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记忆之城(二):奏鸣

2014-11-17爱松

山花 2014年16期
关键词:格拉纳尔罕维亚

爱松

天国之音

一生的主导动机中

梦幻之城始终占据着

生命的中枢与向度

激情和创造力并非来自

遥不可及的天国

阿尔罕布拉宫之于

格拉纳达

塞戈维亚之于吉他

在天地之间

如核弹般爆炸

那些四散的音符

如灰烬一样包裹生命

那赋予生命形态的

某些音符

分解坚固的红色城堡

这些震颤之音仅仅来自

一双苍老的手

以及手指下

木质的、绷紧的大地

小提琴演奏大师克莱斯勒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弦乐演奏家只有两位,一位是卡萨尔斯,另一位就是塞戈维亚。”

塞戈维亚将阿尔罕布拉宫称作是自己“一生的主导动机”。他多次提起,正是在这梦幻之地,他找到了音乐之美,仿佛重获新生。

1977年,八十四岁高龄的安德列斯·塞戈维亚接受英国电视台采访,摄制成了影片——《安德列斯·塞戈维亚吉他之歌》。片中白发苍苍的老人安详地坐在阿尔罕布拉宫中,华丽、辉煌、宁静的建筑和阿拉伯风格的纹饰,以及格拉纳达梦幻般的空气、光线和色彩,与天国传来的音符自然融合、亲密无间。

特别是,当音符像流水一样从塞戈维亚苍老、褶皱、粗大但异常灵活而神奇的手指间流淌下来时;当塞戈维亚全身心专注弹琴的背影,在光线的照耀下被旋律衬托得神秘而高大时;当这座宫殿只为这位老人今夜的存在与演奏而漫朔光华时,万物皆相与之辉映。

这是一个让人无限感动、心生敬意的夜晚,自弗朗西斯科·泰雷嘉逝世后,宫殿与吉他,得以再次如此完美地和一双手契合在了一起。

脉络沿着吉他面板扩散

银色的头发

相互低声倾诉

他伸出手

指向宫殿的一角

生命之泉正在喷流

清澈的水啊!

带走青春与记忆的色彩

他静静地坐着

四周安宁

他想说点什么却

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把手放在

一个习惯的位置

和吉他面对

他想起初恋时

也是这么看着

他的情人

看着这个长长的自由之音

在身体里

渐渐老去……

之所以选择阿尔罕布拉宫作为拍摄地,正如塞戈维亚所说:“正是在这宫殿,我向美睁开了眼睛,仿佛第二次降生到这个世界。”这张音乐特辑因此也获得了1977年法国贝桑松音乐节“最佳音乐影片奖”。

老叔父举起手臂:

弹起吉他来,锵!

不要坚持己见,锵!

坚实的手腕,锵!

该能克服么,锵!

1895年

隐约传来

故乡

阿尔罕布拉宫泥土里

潮湿的召唤

塞戈维亚认为:“未出世之前,我就和吉他同在。”

塞戈维亚出生在西班牙南部哈恩省利纳雷斯。两岁时不得已离开父母,到邻村的叔父家生活的塞戈维亚十分悲恸,长哭不止。秃头有胡子没有牙齿的老叔父,开始用肢体语言比拟着吉他弹奏唱歌。吉他就成了他音乐生命的萌芽,并随着时间的推移生长,变为他一生顺利成长的厚土。

从一个低音部开始

手指在温暖的气流中

穿梭

图案露出惬意的笑容

一辆磁悬浮列车

疾驰而过

未知的轨道上

他破涕为笑

老叔父正抱着这

小小的身体

小小的、金色的音啊!

向前滑行

塞戈维亚七八岁时,移居到了梦幻之城格拉纳达,每天呼吸着梦幻之城特别的气息,成就了他对阿尔罕布拉宫独一无二的情感向度和音乐诠释。

当时,弗朗西斯科·泰雷嘉已是吉他音乐巨匠,塞戈维亚不过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根本没有机会听到泰雷嘉的演奏。就这样,一个未来伟大的吉他灵魂,在格拉纳达过着童年生活;一位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吉他音乐巨人,却作为老人漫步于瓦伦西亚。

年幼的塞戈维亚一直希望并等待泰雷嘉能到格拉纳达作旅行演奏,但不幸的是,泰雷嘉去世了。命中注定,他们永远都无法会面。其实,这一老一小何其相似,他们在内心共同忠诚于一个红色的城堡,乃至血液里流淌的都有这座城堡忧伤悲悯的因子。这在他们的一生中得以印证。

塞戈维亚

灰色的背影

在音符的牵引下

一闪一闪

节奏游走在

古老的城堡

喷泉响起雄壮之音

几百年前的王子们

端坐眼前

弹奏是一次

现代不能不发生的

古代战争与建筑

1913年,二十岁的塞戈维亚在皇家音乐学院里举办了第一场演奏会,小提琴教授笛尔·约络听后激动不已,他认为如此的音乐才能是上帝赐予的,这样的才能荒废在未开放的吉他世界里,太浪费了。孤独地在这未开发的吉他世界里,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敢冒险。希望塞戈维亚使用这禀赋和才能去选择新的道路,转学其他乐器。并尽其所能协助他。

而塞戈维亚,一边向笛尔·约络深表感激,一边表示出自己绝对没有背向吉他的想法,吉他,的确是他内心需要的。他深知几百年前,不受命运恩惠而有非凡才华的音乐家,如内鲁拉和霍尔多那等,如果不是他们热爱小提琴,而葆有永生不渝的奋斗精神,那么,小提琴今天也不可能成为乐器王子。他认为如能有这样的精神,能为未来吉他世界铺路的话,那将是自己毕生追求的幸福。

塞戈维亚已发誓决定追随心中的吉他乐圣(弗朗西斯科·泰雷嘉)的道路前进,泰雷嘉为爱吉他而生,至撒手尘寰为止,一点也不求自己的功名利禄,毕生贡献在吉他音乐上。虽然他与泰雷嘉从未会面,多年以来,他一直感觉到泰雷嘉就在他的身旁,他创造了吉他的灵魂。

梦幻之城,给予泰雷嘉那首伟大音乐史诗以启示。同样,梦幻之城也赋予塞戈维亚一生的主导动机。塞戈维亚虽然一生都无法和心中的偶像泰雷嘉见面,但是在这座城堡中,两颗温润而伟大的心,注定将在黑夜里穿越时空,在阿尔罕布拉宫中央倾心交谈、忘我地合奏……

休止符让宫殿

回到宫殿

狂热的心脏减慢速度

归于正常

“奏鸣曲”

绿油油地

朝前迈进

一个音符包裹着另一个

一根手指纠缠着另一半

拿起吉他

让宫殿逃离宫殿

让心跳

趋于异常

因此,这座红色的城堡更加显得神圣。尽管昔日辉煌的物质世界早已消逝;尽管昔日赫赫战绩的帝王早己成土成尘;尽管这一切宛如一首凄迷悠长的乐曲。但,格拉纳达之上建造的阿尔罕布拉宫,这座承载无限记忆与想象之城,先后造就了泰雷嘉和塞戈维亚,并让他们一生都能通过手指和琴弦穿越生死,用灵魂对话。

他毫无察觉

宫殿以一个响亮的回答

为其喝彩

他毫无察觉

格拉纳达以一道美丽的彩虹

为其设宴

他毫无察觉

他走进了教堂

巴赫微笑不语

在高高的管风琴旁

他毫无察觉

他把自己的左手当成指板

右手俨然就是那

精细的琴弦

塞戈维亚带着其一生的主导动机,在格拉纳达终止了从六岁时就开始学习的、父母为其安排的小提琴课。从十岁起开始艰苦的吉他自学生涯。或许正是格拉纳达的引领和阿尔罕布拉宫的宿命选择。他具备了非凡天赋,曾在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完全学会了一位浪迹天涯的弗拉门戈吉他演奏者一生的演奏技巧。

他还为了这个主导动机,走遍当地所有的书店、图书馆和相关个人居所,到处寻找乐谱,最后找到了几本阿尔卡斯、索尔、朱利亚尼等人有限的旧版书。他曾经在深夜练习时,听到来自格拉纳达从琴箱中发出的问候与召唤,梦中红色的城堡,就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等待着他的到来。

格拉纳达醒来

弹琴人走过来

来自子孙的问候

让她更年轻

格拉纳达醒来

一串串音符

在故乡

正为他送行

格拉纳达醒来

在红堡的伴奏下

唱起哀歌:

“塞戈维亚、塞戈维亚

西班牙的

长矛与刀”

一个城市和一座城堡,它们在时光流逝中逐渐变老,甚至死亡。但是它们曾经存在过的影子从未改变,这些影子幻化成为一个个历史事件,亦或周遭万物的轮回与交替。它承载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厚。它期待一次痛彻心扉的切入与割舍,它需要一双手再次拨动那些记忆之音,重新构筑曾经发散了的过去。

一匹小马鹿

闯入宫殿

“芭蕾”在指间绽放

美丽的少女

藏着多少爱恋的心事

在指尖上不停跳动

在战争中死去的

此刻复活

在战争中活着的

此刻欢乐

在战争中消失的

此刻

在琴弦上

为你献出

动人的砖瓦

1909年,塞戈维亚十七岁时,在梦幻之城格拉纳达艺术中心举行了生命中的第一场独奏会。精彩绝伦的表演获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

他的使命如

摩尔人的使命

宫殿是沙与土

欢乐的王国

吉他是血与肉

碰撞的魂灵

阿尔罕布拉

拨开云层

终于得见!

塞戈维亚买不起好琴,只能租用。幸运的是,当时非常有名的制琴师拉米烈斯,在他的厂房里听塞戈维亚用他的名琴演奏完之后,深受感动,决定送一把吉他给这个音乐天才,并深信这把吉他将在他的手中,产生出非凡的音乐成就,希望将这份荣光带给吉他。表示价钱的事,是金钱以外的事。

年少的塞戈维亚感动得满面泪水。

“凡丹戈”哦!

响彻大厅

紫色的诸王

浮现在墙壁的

暗孔之中

这优雅的弹奏者

这满头琴弦的

老者

他是谁?

仔细听一听

这来自穆罕默德

最高的旨意

阴郁的宫殿

即将被他的指头

瓦解分崩

自1919年起,塞戈维亚开始了其繁复而辉煌的环球演奏生涯。

他似乎不仅仅是要把吉他音乐带到全球公众面前,也要把梦幻之城、红色城堡通过他的手指触弦的气息,感染每一位听众。这些听众里面就有著名的作曲家托罗巴、恩里特·格拉那多斯、罗德里戈、维拉·罗伯斯等。他们纷纷为塞戈维亚和吉他作曲。

塞戈维亚在梦里常常置身红色城堡中,一个人和城堡中无数的幽灵对话,音符成为唯一跨越生死界限的响声,城堡成为红色唯一自由的色泽。一个音符作为一块墙砖,被重新支砌到了过去这里发生的某个瞬间,祭奠着早经流逝的另一个真实的破碎之音。

一块墙砖

低声哭泣

旋律缠绕着

阿尔罕布拉宫上空

灰暗的黎明

手指击打琴弦

宿命无法改变

那只墙砖一样的

守着它的影子

守着这座巨大的问号

虚拟地哭泣

塞戈维亚的演奏活动遍及欧、美、亚三大洲。

他曾说:“我的住所是在以时速数百公里飞翔的旅馆——飞机上。”

他录制了大量的唱片(发行个人专辑不下三十张),获得了被视为音乐诺贝尔奖的“音乐生命奖”等诸多荣誉,名声如日中天。然而,他却和原来一样保持着不知疲倦的练习与演奏。在人世间的无数荣誉之上,他通过乐曲要寻找的,正是这座记忆之城丢失了的。

手指越来越快

沿着琴弦

他回到了十岁

离宫殿真正的主人

只有一步之遥

却开始迷失在这

幽深的城堡!

而今

他以老人的名义

把背负着的整个重量

还原为时间

再把它放在手指上

仿佛轻弹一指

就能把宿命的音符

一一释放

塞戈维亚带着一生的宿命,度过光芒万丈的演奏生涯,其非凡的“生命线”不断攀升,直至九十四岁高龄,在迈阿密举行生命中最后一场演奏会。

其一生旺盛的演出活动,使吉他这种乐器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与钢琴、小提琴并列,并让来自格拉纳达和红色城堡的气息散布全世界。

他一生的秘密使命,就是把手指间流动着浓郁的天国之音,洒向尘世。他的生命和泰雷嘉的一样,俨然已经成为记忆之城中记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1985年,西班牙为塞戈维亚塑立铜像,同年他受教皇保罗二世的接见,并为教皇演奏亨德尔的《阿莱各雷多》,教皇听后感慨地对他说:“我的伟大的孩子,为了神的博大的光荣继续演奏吧……”

小池在聆听

柱子在聆听

墙面的浮雕

也在聆听……

它们不知道自己也是

这美妙旋律的组成部分

它们仔细听

那些隐秘的结构

支撑起几百年

欢乐与痛苦的记忆声

飘散着音符

诚如一个个

初生的婴儿

呱呱落地

巴赫的研究家,1952年诺贝尔奖得主施威·策尔(Albert Schweiter)曾说:“巴赫用一个简单的主呼唤出了一个世界。”对照塞戈维亚,我们似乎也可以说:“塞戈维亚用一把吉他完美地诠释了这个主题——格拉纳达梦幻般的阿尔罕布拉宫及其回忆。”

塞戈维亚在国际舞台上活跃了几十年之后,有段时间他重返安达卢西亚家乡,度过了三十五年以来第一个完整的暑假。

九年后,塞戈维亚八十四岁时,他一个人抱着吉他端坐在辉煌的阿尔罕布拉宫里,忘我地为红色的城堡和消逝的记忆演奏。

他说:“我的生命就像是一条向上攀升的线,虽然速度很慢,但始终在不停地攀升。它(吉他和阿尔罕布拉宫)来到我的生命中,一切都来了,但我不会被分心,不会去回应另一个召唤。在那之中,有我的意志,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坚持不懈的意志。而其他的一切,则都是在我苍穹中的神秘的星斗。”

“朱色之塔”

顺着品位

逐渐隆起

阿尔罕布拉宫

在手指奇异的关联下

缓缓滑动

战车的轮子一往无前

塞戈维亚啊!

在梳洗自己的骏马

一队小蚂蚁爬了过来

塞戈维亚、塞戈维亚

巨指挥动

就要出发!

特伦德说:“一般的建筑是让人在白天观赏的,而阿尔罕布拉宫是让人在夜晚欣赏的。”华盛顿·欧文描述过月光下的阿尔罕布拉宫:“所有的时间造成的差异,所有由此形成的不同色彩,所有气候遗留的各种痕迹,统统不见了。大理石呈现它原有的纯白色,长长的柱廊在月光下发光,各处厅堂映射出柔和的光泽,整个建筑让人想起某个阿拉伯神话中的迷人皇宫。”

在月光弥漫的忧伤宫殿中,白发苍苍的塞戈维亚为我们演奏着巴赫、托罗巴、格拉纳多斯、庞赛、阿尔贝尼兹等人的优秀作品。八十四岁的老人,手指依然保有惊人的力度、速度、流畅性以及感人至深的人性和生命指向。这种指向精微而深邃的触碰,伴随了他一生的演奏和生活。

1987年,塞戈维亚溘然长逝,天国之音回归红色的宫殿、回归天国。透过阿尔罕布拉宫厚重的墙壁,依稀传来安德烈斯-塞戈维亚低沉而和蔼的声音:

“我爱秩序、清澄与均衡。”

他并没有

离开我们

他并没有

离开音符

他并没有离开

格拉纳达

他只不过走进了

阿尔罕布拉宫

做一次永远的旅行

他坐在那里弹奏

在红色的堡垒中

在黑夜与白昼的交替处

他一直在

他在

他在我们弹奏的时光和

弹奏琴弦的

手指上

安息!安德列斯·塞戈维亚

安息!

阿尔罕

——布拉宫

安息!在尘土中微笑的

音符……

练习者

他抱着吉他

窗前飞过小鸟

轻盈的痕迹划疼

厚厚的老茧

里面的迷宫迂回曲折

藏在琴箱中

许多把钥匙在手指间

晃动

他不确定该用哪一把

这坚硬的琴弦越来越紧

他想起一张脸

整晚的月光照耀着的

红色的锁

他伸出手

但仍然不确定

该对准什么部位

“客观地讲,我认为吉他是人类所创造的最美的乐器。”

安德烈斯·塞戈维亚如是说。正如《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所表现的,让人无法再相信,除了吉他,世界上还会有第二种乐器能把一座壮丽且忧郁的红色城堡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震撼人心。

《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的旋律,充满了无限沉思和哀伤。乐曲中起伏的一股流动的神秘力量来自红色城堡,它和手指一起交织于琴音之上。

练习者所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座宏伟而神秘的宫殿,他因迂回、曲折的内部构造而犹豫徘徊。太多的困难令人胆怯,但他决心日日夜夜不断在梦与现实的交替中努力探寻。渐渐地,他发现,琴和自己在某一天晚上被月光映照得通体透明,一把红色的锁,赫然呈现在了他面前,他打开琴箱,听到了一串钥匙的声音。

月光越来越亮,他却只能把伸出去的手,悄悄地缩回来。

双手是父母遗传给他

最骄傲的一部分

他用它不停地弹奏

不停地挑拨着路人

脆弱的神经

宫殿的结构令人眩晕

他一直在寻找一条捷径

在手心密密的纹路里

生长着巨大的圆柱

他期待已久的答案

就在这里

这个圆形的谜团

来自少女圆圆的脸

那是母亲在多年以前

被人亲昵呼唤着的

乳名

自出生到现在,他一直试图了解自己。

对于节奏的异常敏感,让他隐约意识到了某种宿命的期待与阔远的展望。他最后发现,对于自己,吉他才是最有效的治疗心灵的药剂。《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无疑是这药剂最重要的引子。

他一直奇怪自己的掌纹怎么会如此之混乱,这让原本早就隐秘的宫殿越发让人难以捉摸。他感觉到,血管中不时有巨大的圆柱和柔软的砖瓦流淌而过。

想起小时候某天傍晚,母亲一遍又一遍呼唤着他的乳名。母亲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他为有这样的一种记忆而感到兴奋。

不知疲倦的房间

回响着散乱的谱号

他试图破译一小节

音符奇妙的组合

宫殿内部全是这种

精细的构造

他小心翼翼却仍然碰倒了

某个音符

他为此懊恼不已

他靠在倒塌的墙的对面想

那个老头的脑子里

怎么会有

如此精巧的构造?

a小调是迷离而飘忽的,阿尔罕布拉宫过往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切辉煌只不过是过眼之烟云。他突然感到,弗朗西斯科·泰雷嘉用a小调开头的曲子,是如此具有诗人般梦幻的气质。

3/4拍的拍子同样是最适合舞蹈的节拍,在迷宫一样精致的宫殿里跳动,对于一个人的手指,是那么具有挑战性。不过,他喜欢这个难度,他始终认为,越有难度就意味着宫殿的基础越需要建筑得更牢固,而在这之上,宫殿所挥霍掉往昔的价值度也就越高。于是,他从小心翼翼试探性的起步渐进到完全放开胆子,在一个深夜里,他命令指尖在琴弦上狂舞起来。

他碰到了宫殿某处赢弱的一块砖。

这块砖支撑着一堵墙,这堵墙支撑着整座宫殿中心的重量。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轻盈了,真想不到有个老头,在两个世纪前,就能用音符轻而易举把今天所有的努力绊倒。

母亲好几次走近

他毫无察觉

他在艰难地攀登着阶梯

宫殿的大门关闭着某种

异样的温暖

那是在子宫中

才可以体验到的美妙

母亲常常对他微微一笑

这狭小的空间中

他不停地动

他开始怀疑

出生对于一个音符

是真正存活的存活

而出生对于自己

终究是死亡的伊始

他开始害怕世界

真正喜欢上了

音符活生生的气息

他出生在一个秋天的早上。

后来他听母亲说,在少女时代,有一天她在一堵墙的墙边,看见金灿灿的一团光,突然从天而降,并进入了她的体内。所以,她有理由相信,那团光才是她未来真正生出来的孩子。

他十分惊异于母亲的这份记忆与陈述。他不确定,1896年夕阳下的光,和近一个世纪后早晨的光,有什么必然的内在联系呢。他隐约感觉到某种来自隐密地带的温暖一直在体内流动,那是他出生前,母亲子宫里独一无二的温度与气息。

他学着思考一切有温度和气息的事物,并深深地喜欢上了它们。同时,他开始怀疑,一切丧失温度与气息的事物。带着某种恐惧,他开始害怕哪一天自己也失去温度和气息。

不由得,他深深眷恋着这个世界上活生生的事物,特别是那些有温度的手与心灵所创造的、温暖而带着呼吸的音符。

某几日

他对练习突然

厌倦起来

他觉得练习是某种程度上

混乱的触摸

他爱上了一个人!

他担心之后

要发生的一些事情

他害怕两个赤裸裸的身体

彼此纠缠不清

就像丧失距离的音符

一不小心

就会被胀破

练习有时是极其枯燥而乏味的。

不过,他一直沉浸在这枯燥、乏味的另一种极端美好之中,难以自拔。直到另一个陌生的身体闯入了他的世界。他把她当成了生命中另一把珍贵的吉他,他甚至想把她当作世间另一曲最美妙的乐曲来弹奏。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她终究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女人。

他和她之间,永远存在着一些微妙的、难以弥合的距离,哪怕是两个赤裸裸的身体结合的时候也如此。他感到了某种悲哀突袭心头,他弹奏不了她曼妙的身体。他越是想把她弹成更好的乐曲,反而越容易出错,甚至控制不住在手心滑落。

终于有一天,不幸的事情发生,一根弦在高度紧张的震动练习中,突然断了。他的手指,流淌出许多暗经的血,他顺着吉他品位,看到红色中一条隐秘的曲折之路正蜿蜒上升。

坚持了多年

练习越来越多

身边的人却

越来越少

他品味着孤独

另一番真实的含义

“宏伟的宫殿

只有靠这点孤独

才能进入”

他惊喜于他的理解和发现

他奋力推开

坚持的大门

宛如推动自己

沉重的影子

他时常想起看过的一本书——《我的孤独是忧伤的花园》,这书名几乎和他的练习是一模一样的。

他渐渐体会到《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有着怎样的孤独。谱写《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的泰雷嘉,以及后来弹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的塞戈维亚,又有着怎样的抵抗孤独的秘密武器呢?

这些孤独再加上他的孤独,渐渐让他远离了喧嚣的尘世。不料他满怀期待的道路,竟会在某一天傍晚孤独来袭时浮动于镜中。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用尽全力试图推开眼前的一道大门,那“吱吱嘎嘎”的门轴转动的声音,却发自他身体最隐密部位投射下的阴影和呼喊。

他用干毛巾仔细擦拭

手中的吉他

上面堆积薄薄一层

时间和事件

他不明白

这些灰尘来自哪里?

他觉得宫殿圣洁

难以容忍

污垢的痕迹

他痛苦地回想原因

想到了某些乐段

莫名的变奏

他以行板速度重复了两遍a小调,指间发酸,留下些不可磨灭的灰烬。

在宫殿中,到处都有这种被遗忘的时间和事件。它们一直就隐藏在指尖,似乎在等待不期而遇的那个人,在某一天能够到来。

音符在漫长的岁月中,积聚了足够的耐心与勇气。

果然,A大调明朗地大步赶了过来,弹奏者有些措手不及。他的双手尚无法一下子抹去a小调忧伤、哀怨的色彩,宛如人生突然的变奏,苦痛无奈却还得强颜欢笑。

在黄昏

他喜欢和木琴对视

这样他就可以看到

遥远的格拉纳达

甚至还可以想象自己

就是那位旅途中

不知疲倦的老人

在夜幕降临之时

绘制心中的

阿尔罕布拉宫

绘制宫墙上剥落的

金灿灿的

手指

他的眼中,陷落过无数黄昏。

在中国大地上,他患上极度的狂想症。

他忽然看到眼前,格拉纳达湛蓝天空下巍巍的阿尔罕布拉宫,这是音符赋予他独特的启示,也是生命另一段华丽乐章的馈赠。他渴望用音符尽情描绘空中的宫殿,它存在于太阳与月亮正中的轨道上,它保持着梦一般的速度和这个星球反向旋转。它为它即将逝去的阴影奋力一搏,在手指上不可避免地沦为音符之间极其微小的间隙,剥离着练习者忘情弹奏而紧闭的双眼。

他多么想去一趟那红堡,尾随音符中孤独的老人,作一次没有起点的旅行,让生命放逐,偶遇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于是拿起吉他,苍老的笑容,在眼中的黄昏里响起一个长长的泛音……

夜幕降临,无数金光闪闪的手指,正有序地建造着另外一座城堡。

夜晚属于

世界的另一极

他和许多人对话

问过许多难以理解的问题

终不得解

他们一直用手指交谈

他根据无声的授意

一遍又一遍探询

最正确的那个判断

他始终不明白

他们谈过些什么呢?

他发现自己

除了弹奏

别的

毫无办法

一场接一场的对话,来自手指与琴弦不经意间的摩擦与碰撞。

每当深夜,万籁寂静,星光辉映下,谈话的声响清晰且温润,像一潭微风吹拂的湖水,像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玉。

他迷失在光芒四射的珍宝之间,那些异常活跃的音符排列成一个个难以解答的方程式,它们计算着他手指的重量。他用这种重量触及夜空之上的星座,那些天堂的音符散发出冰冷的光泽。他渴望用温度与它们对话,却发现真正在对话的,是与弹奏毫不相干的那个叙述者。

唯一让他异常困惑和郁闷的是,他感到对话的荒谬性之后,仍然不得不一直和自己对话,却无法明白对话的内容。作为一个练习者,他渐渐明白,嘴巴多余和手指虔诚的重要性。还有就是弹奏之外,六根琴弦之间,永远平行的方式所决定着的对话距离。

乐音穿透宫殿

厚厚的墙壁

1929年抵达

中国的上海与大连

于战火中销声匿迹

穿过刀枪如雨的厮杀

穿过死难者

成堆的尸体

乐音低下头颅

继续穿行

速度在时空中

交错恍惚

公元2009年

乐音抵达中国昆明

一个年轻的写作者

试图抓住这怪异的想法

作一次

真实的练习

战争无时间,战事无国界。

在遥远的西班牙和身后的祖国,曾经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在音孔中翻腾。一个个爆破音如子弹一样飞速旋转射出。他冒着生命危险,行走在音符虚构的边缘。眼前一片丛林挡住了去路,他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阿尔罕布拉宫。

此时,塞戈维亚正抵达中国的上海,短暂停留后赶往日本。这个小小岛国不可思议地在若干年后入侵中国,就像西班牙王国冷不防被摩尔人攻击一样。乐音此时低缓忧伤下行。战争中死去太多的生命,它们无法不降低半音运行。

三连音构筑起某个时间隧道。这与他途经中国上海所见的战乱,以及中国云南昆明一个年轻弹奏者的深夜演奏不期而遇了。

2009年8月的一个深夜,一束月光照见白纸上密密麻麻的乐谱。它们在指尖急速奔流。昆明龙泉路烟厂的出租房窗外,响起一声凄厉的狗吠。琴弦并没有因此而停止震动,只是两相混杂的练习,几乎让人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琴弦,什么是虚幻的手指。

他斜靠着琴睡着了

这次练习很累

肩膀支撑一个宫殿

他得好好

畅游一番

把这些精密的

构造物的叙事

细致地测算一下

他现在的位置和形态

他和老人说话的

次数和语气

宫殿所有的秘密

被一一提及

沿着回忆

他回到了原地

他慢慢捡起一块砖

砌在

另一块之上

……在梦境中,他才能更真实地找到自己,找到心中永恒的宫殿,找到业已腐朽的不朽传说。练习令指头刺痛、骨节酸疼。那座宫殿长久彷徨在异常清醒的大脑,两者的构造竞完全一致。

他开始怀疑宫殿并非双手建造,或者它原本就是一个精细忧郁的大脑中枢。想到此他兴致大发,用手指仔细测算着每一个点与线,每一个面与体。他实在是拿捏不准,他的手指在颤动下产生了距离。

他开始想起逝去的老人对他说过的一些话,在那些被遗忘的缝隙中,他居然发现了一串被遗忘的纯木质地的钥匙。

开启记忆吧!城堡在时光的消耗中逐渐被放大。最后,一块最隐秘的砖被取了出来,上面有手印一样的名字。这些名字把他高高托起。他最终丧失了双手,一把古旧的吉他在空中,无休止地自行弹奏出无与伦比的颤音。

怀抱她娇美的身体

抚弄她光洁的肌肤

禁不住她喃喃自语

那些语言来自天国

阿尔罕布拉宫

埋葬了她多少年

“你怀抱着的不过是

一个虚拟的回响”

轮指不小心泄露的秘密

碎成三段

手指徐徐颤动

红堡流淌出

鲜艳的红

他把琴当作了至高无上的情人,夜夜疯狂弹奏。

那些昏暗灯光下纷至沓来的音符,是心灵歌咏中飞短流长的休止符。

他这一生,定要和一个虚拟情景发生某种暧昧关系。他怀抱这份莫大喜悦的同时,音孔中深沉的低音,渐渐筑起坟墓一样的形状。

他无法摆脱虚拟对于真实深切的误导与影响。很多年来,他沉溺其间,无法自拔。

今夜,他又伸出了手,为迎娶虚拟而泣不成声。

轮指朝前运动、一刻不停,犹如巨大而迷离的车轮,载着他一人驶向华美的殿堂——阿尔罕布拉宫。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正期待着一场无休止的盛大豪饮与狂欢。他的手指突然痉挛了一下,轮指间斜斜插着一把锋利的、刻有精美阿拉伯纹饰的匕首。

战争似乎又返回来了,几个世纪以前死去的人们,纷纷站立起来。城堡在音孔中熊熊燃烧,他默默注视着夕阳西沉,手指在不经意间碰断了琴弦。刹那间,黄昏的鲜血便流了出来,漫过天边,慢慢在琴弦上凝固成薄薄的金色。

她看着

一声不响

她看着过去从眼前

一点点走近

她知道不能够

用头发弹奏

她嫁给了一座城堡

她渴望

被它紧紧压迫

渴望头发也能发出

动人的呼喊

她为什么一点儿也不

了解自己?

她为什么不了解这座城堡

会带给自己

如此致命的

暗红

不可思议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一次练习中,他变成了一个女人,自己却全然不知,或许本就如此。她爱上了这座城堡,那毫无生命的,巨大的、古旧的、早经遗忘的城堡,为什么还值得爱?为什么还如此爱?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开始改变弹奏方式,不再用手指,而是用长长的头发。在琴弦与长发无尽的纠缠下,她发出的呻吟,是对于某种宿命天真的回应。

红色城堡依旧矗立在遥远的格拉纳达,无可避免地在硝烟中渐渐老去。

她想到自己终究要死去,而城堡不会。她因不能容忍这种残忍的、被遗弃的爱而伤心欲绝。站在音符编织的城堡上与真实的城堡遥遥相对,她始终发不出声来。

她为此献出了光洁的身体,暗红的血液从掌心渗透出来,她在一堆密集得就要窒息的音符行进中挣脱出来,有一种死而复生幸运地降临,他又成为了男人,成为自己的某种更大的不幸。

琴弦上

狂舞的蜜蜂

采食血肉新鲜的

气息

弹奏者月光下弥散的影子

被它牵引着

来自宫殿的笑声

飘忽不定

他记得已经在这里

死去过一次

他听到心跳在古堡中

等待着他

再次

长眠于此

他的手指不停地在琴弦上飞速跳动,幻化成一群狂舞的蜜蜂。

月光明亮的晚上,它们成群结队,一场盛大舞会即将开始。无数高挑的舞者遍及宫殿的每个角落,低沉的声音,穿过暗夜、穿透时空、穿过练习者急促的呼吸。

他正努力作一个大横按的大跨度连接,他身体里充斥着太多这样的连接。不幸的是,前几次往往一到这个小节,他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失去知觉,音符随之断裂、干枯。

他丧失了古老而高端的弹奏技法,他得从记忆中找回,到古老幽深的城堡中去探寻。成群的蜜蜂忽然消失。月光隐退,舞会戛然而止。

城堡重新戴上了暗黑的面罩,只剩黑夜的双手,抚动着格拉纳达喘息的大地,他的心跳几欲停止。他不知道,那个虚拟的心跳中流淌着的是因战争死去的人的鲜血。而古堡,他真正的心脏,却始终难以被琴音找回。唯一能听到的,只是遥远年代发出“砰砰砰砰”,琴弦和手指金石撞击般急促的回响……

几欲停止

这断裂的音符

听从命运的召唤

继续前行

在森林里追逐

纯种的白鹿

在大海上

呼吸辽阔的幻象

最后抵达

莽莽群山

伴着故乡袅袅上升的炊烟

把巨大的宫殿

催熟!发出声响

他让手指一次又一次经历离奇的冒险。

练习即将结束,然而,新的练习又即将开始,他的一生注定要在不断循环练习中成长、成熟,发出独特的气味。巨大的宫殿并非只存在于格拉纳达,也存在于他那小小的雅玛哈吉他音孔中。无论多少虚拟的宫殿也替代不了真实的宫殿,反之亦然。所以,也就无所谓虚拟与真实。对于他来说,手指与琴弦、练习和演奏,皆为梦幻中不朽的宫殿。

音孔中虚拟的宫殿,更接近他自己。

其中,可以构筑无限虚幻的真实道路,因而更能接近他要的真相。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发出他想发出的声音。他的手指甚至可以通过琴弦,衍生出一切他的心象世界。

想象伴随弹奏翻腾在他的脑海,令他喜悦如置身万里之外。他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弹奏练习,他得以沉浸在奇妙的想象与未知中。

沿着琴弦,他一路朝前。那是虚构世界唯一通向故乡的道路。他却迷失了方位、迷失了自己。犹如一个影子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上升的烟雾,升腾起所有虚构世界的指向。

他急速挥动手指,异常兴奋。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缓缓上升,并和一座空中的宫殿重叠。

在一阵接一阵三轮指的催促下,天空被音符点燃了。

他感觉到自己燃烧的身体——那座无比巨大而虚幻的宫殿,在黄昏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天国之光随即铺满山岗,乐曲停留在画卷一样的记忆深处一动不动。练习终止于练习者想象的边缘,只有余音在黎明前,沿着一双手隐秘的指纹脉络,发出血肉摩擦的细微响动。

猜你喜欢

格拉纳尔罕维亚
阅读者的春天
向图维亚开枪
一首葡萄歌
nevi 加维亚山口的雪
中企收购西甲足球俱乐部格拉纳达
格拉纳多斯《十二首西班牙舞曲》风格与演奏研究
试析德彪西《格拉纳达之夜》音乐特色
阿尔罕布拉宫
艾尔罕的生日愿望