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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的他

2014-11-26

少年博览·初中版 2014年12期
关键词:怪兽教室记忆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无数次调出那天的记忆,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已经习惯运用安装在脑中的各种应用复现当时的场景。阳光还是那天的阳光,教室还是那天的教室,牛肉面还是那天的牛肉面,而我也还是那天的我。一切如常,确实没有任何先兆。

调出。读取。完毕。

调出。读取。完毕。

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甚至不是为了帮助回忆,充其量和那些装了又删、删了又装的思维游戏类似,极易上瘾,却食不知味。

那天我和平常一样打发午休的时间,去校外转角的那家店买牛肉面,打包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吃。

吃了半碗,嘴唇上沾满了辣油,被呛得涕泪模糊,正是一个女生最不愿意被人看见的时候。初夏的阳光直射在对面楼房的整面白墙上,把教室里映得明亮非常。在这亮得模糊的光晕里,我第一次看见了他。

“吃午饭呢?”他若无其事地开口。

陌生人,突然出现在教室里,没有征兆。我吓了一跳,思维短暂停滞。站在讲台上的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年轻健康。他没有像后来我多次梦到的那样一出现就占满了我所有的视野,也没有被刺眼的光线所吞没。他只是站在那里,怎么看都那么平常。

他看着我,等我回过神来,眼神里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意义。

“嗯。”我有点紧张,酝酿许久终于放弃,只憋出了这一个音节。

我从小就内向拘谨,不擅交际。爸妈不是太跟得上时代的人,却也给我装了加强语言系统和应对能力的社交强化人脑应用。“不想让你太吃亏。”还记得当时妈妈这么说。那是我安装的第一个应用,伴随我这么久,早已被运用纯熟。只是看见他的时候,像是什么东西断开了连接,我又变回了当年见到生人就只会抓紧自己衣襟的小女孩儿,想做点什么却手足无措。

“中午就你一个人?”他没话找话。

“不是,过会其他同学吃完饭会回来的。”但是,“你是谁?”顾不了太多,我脱口而出。

“反正不是坏人,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他一顿,又缓和下来,“我认识你很久了。”

“可我不认识你呀。”

他露出一丝沮丧:“你还没认识我。我是夏泽。”

突然教室门外传来嬉笑声,大概是同学回来了,我下意识地把头转向声源的方向,转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讲台上空空荡荡,唯有一片敞亮。

夏泽,我在心里反复回想这个名字。太过普通,以至于没有任何线索,即使曾经见过,大概也不会记得。

左思右想也是徒劳。我打开脑中的应用商店,连上人脑专用的网络,想找个可以整理过去记忆的应用。我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用应用辅助记忆,但是这并不能完整地记忆夏泽,也找不出我和他相遇的原因。

很快我和夏泽又见面了。

这次是在空无一人的楼梯上。我上楼的时候抬头看见他站在楼梯的顶端,背光,神情模糊。

“哟。”他的语气和头发上的光点一样闪烁。

我不发一语,径直上楼,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干嘛假装没看见我?”总是这么无意义的词汇,我不想也不该多做停留。

“你这样是不能保护自己的。”擦肩而过的瞬间传来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我惊讶地转过头去,而他又一次消失,硬生生地消失了,和他的出现一样突兀。

使我更惊讶的是夏泽比我更了解自己,他察觉到我的害怕。而我只是隐隐有些感觉,因为再怎么说,夏泽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孩,我不应该也没有理由害怕什么。但他看破了我,现在,我有了充分的害怕他的理由。

而比起害怕更强烈的是,我想了解夏泽,我还要再见到他。

我不想也自认无法确认夏泽是否真的存在,他已成为我心中的一个迷题。我不能将之诉诸言语,否则会有什么无法挽回,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也许只要向朋友一问,就会得知夏泽其实是隔壁班的同学,或者夏泽干脆是个外星人。但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在夏泽出现在我面前的时间里,只有我和他,由此产生的幻想也都是我自己的,这就够了,无需证实。

可是想要了解他,几分钟的时间远远不够,起码那个胆小怯懦的我做不到,还好可以借助应用的威力。平时很少关注,连上网络一搜索才发现似乎有帮助的应用多得难以想象。“搭讪学——让你不再词穷”、“谎言分析器——从对方的表情、肢体语言里看出他/她是否在说谎”、“语言解析——弗洛依德式心理分析,从话语里看透对方的思想”……管他什么都全部下载好了,据说人脑的存储量很大,只是装太多应用运行会慢。我被一种强迫症逼迫着,往自己的脑子里塞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

安装完几十个应用,昏昏沉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意识里混杂着数不清的陌生悬浊物,大都是路人言语和表情的碎片由我脑中的应用发酵而出。“昨天”“那个男生”“说谎”“挑起眉毛”“荣格”“天气”“掩饰”……头剧烈地疼起来,像被什么疯狂地撕扯着。我的头正在膨胀,很快,原来是大脑的部位就会裂开,从里面会钻出一个由“荣格”“谎言”“眉毛”等物堆积而成的巨大怪兽,怪兽立刻将我吞食,从此,我也会变成怪兽身体上附属的一个小物件,他继续吞食所见的一切物体,而我也会沾上更多不知所谓的碎片,“天气”“男生”云云。

“啊——啊啊啊!!!”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尖叫。“过分的压力……发泄。惊吓……”随即产生了更多碎片。我的身体腾空而起,视野也旋转起来,划过哪个角落的时候应该是看见了夏泽。夏泽!我的思维突然解脱,怪兽、发酵碎片的垃圾通通消失不见。同时,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躺在医院里。是我意识模糊突然走到马路中间引发了车祸,幸好只是摔断了胳膊,性命无虞。

一人间的病房,同学来看过几次,爸妈工作繁忙来得也不多,独处的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我怡然自得,一方面我本来就不爱热闹,另一方面,总觉得会见到夏泽。

天气晴好的下午,午睡醒来的时候,看见夏泽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望着外面出神。

“夏泽!”终于看到他,掩饰不了的开心。我全神贯注,兴致勃勃,只等他开口,就立刻调用脑子里所有的应用,把他看个明白。我不是等待猎物上钩的猎人,我只是想和天鹅拉近距离的青蛙。

但他并没有开口,只是摇摇头。

计划落空,尴尬全落在我自己身上。我赶紧搜索脑内资源,不是有那个“搭讪学”嘛。“天、天气不错。”我尽量自然地说。也不怎么高明嘛,这搭讪。

夏泽说:“看外面。”

我顺着他的眼光向外看去。病房楼层很高,看不见地面的景象,外面只有空荡荡的天,蒙着一层灰的蓝色,没有云,但很亮。

“嗯,天、天气不错。”大脑你是死机了吗?我懊恼起来。

“噗,”夏泽忍不住笑出声,“你不用这么勉强,不说话也没关系。”

还在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小算盘已被识破,听他这么说,我忽然获得了一种平静。和夏泽在一起不说话也很舒服,并不是只有用语言才能交流。他了解我,不是通过语言,不是看我的动作或微表情,也不是弗洛依德式的精神分析。他只是离我很近,我明白。

正出神,夏泽突然说话了:“刚才外面有只鸟,这儿有一道白色的线,”他指指自己的眉毛,“是不是画眉鸟?”

我没看见什么鸟,于是想了想说:“应该不是,大概只是麻雀,这里怎么会有画眉。”

“并非只有存在的才是真实。”他突然凑近我说。

“难道你想说自己并不存在。”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总结出的逻辑,可能更多的是心中一直存在的疑问吧。

“那只是引用天鹅座α-49星哲人瓦莱里因的话而已。”

“你真是外星人啊?”

“这你也信。”夏泽皱皱眉头,又把脸转向窗外。

时间过得很快,太阳有了落山的趋势,夏泽说:“改天再来看你。”从容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出了病房。

我仍然坚守着秘密,没有向护士小姐问起下午是否有人来探望过我。可我不停地问自己,夏泽到底是谁。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夏泽,试图用那些分析器把他肢解,拆分成可以被理解的部分,他的手段、心理、意图。

但我不能,夏泽是不能这样被理解的,他是特别的他,而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了解过一个人。哪里出错了,大脑不够用了,应用失灵了。

夏泽和我之间的距离被一条细丝连接着,我的思念、好奇、疑惑和恐惧穿插其中,悬而未决。到底是什么把我们连在一起呢?我转而调用那些APP来分析自己,依然无果,这大概是夏泽和我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

住院期间夏泽一直如约来看我,依然说着那些不痛不痒的话,漫无边际。他轻轻巧巧地出现在明亮的下午,打破了病房里单调的白。我享受这简单安逸的时光,忘记了对他的疑问,放弃了自己的分析。

下周就要出院,那是出院前的最后一个晴天,直到告别时我才反应过来,夏泽不会再来了。

“夏泽。”我模糊地预见了这真正的告别,可我该说些什么呢?夏泽你真的要走了么?你下次还来么?你不会不来了吧?

“再见。”他头也不回地摇摇手,不急不缓地走出病房。房间里的光线暗下来,要变天了。

我能做的只有回忆。

脑中的应用什么也做不到。即使我记得夏泽说过的每一句话和他的每一个动作,我记得他出现在几点几分几秒,记得他似有似无的笑。可我不知道夏泽为何会出现,也不知道他为何离开,我察觉不出他的喜怒哀乐,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所思所想。“拒绝理解……源于恐惧……”没用的弗洛伊德这个时候又钻了出来。心中涌起一股愤怒,顺着食道往上烧。“交往小贴士——平心静气,与人为善……”忍无可忍,我启用核心程式,下达了卸载指令。

“全部卸载!”

“确定!密码******”

脑中卷过一团无痕的旋风,只剩下我自己,接踵而至的是深深的疲倦,我无力再想夏泽,倒在枕上陷入了无梦的睡眠。

我一定是在睡眠中嗅到了夏泽的气息,因为醒来时我已想通大半。夏泽早就决定离开了,或许是我当时没有注意到,或许是因为那些应用的胡乱分析,我忽略了面前的事实。夏泽和我的心很近,我却忘记用心听他的声音。我太目迷,只想着分析他,却忘了感受他。

现在我终于做回自己。不可否认,我确实不会与人交往,没有那些应用的帮助,在别人面前我连最简单的回应都说不出来。

我干脆把自己隔绝起来,用大把的时间思考和夏泽交往的经过。

我想他大概真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他只是我自己在世界里的投影。在那个充满了各种各样功能强大的应用的世界里,小小的怯懦的我弱化成可有可无的影子。我脑子里住着的也许真是那个“荣格”“谎言”“眉毛”的怪兽,我早已被他消化干净,成为粘附于他的碎屑。

夏泽不是历尽千难万险来营救我的王子,他只是我闪烁不定的自我。他不能告诉我现实,他只是告诉我,这一切并不真实,用我那个怪兽大脑感觉到的世界并不真实。

一个月后我陆续把应用装了回来,先是记忆整理,因为夏泽的面貌在我的回忆中日渐模糊,由于我反复地思索,对他的记忆也因沾上了时间和我的幻想而变得不够准确。我需要固定记忆,尽管那记忆本来就是虚假的。

然后是社交应用,爸妈看我一直自我封闭非常担心。

再后来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原来生活没有改变过。

除了现在我可以回忆夏泽,这个隐藏在我心中秘而不宣的谎言。他不真实,所以我对他的所有推论也只可能是妄言。

调出。读取。完毕。

调出。读取。完毕。

我下载了一个可以格式化记忆的应用,我不知道它的原理,是完全销毁这段记忆,或是把记忆隐藏到我无法感知的角落,但它确实能使我忘记。

删除完成。

忘记之后,如果我还能再见到夏泽,也许所有的事可以重来一次,尽管时光永不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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