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壮国

桦皮桶

桦树剥皮，转眼成泥。 ——民谚

赤裸着的残生

曾经的苍翠与水灵被岁月放逐

沉思的颗粒被小蚂蚁搬来搬去

我无法寻觅那一棵

亭亭玉立的神女白桦树

你是她的年轻的娇媚的影子

你是她肌肤剥下而把痛苦化成的筒裙

谁还记取碧亮的年华和玉洁的月色

谁还在意沾满大山之泪的猎刀的骄横

谁还回味骨针与狐皮线缝合的

吱吱轻响的苦痛

诞生在灾难里的苦命的小月亮

伊勒呼里山的昨天

你盛不下的沉重

此刻溢出了黑土白霜

溢出了猞猁哭的北极光绒毛

溢出了爬山马脊背上忽明忽暗的星星

静静的银色

是你此刻恬然的桶壁与桶盖

一幅号角缭绕的远古游猎图

奔跃的犬

戴狍角帽的祖先

萨满 疯狂的祈祷之舞

鹿筋弓

长绳抛出一杆杀伐的箭竹

一只叼狼的老虎喷溅血雨了

你由此而永生

铭刻下一场厮杀与角逐

后来你随着那双纤纤巧手出嫁

嫁给篝火

嫁给挂满犴鹿肉干的猎屋

拥有桦皮桶的乌娜吉

唱起劝酒歌

多布库尔河流淌山葡萄的酸甜

涌在我的唇边

可我不能让它涌进我的喉咙

大森林 刀与雪的故事就哽咽着

覆盖了母亲之腹

沉积世世代代的爱与怨

让我听见远方

有一群白姑娘正在风里唱涛

一簇簇 一簇簇 小白桦树

五大连池与十四火山

十四火山站大岗，五大连池泪汪汪。

——顺口溜

五位仙女 云中

嘻嘻的 丢下五块明镜

群星顾盼的流光里

走来十四个牵马的猎人

他们都想得到一片月儿

好跟天上的娇人定情

哥们之间总不能争啊

当年 麻达山

半个狍子腿 煮一锅雪水

装不满十四个桦皮碗

还你让他 他让你

肉汤晾成了颤颤的冻

却也不好让啊

外在的头发和内在的血

都那么年轻 谁听说

自己的心一刀剜出来

义气慷慨送人

可是没有杀声 没有剑影

十四汉子 把住

天地间十四扇大门

他们等待五婵娟裁定

他们守卫着五潭深情

天女们只知道嬉耍好玩

从没有着急结婚

长白山 天山

冈底斯山 昆仑

她们也丢了好些个梳妆镜

丢就丢了 笑累了

姐妹们枕着星云甜甜入梦

可怜弟兄十四啊十四颗痴心

石化成十四座呆笨老实的山峰

至今 晨昏的朦胧中

仍旧半是黑浓的苦恋

半是苍苍郁郁的坚贞

站在大顶子山望望

望山跑死马。死马当作活马医。

——俗语

站在大顶子山望望

乌苏里江也望我 它眼泪汪汪

锡霍特山那边雾气茫茫

祖先的小木屋在哪片绿荫里隐藏

松涛一层又一层把记忆埋葬

唯有我不忘有一条小路

椴树花是不是飘香

有没有小狍子蹦跳来往

站在大顶子山

任长风吹拂我的霜须

吹断我霜须也不会吹融我心底的霜

也许今生我最后一次登山

望一望五味子映血的小岛

酸甜苦辣涩的乌苏里江啊

就跌跌撞撞你流自我疼痛的胸膛

站在大顶子山放响猎枪

云鹰云雀啊

你不要为锡霍特山的回音惊慌

那是我的老家在给我回话

我听见了父亲和祖父

咳嗽在密林深处

而我的儿子孙子必定会

把老祖宗的木刻楞老房子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