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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进案:一场奇冤改写明朝美术史

2014-11-19张嵚

读者欣赏 2014年11期
关键词:画坛宫廷画师

张嵚

如果说书画艺术的世界也好比江湖,那么属于明朝的江湖世界,可以说空前精彩。

明朝美术有多强大?稍微了解点儿书画艺术或收藏的人均深有体会,各类流派云集,独具特色的作品,彼此争奇斗艳。特别是明中期后,更是名家名品荟萃,从唐伯虎到徐文长,从董其昌到八大山人,都是清一色的强人,不断缔造传世精品。这样的美术世界,就是高手对决不断的江湖,绝招层出不穷,情节精彩纷呈,后人回首看去,直叫人心生向往。

如果眼光再往前推,对比下明初的书画发展,更能叫人生出一阵讶异:这个精彩纷呈的江湖,在明初的时候,却只能用一团浆糊来形容,数得着的名家大多是宫廷画师,民间高手着实稀缺,论及艺术作品,更是千篇一律,极缺创意,从题材到技法,都可谓极度匮乏。对比明中期后的繁荣,这时的明朝书画只能说一片萧索。

反差如此大,原因自然多,首先是经济原因。明初百废待兴,民生凋敝,老百姓肚子都吃不饱,风雅当然无从谈起。更重要的却是政治原因:明朝以严刑峻法立国,衣食住行都规矩颇多,连穿错衣服、戴错首饰都有可能获罪,绘画的限制更是严苛,什么画用什么颜色、采取什么技法,样样都有讲究。明初的画家因为一笔不慎就闹到获罪甚至家破人亡的,着实有太多。这样一个既穷又专制的世界,美术事业死气沉沉也就不足为奇。

从毫无创意与生气的萧条,到百花齐放的繁荣,究竟是什么因素促成了这样伟大的转变?各色的缘由同样也更多,但其中承前启后的是一个杰出人物:浙派开山鼻祖、明初画家戴进。促成这样转变的,不止有他高山仰止的绘画艺术成就,更有一场令他悲痛一生的奇冤。

戴进,字文进,号静庵,浙江杭州人,明朝洪武二十年(1368年)生人,永乐年间步入画坛,宣德年间成为宫廷画师。

如开头所说,作为画家,投生在明朝初年,比较不幸。但相比之下,在永乐至宣德年间从事美术活动,还算比较幸运。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执政的洪武年间,画家的生活只能用一个字形容:苦。哪怕成了宫廷画师,薪水也少得可怜,而且明朝不似宋朝那样设有画院,因此哪怕是宫廷画师,名分也低得很,不过是宫里的“临时工”,工作却极高危,尤其朱元璋在位的时候,一笔画错就招祸。洪武年间几位著名宫廷画家,比如赵原、盛著、周位,都是绘画不慎招祸,闹得获罪处死。

而到了戴进纵横画坛的永乐至宣德年间,情况总算好很多,画家们待遇提高了,还给解决了编制问题,表现好的宫廷画家可以授给各类官职,有的竟然可以做到都指挥(省军区司令)级别的高官。同时,风险性也大大降低,特别是明宣宗在位年间,他本人就是丹青行家,也重视美术事业,施政也宽容。画师这个在明朝开国早期一度很没前途的职业,这时总算前途光明。

但唯独不改的还是规矩多,从颜色到技法,样样都有规矩。特别是宫廷画师们,拿着朝廷的薪水就得听朝廷的话,谁要是画画不听话,照样治罪没商量。

这样的行业背景下,明朝的宫廷画师们虽说环境改善,但境遇依然微妙:画画有风险,创新要谨慎。更微妙的是,画师们待遇提高了,升官前景看好,蝇营狗苟的争夺自然也多了。相当多名声在外的宫廷画师,心思多用在这方面。

相比之下,戴进是个绝对的异类。

明初从事绘画行业的,入行原因多不同,有世代做这行的,也有为了官位和名气的,但戴进属于其中极少的异类:真正为了艺术的追求走上这条道路。

戴进的出身,也算美术世家,父亲戴景祥就是职业画师,但到戴进这一代,起初却转了行,当了一名首饰匠,专业加工首饰,而且发展得极成功,少年时的戴进,打造的金银首饰名噪一时,以风格多样和工艺精美著称,小小年纪便有了大大的名气,一直干下去,混个富翁不是问题。

但意外却偏偏发生了,某日戴进路过熔金铺,发现送来熔掉的,正是他精心打造的首饰。这事放在别的工匠身上也就不算个事,但刹那之间,少年戴进却悲从心头起,顿时仰天长叹:我费尽心血打造的首饰,最后却得到这样的对待。一声长叹后,戴进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转行,做一个画家。

从收入丰厚、名声在外的首饰匠,到默默无闻、清贫寒苦的画家,这样的人生,好比推倒重来。可戴进真的这样做了,之后好多年,有说他师从多位名家、潜心学画的,也有人说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卖画为生,但不论哪种说法,都是寒苦艰辛的人生。

这样的人生抉择,即使放在当时,也有人笑他傻。但他不在乎。如果说艺术家都是高傲的白鹭,那戴进就是其中优雅的一只,像爱惜羽毛一样,呵护着自己的心血追求。

戴进的美术之路走得极苦,但不得不说,他在画坛的出名也是极早。

大约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也就是永乐初年的时候,刚转行学画不久的戴进,随父亲来到了京城南京,做起了“京漂”,谁知刚入城门便倒大霉,碰上“飞车党”,一船行李全被脚夫抢走。

谁碰上这种事,一般都得捶胸顿足,连犯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最后也只能认倒霉。可戴进不慌,当场挥毫泼墨,竟然凭着这电光火石间的记忆,就把犯人的样貌原原本本地画了下来,一下技惊四座。结果还没来得及报警,犯人就忙不迭来投案了:东西还你,服了。

自此后,戴进的名号便传开了。这位年轻人精湛的技法与冷静的心理素质,就连彼时南京的诸位名家也都啧啧称奇,于是爷俩的境况也就渐渐改善。他们先在南京城奋斗了快二十年,然后永乐皇帝迁都,爷俩又一道去了北京,这时他们的身份也早大为不同,成为有工资拿的宫廷画师。进入宫廷的戴进,也得以博采众家之长,技艺突飞猛进。

但这时候的戴进,论绘画技法虽已接近巅峰,但论地位,却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因为明朝初年的画坛,并不是画得好就万事大吉的。地位高的画师,首先都是位高权重的高官,年轻画家想出头,画得好是其次,关键是既要听话,又能钻营。

可这两条放在戴进身上,却是哪样也不出众,他本身就是个淡泊仕途的人,唯独视艺术如生命,几十年如一日,只知低头作画,从不抬头看人,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少,但攀附权贵的事却从来不屑去做,更是极少去迎合领导。因此一直很努力,却一直没名气。endprint

也正是在这十多年的蛰伏期里,戴进的绘画技艺取得了惊人的突破,首先是博采众家,对唐朝吴道子、马远等名家,都进行了大胆的吸收学习,深得其中精髓,更重要的却是自成一家,特别是人物画,一反宋代的厚重特色,极度精美,更兼用笔豪放,早已开一代新风。

而比起这些刻苦的探索来,同时期明朝几位名声在外的书画大师,表现却可谓拙劣,几十年如一日,除了照着皇上的要求画千篇一律的内容外,几乎毫无建树,只会凭着乖巧马屁功夫邀宠。但“大师”们本事不大,心眼更小,最看不得别人好,生怕哪家年轻人出类拔萃,抢了自家饭碗,于是时时瞪起“妒忌眼”,心里打起小算盘,钩心斗角不断。

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大师”,便是谢庭循。

在明朝永乐至宣德年间,谢庭循可谓首屈一指的画坛大师,他出身高贵,是山水大师谢灵运的后人,更兼多才多艺,诗书绘画都有极高造诣。比起戴进来,此人情商更高,最会讨皇帝欢心,经常陪侍左右,因而也得宠不衰。到明宣宗年间,谢庭循已受封锦衣卫千户,还有“武德将军”的爵位,堪称画坛头牌角色。

但要论实际水平,谢大师却水得很了,跟戴进比起来,可以说是天上地下。但虽说他画画功夫差,嘴上却从不饶人,一直极其刁毒,看谁不顺眼,就得找机会下药。眼看戴进技艺突飞猛进,谢大师心里也着了慌,早就把戴进当成了暗害的标靶。

而偏巧,有了这样一个机会。

话说当时在位的明宣宗,极其热爱绘画艺术,除了自己喜欢钻研外,有一次还心血来潮,突然打算搞一场“书画选秀”,令宫廷画家们人人作画,然后在仁智殿评比。

这次的参赛选手里,就有时年四十岁的戴进。在他眼里,这场皇帝突发奇想的活动,便是自己不得志的人生里最重要的一场机遇。所以他使尽浑身解数,施展胸中所学,终于完成了一生中最杰出的传世名品:《秋江独钓图》。

《秋江独钓图》为戴进美术生涯的巅峰之作,作品呈现了深秋的江边,一位身着蓑衣的老者孤独垂钓的情景。整幅作品立意独特,笔法精巧,将深秋的肃杀与垂钓者怡然自乐的情怀刹那间呈现无余。其深远的意境令后世无数文人墨客倾慕不已,纷纷题款抒怀。

确切地说,这幅画表现的,不止是一卷风情,更是戴进一生所遵循的特立独行的风骨与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

此画一出,举座皆惊,初选就评了第一,送到仁智殿后,明宣宗也极为惊叹,连连赏玩不已,牢牢记住了戴进这个名字。倘没什么意外的话,半生默默无闻的戴进,将从此飞黄腾达,加官进爵,成为明朝宫廷画家中位高权重的人物。

但偏这时,“吐槽”的来了,来者便是一向毒舌的谢庭循。早妒忌戴进才华的他,既摸透皇帝的秉性,更找到了这画最大的漏洞。眼看着明宣宗欢喜连连,满意不已,谢庭循顿时妒从心头起,毒从舌中吐:“画虽好,但恨鄙野。”翻译成白话就是:这画水平虽然高,但档次太低了。

放在今天,这句话典型属于没事找抽型,但放在明朝却完全不一样。到底是“大师”,谢庭循一眼就瞧出了毛病:画中垂钓的老者,竟穿着鲜艳的红衣服。而在讲规矩的明初,红颜色是官员朝服才可以用的颜色,戴进让一个钓鱼的穿上红衣,典型的大逆不道。所谓“档次低”,指的就是这事。

果然他一完,明宣宗脸色就变了,再仔细看一遍,立刻勃然大怒,接着就把戴进叫来,气呼呼地骂了一通。本以为会技惊四座的戴进,就这样断送了宫廷画师的前途。

当然对比下来,戴进运气算好的,这事幸亏发生在统治相对宽和的宣德年间,如果换成朱元璋在位时,这就是“谋逆”大罪,可怜的戴进别说饭碗不保,性命都堪忧。

而这次明宣宗大怒之后,戴进的下场,说法也很多,有说是他惊慌失措,不等朝廷降罪,自己主动逃跑,甚至一度流落到云南去;也有说法称,他被取消了宫廷画师的身份,断了薪水,赶出宫廷,也一度寓居在京城,但是穷困潦倒,生活悲惨,最后不得不黯然回家。但无疑问的是,走人、贫寒、破落,是他以后人生的主要内容。

默默奋斗半生,孜孜不倦探求,在人生即将接近光辉顶点的时刻,却意外遭遇变故,命运急转直下,从此潦倒后半生。这就是一代画坛奇才戴进过山车般的悲剧。

戴进的委屈,在生前身后,都得到了诸多的同情。平日里他虽然不擅钻营,但因才华横溢,坦荡待人,总算还有几个至交好友。比如当时的礼部侍郎王直,在戴进离京时就曾慷慨资助,并作诗咏叹。

但现实还是如此残酷,这时只是明朝前期,商品经济很弱,资本主义萌芽也还没影儿,市民经济更没指望,作为画家,如果没了宫廷的薪水,生路基本就断绝。

戴进的人生也是这样,被赶出宫廷后,他靠卖画度日,但境况却越发惨淡。京城呆不下去了,就回到老家杭州,谁知杭州的生计也一般。之后又游走于江苏、浙江、安徽各地,以画画为生,留下墨宝无数。许多后来流传后世的名品,大都作于此时。

但放在当时,这份不朽的艺术才华着实很不招人待见,甚至后来戴进的女儿要嫁人,穷苦的戴进连嫁妆钱都凑不出,想拿画换嫁妆也没人要。类似的贫寒窘境,各类明朝笔记里都记录了不少。明朝天顺六年,也就是1462年,75岁的戴进,怀着不朽的才华,在贫病交加中,告别了这个生不逢时的世界。

但是无论是谗害戴进的谢庭循,还是凄然半生的戴进,都没有想到一件事:这场令人唏嘘不已的奇冤,却开创了明朝美术史的一个新纪元—从40岁离京,到75岁离世,奔走各地的戴进,不但留下了不朽的珍品,更收下诸多门生弟子,对每一个求学的后进,他都毫无保留,倾囊相授。他的儿子戴泉、女婿王世祥,也都成为一代画坛巨匠。这些人共同组成的流派,便是明中期起赫赫有名的浙派。

在明朝美术史的演变中,浙派的诞生与发展堪称一件承前启后的大事,它就像一台播种机一样,将原属于宫廷的绘画技法,播撒到民间各地,更以开放包容的态度,收纳了诸多画坛后进。从明朝成化年间起,明朝美术进入了民间文化蓬勃、市民经济繁荣的新阶段,随着吴派等新生力量的崛起,浙派虽然式微,然而每一个新生的流派,从理念到技法,都从中受益颇多。明朝的书画江湖,从万马齐喑的萧索到百花齐放的繁荣,戴进孤独的背影,拉开了这个转折的大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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