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斌

珠海好像没有秋天。不经意间皮肤上爬了几丝凉爽，天空飘下几片黄叶，还没来得及享受，第二天嘴唇就冻得乌青乌青，稀鼻涕扯面一样往下流。上班中间，瞅空一路哆嗦着跑到不远的华润万家百货买了一件羽绒衣穿上，寒气才慢慢化开。

那天没出去跑业务，老板安排我在办公室协助文员阿爽做珠海市人大办公楼装修工程项目的标书。这是我进公司半年来，第一次担当大任。上次投标失败，老板的刀条脸就一直像块三色冰激凌。我听同事们议论，从没见过哪次投标失败对老板打击这么大。本来已经戒烟三年的老板，又开始腾云驾雾起来，在别人面前不抽，就一个人钻在办公室抽，抽得很凶。阿爽每天要给他清理十多次烟灰缸，说老板心里苦哇。

这个时候老板让我协助阿爽搞标书，是老板对我的最大信任和重用。阿爽已把标书做好，公司主管业务的王副总检查了三遍，老板也过了两遍，说要确保万无一失。我丝毫不敢马虎，忙乎了一上午，眼珠子都跑得没电了，也没检查出啥问题来。万事具备，只等老板决定投标的最终报价，就可以打印包装了。阿爽告诉我，这个标和上次那个标一样，最低价中标。所以，报价相当相当重要，老板非常慎重。

下午，外出的王副总回来了，和老板一边喝功夫茶，一边分析竞争对手，商量投标报价。两个人用计算器算来算去，并且不断地打电话，不知向谁探听参加投标的几个竞争对手的情况。他们计算了两个小时，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中间王副总还出去一个多小时，才最终敲定投标报价。

末了，王副总和文员阿爽一拨，老板和我一拨，分头去完成标书的最后一道工序。王副总和阿爽去了哪儿我不知道，我和老板去了吉大的标成印务中心——珠海最大的一家打印复印装订标书的连锁店。打印装订标书是一套系统活，需要数码激光彩色打印机、黑白数码复印机、无线胶装机、电动切纸机、过膜机等一批数码图文快印设备，少则几百万元，多则上千万。我们公司不大，配不起这样的办公设备，而且也没必要配，投标文件一般都在外面的专业印务中心做。老板和标成印务中心的小靓女们都很熟，一进门就把手一扬，靓女们，又要辛苦了，今晚又得为我加班。

晚上十点多，商务标书、技术标书、图纸全打印复印好了。老板和我检查了两遍，斟酌修改了几处文字，立即开始装订。精装的标书厚厚的像城砖一样，封皮是发标单位的办公大楼。那楼我见过，盖得“财大气粗”，像俗头俗脸的土豪，在内地任何一个城市，都能看到它的身影。但让我们老板一拍照一剪裁，精心“炮制”一番，就绅士了许多。

检查完装订好的标书，正准备整体封装时，印务中心的大门开了，一股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呼地扑进来。紧跟而至的是五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我熟悉，是我们公司最大的竞争对手甄老板，叫甄得道。

我老板坐在沙发上没动。

我看看老板，坐在一旁也没动。

进来的五个人像黑帮似的将我们团团围住。我心里很是不安，像台风中的一堆稻草，被刮得凌乱不堪。一股冷气穿透我的羽绒衣，让我不由自主地往老板身边靠了靠。

我老板头也没抬，弯腰看地板上不知何时用脚尖踩住的一只肚皮朝天的拼命挣扎的蟑螂，对甄老板说，又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

甄老板站着，耸耸肩膀道，当然是钱风啦。

明天九点钟就要投标，你不好好做标书，还有闲心到这儿来？

这个嘛，咋说呢？兄弟我没你，就没意思啦，不想误过啊。

我老板满有兴致地欣赏着蟑螂朝天乱蹬的六条腿和扑嗒扑嗒的前后翅，伸出右手，朝甄老板勾一勾。

甄老板掏出一支“九五之尊”放到我老板手里。

我老板将烟叼到嘴上。

甄老板的一个马仔忙打着火，鞠了九十度的躬给点着。

我老板深吸了一口，用烟头一点儿一点儿地烧蟑螂的腿和翅膀，边烧边说，说吧，找我有何贵干？

甄老板嘿嘿一笑，也没啥大事。

这大半夜的，你不是哄鬼吧？

真的，小事一桩，不过是明天投标的事嘛。所以，大半夜的兄弟不在家搂着老婆睡觉，才跑到这里来找老兄啦。

上次让你看了我的投标报价，结果你中标了，我掉进阴沟里了。

兄弟明白，上次是有些对不住老兄。

这次轮也该轮到我中标了。

老兄说得没错，可兄弟心痒得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那我也一样啊，爹亲娘亲，都不如人民币亲。

是的是的，谁不看见钱亲啊？不过，兄弟这是最后一次请您帮忙。

我让你看了我的投标报价，就像我把自己的睾丸给阉了。

老兄言重啦。

笑话。我撒金泼银，舟车劳顿，把媳妇娶到家，你要替我入洞房？

老兄又言重啦，这次兄弟不会亏待您的，肯定比上次豪爽多啦。

我老板用烟头把蟑螂拧碎，猛地抬起头瞪着甄老板说，上次？你别他妈的跟我提上次。

甄老板烂脸道，兄弟实在是该死该死，上次是兄弟不懂行情，这次兄弟按中标价的百分之十给您。

你自己揣到怀里孵蛋吧。

老兄啊，别这样说话嘛，百分之十不少的啦。

如果这个标是你操作的，我陪标，你给我百分之十，我给你叫爹。可这个标是我操作的，同行们哪个不清楚？

老兄说的不假，同行们清楚，兄弟我更清楚的啦。

我操作的标，我不中标，给你陪标，我脑子进水了？

水就水点儿吧，古人说和气生财的啦，有钱大家一起赚的啦。

那好，你公司明天给我陪标，贴着标的报价，我给你点茶水钱。

兄弟要是为点茶水钱，大半夜的领这么多人跑来K歌？

我请你啦？

您也不可能请兄弟我来。

大厅里的空气凝固了，能听见三里之外海水拍打长长的情侣路堤岸的哗哗声，一波接着一波，泛着白色的浪沫。寒冷像压缩机一样挤压着我，我把羽绒衣紧了紧，感觉就像是一张塑料纸。

我有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老板。

老板眼中却根本没我，像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他从口袋里缓缓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叠来，用一叠把地板上的蟑螂的尸骸捏起，用另一叠将地板擦干净。我赶紧上前，从老板手中接过两团纸巾，丢到垃圾桶里。

我老板仰靠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聚精会神地欣赏起自己的皮鞋来。银色的4US Italy皮鞋闪闪发亮，能照出他的影子来。

甄老板双手插到裤兜里，晃了晃腿说，老兄，时间不早了，再这么磨下去，明天开标您还想不想参加了？

我老板抬起眼皮，望望大厅吊顶上的格栅灯，又慢慢垂下眼皮说，当然想了，谁说不想了？可我现在虎落平阳喽，明天这个标怕是不该我中了。

甄老板唰地从裤兜抽出右手，竖起大拇指说，哎呀呀，还是老兄聪明的啦。

我老板眯起眼瞧瞧甄老板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恭敬不如从命，是不是甄老板？

甄老板哈哈大笑，哪里哪里，只能说你情我愿的啦。

我拉了我老板一下，老板……

我老板阴阴一笑，咱们现在是甄老板案板上的三黄鸡，听天由命吧。

甄老板的马仔一把夺过我公司的标书，翻到报价部分，端到甄老板眼前。

甄老板认真地看了看，便拨个电话，告诉了对方我公司的投标报价。然后，把一脸的鲜花捧到我老板面前，接着伸出双手，把我老板放在膝盖上的手拾起来，上下摇晃着说，不好意思啦，老兄。多有得罪啦，老兄。请海涵啦，老兄。我也是走投无路的啦，真没想到今年国内的经济这么糟，都是这屌毛惹的祸啦。

甄老板笑呵呵地指使马仔和印务中心的靓女把标书打包封装好，封套上按照招标文件的要求把打印有招标项目名称、招标编号、计划编号、投标人名称、地址、联系电话、文件在2012年12月8日9时30分前不得启封的字样的A4纸贴上去，再盖上骑缝章。

我老板像被判了死刑，刀条脸上浓云密布，有气无力地对甄老板说，姓甄的你如愿以偿了，老子我裤子里拉稀啦，你知道不知道？

甄老板又掏出一支“九五之尊”，亲自给我老板点上，脸上菊花烂漫地说，老兄说得太凄惨了，应该是你我共赢啦。再个嘛，既生瑜又生亮，全是老天爷作怪的啦。

我老板吸口烟站起来，打量着甄老板说，我现在终于弄清楚啥叫王八蛋了，嘴跟屁股一个样，吐出的屙出的都是蛋。咋的，我可以回家去睡觉了吧？

别急别急，兄弟还没犒劳你噢，咱们去歌厅，玩他个通宵。

你他妈放心，我不会拆开标书修改投标报价的。

看老兄说的，兄弟又不是曹操，没那么大疑心。

要不，我的标书你们拿着，明天咱们投标现场见？

嘿嘿，可老兄有电子版啊，回去完全可以再装订一套标书的啦。

那好吧，我跟你去歌厅，反正今夜是鬼缠身了。

老兄咋说都行，这花花世界，谁都是白天做人，晚上做鬼的啦。

甄老板让马仔没收了我和我老板的手机，把我们的标书扔进他们的大奔后备箱。甄老板和他的一个马仔，还有我老板和我，上了我老板的宝马。车由甄老板的马仔开着，一阵风驰电掣过后，车前灯就把珠海度假村门口的热带雨林景观照亮了。

我老板无奈地和姓甄的手挽着手进了歌厅。

我跟在后面，心里沮丧透了，也窝火透了。到公司半年来，第一次参与公司的重大行动，就遇上了李小龙的截道拳，只能自叹杯具，穿着道袍都撞鬼。

刚进了歌厅，姓甄的还陪我老板一起唱一起玩，见我老板心不在焉，垂头丧气的样子，说了句“兄弟也不为难你啦”，便自顾花天酒地，和小姐们唱歌跳舞，掷色子斗酒，玩得地动山摇，像发生了七级地震。

我和我老板像瘟鸡一样，窝在沙发一角。自打进了歌厅，姓甄的就没正视过我一眼，我也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便老老实实地陪着我老板。我俩窝囊至极，即使上洗手间，姓甄的也会派人跟着。等人把我们从沙发上推醒时，已是次日早晨七点钟。

姓甄的像刚沐浴过，头梳得油亮油亮，乐呵呵地招呼我老板和我，咱们吃早茶去。

在度假村钓鱼台餐厅，我们喝的是上等铁观音，吃的是广式早茶。

吃完早茶，姓甄的将手一挥，咱们投标去。

两辆车一前一后，出度假村，拐上石花东路，经九洲大道，进迎宾路，穿板障山隧道，二十分钟便到了政府采购中心楼下。姓甄的叫马仔把我们的标书从他大奔后备箱里取出来，远远地掷给我。我紧接慢接还是晚了，标书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我一边大骂那马仔，一边从地上捡起标书来，抱在怀里如丧考妣。

我老板一直在车里坐着，这时缓缓下了车，双手叉住腰，先是仰望政府采购中心大楼，接着又放眼蓝天白云，然后瞄瞄楼后的凤凰山，末了把眼光收回来，搁到姓甄的脸上说，我现在进去投标，还有意思吗？

玩玩嘛。

我他妈的早玩够啦。

姓甄的吃吃一笑，那随老兄的便吧。转身对几个马仔说，咱们中标去。兴冲冲地走进政府采购中心大楼的一刻，又回过头来向我老板招招手，兄弟中标后会信守承诺的，中标价百分之十的好处费一定如数送到您手里。

我蔫得头都耷拉了，站那里半天不动。我感觉到我老板就在我身后，但是懒得理他。

老板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说，走啊，还愣着干啥？

我终于憋不住了，直瞪瞪地盯着老板问，你真的就这么当孙子了？

老板用手搓抚一下下巴，扑哧一笑道，你看我是当孙子的人吗？

说着一把将我塞进车里，像换了个人似的，满脸神爽地告诉我，实话告诉你吧，咱们公司真正的标书这时已经交上去了，现在姓甄的在开标大厅一定见到了王副总和阿爽。等会儿一唱标，他的脸就变成猪屁股了。

靠，烂春袋！

跟我玩，还嫩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