国际权力仍然有限。中国在军事领域的权力非常微弱，在政治领域的权力基础薄弱。中国虽可在适当时机制衡西方，但不具备主动塑造国际军事、政治结构的能力。在经济领域，西方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中国的权力在不断上升，但主要还是潜在的。在国际权力结构中，此类国家包括中国、俄罗斯、印度、南非、巴西、土耳其等，可以称之为新兴权力体，拥有自己独特的身份和利益。

结语

综合分析，中国的发展水平已经处在发展中国家的前列，进入新兴国家行列，正在向发达国家靠近，但是距离发达国家还相当遥远;中国是具有重要国际影响力的大国，在某些特定方面享有一定的国际权力，但距离世界第一流国家的国际权力还比较远;中国在个别方面拥有传统上发达国家才有的特征，诸如债权国地位、对外投资、技术优势、对外军售等，但在绝大多数领域诸如产业结构、人均收入、知识经济、政治结构等依然具有发展中国家特征。因此，中国是一个新兴政治体、新兴工业国家和新兴权力体，这是中国的国际身份。过去30年，国际社会兴起了一批这样的国家，“金砖国家”就是此类国家的代表，这些国家之间应当进一步加强协调、合作，增加身份认同感。若新兴国家能够保持发展势头，未来一段时间内国际社会将从传统的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两个世界并立，转变为发达国家、新兴国家、发展中国家三个世界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